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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尘沙之躯
拼就生命质量之全部
铿然一击
电光火石一瞬息
信念燃烧不止
灰烬何须久存
温暖已然远逝
星空无语
当铭记此时
“毕业于?”
“阿克萨桑利军官学校。”
“兵龄?”
“10年。”
“你的任务?”
“平定迦南叛乱。”
“你代表?”
“伟大的太昊帝国!”
“很好，森，期待你的好消息。”
“请叫我AM73，总统先生。”
“记住你的使命，AM73。”总统努力倾斜他臃肿的身子，与森坚硬的双肩一碰。便郑重地直起，双手抓紧森的双肩，半仰着脸，打量森空白的表情，就像雕塑师欣赏自己的一个杰作。
也许已经是最后一道关卡，森没有数顺利通过的关卡数。对于军人而言。估算离胜利的步数是没有意义的。即便是赢得了之前所有的战斗，却输了最后一场。他亦将输掉整场战争。森甚至已经闻到胜利硝烟那腥甜的气息，抬眼间。“敌人”的岗哨隐约在望。他和钧的计划是：放弃地图上标注的路线，从关卡侧翼的悬崖突破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敌人”面前。
可是他犯了个错误。他高估了一棵野枣树根基所能承受的冲力，岩土即刻崩裂，在他悬空的瞬间。他以另一个错误弥补了这一个错误。他抓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树。这次他赌对了，松根死死咬住石壁。生命暂时得以保全，却丧失了对局势的控制权，光秃秃的岩壁完全无法提供借以逃生的支持。他愤怒地把另一只徒劳的手掌击在石壁上。
钧在略高于森的位置的一个较平坦的台阶上徘徊不定，他往悬崖下望望，双唇紧闭。他的两眼深潭一样平静，看不出突然事件袭击后的丝毫波澜。最后，他解下皮带。把自己的一条腿捆在一棵树上，俯身趴在崖边，伸出一只手。说：“抓住我。你知道怎么做。”
森扭动身子，在空中荡了几回，拼命伸手丈量了一下距离，痛苦地闭上眼睛：“够不着。”
“你必须跳!放弃你手里的救命稻草，抓住希望更大的一个。”钧又努力把手往前伸伸。那已经是他重心所能依附的极限。
“你能抓住吗?”酸酸的液体刹时淹没了森的眼睛，他还只有13岁，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腺体。
“不要问我，问你自己。像相信我一样相信你自己。”钧的目光突然严厉起来，像是两道长满毛刺的光柱。
像相信你一样相信自己?森耻辱地感觉到自己像是光屁股坐在一盆仙人掌上。一股热流从腹底喷涌而上，撞击脑门。
他纵身一跃，在抓住那只骄傲的手的一刻，他的十指狠狠地抠进他的纹脉，掌心的温度沿纹脉蛇一般游走，蔓延全身。
校长兆在63岁时向军部提交了辞呈，这一事件在校内引起一片哗然。高层在一个小时内就接受辞呈，并下达了新的任命，响应之快就像是一次击打回车。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上课。”兆用意不明的目光丈量了森的高度。说，“坐。”
森固执地屹立在老师威严的目光里。他已经习惯直立着恭听教诲。
“你我应该以平视交流。”老师说。
“迦南的局势你已经了解一点了吧?”老师抿了口红茶，从森坚定的目光里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继续说，“按照司令部的战略布署，由帝国最优秀的指挥官率领的远征军将在一个地球年内凯旋，现在，喜马拉雅山已经三度雪融。”兆偏偏头，从百叶窗缝里透射的光栅打在他酱紫色的脸上，就像尤卡坦土著的脸谱，“军部不可一世的计划书再次沦为一张废纸。前线带回了匪夷所思的消息：帝国的骄傲、雄武之师居然叛乱了。”
“钧?”一丝苍凉的微笑挂在他僵硬的嘴角，“他已经死了。”兆扶桌子站起来。转向窗户，一拉窗绳，灿烂的阳光瀑布般倾泻进来。吞没了他衰老的肩膀。
森死死盯着老师，希望与老师游离的目光正面碰撞，兆的视线却落在一盆太空植物上，轻且缥缈，似乎一碰便作蛛网零碎。
“三天后，你会接到司令部的任命。”老师给森正了正硬领下第一粒铜扣，“你的使命?”
