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不仅是正义理论研究中最为重要的政治思想主题,而且也是最富争议的话题之一。从一般意义上来说,平等指向一种无差别的状态或结果。在既定的现实背景下,人与人之间可谓天差地别,不同的生理机能、出生环境、身份背景和机运等,造就了不同的生存处境、性格、思想和生活方式等。从政治哲学角度看,不应该把这些差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而是要对其保持道德敏感性,回答什么样的不平等现象应该加以纠正,什么程度的差别可以被接受。在当代政治思想中,浮现了一种对文化成员身份的平等问题抱有道德敏感的政治思想潮流,而多元文化主义则是最系统地表达这种价值诉求的西方政治哲学理论。这种理论要求我们从文化特殊性和群体差异的角度出发,平等地尊重不同文化群体和包容文化差异。在各种版本的多元文化主义理论中,自由主义版本的多元文化主义的理论建构较为完整和成熟,因此脱颖而出,引起国内外学术界较大的反响。金里卡是自由的多元文化主义理论的主要代表人物,经过三十余年的理论发展和演变,其多元文化主义理论呈现出独特的论证逻辑和问题意识。金里卡多元文化主义理论源于自由主义与社群主义的理论融合尝试,通过自由主义的个体性原则与社群主义的文化观念的结合,从而构建出一种自由主义的文化社群观。谈论个人的自由选择离不开个人身处的文化背景,文化视野深刻地嵌入进个人的思维逻辑中,从根本上影响着个人的选择框架、生活计划和思想信念。金里卡还将这种自由主义的文化社群观放置到现实社会处境中,将作为元文化背景的文化结构与现实的族群和种族相勾连。金里卡认为,由族群或种族所表征的文化赋予个人相对固定的社会身份特征,个人无法彻底摆脱这种社会身份的羁绊去诉说“我是谁”,个人的命运与生活意义深受这种文化身份的影响。金里卡把个人的这种文化成员身份称作个人的民族性。由此,自由主义的文化社群观将论题转换到了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关系上。金里卡多元文化主义即是一种自由民族主义的逻辑延展,其核心关切在于为现代西方民族国家的建立提供一种合理的说明和正当性解释,并为西方多民族国家中复杂、多元、异质的文化成员身份提供一种自由平等主义的社会治理方案。这种方案主要体现为用集体文化权利来保护和促进少数文化群体的利益诉求,通过一种对弱势文化群体的“特殊对待”、以差别平等的方式寻求文化多数与文化少数之间的平等共存。然而,自由的多元文化主义的理论建构存在诸多矛盾的地方。自由主义赋予个体自主性独一无二的道德重要性,使其难以从中证明出集体文化权利的存在,少数文化群体的集体利益或许无法从自由主义的权利原则中得到合理辩护和实质保护。这种悬而未决的理论状态应该受到进一步反思,倘若放到一些非自由主义社会背景下探讨,恐更难加以自圆其说。因此,金里卡对少数群体权利的国际化探讨是一种不严谨的推导和尝试。自由的多元文化主义更重要的批评来源于它所面对的实证主义诘难。及至今日,多元文化主义已经不再局限于学术论争领域,而是作为许多西方社会普遍施行的多元文化主义政策的面貌而显现。在金里卡对多元文化主义的理解和解释中,时常将一些施行多元文化主义政策的多民族国家作为比较对象。然而,近些年来,从大量的社会科学的经验案例研究中显示出施行多元文化主义政策的社会趋于紊乱状态,这往往导向较为悲观的论点。实事求是地说,作为一种公共政策的多元文化主义当前正面临巨大的社会和理论危机,备受质疑,疲态尽显。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多元文化主义已经失败的观点占据了主流。这些问题迫使金里卡不得不进行理论回应。一方面,金里卡近些年从欧洲多元文化主义社会科学数据中提取出一些积极信号,试图缓解多元文化主义的举证压力。金里卡对多元文化主义的社会基本条件也做了比先前更加保守和精确的规定,使其从少数群体权利的国际化论域里抽身出来,这体现出一些理论回退和立场妥协。另一方面,金里卡还通过对包容性团结、国族认同等概念的政治哲学分析,试图找到能够平衡多元文化主义中的个人与族群关系问题的阿基米德点。这些修正工作是富有吸引力的,为探寻多元文化的未来提供了有益启示。尽管,多元文化主义的理论前景充满诸多不确定性,但直接宣判它的死亡,也是不可取的做法。多元文化主义强调尊重社会的文化多样性、强调为社会上的文化弱势群体提供特殊的制度保障等,这些都具有较重要的道德价值。因此,金里卡多元文化主义所凸显出的理论困境和反思,值得我们探寻和摸索多元文化的其他可能出路,即我们应该摆脱文化保守主义与多元文化主义的二择一困境,通过对金里卡多元文化主义理论的重构和反思,重新塑造一种新型的多元文化主义研究框架。对文化平等理念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厘清一元价值社会与多元文化社会的差别,找到多元文化主义的核心诉求到底是什么。过去的多元文化主义基本都以自由主义社会和文化语境来构建,忽视了非自由主义社会的文化特殊性和非自由主义思想对多元文化的见解。构建非自由主义理论的多元文化主义,形成一种自由主义-非自由主义的多元文化主义理论对话框架,可以为我们创造出更多有意义的理论比较对象和研究样本。这些工作还有助于推进多元文化主义的微观研究,从传统的“上下”层级的研究范式到“地方-国家-全球”三维治理空间,宏观与微观的结合,或许能够为我们重新描绘出富有想象力的多元文化未来图景提供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