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丧的女人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uk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红白喜事,历来是乡土中国人生旅程中两大重要礼仪。丧事中的繁文缛节,与婚嫁喜事一样具有古老深厚的民俗传统。哭丧女九英婶的哭声送走了神仙湾的很多人。然而,这位职业的哭丧人却无法正大光明地送她的老伴,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为什么呢?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余光中《母难日》
  一
  后半夜,响起鞭炮声。
  九英婶被惊醒,且听出来,响动来自上湾。她心里顿然一沉。睡脚头的老拐子显然也听到了。他虽然一声没吭,但九英婶还是明显感觉出他的身子在被窝内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再就是睡在旁边的紫花猫哀怨地哼唧一声。
  神仙湾,分上湾和下湾,占尽武陵山脉的灵气。上湾往上是神仙岭,再过去就是鄂西地界。站在神仙岭上可瞰长江。长江只是一条飘落在山间的纱巾,缠缠绕绕,粉粉白白的颜色。下湾往下出澧阳平原可达洞庭湖,直抵江南富庶之地。山上多长松、杉和楠竹,茶叶和柑橘成了地里的主产。稻子也是要种的,种了并不外卖,只是用于自给。神仙湾人吃自家田地里种出的大米、蔬菜,喝屋前屋后采制的绿茶和自酿的苞谷烧酒,皆不喷药水,不施化肥,不兑酒精,无毒无害无污染,过的真叫神仙日子!
  平时在神仙湾,夜里放鞭炮无非两件事,生孩子和老了人。神仙湾人忌讳一个“死”字。村子里死了人,他们不说死了人,而是说“老”了人。人人都将老去,老的终极状态就是寿终正寝。对每个人来说,那是绕不过去的奈河桥。鞭炮这东西就好比一截导线,它连着生命的两极,传递着人间的大悲喜。不过,生孩子放鞭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年轻孕妇,身子都娇滴滴的,刚临预产期就早早躺进城里医院待产。新生儿落地的喜庆鞭炮让城市文明的一纸禁令收藏住。所以,来自上湾的鞭炮声一定是老了人的讯息——那个让九英婶记恨了半辈子的女人殁了。
  九英婶,年纪并不小了,前年办的花甲酒。按理,应该称她九英奶奶才合辈分。可满湾人一直就这么称呼,叫惯了,一时也改不过口来。她老伴,也就是老拐子,是半年前病下的。硬硬朗朗的一个人,说病就病了。一开始,老拐子只说胸闷、气喘、身子骨乏力,走路都抬不起腿脚。九英婶并没往心里去——人活到将近七十岁,啥病都到了该出头的时候,不值得大惊小怪。直到有一天,老拐子突然屎尿失禁,躺在床上起不来,九英婶才知大事不妙,慌忙火急地把电话打给在县城当校长的儿子。
  柱子回得很快。他媳妇没跟来,只带着儿子高高。柱子解释说,城里新买的电梯房正装修,要赶在春节前完工。匠人时刻嚷嚷着买这买那。另外,还得有人监工。现在人心不古,转过背去就有人偷工减料使手脚、搞名堂。水芹怎么离得开呢?所以,她就没来。高高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一直带到五岁,上学后随父母进城读书,跟二老亲得没法说。高高说,等新房子装潢好了,爸爸妈妈住一间,我住一间,还有一间给爷爷奶奶住。九英婶问,这是谁的安排?她的本意只想摸摸儿媳妇的心思。高高却说,我安排,我现在长大了。柱子和水芹晚育,高高其实才七岁,上二年级,口气倒是不小,俨然一个小大人。九英婶的心被喜悦涨得满满的,憋不住了,脸上溢出笑来,皱巴巴的手去摸孙子的脸——高高的小脸蛋随了她妈。九英婶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水芹的影子。这影子只在眼前晃悠一下,她的笑脸就像两扇大门,无声无息地关闭了。柱子说,我……们……商……量……好了,年底搬进新居,把二老接进县城一起过团圆年。我们?商量?九英婶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儿子闪躲的话里揣着勉强,说话的神情有些飘忽。九英婶是秤砣胎,二十五岁才生下独子。自己茶一口饭一口喂大的儿子,他那点心思太浅,瞒不过妈!
  老拐子查出来是肺心病,肝、肺、肾功能均有严重缺失。九英婶不知道肺心病是个啥病,问医生,这病严重吗?医生解释说,肺心病就是心脏病。患者的脉象不是蛮好,起搏无力,有时起不来,起来后又下得慢,这就是他心慌、胸闷、气喘的原因。乡卫生院院长和柱子是初中同学,没什么话不过心。他把柱子拉到一边,说得直截了当,你父亲的病不是钱能治好的,弄回去准备尽孝吧。当然——老同学可能觉得太过唐突,转而又说,你如果坚持让父亲住院,我们会尽力照顾好老人家。柱子的目光越过同学的肩膀,看到了墙边的推车。他脸上拂过一丝悲凉,浑身的筋骨像被突然抽走,只问,家父还剩多少时间?同学惋叹一声,真还说不好,指不定某一刻,老人家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
  后来,柱子遵医嘱,决定把父亲弄回家。院长同学答应借给他一套输氧设备,呼吸困难的人需要助氧。床头的输氧管塞进鼻孔,能让病人感到轻松舒适——柱子为父亲能做的就只剩下这件事情。
  九英婶看得出来,床上的老拐子听说回家,孩子般躁动,脸上有了生动的喜气。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老拐子!九英婶盯住老拐子的眼睛不放,话也说得咬牙切齿。自从明白那个事理,她就把他改称老拐子,人前人后都这么刻毒地叫。他开始不应答,只是邪皮地笑。后来也习惯了,算是默认了。
  老拐子辩解说,我没想什么,就是闻不惯医院的苏打水味儿。
  不是的,你在撒謊。
  那你说,我在想什么?你又不是我肚内的蛔虫。老拐子又是一阵咳嗽。
  你在想什么,我从你眼神里一看就晓得。你的眼睛藏不住话。
  大半辈子,老两口就是这么拌着嘴过来的。对父母之间的龃龉,柱子心知肚明。可他作为晚辈,又能怎样呢?柱子扯扯母亲的衣角,妈,爸现在是病人,都成了这样子,他还能想什么?你少说两句就不行吗?