森脱口而出那个烂记于心的誓词。
老师摇摇头：“你的使命不应当是填补钧的空缺，也不是填堵帝国的塌口。那是一个致命的黑洞。你无法抗拒它的势垒。你应该一头扎进它的黑口，探知崩塌的渊源。”
“我的学生。”老师的手指锚一般深深扣进森的双肩，扳转他的身子，“从这道门笔直地走出去。不要回头。笔直地走!”
在光洁的玻璃钢门面上，他看到老师的身子像是一张老朽的弓奋力弯下去，松脆的脊梁似乎要被绷断。双掌紧紧覆盖着不断下倾的脸，无数条皱纹从指缝里渗出，蚯蚓一般顽强地蠕动。
小家伙四肢着地，在地上横冲直闯，两根巨大的柱子阻挡了他的方向。他的大脑袋四处望望，便一屁股坐下来，仰着头寻找这柱子的尽头。然后他拿定主意，唇上挂满缠绵不断的瀑布，探上前去……不错，他就是这样做的：张开他贪婪的小嘴巴，亮出他两颗参差的门牙，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浑浊的液体，对准森笔挺的制服裤角发起攻击。
森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夹起小家伙背后的十字交叉背带。将他提到面前来。小家伙的两条胖乎乎的腿在空中拼命地蹬踢，像一只被揪了耳朵提起来的小兔子。
“他应该有一岁多了，怎么还不会走?”
“两岁了。大概他以为手与脚没有什么区别，就像他把十个脚趾头塞到嘴里和吮吸手指头一样方便。”芯说。
钧走的时候，还不知道芯肚子里有了孩子。自己明天也要走了。却不知道何时能归来。想到这里有点心酸。
“森，我有种预感，却说不出。我总觉得……”芯颤抖起来，她摇摇头，泪光闪闪地望着他，问，“钧真的是在做战后整顿工作吗?上级告诉我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可是我得不到他的丁点消息……”
“放心吧。芯。我这次去，定将他完整地带回。他会记得给他的大小宝贝带外星礼物的。”他咧嘴笑笑。甚至还轻快地扬扬眉毛。可是，当他的目光路过小家伙无忌的眼神时，却一下子碰碎了。他别过脸，把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抱在胸前，让他倾听自己有力的心脏撞击声。
司令部是在钧登陆迦南基地的一个月后失去对这支部队的控制的。起初的战略部署一切正常。传回的全息图像、音频数据、勘测资料表明，迦南基地并不是毁于外族的入侵，基地内的许多地区没有任何战争的迹象，只是荒颓在那里，保持着原貌。有些地区的土壤成分和建筑面貌证实曾发生过小规模的战斗，但也不足以对基地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令人震惊的是，从发掘资料看，迦南在2000个迦南年前曾达到文明巅峰，甚至有可能超出母星的科技水平。因为钧的部队发现了大量说不出原理的机器残骸。但是巅峰过后马上就是衰竭，考古表明，最后一件迦南风格的艺术品创作于1980迦南年前。此后，迦南大量的建筑、公共设施停止建设。对历史垃圾场的研究表明，前2000迦南年时，基地处理废物不断下降，这表明人口基数在萎缩。在随后的几百年内，迦南人便整体消失了。 “没有大规模内战，没有外族入侵，没有毁灭性天灾。没有大屠杀、传染病，从挖掘的尸骸来看，迦南人大多是自然死亡。只有局部战争，低层次冲突，隔三岔五的荒馑。这是迦南消亡的全部原因。”钧给司令部提交的简短报告让高层大动肝火，即便是钧自己也是不满意这个结果的。他原本计划着与不可一世的外族异类真枪实弹地干一场。却连个敌人的影子也没见着，但事实就是这样。
“迦南毁于自我。”这是钧发回的最后一次报告。
司令部随即派遣了另外两支远征军。当局照旧举行了轰轰烈烈的誓师仪式。可是只闻得锣鼓喧天，却不见征人归来，一前一后两支队伍连个影都不见就被饥饿的黑夜吞没了。传回来唯一可靠的消息是：发生了叛乱。
军部对这一战事的不利消息封锁得很死。所幸，幸福的太阳公民无暇顾及浩渺银河系里一颗不安分的沙粒。
发现目标。巨鳌级，航速10节。
目标已锁定。目标航速10节。
