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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的木石营造体系和特有的环境观,承载了数千年具体生活经验的客观存在,就因为近代社会制度的变迁而一举被抹平,想来有些妄自菲薄。除了广泛的古代城市民居,其中有一类空间形态尤其能够代表中国读书人对于环境营造的观念,这就是园林的营造。也许不仅仅只是一种回望式地人文关怀,园林营造系统从环境观到建造系统,都能给我们以具体的启示。因为中国人总是善于将万物看做互相联系的整体,并追求其中的和谐,如果是这样的态度先行,就不会产生太多快速建造又快速拆除的缺乏意义和关系的建筑。而今,建筑与景观分离的观念被看似理所当然。建筑学的自明性使得形式模块似乎可以抛开一切生活现实和情感经验,而独立拥有抽象的意义,随之就出现种种概念先行的建筑风格,被简单安插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这显然不是中国传统建筑的态度。中国发展了一千多年的园林营造事业无意于发展可以自明的建筑学,更不以建筑模式或抽象数据为核心。特别是园林中的建筑,甚至与等级地位无关,只是作为自由的知识分子心灵在自然中涵泳和修炼的场所,每一处都与眼前之象和周围环境产生敏感的关系。北宋郭熙的《林泉高致》有云:“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究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园林是难以作离世绝俗之行而折中的办法,类似山水画可供的“卧游”(宗炳)功能。且游且观中,为的是“养素”、“啸傲”、“隐逸”、“飞鸣”、“烟霞仙圣”,和远离“尘嚣缰锁”。这种精神的超脱,是以对自然的认知和对仙境的想像为载体的。而人力造作的“建筑”自身,并不具备满足“超脱”于尘世之上的能力。“可居可游”意味着自然条件中允许人的存在、建筑的存在,也意味着这种建筑的存在正是为了人的活动而与这山水发生紧密关系。中国人相信通过类似“丘园养素”式的“修道”生活,人可以修炼成仙聖,仍有“心向往之”的余地。造园,是在人类所认知到的“真山水”的秩序中,营造一个“万物芸芸,吾以观复”的世界,观自然之“象”而修炼身心之“象”。在其中决然不会出现“人类理性的存在完全孤立地置身于草木丛生的非理性领域中。”(摘自:[美]肯尼迪.弗兰姆普顿《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P2)的现象。而大部分中国当代建筑,则恰恰失却了提供人们安定感和启发的功能。所以,现存明清苏州园林,作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理想居住空间,对于研究具有中国本土性格的空间观念和营造规律,有着不可替代的典型意义。而这种“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建筑学拥有怎样的标准?标准又是如何达到的?中国近代建筑大师,建筑、园林学家——童寓先生在《江南园林志》中提出了著名的“疏密得宜、曲折尽致、眼前有景”的造园三境界。他评价江南各地区园林得失时,有些话语是直接下了优劣判断的,如以对拙政园的原入口空间评价最高,“斯园亭榭安排,于疏密、曲折、对景三者,由一境界入另一境界,可望可即,斜正参差,登堂入室,逐渐提高,左顾右盼,含蓄不尽。其经营位置,引人入胜,可谓无毫发遗憾者矣。”这种直接的品评让我有些兴奋,在众多的园林品评文章中,很少看见直接的论断,有几人能有谢赫那样的气度,以六法断诸家优劣?以三境界说作为直接品评优劣的标准,疏密和曲折都可作为一般空间形态理解,而“眼前有景”——这一看似完全经验性的、即刻的、片段的“标准”应该怎样理解?“眼前”和“景”的具体涵义为何?它们又是怎样被实现的?建筑在其中究竟处于怎样的态度和位置?因有这些疑问,我想以这个“无毫发遗憾”的空间序列为开端,根据《江南园林志》的品评,浅论“眼前有景”——这个童先生认为的造园最高境界,以此来探讨我们这个园林建筑学的诸种特别之处。在研究方法上,虽然已拥有明确的平面图,但就如童先生在1937年《江南园林志》原序中说:“昔人绘图,经营位置,全重主观。谓之为园林,无宁称为山水画。抑园林妙处,亦绝非一幅平面图所能详尽。盖楼台高下,花木掩映,均有赖于透视。若掇山则峰峦可画,而路径盘环,洞壑曲折,游者迷途,摹描无术,自非身临其境,不足以穷其妙矣。”故本论文之第一、第二部分,涉及引现存园景为证的章节,有用连续的水墨速写表达主观体验的方法,尽量表达“透视”中的体验;也有用古画、自己的绘画来反应园景的方法,虽知“描摹无术”,但这“三维的山水画”总是缘画而来,自己的画、古人的画与平面图相参照,庶几可作为一种立体式解读的方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