  九英婶不依不饶地说,拐子妈得了肺病,天天咯血,一吐一大碗。你爸是担心她老在他前头。
  九英婶这话是半年前说下的,当时说得随意,只想宣泄一下心里的怨恨,哪想到一语成谶,果真应验了。
  你听,上湾的鞭炮声一阵比一阵紧。
  二
  在神仙湾,土家人从来把丧事看得很重。他们把丧事不叫丧事,叫白喜事。喜事分出红白,老了人也是喜,算白喜。足见得土家人对生死轮回的超脱,对生命高贵的珍视。白喜事的仪式有许多:打丧鼓、做道场、扎灵屋、选坟地……其中,哭丧是必不可少的一项,也是顶重要的一项。谁家老了人,都会请人上门哭丧。哭丧的人有多寡,水平分高低,但灵堂上总得有人哭。它是孝家在乡间的门户和名望,是老者生前的人缘和口碑,也是孝子平素的人气和脸面。   哭丧不是一门技艺,只是一种习俗和仪式。既然不是技艺,它就没有利惠。哭丧的人到孝家哭一场,不指望收到红包,也无其他打发,大多只有寸宽一条孝布(拿得出手的孝家才会把尺多宽的孝布戴在哭丧人头上,算是重孝),或是旁人端过来的一杯润喉糖茶,再就是孝子见你哭够了,跪下行一个孝礼。
  当然,哭丧只是女人的专属。男人要帮着孝家办丧事,自然插不上嘴。哭丧得有一个会哭的人领头,相当于合唱团的领唱。领哭的人起了头,其他陪哭的人都和着调子和词儿走。调子不能乱套,词儿不得旁逸。否则,灵堂上就是一堆乱号的悲音,到处窜动着含混的意绪。
  在神仙湾,论起哭丧的名气,谁也盖不过九英婶。她是当之无愧的领哭。
  九英婶哭丧是从做姑娘时开始的,是从娘家带来的。先就说过,哭丧不是一门技艺。它无根无派,无从师承,连一样道具都不需要,最多是哭丧人自备一方揩眼泪用的帕子,或一包纸巾,再就是两泡眼泪就足够了。说起哭,自然會让人想到笑。其实,笑比哭难。哭是先天的。先天的东西性质上属于本能,本能的事情做起来简单、容易。所以,人生下来先不会笑,只会哭。“哇哇”一声啼哭,一个新生命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佛教说,人来到世上是受苦受难的,是来赎清前世的原罪。所以,人带着哭声走来,也要在哭声里回去——那里应该才是充满笑声的天堂吧?相较而言,笑要比哭难得多,也痛苦得多。笑是后天的。后天的东西需要学习、历练,学会了、练熟了才算本事。要不然,我们在照相时,总是听到摄影师喊:“注意啦,笑一笑!”尽管这样,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对摄影师指导出的这种笑仍感到不自然、不完美、不明确;要不然,我们又何必千方百计地逗小孩子“笑一个”!尽管这种“逗”出来的笑总有那么一点不由衷、不经久、不实用,但当我们使尽浑身解数把一个新生命逗笑了,被逗笑的孩子带给我们的喜悦仍然是巨大的。我们之所以在乎笑、珍惜笑,就因为它来之不易;我们之所以拒绝哭、讨厌哭,就因为它与生俱来。但是,人如果殁了,无论如何还是得有人哭一场,在生的人应该用哭送他(她)一程,让老去的人风风光光地去,热热闹闹地走。
  在神仙湾,九英婶哭丧从来不分亲疏,也无论老少。只要孝家请她,她总是有请必到。平日里那些关系处得好的,理所当然地应该上门去送老者一程。人家老去了,活着的人会有许多的不舍和念想,怎么说都得去哭一场,也就这最后一场哭了。至于生前有点嫌隙的人,只要孝家低下架子上门请,九英婶自会抛开前嫌通情达理,真真切切地哭一场。她这样想,人这一辈子,究竟多大个仇呢?人家都老在自己前面了,再多的计较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这一次,九英婶的心肠硬了。她不打算上拐子家哭丧。她都想好了,如果拐子上门请她,她就推说老拐子倒床了,须臾离不开人。她甚至把要说的话都打好了腹稿,只等着拐子带回去:拐子,你搞明白没有?老拐子不是别人,他就是你老子!现在,你娘老了,你总不至于盼着老拐子也跟脚赶伴吧。
  三
  在神仙湾,会哭丧的人越来越少了。包括九英婶在内,稍微出色的剩不下几个。上湾的刘桂娥算一个,再就是下湾二聋子的媳妇梅香和住湾头的张寡妇。这也难怪。现在,日子里天天拌着蜜,人家笑都笑不过来,哪来的心思哭!
  一夜之间,老拐子的病情仿佛加重了许多,从早上开始就咳嗽不止,咳得木架床一摇一晃。九英婶明白,是昨夜里报丧的鞭炮声让老拐子成了这样。早饭,九英婶熬的稀粥,加了绿豆和薯块。炒菜是萝卜片和白菜,再就是一碟现成的豆汁拌油渣。老拐子勉强只喝下半碗,就说,外面的日头几好,我想出去晒晒。九英婶把睡椅搬到阶沿上,上面铺了厚厚的棉被,然后搀扶着老拐子躺上去。这是冬日里一个少有的晴天,所有冷缩的事物都抢风头似的,在阳光里挺起精神。墙边的一蓬野菊开得正好,最长的藤蔓已经爬上墙头。那只家养的紫花猫就蹭在老拐子身上,正在耐心地洗脸。它把一只前爪伸到嘴边,猩红的舌头舔湿毛发,然后把打湿的爪子举到脸上,上上下下一遍一遍擦洗。这是一只来历不明的紫花猫。算起来,它应该有十四岁了,成了一只老猫。九英婶家本来养着一只紫花猫的,可惜它性命不长。其实,村里已经不需要猫了,因为老鼠早让人们用“毒鼠强”之类的耗子药收拾干净,再没猫的事了。可这只紫花猫简直就是猫精,爱俏得不得了。每次听到报丧的鞭炮声一响,它就开始洗脸打扮,准备随九英婶出门。尤其是到了哭丧的现场,九英婶哭一声,它也“喵喵”应一声。哭声打住,它并不离开,就在九英婶脚边恹恹卧着,似有悲伤之意。九英婶有时候看不惯,骂咧着用脚踢它,甚至抓起它使劲往地上摔。它倒是不记仇,“喵喵”几声,见空还往身上跳。
  九英婶斥猫说,别洗你那张虎脸了,老娘今儿哪里都不去,就是拿轿子抬也不去!九英婶这话多半是说给老拐子听的。老拐子却不理会,他的目光一直在屋门口空荡荡的简易公路上逡巡——那里仿佛埋着一坨金子。九英婶注意到了,也不点破他。赶巧,半空里飞来一只老鸹,不识时务地歇落在猪楼屋旁的草摞树上,“哇哇”地叫得瘆人。九英婶拿根竹竿,身子一蹦老高,直往草摞树上戳,嘴里恶声咒着,死鬼,一天不骚情你就过不得吗?
  老拐子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然后又是一连串咳嗽。
  小半个上午,九英婶心里无端地空落,做事也乱了章法。她先是穿反了一条内裤,再是炒萝卜时忘了放盐。吃完早饭,她本来是要先喂猪,结果,却把簸箕内的干辣椒端出来搁在了墙头。怎么会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呢?九英婶自己心里最清楚,她和老拐子一样,也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上门请她哭丧的人。
  拐子妈是下半夜老去的,算起来,她被冷放了大半天。九英婶想到,拐子妈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一个人正孤单地行走,没有歌声相伴的灵魂多么孤寂。可是,拐子的家境太贫弱。拐子父亲年轻的时候只喜欢做两件事情,酗酒和打老婆。这两件事情又总是因果相连,喝酒必醉,醉必打人。拐子的父亲胆小如鼠,畏畏缩缩的一个人物,逞能打人除了老婆也别无选择。兴许是酒精把下体内那些虫子闹死了,拐子的父母结婚那么多年,一直没有生养。不知道这是不是拐子父亲嗜酒如命和动辄打老婆的原因。后来,凭空有了拐子,拐子的父亲才勉强收起拳头。明知拐子是女人拐来的野种,拐子父亲也心甘情愿,不作计较——有总比没有强。哪想到一切都是命定,拐子妈刚刚从男人的拳头下解脱出来,可恶的肺病又缠上她。迟了!拐子的父亲就是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给老婆吃,拐子妈也是在算计着日子活。算计着的日子跟钱一样不经花,活着活着,就活到了尽头。   拐子请不起道士做道场,也请不起歌师打丧鼓,最多只能请几个哭丧的人,勉强应付着把丧事办得热闹一些。可是,都大半天了,就是不见他上门来请。他是替他妈记仇呢?还是连哭丧的人都不想请?想到这里,九英婶竟有些怅然起来,旋即又自嘲,人家请不请关你什么事啊!你不是巴不得人家早点老去吗?现在,人家老了,你眼里的那颗沙粒随风吹去,你舒适了,解气了,赢了。难道你还想上门去诅咒一番不成?
  说起来,这又怎么怪得上九英婶呢?
  拐子的妈叫雪桂。很长一段时间里,神仙湾的人都在暗地里传说,九英婶的男人和雪桂有一腿。这件事情只有九英婶一直被蒙在鼓里。在乡下,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往往都是旁观者清,最后一个知情者才是受害人。直到有一天,等风声传到九英婶耳朵里,她还不相信。她没有抓到证据,也没看出自己男人和雪桂有什么明显的勾搭。雪桂和九英婶都是从外村嫁到神仙湾来的,她比九英婶小两岁,平日里九英姐九英姐地叫得贴骨巴肉。九英婶信得过她。雪桂就是要偷人,神仙湾男人多的是,绝不会打她男人的主意。自己的耳根子要长牢靠,和雪桂的姐妹情不能毁在别人的舌头上。后来,雪桂这个不要脸的贱骨头居然生下一坨贱肉,取名拐子。小拐子渐长渐大,模样儿终于现出原形,那眉眼,那神态,那腔调,那脾性,活脱脱就是九英婶男人的翻版。原来,雪桂早把一只脚伸进自己的生活里来了,她的腿也真够长的!而九英婶对绿帽子什么时候扣在了头上竟浑然不知!世上有一种惩罚叫因果报应。许多事情摆在那里,你想赖都赖不过去。小拐子就是活证据,他遗传了九英婶男人的全部基因。一切都昭然若揭,回避是徒劳的,解释是苍白的,狡辩是愚蠢的。总之,摊上这种事是倒霉透了!九英婶不把自己的男人改叫老拐子还叫什么!老拐子!老拐子!老拐子!这不是一个称呼,也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句诅咒,一个让坏男人长记性的耻辱!