目标已进入攻击半径。滴——提示一次。
目标已锁定。滴——提示二次。
“释放‘康提基’小艇。靠近目标。”森双臂抱胸，盯住屏幕。
“司令，那可是巨鳌级，小艇无异于羊入虎口。”董参谋提醒道。
森没有理会他的异议，下令舰队全体分散，围绕巨鳌级作环形飞行。
“这是一艘空船。”小艇传来机械战士恐惧的呼叫，“一个船员也没有。船的动力装置也完全毁坏了，现在它正在以惯性飞行。”
森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哦。天哪!那是什么?”机械战士人性化的尖叫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指挥室里所有人的脖子。
两团土黄色的火焰从分散的舰队的环形上下方滚滚扑来，在雷达的视窗界面上留下一团阴影，就像肮脏的抹布涂过屏幕。抗干扰分析软件迅速把这团阴影解体，一架架小型航天器从阴影中解离，它们高速飞行的躯体在迦南稀薄的大气层里滋滋燃烧，通体火红，每一架飞行器都拖着一条浓烟尾巴。
“我们被包围了!”董参谋懊恼地捶击着脑袋。
“不是，它们的目标是小艇。”
“司令，他们已经进入我们的反包围圈里。可以攻击了吗?”
“不，他们是自杀式攻击，我们可作壁上观。”
果然，那两团土黄色的飞行群飞蛾一样扑向“康提基”小艇，绽放出瑰丽的光华，而后到的飞行器又迅速被愈加膨胀的火团吞没。冲击波在森左手的咖啡杯里荡漾出一丝波纹。
指挥室里响起一片欢呼，森的眼神却愈见阴霾。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一个年轻的中尉问。
“因为弹尽粮绝。”森转过身来，严厉地望着大家。“这是离太阳系150光年的人马座－u的迦南，辎重的运输成本增长满足指数规律。当我们山穷水尽时，我们也会不得不列成黄蜂队形扑向敌人。面对这样一个拼尽血本同归于尽的敌人，你们做好准备迎接这一天吧。”
指挥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在争夺迦南泊船基地的战斗中，森的远征军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为太空飞行设计的航空器在厚厚的大气层里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丑态百出。
森命令舰队停泊在同步轨道上作短暂休整，又释放了十几个探测器对这颗墨绿色星球作太空侦察。
“啧啧”董参谋发出赞叹，“我断定那白色的线条是人工运河，而那黑色的点应当是高大的宗教建筑。迦南人不愧是太阳系的优秀移民，在短短数千年内就创造出如此灿烂的文明。”
“把图像放大，”森扭扭酸疼的脖子，“倒放一次。”奇怪，迦南星球表面纵横交叉、错落有致的线条呈现出无限递归结构，难道眼睛看花了?他挤挤眼球，画面放大10倍，100倍，1000倍，愈来愈精细的建筑构造呈回字形圈圈向外扩散。森调换另一个探测器传回的图像。放大处理后仍然如此。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观察迦南。不论镜头如何拉近、焦距如何变化，规律分布的建筑群落在更精微的区域以同样的规律展现，这种递归结构似乎可以无限延伸。直到消失在探测器分辨率的尽头。
“迦南人对建筑的审美有其独特的倾向，”董参谋若有所思，“他们似乎迷恋自相似结构，这种建筑布局，可不好打巷战。”
“勇士们，这里是离太阳系150光年的人马座－u，宇宙标准坐标773954，254788，1004521，32451。不管我们离祖国多远，请记住，我们代表的是太昊帝国。
“伟大的太昊帝国的文明种子播撒在银河系无数个蛮荒的星球上。今天我们在这里将要进行的战斗的火光，并不会亮过一颗四等星。也没有任何来自NSA，EPR，CIN电视节目的摄像机关注我们，我们仅仅是在为挽救帝国的一粒尘砂而战斗。但是请你们铭记在心，你的一举一动无不记录在母亲遥远的目光里。因为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母亲那高贵的品质，息息相通，这神圣的遗传让我们力量无穷战无不胜。
