广州革命幻灭直至脱离创造社之后,郁达夫陷入绝望,濒临心死。他不甘就此了却残生,期望已如死灰的内心能够复燃,突围人生与创作的双重困境。他倾其人生体悟,转变创作模式,取材中外文学,创作了中长篇小说《迷羊》。《迷羊》“后叙”中的基督教拯救故事,表达了郁达夫忏悔过去、挣脱沉沦、死灰复燃的生命诉求。《迷羊》是郁达夫“三部曲”之一,其内涵为“the age of innocence”,旨在描写中国过去的青年。“三部曲”计划承载了郁达夫巨大的艺术野心与价值期望,《迷羊》则是他实现“时代落伍者”突围的第一部曲。为了达成目标,他审视人生道路,忏悔过去歧途,以前所未有的复杂心理书写了《迷羊》。《迷羊》故事的深层,隐含着郁达夫理想、文学、生命的一路迷途。“迷途的羔羊”意象作为《迷羊》的文本核心,其本相蕴含了郁达夫的三条人生路径:一、现代中国歧路彷徨的知识分子;二、与创造社产生分歧直至分裂的“罪人”;三、命途凄惨的个体生命。郁达夫的半生都在迷途之中:日本留学时期的孤寂与屈辱,回国后仕途不顺抱负难施的凄凉与悲哀,被上海文化界乃至社会道德围歼的愕然与痛苦,因贫穷只得放弃文学转寻生路的悲惨与绝望,抛家弃子追求王映霞而惶惶不可终日的苦楚,与创造社产生分歧直至分裂的心灰意冷、黯然神伤。为了应对黑暗现实,郁达夫只得将内心之郁结释放在作品之中,重复地书写着“零余者”的行旅故事。随着郁达夫的人生遭遇,其作品深处潜伏着的歧路彷徨之悲戚愈加沉重,渐渐浮现于故事表面。当灰暗人生的迷途苦痛达到极致时,《迷羊》诞生,“零余者”衍变为了“迷途的羔羊”。作为郁达夫深刻的自我认识与命途定论,“迷羊”贯穿了从《沉沦》到《迷羊》的写作,同时,《迷羊》也代表了郁达夫自我形象的复写与完成。《迷羊》文本,与日本文学、德国文学以及中国传统小说戏曲密切相关。在日本文学方面,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作为一种特殊情感体验,慰藉了郁达夫干涸的灵魂,其文学镜像“痴人”触发了“迷羊”的诞生。郁式“三部曲”的精神骨架极有可能受夏目漱石三部曲《三四郎》、《后来的事》、《门》的影响,同时郁式“三部曲”创作计划的诞生,或源于日本明治时期以来的小说“三部曲”风范。在德国文学方面,《迷羊》的情爱故事书写带有明显的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影子,《迷羊》中“将罪责归于己身”的独特忏悔书写,则与施托姆小说《淹死的人》隐隐对应。在中国传统文学方面,《迷羊》的底本很有可能来自古代小说戏曲。其母题与南朝小说《卖胡粉女》及其后世改编作品高度相似,《迷羊》的故事也汲取了中国古代小说的“第三者的故事”、“男女情爱故事套路”、“求签语言与劝善规过”等元素。在《迷羊》创作中断期间,郁达夫完成了被称为创作“界碑”的《过去》。《迷羊》不仅影响了《过去》的写作,也是郁达夫创作“界碑”的起始。《迷羊》深层的人生回望与生命诉求,使文本拥有了郁式小说前所未有的丰富内容与复杂情感,是郁达夫创作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