  中午,九英婶一个人吃了碗无滋无味的饭。牵肠挂肚的老拐子口口声声没胃口,拒绝吃。他不是没胃口,而是没心情。他的目光像两根铁丝缠绕在公路上,收都收不回来。上湾里的鞭炮声一响,他的身子就在睡椅上乱动一气。
  拐子出现在公路上,是午后三點多的样子。他就是老拐子和九英婶都在暗暗期待的人。准是熬夜操劳,拐子眼圈黑黑的,嘴唇上起了燎泡。他头上扎着孝布,进门后先给九英婶磕头行孝礼,哭哭啼啼说,九英婶啊,我妈老了,我是来请你给老人家哭丧去的,呜呜……
  九英婶端坐在木椅上,任由一个大男人哭,脸子沉下去侧向一边,上面素淡得没有任何表情。这样还嫌不够,她又把右腿架在左膝上,双手抱膝,嘴角微微翘起,眉角吊得高高的,像要飞出去一般。
  老拐子看不下去了,瓮声嘟哝一句,人家都上门请了,还端个什么架子?说完,又是一阵猛烈咳嗽,差点岔过气去。
  拐子扶着九英婶的双膝,膝盖一直扣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流。九英婶啊,你要看在拐子可怜的份上,去送送我妈。她病中一直都在念叨着你,呜呜……
  念我?九英婶转过脸,两眼逼着拐子。笑话了,她是盼着我早死吧?她不咒我就算烧了高香。
  老拐子说,九英啊,拐子他是晚辈,你要有个做长辈的样子。说完又咳得缩成一团
  九英婶瞟了睡椅上要死不活的老拐子一眼,这才放下脸来。她散开两手扶起拐子,不咸不淡地说,拐子,有些事你不懂。九英婶不是以前的九英婶。九英婶老了,哭不动了。你还是去请别人吧。她再指着睡椅上咳喘不已的老拐子说,拐子,你要搞明白……九英婶本来想把早先预备的那些话说给拐子听,中途想想觉得还是不妥,舌头上赶紧闪一下,把余下的话咽进去。
  拐子无助地抹着泪,回头再去给老拐子磕头。老拐子喉咙里卡着痰,咕哝了几下,气息微弱地说,拐子,你妈她解脱了,她是到了好去处。人,终归都要到那条路上去的。你不要太伤心,自个儿保重身体,屋里的事全指望你呢。
  拐子想起妈妈临终前说给他的话:拐子,你要记着,我哪天老了,一定得去接九英婶来给妈哭丧。
  妈,接别人哭吧,九英婶她不见得来。
  别人要接,九英婶一定得请。拐子妈从枕头边摸出一封信,递给拐子说,我晓得她不愿来,但你要把这个交给她,来与不来就随她了。
  拐子是揣着信来的。
  老少拐子说话的当口,九英婶已经进屋,开始装模作样地收拾屋子。拐子犹犹豫豫走近她,把母亲封贴好的信掏出来,捏在手里,也不忙着交给九英婶。只说,九英婶,我来请你的时候,他们都叫我别来……
  九英婶看着拐子手里的信封,有些莫名其妙。她没问为什么,只想等拐子把话说完。
  人家都说,你不会去的,我来也白来。可是……我还是要来请你。拐子把信递给九英婶,我妈说过,去不去随你。
  九英婶把信封捏了捏,里面的纸页并不多。她从封口一寸一寸撕开,就像剥一只煮熟的鸡蛋。信纸抽出来,是拐子女儿的作业本纸,只有短短半页。九英婶的目光落到纸面上。那里,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许是落笔过重,有两个蹭破的洞眼。拐子踮脚歪过脑袋,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些什么,九英婶半掩着,终是没有看清。只看出那是碳素墨水留下的字迹,有一块地方明显露出被打湿洇开的痕迹。九英婶的双手像打摆子一样哆嗦不停,指间的信纸也跟着细微耸动。短短几行字,她上上下下看了三遍。然后,整个人就像被刺穿的气球一样瘪软下去,晃晃悠悠地倚着门框,连说话的气息都短了。她问,拐子,知道你妈在信上说些什么吗?
  拐子摇着头。从母亲手里接过来,他就揣进兜内,确实不曾看过。
  有别人知道这封信吗?
  拐子说,妈叮嘱过,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讲。
  你爸也不知道?
  应该不知道。拐子停了停,我真不知道。
  九英婶“哦”了一声。她瞥了外面睡椅上的老拐子一眼,从灶台上拿来火柴,抽出盒内的火柴,哆嗦的手连续划拉数下,居然没有擦着。最后,是拐子帮她点燃了那张薄薄的纸片。纸片捏在九英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寂寂燃烧的纸页跳完最后一缕火光,然后像死鱼一样闭紧了双眼。燃烧过后的灰烬被从窗户进来的风吹散,在昏蒙的屋子内默默起舞。   九英婶叹息一声,对拐子说,你先回吧……
  四
  紫花猫总是抢风头,它吃力地翻进拐子家的门槛,替主人传送上门哭丧的消息。
  九英婶披着神仙湾的暮色降临到拐子家时,满屋的人都有些吃惊。他们显然都没有准备好,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九英婶身上。人们发现了九英婶着意打扮的痕迹,她的头发梳得油光水亮,拢到后脑勺上让一个叉式发卡束紧,素淡的脸上应该刚刚洗过,还带着一股什么膏子的香味。脖子上系一条粉白长围巾,短装棉衣是素黑的面料,上面隐隐落满碎花。算起来,九英婶至少十多年没到过拐子家了。这个积贫积弱的家庭还和原先一样,没有半点起色。三间木房子是祖上的遗留,歪歪垮垮比九英婶原先看到时更显陈旧,发黑发暗的板壁上挂满灰尘,到处布着蛛网。正中的堂屋让一副杉木棺材占去大半。棺材没有刷漆,白底上的木纹清晰可见。棺材头上亮着长明灯,几样供品毫无生气地摆在案头,上面落满灰尘。一张放大的红底彩照当作遗像立在几案上,不甚清晰,应该是从什么证件上翻拍下来的。九英婶只和照片上的雪桂“对视”了半眼,就兀自低眉,不疾不徐地跨过门槛,走向灵柩,目光内空空茫茫,眼圈早已潮潮润润,鼻孔和嘴唇哆嗦着,只是声音还没有发出来。
  快让让,九英婶来了。在孝家主事的村主任开始招呼。
  关于两家的那点过节,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都以为两个女人到死也解不开疙瘩,想不到九英婶还是来了,再大的仇恨也熬不过命啊。
  还是九英婶想得开。
  神仙湾再没有比九英婶度量大的人。
  是啊,拐子妈也该知足了……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九英婶站着作完三个揖,然后跪下身去开始摆弄起手中的香纸。香纸是从自家带来的,是哭丧人上孝家必持的“礼物”,平日里早就备着。香分三炷,两根白香,一根油香。点燃了,插进香钵,然后烧纸钱、双手着地磕三个触地头。这套程序,九英婶再熟悉不过。她沉静、从容,每个动作都熟稔、细密、大方、得体,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九英婶忙活的时候,孝男孝女们跪在两边还礼。领头的是拐子,后面拖着他的老婆和三个儿女,再就是本家孝亲。他老婆是个有点智障的女人,头发像棕蔸,从来都没梳顺过。好歹肯生孩子,要不是最后生了小三,让医生安一个环子进去,恐怕至今还在坐月子。小女儿拖着长长的鼻涕,脸上脏得快要分不出鼻眼,看一眼就让人心疼。总的说来,神仙湾在一天天变靓,稍不留神,你就会发现谁家的土砖屋啥时候翻修成了欧式结构的楼房,或者轰隆隆的挖机只在山里打个转,就掏出一条新公路。只有拐子家,越来越破败了,就好比一个迷路的醉汉,歪歪撇撇地一直在朝着反方向走。