“今天，我们的敌人背弃了太阳系子民的荣光。却继承了母亲的智慧。与外星异族的战斗，我们可以轻松地发挥军事与文明优势，而对于这群可耻的叛徒，我们没有丝毫值得骄傲的资本。相反他们的狡诈与阴险对于他们制定下三滥的战术很有好处。
“帝国的司令部指挥中心里有一台智囊电脑，在过去数十年的护法战争里，它精确的战略分析为它赢得广泛的声誉。然而就在三年前，它为平定这场微不足道的叛军计算出一支具有微弱优势的远征军，远征军内所有的人员编制武器配置辎重规划都由它一手设计，战术模拟也表明它的计算是准确无误的。高层发言人甚至乐观地表示。远征军最终会凭借最后一颗子弹赢得这场战争，这让人联想到只剩下半块砖的故宫建筑师。现在，这台晚节不保的电脑已经提前退役。据说它神奇的运算速度让沉迷于游戏的长官感觉良好。
“我们这支队伍已经是第三支打着同一番号出征的军队，司令部的长官左右脸都已被人扇了一耳光，现在他可不想光屁股再挨一巴掌。司令部选择了我们，因为我们是他们手中最后的王牌，太阳系最优秀的战士，荣誉的终极捍卫者!
“不管怎样，出征是长官为他们的荣光做出的选择!战斗是我们为了自己的荣光做出的选择。我的兄弟，到战场上去捍卫你们的尊严吧!”
森发表完他的演说后，不同位置的军人齐刷刷地对准太阳系的方向致以军礼，便迅捷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黑暗深处突然绽放出一朵火红的花，这朵花在众人的瞳孔里膨胀到极点又迅速萎缩，深邃的星空顿时被无数道刀锋割裂，刀口里淌出鲜红的铁水，又迅速愈合。
“那一定是杰!”一个光头上尉跳起来指着屏幕。“只有杰才喜欢做这种花哨的规避动作，他还取了个名字叫‘空中托马斯’。”
突然，他的驾驶舱颤抖了一下。一团浓艳的红光挤满他的屏幕。
“杰死了，杰死了!呜，谁干的?”光头痛苦地揪住头发，如果他还有头发的话。
“我!请记住你的代号，AF9981，这是战场，不是训练营，军士。”一个老兵面无表情地说。
在这场以消耗为终极目的的战斗中。最终，兄弟打死了弟兄，学弟干掉了学长，男朋友送走了女朋友，情人结 束了情人。曾经在同一个训练营同一条战壕里同抢一盒罐头的战友，现在作为屏幕上一个红叉标定的点，毫无意义地消失了。
正如森的估计，司令部给远征军的配给精确得近乎吝啬，他们出于军费开支的原因，更多的是对部队忠诚度的戒心，不敢给远征军配以绝对优势军备。在这场战斗中，巨鳌级的消耗是10：11，基洛夫的消耗为2：3，攻击飞碟的消耗为11：17，巡航飞船的消耗为29：27。双方基本战平。但是远征军的有生力量保存完好。母舰共工号上共载员730人，另外。由三艘基洛夫一艘巨鳌级对接组成的同步轨道上的基地安然无恙，共载员862人。而叛军的空中力量已经化为齑粉。
“难道我们又回到亚马逊丛林战争的时代，用狙击步枪战斗?”董参谋俯瞰那颗墨绿色星球，忧心忡忡地说。
“你还想帝国给你运来武装直升机吗?”森不无揶揄地说。“你最好学会在脸上涂抹迦南植物独特的芒果色。”
在强大的火力攻势下，几小撮敌人的狙击很快被击溃。但是迦南星球表面丛生的高大灌木覆盖了原来宽阔平直的通道。仅有的几架小型地面运输机也开进缓慢。森也不敢贸然深入。他在敌人的阵地上仔细观察，断定这的确是一个精心经营的工事，敌的放弃并非诱军深入，而是战斗力的限制。长达10个迦南年的抵抗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弹药，更何况他们所缴获的武器中大量安装了基因认证芯片，恐怕他们中间没有足够的机械师对武器进行改装。森疑惑的是，前两支部队就完全可以剿灭他们，怎么反而销声匿迹了呢?难道?一团阴云在他的眉宇间凝结。
“带一个战俘上来。”森对一个警卫说。他想对这个神秘的星球作进一步调查。顺便打听一下钧的消息。
“没有战俘。”
“什么?我至少看到20具尸体。那么伤员呢?”
