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周密现有研究而言,无论是在其研究视域还是阐释框架方面,都有颇多值得反思、完善之处。整体而言,前此研究大多瞩目于周密在公共领域中的作为与建树。盖缘于此,周密作为宋元之际遗民表率、杰出词人、笔记大家、野史巨擘的一面在研究者层累的诠解与深描(thick description)下得以凸显、得以经典化(canonization),但在文本中与此并存的周密作为“个体”的一面,诸如,他对自我“生存世间”的凝注,对自我存在的省思、他的审美观照、以及置身于离散的(diasporic)、去中心的(de-centered)与多面向的(multi-dimensional)生命情境中时所体验到的属己的焦虑、忧伤与无告,这种种真切刻骨的生命体验却为时下主流学术话语所轻忽乃至遮蔽。实际上,作为一名书写者,周密不仅为置身其间的外在世界传神写照同时也深刻地叙写着自己幽邃、致密的生命体验。在周密的文本世界中,一位在“天崩地解”之际毅然为故国文化续命、创生文化原乡的士大夫与一位耽美、飘逸,执著于自我内心、放浪于人生边缘,怀着永恒的乡愁寻找家园的诗人共存共处。如是,研究者的讨论设若只是固着于对周密公共形象及其相关意义的解说、阐扬之上,则笔者以为,在这样的宏大论述中遗落的是周密形象的完整与丰富；易言之,这样的个案研究势必失之于片面、浅表与僵化,是对周密人文形象与思想旨趣的人为割裂,进而使我们无法真实理解在特定历史文化语境中周密的灵魂之旅,无从生动体认周密对宋末元初及后代士大夫在审美趣向与在社会、文化断裂期的出处范式等方面的深远影响。有鉴于此,笔者期冀在承认既有周密形象之合理性与已有研究的学理正当性前提下,尝试进行局部的修正和拓展,将研究更多聚焦于其文本中有关自身内在生命体验的刻写,从而在研究中揭示一个更为真切的周密及其文本世界；论文第一章讨论周密的时间书写。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在其代表作《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一书中指出,时间是人类生命本身的结构,而焦虑或烦(anxiety)则是人在抗拒日常生活的诱惑后,直面自我存在时的感受1。在本章中,我们将看视周密如何在死生流转中超越沉沦(falling)的渊潭；如何在“逝者如斯夫”的时间长流中以个体话语参与存在的对话；如何在岁月奄忽中营构内在的心理时间,让“曾在”与“未来”在此在(Dasein)中绽放；如何在看似退让的归隐中,创造自己心灵的家园,完成生命审美的升华,这是周密时间书写中的终极关怀。而对生命的审美观照则是周密渡越时间的独特方式。这是对人生的一种隽永的柔情、深沉的体恤：是对候馆壁间无名作者所写诗行的感慨和共鸣：生命纵使无常,浮名虽或役人,但既然那些陌生的身世湮没、行迹模糊的旅人,可以用文字将自己铭刻进历史、记忆的肌理,同为光阴之过客的你我又何尝不可以将盛衰离合的喟叹,歌泪交融的感怀写进诗词写进笔记,供异代读者低回、吟味?论文第二章讨论周密的离散书写。遭逢易代,离散成为贯穿周密作品的意义整体(meaningful whole),也是周密文本中最富于情感张力的部分。本章从华夏离散情结切入,通过分析周密文本中“齐”这一话语所凝聚的“想象的乡愁”与“身份的焦虑”及《乐府补题》中恋情与忠阃的辩证,对周密文本中离散议题所涵盖的焦虑、流离等情感特质及对“家”、“家园”、“家国”、“原乡”,以至“心灵家园”的追寻与建构展开讨论,探索其在文本中的具体呈现。第三章“写在历史的罅隙与灰烬中”,是就周密历史书写的讨论。周密对历史书写内蕴的建构性与修辞性有着深刻的认识,而他自己的历史书写则表现为一种独特的边缘性,其视角、观点与“奉敕撰”的正史展开对话,使历史不再是权力者或胜利者的独白。本章着力探讨周密历史书写与其离散生命体验的内在关联。第四章从“孤独”、“耽美”与“病衰”入手,摹写周密的生命底色。笔者以为,周密的孤独,既是一己性格的文学呈现,个中又有着时代剧烈变迁的投影。因此,说到底,周密有关孤独的状写,不止于小我的悄吟浅唱,亦呈现了一个时代特有的“认识型”及一代士人共有的情感结构(feeling structure).而他对精美之“物”的赏玩并不止是世俗意义上的“耽溺”,事实上,“屡舞高歌,作成陶谢风流”(周密《声声慢》),周密所秉持的趋尚、旨趣,或曰“文化风度”可以视作是在宋末元初这一新的文化历史语境下对魏晋风流、对“玄心”、“洞见”、“妙赏”、“深情”的承继、融汇与发展。而在对病体的反复大量的书写中,我们看见,在病痛侵凌的无奈中,在“往者不可追,来者何可觊”的无助里,周密在并不完美的生活中捕捉、创造着美,在平淡平凡的事物中发掘、感悟着诗意。“沉水一炉诗一卷,细听春雨枕书眠”(《元夕被雨,病中有感》),他的存在空间是那样静谧、安然。摆脱了功名的羁绊、远离了群体价值的桎梏,孤独的周密回归生命的本然,回归洁白的“初心”。而面对世变的纷乱,周密执著地写下自己对往昔的追忆、对历史的评断与省思,同时,他没有忘记对美的生活及生活之美的追寻。在这一坚持背后的助力有传统儒者倡导的弘毅、有晋人推许的钟情、亦有宋代士大夫标举的渊然雅趣。论文第五章论述周密文本中的互文现象。周密文本中引入了许多他人的文本和话语,多种话语形式并存,前文本与现文本穿插交织,透过解析周密文本中的“对话性”,笔者意在阐明周密文本互文性特征是其生命样态的文本体现。论文的结论则旨在对周密文学世界中的生命体验,周密作为晚宋及宋末元初的南宋士大夫群体的代表,以及周密出处中可能的范式意义作一反思与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