  灵柩两边坐着梅香她们几个。看起来,她们也是在九英婶前后脚才到,都在等着九英婶开哭。在她们心里,九英婶才是哭丧的主气。
  九英婶的情绪早在磕头作揖、焚香烧纸时就酝酿得满满的了。灵堂上终于响起她哭丧的声音:
  可怜的姊妹哟,你走得急呀;
  你抛下亲人哟,好狠的心呀;
  你受的苦难哟,我哭不完呀;
  我没来看你哟,悔得心痛呀;
  你要原谅姐哟,我对不住呀;
  你放心地走哟,我送你去呀;
  ……
  旁人看得出来,九英婶的哭丧是动了真情的。吐出词儿的时候,她把身子仰起来,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右手捏成拳头,捶打着自己憋闷的胸口,让心里悲苦的气韵顺溜出来后,再弯下腰,把上半截身子伏在棺材上。人们也听出来了。九英婶把雪桂称作了姊妹。她的哭词里虽然有一点含混的幽怨,但还不至于让人听不下去。几个老姐妹也跟着哭起来,冷落的孝堂上恸哭声声,拐子家的丧事这才像个丧事了。
  九英婶她们的哭丧声一打住,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就有了。
  不是我要当面奉承人,论起哭丧的水平,我们九英婶是这个。起头的是个白胡子老者。他把右手大拇指跷得弯弯的。我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哭丧不下百场,谁都比不过九英婶。
  梅香接过话头,感慨说,只可惜,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学哭丧,这习俗怕是要失传了。
  人活一辈子,到头来就指望一场哭。要是孝堂上听不到哭声,呃……老者摇着头,没把话说下去。
  火嗲,你不担心到时候没人哭你,光几个媳妇都要争着哭。说这话的是二聋子,平时和老者称兄道弟喝酒,玩笑開惯了,说话就不择轻重和场合。火嗲大名张强火,平时没大没小开些出格的玩笑,据说还和媳妇的关系有些不清白。真真假假,谁也没见着。神仙湾一带,把和儿媳妇有染的公爹叫成“烧火佬”,火嗲的名字正暗合了这层意思。可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二聋子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弄得一屋人都兀自尴尬,往下不知该怎么说。
  正好,进进出出的村主任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马上解围说,乡政府说了,县里正在想办法,要把哭丧当什么遗产保护起来,传承下去。可能还会有记者要来我们神仙湾采访。九英婶,你要作好准备。
  九英婶眼睛红肿着,想要说点什么,终归没有说出。
  把雪桂送上山,九英婶回到家里就病了。她喉咙发炎,声带嘶哑,不仅说不出话,喉咙里连吞咽涎水都打挺。人也感冒了。大冷的天,雪桂的丧事办了三天三夜,九英婶一直在哭丧,除了抽空赶回去打点一下老拐子,她没有合过眼。六十多岁的人,不感冒才怪。雪桂的老去把九英婶老两口拖累了。很长的日子里,九英婶和老拐子都病恹恹的,家里了无生气。
  季节就像时钟的那根秒针,滴答滴答着,稍不留意就走对了口。进入腊月,天气一层一层地冷。九英婶的病倒是好了,老拐子的病情却在加重。这真不是个好时候。柱子的新房不知装修得怎样了,九英婶不想耽搁后人的大事,让他因为父亲的病分心。最不济的时候,她几次想给柱子打电话,摁出几个数字后,她又消掉了。她俯在老拐子耳边,像叮嘱高高那样,你给我争点气,快过年了,好歹都要熬过去。柱子和高高还等着我们去县城过年呢。过了年我们不回家,让柱子送你去县城大医院治病,我专门伺候你。你又没患绝症,一定治得好。老拐子的情绪让九英婶调动起来。他眼里扑闪着亮光,嘴里哼唧着应答,治好了病,我们就住在县城不回来,天天和高高在一起。   可是,尽管九英婶一再保密,老拐子病重的消息,不知还是让谁暗中传给了柱子。柱子赶回来了,他的那辆北京现代在屋门口一停,老拐子就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精神也为之大振。他坚持让柱子扶他起来,靠着枕头半卧着,父子俩在床头说话。九英婶刷锅洗碗开始弄饭。从县城到神仙湾百多公里,盘山公路曲里拐弯,儿子想必饿了。九英婶见空进来插几句嘴。柱子的归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像一股风,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沉闷气息。九英婶又让灶膛内的柴烟熏得咳嗽起来。九英婶哭雪桂那一场,柱子想必是知道了。他心疼地说,妈,往后你再也不要给人家哭丧了,自个儿的身体要紧。文化馆那些人,成天没事找事,不要理他。九英婶暗自一惊,柱子居然连县里记者要上山采访的事都知道了。看来,给柱子传信的人准是村主任。她忧忧戚戚地说,妈老了,也哭不下几场了,再就只等着别人哭我了。
  这个夜晚,母子俩坐在火塘边,说了许多话。
  爸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到年前我开车接二老进城去,我们一大家子过年。
  柱子说的一大家子肯定包括他的岳父母。说起来,当初柱子和水芹是不般配的,不是人才不般配,是两边的家境悬殊。柱子的岳父当一个科局局长,岳母也在行政单位上班。九英婶从水芹第一次过门就瞧出来了,这个儿媳妇柱子未必驾驭得住,将来搞不好就是个名誉家长。现在,柱子说要接两老进城过年,九英婶先得探探底。买新房,岳父那边帮你出钱了?
  他负责首付。他不出钱,我怎么买得起?城里的房价天贵,穷人买不起。我的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我问你,接我们进城过年,是水芹的意思?
  妈,我才是一家之主。柱子没有正面回答九英婶的话,高高他随我姓孙,他是孙家的后人。
  我只是随便问问,只要你爸身体行,我们就去。我们不去谁去?这么说话的时候,九英婶心里其实已经升起隐忧——老拐子有回光返照的迹象,她真担心他能不能挺过年去。
  五
  柱子回家探望老人的第二天,村主任就登上九英婶家的门来。按村主任的说法,他是来报喜的。他接到政府电话,说是县文化馆有从事民俗研究的专家要亲自上山来采访九英婶,还要现场录制哭丧的节目,说是做什么生意(申遗)。
  九英婶很纳闷,哭丧有什么生意好做?