“一个也没有。”警卫木讷地说。
诚然，在狼藉的肉体堆里。除了汩汨流淌的血还是活的，其他都已死亡。森在战壕高处迈着沉重的步子，有几张隐约熟悉的面孔刺疼了他的眼球。他把帽沿拉得更低了。随从的人员也低头不语，这迦南潮湿的空气蜜糖一般黏滞。
一只半蜷曲的手掌挡住了森锃亮的军靴，它的食指较其他突出。微屈着。它的主人仰面八叉，眼眶眦裂。死神的造访如此急促。竟忘了关上他的窗户，并在他左侧太阳穴留下一朵暗红色血痂。而一条浑浊的乳白色液体在脑袋右侧呈扫帚状放射开去。
董参谋把一支柏林产老式机械手枪踢出老远，说：“他是自杀的。”
森蹲下去，轻轻摘下死者皮带扣上一个小手指粗细的管状物。里面空空的。
“那是什么?”董参谋凑上前。
“装这个的。”森的掌心赫然一颗金灿灿的空弹壳，它的光芒灼疼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森直起身来：“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一个背叛祖国的人如此忠实于他的反叛事业，难以置信。”
“几乎每个人都带有这么一个装子弹的小盒。盒里刚好只能装一颗子弹。”一个战士惊讶地发现。
“这意味着什么?是象征意义、宗教意义还是用于自杀的现实意义?”董参谋期待地望着森。
森一言不发，表情凝重地眺望远方，那里是一道绵延至天边的杏黄色植物屏障。
一个迦南星期过去了，小胜仗倒是打了不少，部队推进却很慢。士兵们对迦南野生食物的适应一顿两顿还凑和，久了就水土不服。敌人利用丛林的掩护神出鬼没，骚扰不断。虽然一击即溃，却难以歼灭其有生力量。
董参谋建议兵分两路，或齐头并进，互为犄角；或一突前一殿后，前后照应。增强部队的灵活性，也减少被打伏击的危险。目前，远征军拥有绝对通讯优势。缺乏能源的敌军可能连电磁通讯工具也不具备，所以分散兵力的确是个不错的建议。
森同意董参谋率领一支300人的队伍从左翼衍射出去，但应根据同步轨道上侦察飞船的定位，严格保持在70里的距离之内。
森卧在战壕里，捂住双耳。闭上眼睛聆听周围此起彼伏的爆破声。哒哒哒。这是辛格威尔机枪的点射，它的咆哮短促有力。哒，哒哒，哒。这也是辛格威尔机枪，却来自一个经验浅薄的小兵，愚蠢地暴露了他弹药不足的命穴。“嗡——嘭。”身后的树叶被挤出一道无限延伸的鸿沟，树叶羽毛般零落，这是恐怖天罡的轨迹。天罡是一种孤波武器。孤波的能量在空气里几乎没有损失，对于它而言，射程这个概念已经失效，只要不被几米厚的水泥墙阻隔，千里之外它仍能震碎敌方的五脏六腑。“呜——嗡，呜嗡。”这个声音细如蚊蝇，蛇一般无息游走，一个不幸的战士刚探出脑袋，就轰然倒伏。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头盔也完整如初。“天隼”因这一性能而赢得安乐杀手的美誉。森的嘴角微微上翘。他确信，这一次，他们已经咬住了敌人的主力。从常规武器的攻击力度来看，对方已经山穷水尽弹药不多了，所以看家武器一件一件搬了出来。
“ZXS6741！ HKB8554！ 10P7740！ LJQ4562！”
“到位!”“到位!”“到位!”“到位!”
“准备——开启。”
“嚯。”阵地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欢呼，天空被一道刺眼的闪电点燃，战场的四个方向竖起四面通体火红的能量光栅墙体，灼眼的光芒让天空的恒星也模糊了轮廓。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就像一块透亮的毛玻璃。密集的光栅的高温把潮湿的空气电离，滋滋迸发出火花。对于远征军而言。节日已经到来了。敌人的阵地全部被包围在光栅墙内，插翅难飞。当然，这也是一个赌注。光栅发生器耗能巨大，这是它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使用。
“轰击!”
