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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在西方哲学、美学史上被历代大家(柏拉图、黑格尔、叔本华、海德格尔等)反复论说过,他们认为回忆是通向终极境界的阶梯,是精神的成果储藏库和发展基础,是进入审美状态的前提,是对存在的深入体验与诗之源泉……回忆所“忆”之物,或是理念、上帝、绝对精神,或是存在意义、童年和谐、传统、自由乌托邦、历史真理……因此,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回忆与存在有特殊而深刻的关系,可发生多种或浅或深的关联。本文选取了一位极为典型的现代作家——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为例,来考察回忆与存在的关系。 回忆首先对人们的日常生存有影响:记忆是个人自我意识的根柢,回忆中的自我认同感是人顺利生存的基础。过分沉溺于回忆或逃避记忆,都会影响生存质量。人的终生记忆如同叠累的岩层,既有间隔也会互渗,隔绝性与连通性并存。回忆更具有审美性质:1,回忆天然宜于营造合适的审美距离:回忆之人总是在相当距离外挣观事物,一方面摆脱功利心态,一方面又保持着与事物的情感联系,而无功利性与情感性正是审美的基本条件。2,回忆并非忠实地复现原始记忆,它整合芜杂的生活经验,为其命名,赋予其逻辑与秩序,帮助审美形式清晰成形。经由这些过程,生活经验得以上升为审美体验。 普鲁斯特将审美回忆中的“心理时间”与通常的“物理时间”区分开:物理时间始终单向、匀速流动,生命在其中必然衰朽、死亡,这造成了人类的生命悲剧感;但在心理世界中,人们可以凭借回忆摆脱单向时间的必然性,将过去与现在融合互渗,达到审美的自由境界,得以体现心灵的主观真实。 普鲁斯特又把记忆分成“自主记忆”和“非自主记忆”。自主记忆是受理性支配、为实用所需的记忆,这种记忆剔除了感性细节,脱离心灵及情感的真实需求,不是审美的记忆;非自主记忆则是关于感性印象、心境氛围的记忆,它是形象性、情感性的因而也就是审美性的记忆。非自主记忆接近于无意识,保留着个体不受理性或意识形态影响的、发自生命本能乐于回忆的情感体验。普鲁斯特认为非自主记忆不能经由自发努力获得,它的出现有偶然性,要靠外界情境唤起。 普鲁斯特擅长以通感方式体验事物,他的许多非自主记忆都被通感体验唤醒。通感本是审美色彩很强的一种修辞手法,在普鲁斯特小说中被发展为一种观看世界的隐喻性思维方式,即努力去发现事物之间的审美“关系”——审美之主要目的是去发现事物间多种可能的关系,这些关系的“真实”在于想象的可接受性、情感的内在必然性或恰当性。通感体验中两个事物的相似之处体现出它们的共同本质,这种本质超越了物质性、趋向精神,从而得以超越时间,使事物之美与人的精神感悟在审美世界中得到永恒存留。 通过以上诸种努力:进入心理世界、记录个人的非自主记忆、创建各种独特的通感关系……普鲁斯特摆脱“集体记忆”的笼罩,从自己对世界的亲身体验提炼出种种“个人真理”,书写出一部“自己的历史”。它使个人的存在得到印证与留存,在时间中刻下不可磨灭的个性之痕,从而帮助生命战胜时间、得以永恒。这部历史不仅是普鲁斯特个人的精神传记,而且启示后人向现世生活里寻找个人之存在真理,从审美回忆中升华生命的独特意义。 《追忆似水年华》展示了回忆与现代生存的种种关系,探索了如何通过审美、发挥心理能量去超越日常生活、提升生命质量和创造存在意义。小说表现了生命在时间中的幻灭与衰变,却又于物质生命衰朽之际展示了精神获得拯救的希望。普鲁斯特作品表明:在现代,必须发挥个人心理能量超越现实束缚,从现世、感性体验上升到精神感悟,通过艺术之道、审美之道获得存在意义;没有恒定不变的真理,每个人的生存意义须经由自己筚路蓝缕的艰辛探索去寻获。 普鲁斯特的局限性在于:生活体验不够丰富,题材单薄狭窄。由于后半生囿于病榻无力开拓新的生活空间,其“回忆”是处于静止状态中的审美者对过去经验的过分细致的反刍,有夸大体验和过于繁复之嫌,也有审美趣味偏于纤巧、婉约之局限。普鲁斯特的回忆基本解决了“审美与时间”的问题,但对“审美与空间”问题较少涉及,其社会含蕴和审美视野均不够深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