  我也感到奇怪呢。村主任说,上次乡政府打招呼,说是要保护、要传承。他们说话不算话,转脸就变卦了。也罢,做生意都是为了赚钱。村主任想当然地给九英婶拿主意,要她当面开价。人家不出钱,你就不哭给他们听,让他们赚不到钱。九英婶说,我哭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收过钱。村主任把他的大手在空气里劈了一巴掌,语气不容置疑,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给乡亲们哭丧,那是邻里情分。这次不一样,他们是做生意,你不能白哭,不能便宜那些城里人。
  事实上,九英婶不会白哭。民俗专家一进门,首先就甩给九英婶一个红包,里面是一千块钱。九英婶客套推辞的话还没说完,老专家就打断她的话说,哭丧是宝贵的文化遗产,几近灭绝,急需抢救。您是全县哭丧第一人,出色的哭丧技压群芳,声名远播。知识应该得到尊重,这点钱并不多。听他的意思,九英婶不收下这个红包,就把人家得罪了。陪同来的镇文化站站长也把一大包营养品放在老拐子床头。老拐子卧病在床的消息他们早就知道,显然有备而来。
  场子很快摆好。堂屋门前的水泥院子正中置一张北京桌,桌面上有一支录音笔。老专家和九英婶分坐在桌子两边。前面的摄像机卧在三脚架上,镜头正对着桌子和大门,摄像小伙在后面猫腰撅臀地忙活,忽而让九英婶靠前点,忽而又要她侧点身,支使得九英婶进退不是,左右不是。老专家说,开哭前,他要对九英婶作一个访谈。老专家戴着比酒瓶底还厚的老花镜,稀松的头顶透射出智慧的光芒,皱褶的眉宇间深藏着对文化遗产消失殆尽的忧虑。他不关心哭丧本身,因为后面会有九英婶的现场演示,他是要挖掘与哭丧相关的深刻内涵。比如说,哭丧哭什么内容,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不哭,有什么讲究没有。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对老专家提出的这些问题,九英婶从来都没想过。是啊,哭过那么多人,九英婶都哭了些什么,她快不记得了。于是,她的回答难免拉拉杂杂,答非所问。老专家倒是有耐心。他到底是文字整理的高手,按照九英婶词不达意的表述,把哭丧过程归纳成简单的三段论。前一阶段谓之责备,责备老者不该抛弃这个浑噩的世界,撇下一帮后人和亲友,不管不顾地独自去了仙界,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哭丧者就像是在责备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你甚至就可以把他(她)想象成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躺在棺材里默不作声,听任别人的责骂。这种假意责备的悲哭中,暗含着家常和亲近,两个世界的距离在哭丧中近了。责备完了就是颂唱,颂唱老者平生的功德。颂唱是宽容的,是博大的,是选择的,是无私的。它放大了老者一生的好处,遮蔽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瑕疵。这样的颂唱,能勾起人们对老者的种种回忆和念想,感叹生命的无常。最后是安慰。安慰老者别无牵挂地走,不要惦记人世间的俗事和亲人。因为有老者在天之灵的神佑,后人都会发达,一切皆有福报。这种对孝家的夸赞和祝福会让孝男孝女暂时走出悲切,感到由衷的踏实和温暖。整个哭丧,听起来是哭,细想起来其实就是一场歌赞,对生命、对死亡至高无上的歌赞!老专家把自己的三段论记在本子上,条分缕析地说给九英婶听,最后征询地问,是不是这样呢?九英婶脑子里云山雾海,塞满糨糊,回答的话自然不得体,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啊?不就是个哭嘛。什么事情经你们文化人一弄,就成了大学问。你们了不得呢。老专家点着头,对九英婶朴素的赞美表示接受。
  接下来是关于哭丧的时机。这个问题九英婶回答起来不难。她说,哭丧的人在时机上只要把握一点,就是不让灵堂内冷场。有几个时段很关键。夜里,道士一停,丧鼓一歇,又是过更的时候,守灵的人困意很重,他们需要哭丧的歌吟驱赶疲惫和瞌睡。九英婶说,再就是老者入殓和下葬的时候,哭丧是少不得的。棺材的大盖一合,老者的遗体就作了告别。遗容在亲人眼前消失的刹那,灵堂上哭丧的悲音响起,这是丧事的一个小高潮。最后一个时机是棺材下葬的时候,棺材一旦入土,丧事即告终结。就好像一台大戏的谢幕,孝男孝女跪拜在墳前,跟着哭丧的人齐声号哭,似乎要把老者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老专家明白了,哭丧的人不是灵堂上的主角。主角永远由道士和鼓匠担当着。哭丧只是丧葬礼仪中的一个补台和点缀。老专家有个疑问,哭丧的人怎么停下来呢?九英婶说,道士要做功课了,歌师要开鼓了,自然会有人上来劝你。哭丧的人就要知趣地退场,你想当主角,没人给你资格。老专家听出九英婶语气里有失落和哀怨,便看似随意实则安慰地说,总该有歇声的时候,要不,活人也会哭死。九英婶说,有时哭得动情,别人劝我止哭,我还停不住呢,我还不想停呢。老专家说,你那是真哭,是进入了哭丧的上上境界。   最后的环节,是要九英婶现场演示哭丧。这是九英婶始料未及的。
  她问,这就哭?
  老专家一边退出镜头,一边颔首示意。
  九英婶摊开两手,哭谁啊,又没老人。
  老专家走过去,拿着桌面上的录音笔晃动一下,你就当它是个死人。
  开玩笑啊。九英婶大惑不解,一支笔,我当它是谁呢?哭丧是要看对象的,什么人怎么哭,哭法各不一样。再说,也不是一个人哭,得有人陪。
  老专家知道,死脑筋的九英婶把生活和艺术搞混了,当成了一回事。可是,出于对一种民俗和民间艺人的尊重,他除了搓着手在地上跺脚转圈,再毫无办法。
  摄像的小年轻看起来是个急性子。他摁掉开关,走下来给九英婶说戏,不必当真,只做做样子,是那么个意思就成。
  他这话惹得九英婶很不高兴。什么叫做做样子?哭丧那可是有情感、有场面、字字句句见功夫的。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你什么意思啊,不把哭丧当回事情吗?无所谓你们大老远跑来干什么!九英婶把红包拿出来,要退给老专家,这个生意(申遗)我做不来。
  老拐子也一肚子怨气,平白无故,好好的家里怎么扯上哭丧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老专家当然不会收回红包。九英婶坚持哭丧必须是在孝家的灵堂上临场发挥,要她这么无缘无故地哭丧,她哭不出来。她又不是演员!这不是她的过错。最后商量出个妥协的办法,等村里哪天老了人,让九英婶通知老专家一声,他和摄制组再跑一趟。
  送客时 ,九英婶满含愧意。她一辈子不占人便宜,想不到这次把人家的生意搞亏了。她捻着老专家给她的电话纸条,脸上是无措的表情。老专家则表现出无憾,他说,现场录制的效果会更好,我等你电话。
  六
  柱子再次回神仙湾,是农历腊月二十三,那天过小年。
  屋门口的喇叭声惊得九英婶的两只脚像安了弹簧,一蹦一蹦地从屋内迎出来。九英婶第一眼看到了高高,但依然没有水芹。父子俩正在掀开的后备厢边,一件一件地往外掏着什么东西,车边摆满一地。九英婶有些分神。神仙湾的空气里塞满了农家炒泡米兒的桐油香味,还有扯白糖的芝麻焦香。九英婶把脖子仰起来,她闻到了空气中浓浓的年味。
  妈,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着搬东西。在柱子的喊声里,高高正吃力地拎着个纸盒子往这边挪。
  九英婶梦游般地回过神来。她步履滞重地走到车边,看到车边摆满的纸箱、塑料袋,心知这些都是年货。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儿子没准备兑现接二老进城过年的诺言,把父母的年留给神仙湾了。柱子把两老的年货准备得很足实,从菜肴肉类到果品点心,该有的都有了,就是在城里也不过如此。从常理上来说,这还有什么好责怪的?可是,九英婶心里还是有了芥蒂。过年不光是吃吃喝喝,图的无非是亲人团聚,热闹喜庆。再说,她和老拐子都一把年纪了,撑开肠胃又能吃下多少!年也是过完一个少一个!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柱子和高高卸完年货就会回去,只把一份牵挂和孤独留在屋场上。
  出乎意外的是高高不想回去,他宣布,他要留在神仙湾陪爷爷奶奶过年。进门后,高高一直没停住手脚。他把带来的鞭炮拆开一卷,撅着屁股放着玩。县城过年不准放鞭炮,这孩子压抑得太久了。对小家伙来说,过年的全部喜庆都在鞭炮制造出的那些刺激里。在火药制造的响声里,高高消费着童趣和快乐。他把炮竹插进土里,看着炮竹把土颗粒炸得飞溅起来;他把炮竹装进竹竿顶端,点燃后举起来,炮竹一声爆响,竹竿裂开了半截……这样的玩乐让高高有了重大决定,他要在山里过年!儿子的决定让柱子很为难。柱子当然希望老人身边能有个陪伴,可是水芹那一关他过不去。水芹绝对不会同意高高在山里过年的。这一点无可置疑。可是,高高有对付爸爸的杀手锏。他的杀手锏就是哭。平时,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高高一哭,柱子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这是中年得子者的通病,更何况现在高高身边还有保护伞。对于高高的哭,爷爷奶奶不会坐视不管!