所有的炮口对准那不到一平方里的矩形阵地尽情渲泄怒火。十架攻击式飞碟也加入到狂欢的行列，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把巴掌大的天空分割。
恒星渐渐西沉，光栅墙体的光芒逐渐黯淡、熄灭。当最后一声轰击声被滚滚尘土吞没，整个世界屏住了呼吸，万籁俱寂。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战士们跃出壕沟，击掌相庆。当他们走上敌人的阵地，发觉脚下的泥土柔软而富有弹性，踩在上面步子轻盈了许多，因为阵地上原来一米厚的土全部被冲击波犁过一遍了。敌人的尸体在土丘的任何位置显露，就像是一次匆匆掩埋的殉葬。有人从敌人的腰上取下那个奇怪的管子，打开盖子，里面果然是一颗饱满的子弹。敌人显然还来不及使用它就一命呜呼了。尸体堆里随处可见拼命张开的嘴巴，却没有一个可以发出声音。
森的脚步突然停止，不远处便是一道笔直的玻璃化的焦土，那是光栅的位置。可是，就在他脚下，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张大嘲弄的嘴巴。洞里窜出飕飕寒风，吹得众人直缩脖子。警卫朝里面扔了一个空弹壳，撞击的声响清脆深远，余音袅袅。众人的表情凝固了。
“那是什么?”一个中士指着前方低矮的天空。使劲睁开他黑少白多的眼睛。
人群骚动起来。那是一个巨大无朋的穹庐状黑影悬挂在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巅，周体缀满了斑斓诡异的霞彩，金属的表面反射着柔和的余晖。没人知道它是一直呆在那个位置，还是此刻突然出现。因为敌人的阵地是一个陡峻的 高地。在高地之外的位置是无法观察到那个隐没于繁茂植物屏障的怪物的。
“是什么？敌人的巨型母舰?”
“天哪。是他们的基地?浮动的城市?”
从远视目镜传回的图像表明，那是一个构造复杂、设计精巧的宏伟物体。
“是迦南人的祭祖神殿。”森对众人宣布。这是侦察飞船刚刚发回的信息。
“我看到整个城市布局，不，我看不到整个城市，它的规模实在太大，我只是从它的一角推测，城市的格局是对称分布，呈八角形。中央的巨形建筑，也就是你们所看到的暗紫色穹庐，也是八角形建筑。从我的角度俯视，它就像一滴饱满的水珠，从高处滴落，缤放在城市中央，摔出的细碎水珠呈美丽的放射状四溅出去。而每一滴水珠又呈放射状发射出许多更微型的珠粒。这些珠粒就像结晶化学物质，又生长出更幽微的建筑物。不，我无法清楚地观察到它的细微结构。大丛大丛的植物掩盖了它们。但是我从显露的部位还是能推断出植物覆盖下的部位应当是这种布局。哦，它太美了。”侦察机器人的声音因激动有些震颤。森不禁咒骂起那个执意在侦察机器人程序里添加人性成分的设计师。
“什么?声音太嘈杂。您再说一遍。或者稍等片刻，等我把环境的噪声屏蔽掉。哦，好了。是的，城市里没有人，我没有观察到任何生物，活动的物体倒有一些，比如城市里至今运转良好的排水系统。可以看到广场上的喷泉永不疲倦的变化出水的各种形态。总体来说，这是一座空城，死城。当然不排除敌人躲在暗堡里的可能性。”
董参谋报告他的部队已推进到侦察坐标的711080位置。他们已经成功地把走投无路的敌方主力堵截在一个狭长的谷形地带。他强烈地要求森把部队以最快速度开到这一地区，前后夹击，一举全歼。
侦察飞船的导航系统表明，711080位置离森的部队50里，部队全速前进在6个小时内赶到应该没有问题。
如果董参谋的情报精确的话，这将是远征军的最后一次战斗。部队上下闻此消息沸腾了。尽管刚刚进行过两次不间歇的激烈战斗，但是战士们斗志昂扬。
森把部队分成三支，自己只统领最小的一支，而把两大精锐交给两位年轻上校指挥。按照他的计划。由他率领一支不到100人的队伍接应董。另两支均350人组成的部队却匪夷所思地部署在703080和720082的两端。
