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奥尼尔一生共创作了五十多部戏剧作品,四次摘得普利策戏剧奖,并获得193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被誉为美国现代戏剧之父,蜚声世界剧坛。与二十世纪中叶一边倒的赞誉不同,评论界从二十世纪后半叶开始反思奥尼尔的艺术成就,指出其戏剧艺术的最大缺陷在于缺乏诗意,主要原因是奥尼尔的戏剧语言过于口语化。但是,戏剧作为一门历史悠久的艺术,语言是其组成部分但并非全部内容,动作同样是戏剧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奥尼尔剧作的艺术魅力更多来自于人物的动作,尤其是激烈的悲剧动作。这些激烈的动作并不是偶然发生的,它们是人物性格和社会体系共同作用的结果。奥尼尔成功地塑造了大量的男性人物,他们是戏剧动作的主要实施者。在美国荣誉准则和牛仔精神的熏陶下,这些男性人物异常坚韧和勇敢。但是,现代社会体系成了他们不可逃脱的命运,他们遭遇了来自人际关系、公共机构及社会体系的多重暴力威胁,这些不可见的暴力损害了男性人物的荣誉感,男性身份受到威胁。处于多重危机之中,男性人物勇敢坚韧的性格促使他们起而反抗这些不可见的暴力威胁,而个人的、可见的暴力行为成了他们捍卫个人荣誉的途径和手段。个体遭遇的不可见的暴力主要产生于人际关系、公共机构和社会体系的运作过程中。人际关系中的暴力主要来源于家庭成员:母亲通过依恋机制控制着青春期儿子们的情感;妻子对丈夫情感上的忽视使他们陷入孤独和绝望;孩子们对年迈父亲的抛弃使老人的最后岁月充满了怨恨与痛楚。这些亲人间的情感暴力极大地损害了男性的尊严。来自公共机构的暴力表现为对个人的严密监控:教堂通过划分阶层和阶级,对其男性成员施加严密控制;工厂剥削了大量男性劳动力,却运用各种手段掩盖其掠夺本质;疗养院压制病人的基本情感需求,把他们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木偶。男性人物的自主性被社会机构剥夺了。系统性暴力与现代社会体系的发展相伴而生:语言作为社会生活的必要媒介,严格规范着人们对事物的定义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在提供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束缚;经过严格布置和选择的社会景观通过调控个体的视觉内容对个体产生规训作用;现代生活中的空间布局通过简化和抽象化过程限制个体的活动空间。多种规训形式从生活的方方面面限制着个体的自由。这些不可见的暴力威胁对男性人物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伤害。在高度荣誉感及坚韧个性的驱使下,男性人物通过英勇而激烈的行动去捍卫自己的男性身份。处于青春期的儿子借助酒精的力量积聚勇气,去抵制母亲的控制;丈夫与分裂的自我斗争,企图以此逃避妻子带来的冷漠;年迈的父亲远走他乡寻找生命之源,希望抗议孩子们对他的遗弃。宗教领袖转变成了无神论者,他们狂放的笑声消解了神性的暴力;无产阶级工人利用暴动反抗大生产的剥削和控制;康复的病人重新闯进疗养院以表现对医学暴力的蔑视和挑衅。男性人物在别人言说时保持沉默,使用武器自杀或杀害他人,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消解语言对个体的规训;他们回避并无视社会景观,通过自我放逐抵制景观施加于个体的无形控制;此外,男性人物也推翻了象征着空间束缚的多重围墙,以此摆脱空间暴力的压制。男性人物采取的行动虽然激烈甚至极端,但它们都是抵制性的防御措施而不是主动的攻击行为,其目的是要捍卫男性的尊严,在现代社会建构男性身份。与此同时,这些极端化的行动把男性人物置于社会体系的对立面上,诸多不可见的暴力在个体反抗的刺激下以更大的力度反扑,并以伦理、道德、法律的名义惩罚个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个体的反抗行动注定以悲剧收场,这就是奥尼尔描写的属于现代人物的现代悲剧。这些男性人物的行动是悲剧性的,但是作为一种戏剧动作却又是饱含诗意的,这些悲剧动作的真正力量来自男性人物对个体生存状况的反思、对个体生存处境的深刻洞见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虽然行动的结果是失败的,但是它们指向了社会改善的可能性。男性人物以自我牺牲的姿态,在最暗的阴影里向人们指出了光亮的方向,悲剧动作将他们塑造成了一群悲剧英雄,也使奥尼尔的现代悲剧焕发出独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