  无奈之下,柱子只好把电话接通,让高高和妈妈对话。高高可以骑在柱子头上拉屎撒尿,但绝对不敢当着妈妈的面放屁。接通的手机是免提状态,所有的声音都无遮无拦地回旋在屋子内。水芹的话像一只蚊子嗡嗡乱飞:高高,你给我听清楚,不准在爷爷家过年,马上跟你爸回来。她的话生硬、直接、霸气、傲视,令谁听起来都不舒服。高高说,城里过年怪没意思,连鞭炮都不准放。妈妈说,鞭炮很危险,有什么好玩的?妈妈带你去动物园,只要你听话,还可以给你买一只马尔济斯狗回来养。高高还是不同意回城里。对他来说,妈妈的话有太多的欺骗性,买马尔济斯狗,她说过不止十次了,至今连狗毛都没看见。他哪来的耐心信任妈妈?鞭炮的吸引力才是最现实的。要说猫狗,爷爷奶奶家不是还有紫花猫吗?电话那端的水芹光火了,你个小混账东西,翅膀还没长硬,就敢不听妈的话?把电话给你爸。柱子说,我就在旁边听着呢,有话你说。水芹说,高高不懂事,你也一样吗?上次回去住一夜,他身上让麻脚蚊子咬出几个红坨坨,回来用去半瓶花露水才搽好,难道你不心疼?还有,高高他习惯了蹲抽水马桶,在老家的茅厕板上拉不出来。你记得不?再就是放鞭炮,电视里天天都在播放玩鞭炮出事的消息,高高不弄出点意外你心里过不去是吧?你们是不是存心要害高高?嗯?水芹连珠炮式的追问里,最后用到了“你们”。这不是一个措辞的问题,而是一种可怕的情感分野,是一种骨子内的厌恶和排斥。柱子很不客气地将电话挂掉——九英婶正扭过头去,目光投向门外公路的尽头,脸色跟天上的浓云一样阴郁、灰暗。
  吃午饭时,柱子给父亲把饭菜端到床边,没想到老拐子坚持要起来坐在桌边一起吃这顿饭。关于高高的去留,他显然也听明白了,留是留不住的。留住高高,这个年大家都别想过好。于是,他心里有了盘算。小年也是年,他要把这顿饭提前当团年饭吃。本来很随意的一顿饭,让老拐子的提议赋予了很多很深刻的内容。久病成良医,他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底,今年能坐在桌边,祖孙三代一起吃这顿团年饭,明年呢?明年怕是撑不出头了。那么,这顿饭于他来说,就不是简单的吃吃而已。高高总是那么乖,他不停地给爷爷碗里搛菜,堆得碗里都冒了尖。这反倒让九英婶心里不是滋味,她并没有把这顿饭当团年饭弄,以致桌面上的菜肴显得少了些。   父子俩吃完饭就走。柱子骗高高说等几天带妈妈一起回爷爷奶奶家过年。爷爷奶奶一旁极力作了印证,让高高深信不疑。引擎发动后,柱子摇下车窗玻璃,似有什么话要对妈说。九英婶知道儿子想解释什么。他对自己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一直讳莫如深,当妈的知道他有难处。上湾里曾有老两口随儿子进城过年,结果,老爷子当晚死在儿子的新房里。时隔半年,他的儿子出车祸死了。神仙湾的人都说,是老爷子带去了晦气。九英婶对着车窗说,你爸的病越来越重了,水芹就是答应接我们去,我和你爸也不会去。柱子回应道,水芹说了,正月初二,我们带着高高回来给二老拜年。她……也来。说完后半句,柱子埋下头去,拧着点火钥匙打火,然后鸣一声喇叭,车子抖动一下,喷出很浓的尾气,摇摇晃晃地驶向简易公路。
  七
  腊月二十九,神仙湾的鞭炮声一夜未曾消停。
  相传很久以前,梵净山的土王楊格鲁为了退敌,传令寨人腊月二十九这天提前过年,年三十那天带领寨人出其不意地击退外族入侵者,守住了家园。这就是“过赶年”的来历。神仙湾的土家人一直沿袭着古老的习俗,他们从二十九夜里就开始闹年了。
  在人家的热闹喜庆里,九英婶的思绪飘到了县城。她和老拐子的年不在神仙湾,在县城,在县城某栋高楼的一套新单元房内,在单元房的宽敞的餐厅,在餐厅的大理石桌边。那里有她的柱子、水芹和高高,他们在帮着自己过年。
  天一落黑,九英婶就早早上床躺下了。老拐子瑟缩着身子一直怕冷,她要给他暖身,让他过一个有温度的年。九英婶抱紧老拐子的双腿,左手顺着他的腿来回摩挲。另一头的老拐子也不动弹,安静如睡婴,任由九英婶把自己两条腿箍进怀里。九英婶摸到了老拐子松垮垮的皮肉和硬戳戳的骨头。这双曾经粗壮有力、长满体毛的腿,现在瘦得皮松骨硬,不剩几分温热。过完小年,也就是柱子吃完饭开车离家以后,老拐子的病就有增无减,一日不如一日,九英婶心里一直像吊着个秤砣。在这个闹哄哄的夜晚,九英婶替男人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身上的温热匀一些给他,让他不至于感到太冷清。温暖,成了他们过年的全部内容。传递,成为温暖抵达的方式。
  很长时间,九英婶是睡不着的。她开始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由头自然还是怀里的男人。
  九英婶在二十岁上,得过一种怪病。这病感觉不出痛痒,身上也不肿不红,就是吃不下饭,怏怏地提不起精神,睡觉也不安神,整个人就像一个吊死鬼。爹领着她去卫生院看病,医生望闻问切一阵,然后笑笑说,这病不要紧。病有离身之日,过段时间自然就好。后来还在一边对九英爹神神叨叨说,妹子还没许人吧,早点找个婆家嫁了。九英爹品咂着医生的话,终不明白话里的含义,回去说出来一听,九英妈气不打一处来,医生这说的哪是人话!难道女儿是装病吗?她自作主张,到乡场上请有名的“吴半仙”给女儿算了一卦。“吴半仙”按照八字掐算一番说,九英姑娘是让埋在屋边的一个女鬼缠上了,有两个魂魄被勾走。人只有七魂六魄,九英一下少去两个,不病才怪了!母亲马上想到,这个女鬼不是别人,就是埋在屋西头板栗树旁边的马四娘。马四娘的后人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坟山多年不整修,歪垮得不成形状,年节也没个人上坟。马四娘成了孤魂野鬼。九英妈看不过去,原来每年过年都给马四娘送亮烧钱,偏偏今年忘了。九英妈心里怨怪道,你马四娘也忒不仗义啦,得罪一回就拿后人出气,再补给你就迟吗?“吴半仙”给九英妈出主意,找个会烧胎的人治治就好了。他还给九英妈推荐了神仙湾的孙有庆。
  孙有庆烧胎是跟他过世的爷爷学的。他爷爷是神仙湾有名的草药郎中,兼有些装神弄鬼的本事。孙有庆只学得了一点皮毛。烧胎要在深夜里秘密进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九英的父母——鬼神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吃过晚饭,孙有庆先是和九英一家人扯白话。孙有庆两张嘴皮子薄如蝉翼,说话嘶嘶啦啦像吹口琴。晚饭又和九英爹碰过两杯,话就更多了。这个孙有庆虽说人才一般,可一张寡嘴能说会道,田地里的功夫样样在行,还有烧胎的本事,很让九英的父母欢心。时辰差不多了,孙有庆沐浴净身,焚香祭祀,然后进到九英的闺房,将房门闩上。他在白纸上写下九英的生庚,还画了几道符,然后拿剪子剪下九英右手的几片指甲,另铰了两边一些眉毛,用纸包好,叮嘱九英待在房间内不要乱动,自个儿不声不响地出了门。地点是白天上门时悄悄选定的,就在那棵板栗树下。孙有庆看看四周,除了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他念叨一阵,然后把纸包用一块石头压住,点燃。直到完全燃尽了,他又折回九英房内……这个夜晚,九英的父母很识趣,他们没有打扰烧胎的孙有庆和女儿。
  孙有庆什么时候走的,九英的父母不得而知。等他们早上起来,只发现女儿像换了个人,病情大为好转,脸上现出羞怯的红润。
  孙有庆可不简单哪!