“这个口袋未免张得太大了吧?”一个上校提出异议。
“如果你的手指迅猛有力。就不会在乎手掌是大是小。”森把两只手握成拳头，举到两位刚刚提升的指挥官鼻子前，双手左右一击，目光饱满地望着他们。
森的队伍行进速度比计划的更快，战士们对故土的强烈思念转化为源源不断的战斗渴望。大家似乎已经闻到敌人身上那股长年不洗澡的酸臭味。
目镜视框里。董参谋精神饱满面带微笑。“欢迎，”他说。“森。或许你更喜欢被称做AM73。我很失望，你带来的队伍尾巴比我想象的要短。可见你的指挥艺术的确已经退化了。看我，部队推进得更远，损失却很少。”
“敌人呢?怎么连个鬼影都没有。”森气汹汹地骂道。战士们惊愕地望着他，他们冷面寡语的司令官很少表现出这样失控的情绪。
“我们就是。”董参谋笑容可掬，他稍稍让出一点空间，他的背后整齐的士兵在各自的武器前面面无表情地排列着。一个光头上尉在董参谋的肩后颔首微笑，笑容的姿态正如他狡黠的主子。
“为什么?董。”森面容悚然。
“留着你的好奇心去见死神吧!”董参谋的脸部肌肉横向一拉，下达了一个象征毁灭的手势命令。
一颗弹花在森的阵地上炸裂，扬起的尘土雹粒钻进了战士们的硬衣领里。立刻，漫山遍野人声鼎沸。杏黄色植物里许多个影子在活动。
“司令，我们被包围了。”一个警卫从卧倒的狼狈姿势里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木立的森。
森冷笑着，注视远方。只见董参谋的脑袋一歪，伴随着一声“哼唧”便从视框里消失了。一个光头上尉微笑着冲这边眨着眼睛。
“对付反叛的最好方法是反叛。”森平静的声音传递到战场上每个角落，填满每一个人的心间。
“兄弟们，对叛徒的清洗已经到来，杀出去!”光头上尉挥臂跃上战壕，两支久违的队伍融汇到一块。
山坡上，泥石流般倾泻而下的黑影凝固了。连他们的武器也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喉咙，肆虐的咆哮嘎然而止。
“嗡——嘭!”恐怖天罡的死亡孤波从山谷两头破空而出，无形无影。把它的轨道清理成真空。山坡上的人影被掀得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两只黑鸦鸦的拳头从谷口谷尾击出，以合拢之势把山坡上暴露无遗的目标驱赶成一窝黄蜂。
“那是我们的队伍!”
“我们已经实现反包围了。”身经百战的战士们迅速意识到战争局势的微妙变化。开始一波一波疯狂反攻。格斗型飞船飞碟不失时机赶到，它们紧掠地面横冲直撞的身影把山谷上仅有的一线阳光遮挡了。天空一下低矮了许多。
通讯器里再也听不到任何有用信号，雷霆万钧的冲杀声爆炸声蛮横地霸占了耳洞空间。上级的命令此时已经不重要了，谁都知道该如何进行下面的战斗。
那团没头没脑的黄蜂群继续萎缩，它犀利的针刺也疲软了许多，老式辛格威尔机枪的吼叫变得声嘶力竭，精短得只剩下一声声艰难的咳嗽。哒，哒哒，哒。冲击波把它四周的高坎屏障掀了个底朝天，如果说敌人还保留着最后一点赖以抵抗的壁垒。那就是同伴的尸体。
最后。这个黑团被四面八方的火力洪流压缩成一个点。这个点时不时吐出精准的火舌，证明它还顽固地活着。它喘息的声音来自一把辛格威尔机枪。起初它使用的是电激发子弹。最后它改用撞针式子弹，使得它的呻吟更加嘶哑低沉。可是，从四个方向匍匐靠近的狙击手在不同的距离上被火舌——舔过。森扳过死者的头，一个女人手腕粗细的孔洞从头盔最脆弱的通讯器部位穿过。那是森格威尔子弹螺旋前进的通道。森的心隐隐震颤。他从警卫手里抢过一把老式冲锋枪，一矮身趴进壕沟。他想起自训练营以来，好久没进行过如此强度的对抗了。本来一发激光炮就可把这个点永久性抹除，但他更希望给这次远征留下一个回味无穷的结局。更何况，他需要一个回答，需要一张有生命力的嘴巴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50米，30米，敌人尸体堆上散发的腥甜味把森的眼睛熏得火红。