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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之后,西方艺术版图呈现出崭新的格局,美国纽约取代了法国巴黎成为新的世界艺术中心。在美国战后艺术领域,抽象表现主义、波普艺术、装置艺术、行为艺术、影像新媒体艺术等前卫艺术样态层出不穷,在光怪陆离的艺术表象之下,潜藏着西方社会深刻的文化反思,面对战后日益显现的西方理性主义流弊,西方人开始在他者思想中寻求救赎,也将目光对准了以东方文明为代表的异质文化。禅宗美学即是其中颇受美国艺术家欢迎的东方思想,对于美国战后艺术而言,禅宗物我合一、身心一如、圆融无碍、自由空灵的审美境界为艺术创作拓宽了表现空间与语言形式,也为艺术理论建构提供了新路径。异质文化间的互动交融离不开特定的文化思想语境,禅宗美学对美国战后艺术的影响也不例外。禅宗正式传入美国可以追溯到1893年,在美国芝加哥召开的世界宗教大会将东方禅学带入西方视野。然而,二十世纪中叶之前,禅宗在美国可谓应之者寥寥,这种境况在战后50年代以“禅宗热”的爆发为契机发生了逆转,禅宗热波及到美国社会的各个领域与不同阶层,文化精英亦或普通民众均被来自东方的禅学之风席卷,美国东西海岸各类禅修中心林立,参禅人数急剧增加。应该指出的是,这场骤然兴起的禅宗热潮根植于西方哲学“东方转向”的思想语境。二战之后,随着西方理性主义流弊日益凸显,批判理性主义的呼声日益强烈,最终引发了二十世纪60年代的反主流文化运动。在这种强烈的反思与批判中,西方文明需要借助异域文化来进行自我疗救,可以说,对禅宗的热烈追捧即是基于自我疗救的现实需求。另一方面,从思想根基上来说,对禅宗思想的接纳乃是被理性主义长期遮蔽的西方非理性主义传统的一次钩沉。以爱默生、梭罗为代表的超验主义是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在美国的理论体现,超验主义对直觉的肯定与人性的高扬与禅宗超脱自由的人生境界追求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基督教神秘主义对神秘直觉体验的强调也与禅宗有相通之处,以上二者均为禅宗在美国的传播与接受提供了思想基础。作为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宗教思想,禅宗是在不同文化间的思想旅行中逐渐形成与发展的。禅的文化旅行主要经历了由印度传入中国、由中国传入日本等亚洲国家、再由日本传到欧美等西方国家的过程。禅在印度佛教的语意里特指禅定,是佛教的主要修行方法,印度佛教于公元6世纪经禅宗初祖菩提达摩传入中国,经过历代祖师的弘法使得法脉得以延续,到第六代祖师慧能那里禅宗形成了“定慧一体”的基本思想,并以此为基础建构起中国禅宗的独特思想体系。在中国文化思想领域,禅宗所具有的美学价值尤为突出,超然幽寂的空灵禅境是其美学品格的重要体现,“即心即佛”、“无理而妙”、“般若观照”、“反常合道”等命题建构起中国禅宗思想独特的审美境界。六祖慧能之后禅宗发展出多个门派,到唐末五代时期最终形成五家七宗的宗派格局。禅宗于公元12世纪传入日本之后,以临济宗和曹洞宗的发展最为繁盛,经由日本传入欧美国家的禅宗门派也以此二宗为主。禅宗在美国的传播与接受,实际上是具有西方本土特色的禅宗解读。铃木大拙对禅宗的译介在战后初期广为流布,铃木大拙所阐释的禅宗思想被称为“铃木禅”,铃木禅将禅悟放在极其重要的地位,以玄妙悟境为其美学表征,突出了禅宗的神秘主义色彩。随着西方对禅宗理解的深入,60年代之后道元禅在美国日渐盛行,道元禅所传乃曹洞宗禅法,以坐禅为法门,强调静坐默究,呈现出默照寂空的审美特征。此外,“垮掉的一代”作家对禅进行了个性化的解读,使禅成为一种敞开式的个性色彩浓厚的主观体验,他们所诠释的“垮掉禅”呈现出任情恣性、狂傲不狷的审美特征。正如伽达默尔所说:“一切翻译已然是阐释”,美国人依据自身文化传统对禅的种种解读存在着文化误读的倾向,禅宗在美国的传播与接受实际上也是东方禅宗思想的一次理论重构。在战后初期的禅宗热潮之下,美国艺术家通过各种途径接触禅宗思想,禅的精神在艺术家群体中十分盛行。对各类禅宗文本(包括英译禅宗典籍、禅文学作品以及禅书画作品等)的阅读与欣赏是前卫艺术家了解禅宗的主要方式,大众传播媒介(包括杂志、广播、电视等)对禅宗的推介也为战后艺术家了解禅宗提供了机会。此外,战后艺术家对禅宗的接受并未停留于文本层面,他们积极参与禅修实践,以参禅打坐的方式亲证禅法。马克·托比、罗伯特·劳申伯格、野口勇、比尔·维奥拉等前卫艺术家甚至亲自前往日本、中国等地,寻访禅宗寺院并跟随禅师习禅、学习东方的禅书画,深入体验并领悟圆融无碍、空灵幽寂的禅宗境界。可以说,美国艺术家对禅宗思想的接受影响了二十世纪中叶之后美国艺术的发展走向,这种影响既体现于艺术理论建构也体现于艺术创作实践。在艺术理论层面,以阿瑟·丹托、理查德·舒斯特曼为代表的美国当代艺术理论家从青原惟信禅师参禅三境界、禅宗对身心一如的强调之中获得灵感启发,提出了“艺术界”、“身体美学”的概念,并以此为基础对西方当代艺术进行理论解读,为面临阐释危机的当代西方艺术理论打开了新局面。不仅如此,禅宗美学同样影响了美国战后艺术家的艺术观念,以约翰·凯奇、艾德·莱因哈特、马克·托比为代表的美国艺术家明确提出了“空的诗意”、“空灵空间”以及“情感潜流”的理论观念,在这三位艺术家的推动之下,战后艺术家纷纷将禅的精神化用到艺术创作中,形成了“艺术即是生活”、“以无为有”、“无我之我”等共识性的创作理念,并在先锋音乐、波普艺术、偶发艺术、装置艺术、行为艺术、影像新媒体艺术等艺术样态中积极实践。在艺术创作实践层面,禅宗美学影响到美国战后艺术的主题表现、创作手法以及意象选取等诸多方面。美国艺术家在禅修实践中对冥想状态的亲证体悟为艺术创作提供了新的表现主题,他们通过艺术创作表达对冥想状态的认识,以及身体感知下的时空一体性。在创作手法方面,战后艺术家摒弃了西方传统艺术表现方式,在创作过程中频繁运用随机性创作方式、过程性创作方式以及极简主义创作方式。在意象选取方面,光”意象、自然元素意象以及“寻常物”意象在战后艺术作品中频繁出现,贾斯帕·约翰斯、罗伯特·欧文等艺术家将光视为一种能量的象征,通过对光意象的表现营造超越物理时空局限的空间效果;自然元素意象在野口勇、比尔·维奥拉等艺术家的作品中频繁出现,战后艺术家在枯山水庭园以及东方水墨画对自然景物的呈现中获得灵感,创造性的运用自然元素传达对宇宙自然与人的生存状态的理解;“寻常物”意象是波普艺术中极为常见的表现内容,通过对日常生活俗物的直接展现诠释了前卫艺术“艺术即是生活”的创作理念,消弭艺术与生活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