  孙有庆就是现在被九英婶称作的老拐子。
  按旁人说法,九英从坪区嫁给神仙湾的孙有庆,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是从米箩跳进了糠箩。可九英婶并不后悔。她丢掉的两个魂魄是老拐子帮她寻回来的,有救命之恩。所以,烧胎的那个夜晚,她把自己回报给了孙有庆。孙有庆这双鞋穿着合不合脚,只有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九英婶最清楚。等到雪桂家的小拐子长出模样,真相暴露出来后,九英婶才感到慌乱无措。想不到生活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屁孩,躲在日子的旮旮旯旯,冷不丁地蹦出来吓你一大跳。可是,人不可能回到过去,像磁带一样把生活倒过来从头再过。有一个事理,女人是必须懂得的,那就是男人都属猫,是猫总惦记着偷腥。相比起来,孙有庆还算有些救药,是坏男人堆里挑出的好男人。九英婶这么评价孙有庆的依据是,他对自己的“罪行”交代得很彻底,而且性质上只是“偶尔失足”。
  九英婶家有一块飞地和雪桂家的责任地连在一起。夏天里一个下午,孙有庆和雪桂不期而遇了。他俩各自在地里做功夫,孙有庆耕地,雪桂薅苞谷草。搭讪几句是必须的,他们都不是哑巴,平时两家也有些来往。
  这么大热天,他在哪儿发财?孙有庆说的他显然是指雪桂家的。也不知他为啥不来薅草,把重活累活都留给女人。   雪桂停下劳作,下颌杵在锄柄上。莫提那死鬼,又不知躲哪儿灌酒去了,干脆喝死了才好。
  关于雪桂男人酗酒打人的事,孙有庆早有耳闻,没想到触到了雪桂的痛处,心里便生出一丝怜悯。他赶紧刹住话头,转换题目,看你这苞谷的长势,今年准是个好年成。
  那边没有回声。孙有庆望过去,发现雪桂的目光正投向神仙岭的高处,仰望过去,那里离太阳和星星很近,一只孤鹰正翱翔盘旋,张开的翅膀遮蔽了晦暗的天光……
  雷阵雨下得没有任何先兆,当头泼下来,跑都来不及。孙有庆和雪桂都不约而同跑到地边那棵大松树下躲雨。闪电把头顶厚厚的云块撕开,天马上要塌下来一样。雪桂生来惧怕炸雷,当一个雷声滚落地面的时候,她扑进孙有庆怀里了。面前只有孙有庆,换成张有庆、李有庆,她一样也会扑。她需要的是踏实和安全,她管不了那么多!
  孙有庆抱紧雪桂惊悸不已的身子,胸前是一盆火,是一团棉花,是一只受惊战栗的兔子,是一尾活蹦乱跳的鱼。血液在体内狼奔豕突,蛰伏在人性深处的欲望频频招手。雨还在下着,没有半点减弱的趋势。天地之间,只剩松树底下这么一方小小的舞台。闪电开启大幕,响雷敲打出摇滚的节奏,狂风在撕心裂肺地呐喊,滂沱大雨掀起一个又一个惊天巨浪。舞台的中央,苍松成了唯一的背景,两个湿漉漉的身体在燃烧,在升腾,在碰撞,在撕裂。他们是搏击海浪的水手,是舞动风雨的精灵,是驯服惊马的骑士,是驾驭雷电的怪獸。当闪电的最后一缕追光打亮舞台的时候,大鼓的伴奏落锤,舞者定格在疯狂过后的沉静之中。然后,云散天开,他们看到了天边那道五彩斑斓的彩虹……
  孙有庆把事情的经过“交代”完后,竟然咬破左手拇指,跪在九英婶面前发毒誓,言称如果再有重犯,就不得好死。他悔过的诚意无可挑剔,但那是一场及时雨,一个无可救药的孽缘种下了。
  九英婶是听到第二遍鸡叫后迷糊睡去的。中途,她醒过一次。老拐子咳得很重,喉咙里像卡着许多痰,连睡在旁边的老猫也不耐烦地“喵”了一声。就是这声猫叫,又让九英婶想到了原先那只死去的紫花猫。
  老拐子虽然下了保证,但一个巴掌拍不响,雪桂那只狐狸精还没有一个说话,这是不行的。秃子头上的虱子,事情都摆明了。九英婶不能蒙着被子吃个屁。她得想法子治治那个骚货,再不济也要传个信过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虎不发威,总不能让你雪桂把我当成病猫。她想到了家里那只紫花猫。第二天,她用一根绿布带系在猫脖子上,在门口拦住放学的小拐子,说是要把这只紫花猫送给他。小拐子是很喜欢猫的。他高兴地带回家去。再过了一天,雪桂就上九英家来了。她怀里抱着那只紫花猫,只是猫脖子上的绿布带不见了。当时,老拐子并不在家,这样的时机再好不过。
  九英姐,雪桂还像平时一样叫了九英婶一声,我给你还猫来了。
  不用还,我送给小拐子的礼物。九英婶的脸难看得像一块抹布。
  我明白你的用意。
  我没别的用意。它就是个偷货,我不喜欢,可是,小拐子喜欢,你——也喜欢。九英婶特地在拐子的名字前面加带一个“小”字,这里面的暗示是不言而喻的。
  雪桂听得出来,九英婶还把“你”字咬得很重。九英姐,这紫花猫是你家的,你喂也喂亲了,就算它偷过一回,我也要还给你。不是我的东西,我终归不能占有。雪桂能说出这样的话,算是把脸面彻底放下来了。
  你已经占了,还想赖账?
  就当借过一回。
  不是借。九英婶语气硬了些,你要搞明白,是——偷。
  九英姐,妹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会再有了。说完这句话,她放下怀里的紫花猫,转身朝公路上走去,泪水洒了一路。
  两个女人就这样把一件事情说明白了。没几天,那只老态龙钟的紫花猫惨死在九英婶屋门口的公路上,也不知哪个冒失鬼司机瞎了眼。紫花猫连个囫囵身子都没剩下。后来,趁着九英婶家没人,又不知是谁送来一只出生不久的紫花猫,用一只纸盒装着,放在阶沿上,里面铺垫着布片之类的保温物。现在,这只猫也老了。它除了跟着九英婶出门哭丧,没事就腻歪在老拐子身边,情绪跟它的主子一样低落。凭良心说,老拐子和雪桂只有过那一回。九英婶的刀子够锋利的,她一刀下去就把那些牵牵扯扯的藤蔓割干净了。以后的日子里,雪桂的病就冒出了头,一步一步地走到老去。没想到,老拐子也一病不起。
  八
  最后一次,九英婶是在给老拐子掖紧被子后睡去的。后来,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她翼展如蝙蝠,身子轻轻的,慢慢升入天际,滑向无边的黑夜。她看到黑暗的尽头有一个白亮的光圈。光圈时而扩大,时而缩小,颜色也在深浅之间不断变化。九英婶飞翔的身子正朝着那团光明奔去,通向黑暗的过程幽深而漫长,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她感到很冷很冷……她醒来时,天麻麻亮了,窗外仅有一点朦胧的浅白。她激灵一下,找到了冷的源头。她怀里的老拐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块冰!
  老拐子应该是在九英婶的梦里落气的。那时候,九英婶隐约感到老拐子的身子朝上吃力地挺了一下——那是一个生命向这个世界打的最后一声招呼。
  老拐子走得真不是时候!
  这是什么日子啊。这日子空气里都淌着蜜,到处闻得到鱼肉的香味,人们把所有的好食物、好心情和笑都积攒在这样的日子里消费。这让九英婶如何是好呢?在她的想象里,这时刻,柱子、高高、水芹,还有水芹的父母亲应该聚在新房内正忙活着准备吃饭团年。老拐子过世的消息是绝对不能传过去的。一年一个吉祥,好歹都要让他们高高兴兴地过完这个春节。柱子说了,正月初二就会回来。等他们回来也不迟,反正人都老了,也不在乎迟一天早一天。天气又这么冷,放两天不会腐臭。至于神仙湾的乡亲们,九英婶就更不敢惊扰他们。一年上头,人家盼着等着,苦着累着,就指望在春节期间把亏欠的身子和心情补偿一下。他们要吃肉喝酒,要拜年打牌,要上坟祭祖。所有忙不完的喜事都堆在一起,哪里会想到给人家办丧事呢?老拐子,你走得有点不近人情。你老去的消息一旦传开,神仙湾的这个年就让你糟蹋了,就没法过了。   九英婶别无选择,她只能独自替老拐子守灵,而且是悄悄地守。夜正在一寸一寸缩,光正在一寸一寸长。趁着天还没有完全亮开,九英婶像平时一样起床,她先烧了一盆热水端到床边,替老拐子抹洗。病痛让老拐子瘦小了大半,轻易就能翻动身子。九英嬸一边替男人拾掇一边流泪,泪水无声地淌下来,漫过脸颊,挂在下巴上,滴落进脸盆内,再和着水让毛巾蘸着,又去擦拭身子。擦洗完了,九英婶开始给老拐子妆新。寿衣是早就备好了的,内外五套,一套保暖内衣,两套衬衣,一套棉衣,一套外衣。自从医院回来,九英婶就着手安排后事。为了不让老拐子看见伤心,九英婶把五套寿衣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顶层的格子内。现在,她搭着凳子,把寿衣取下来给老拐子穿。老拐子的身子有些僵硬,一个人穿起来很费力。九英婶就对老拐子说,你放软乎点就不行吗?你想累死我啊?在她的责骂声里,她感觉老拐子的骨头不及原先硬了,这使她穿起来顺利许多。妆新后的老拐子端端正正躺在床上,看上去那样安详和满足。九英婶拿剪刀剪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盖脸纸,蒙在老拐子脸上。随后,她找来一只碗,倒上桐油,又从窗台边的柜子内取出一根灯草,把点亮的长明灯放在老拐子脚头。香纸是常年备下的,上谁家哭丧都要用着,就放在床边屉子内。九英婶取出三根,拿一根蘸了清油,一齐点燃后插进临时端来的饭钵,最后烧了一把落气纸。做完这一切,她才长跪在地上,给老拐子磕了三个头。这个哭丧出名的女人,强压住自己内心的伤悲,到头来把一场哭丧默默送给死去的丈夫:
  我苦命的哥哥哟,你心肠狠哎;
  你抛下妹妹哟,一个人走哎;
  你不该得病哟,受尽了苦哎,
  你瘦得只剩哟,皮包骨哎;
  我心如刀绞哟,没得法哎,
  你一走百了哟,求解脱哎;
  我留在世上哟,受活罪哎;
  我要跟你去哟,你等我哎;
  ……
  九英婶哭丧大半辈子,每次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哭,而且有人陪哭。唯独这一次,她只能独自压着声音哭丧,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外面大亮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恨不得要把神仙湾掀翻了才好。九英婶想象得出,各家各户的饭桌上一定堆满了大鱼大肉,围坐在桌边的每一张脸都在尽情地笑。如果不是老拐子不争气,她的年也完全可以过得不比别人差。柱子送回来那么多年货,原封不动地摆放在歇房屋内,用不着了!老拐子迟不走早不走,偏偏选择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离九英婶而去,让她孤单得不行、尴尬得不行、痛苦得不行。她甚至连门都不敢开。别人万一闯进来,知道床上的老拐子老去了,那怎么得了!她找出那把锁,从外面把大门锁上,再从预留的后门进去。这几天,她只能守着老拐子过年了。
  临近中午时分,第一拨人上门来,是一对打三棒鼓拜年的母女。她们在神仙湾一带名气很大。母女两人不仅嗓子好,唱词也是现编的,尤其是母亲,还有抛刀的功夫。她有本事一边唱一边抛刀,上梯子把人家放在屋檐瓦片上的钱取下来。她俩每年都在正月初一这天上九英婶家送恭喜,今年来得更早。
  见大门落着锁,母女俩有些失望。九英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母亲说,听说这家有个儿子在县城当局长,想必是把老人接去过年了。
  不一定吧,说不定是出门有事,很快就回来。女儿还心有不甘地摇动了几下门锁才走开。
  挨到天快黑的时候,有几个上坟的人从九英婶家屋门口经过。见黑灯瞎火关门闭户的,有人说,咦,没听说老两口去县城过年嘛!柱子是几时把九英婶接走的?
  还是后人有出息好啊!有人感叹一声。
  人可以黑坐着,但长明灯不能熄。九英婶腾出一个纸盒子,把底层扒开,然后罩住长明灯,只让一团微弱的光在盒内扑闪。夜冷得太深,原先一直偎着老拐子取暖的紫花猫先打上九英婶双腿的主意,遭到拒绝后,心烦意乱地满屋乱跳,不时还“喵喵”叫两声,发泄着满肚子怨气。电火炉子有是有,但不敢开,九英婶就拿一床毛毯包住腿脚,抵御浓重的寒意。一夜又这么熬过来了。好在这是一个暖冬,一到白天,温度有些回升。正月初一大清早,九英婶感觉肚子有些饿,想吃东西。她削了一个苹果,结果只吃下一小块。头晌时,有人来给九英婶拜年。九英婶听出动静,来的是刘桂娥和梅香。她俩上下湾住着,不同路,一定是约好了的。见锁着门,梅香就嘀咕,没听说要去县城过年呀,怎么就不说一声?刘桂娥说,不一定吧,可能没出远门。说完,她就喊,九英婶——九英婶——刘桂娥的嗓门高,喊声就像打炸雷,惊得屋内的九英婶心里麻悠悠的。
  正月初二,柱子他们没有回来。初三这天,九英婶一直盼到下午,她始终没有听到汽车的引擎声。夜里,她打定主意,明天无论如何得给柱子打电话了。老拐子已经老去四天,九英婶不可能就这么守下去。老拐子是有后人的人,丧事再不能拖了。再拖下去,别人会骂柱子大逆不道,这对儿子的名声不好。
  初三夜里,气温骤然下降。到下半夜,九英婶实在受不住了,她插上烤火炉,用毛毯覆住炉子和下半截身子,然后,头靠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冲天大火照亮了半个下湾。等乡亲们赶到九英婶屋场的时候,大火已经吞噬一切。人们搓着手,喊天叫地,毫无办法。
  天亮后,人们在清理火灾现场时,惊异地发现了两具尸体。于是,围绕着火的原因,大家有了种种猜测,电路起火成了最大的可能。有人提出,是不是人为纵火?要不要报案?村主任听了颇不高兴,说:我们神仙湾解放以来从没发生过杀人放火的事,亏你想得出来!也是啊,人们都说,九英婶一家平时待人都好,又没结下冤仇,谁会烧了她家?说来说去,终没理出个头绪。
  这时候,那只紫花猫不知从哪儿溜回来,出现在人们面前。它身上的毛发有几处烧过的痕迹,细心的拐子抱着紫花猫瞧来瞧去,除了发现它的一只前爪上沾着桐油外,并无其他可疑之处……
  作 者简介
  刘少一,笔名少一,男,土家族,大学文化,当过农民、教师,现供职于湖南省石门县公安局。2011年底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在《当代》《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精选》《海外文摘》和《作品与争鸣》等选载。
  责任编辑 张 哲
其他文献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严防“非典” 加强服务——供电部门大力加强“非典”预防及供电服务工作@耿立宏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
期刊
近日,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设计学院相上海国际包装·印刷城(SIPPC)在上海江苏饭店举行了隆重的签约仪式,双方就于SIPPC设立“上海交通大学SIPPC工作站”事宜达成多个合作意向
近日,各地供电企业纷纷组织各样的培训及教育活动,内练素质、外树形象,积极搞好安全生产。 山西太原供电北郊支公司,为保证安全生产,提高专 Recently, all local power sup
现有立绞笼、平绞笼 ,设备八成新 ,性能良好。   现有 2 0 0型榨油机数台 ,设备七、八、九成新均有 ,性能良好。   现有 2 0 2型预榨机 ,设备九成新 ,性能良好。  
实施西部大开发是一件得民心、顺民意的百年大计、千秋伟业。四川省军区要注重发挥人武系统的优势和牵头协调作用,大规模、成建制地参加和支援西部大开发,为促进四川经济的
冀州市电力局行风建设效果显著河北省冀州市电力局在行风建设落实年活动中,以“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以“人民电业为人民”为宗旨,采取五项措施,转变工作作风,强化服务观念,效
为贯彻国家电网公司关于全面打造一支适应时代要求的高技能、高素质农电队伍的要求,10月20日上午,江苏省电力公司在全国同行业中率先开展组织的首期农电工中专培训班在徐州电
崇义县供电有限责任公司下设6个职能部门、5个二级单位、10个供电所、8个营业站,7个变电站,现有职工252人,固定资产4450.30万元。 该公司把创新发展作为第一要务,以“两改一
20 0 3年中国粮油学会油脂专业分会北京联络站工作会议于 2 0 0 3年 1月 1 6~ 1 7日在北京召开。来自北京的 30余位油脂加工行业的科技工作者、企业家及粮油行业管理人士参加
为进一步扶持农机工业发展,国务院办公厅日前转发了国家经贸委、国家计委、财政部、农业部、外经贸部、人民银行、海关总署、税务总局、质检总局等九部委《关于进一步扶持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