从森格威尔机枪的子弹落点推断，这个家伙是背朝自己的。森倚在土壁上，他的肩后是一个5寸大小的缺口，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射击方位。他必须在填上这个缺口的一刹那完成搜索、瞄准、射击三个动作，否则狡猾的敌人将会把他的头颅永久性的嵌在缺口之上。森斜了一眼阳光的方向，便腾的架枪坐起，那个邪恶的影子准确的出现在他的判断方位上，森的瞄准器刚刚接触那个黑影的手腕。一团刺目的光华便撞进视野。他听到哐当一声，一阵麻木从肩膀托枪处传至手指尖。上身猛得震出老远。倒伏在坑里。当森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一股嗜血的快感喷涌全身——那个人肯定已经被击中了。因为在他被震开的同时，手指已经由惯性完成了射击动作。他检查了那支滚 烫的枪，发现枪管已经阻塞，一股凉意飕飕透背。
20米，他快速地在颠簸不平的阵地上奔跑。那个人影斜卧在尸体堆里，艰难地拾了抬头。
10米。那个人用左手从皮带扣上取下一颗子弹，填进一支手枪。森甚至已经看清那个人头盔上曾经象征光荣的帝国之盾。
5米。那个背影摆出他最骄傲的姿势，用手枪对准自己的脖子。
“住手!”森横空跃出，向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踢出一脚，却踢了个空，当他顺势一滚爬起来时。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家伙顶住了他的额头。
“能让我死之前明白这是为什么吗?”森平静地举起双手。
“什么为什么?”这是一个浑浊的声音。他银灰色的头盔反射着两个恒星的光辉，就像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
“为什么背叛祖国?”
“我没有背叛!”
森愤怒地盯着这个混蛋。牙床部位的肌肉僵硬了。
“还有第二个问题吗?”那人略为得意地动动手里的铁家伙。
“迦南的毁灭是怎么回事?”
“很好。”殷红的血从敌人的手腕冒出，像无数条生机勃勃的水蛭一般蠕动，而他的手臂一动不动。他的背后许多支枪无力地指着。战士们惊恐地望着他们。
“迦南的今天就是帝国的明天，”他说，“与恢弘的帝国相比，迦南不过是尘沙一粒。但是。正如一个微不足道的雪团足以造成毁灭性雪崩一样，沙粒的缺位也能导致沙丘帝国的崩塌。”
“荒谬，帝国高度发达的社会结构和政治体系岂是沙丘模型可以比拟?正如一滴水可以蒸发，浩瀚的大海却永远不会。”
那人微微震颤，隔着厚厚的头盔也能想象他不寒而栗的冷笑：“事实是，迦南的社会结构已经较帝国优化，这从他们的文明程度可以看出来。还记得第一支远征军的调查报告吗?”
“报告说，迦南是毁于自身。没有外敌入侵。没有天灾人祸。而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驱使基地迅速衰老。”
“不错。但这并非是一种超自然力，而是一种被广泛认知的社会发展规律。几万年前，墨西哥与危地马拉繁荣一时的玛雅城邦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消亡了。”
“什么原因?我听说玛雅文明是毁于干旱，也有人说毁于兵燹。”
“当然不是。第一支远征军对迦南建筑的地理分布和城市格局进行分析后认为，迦南社会经过长时间高速发展。处于一种极其危险的临界状态。它的崩溃不可避免也无法逆转。”
“从迦南人的建筑风格推敲它的毁灭缘由?荒唐的逻辑!迦南人的建筑不过呈现一种奇怪的分形结构①而已。”
“很好。可是这种分形结构不仅有助于对迦南人定居点的布局模式进行量化，还可以揭示造成这种布局模式的社会背景不是吗?正如蕨类植物的分形结构的叶片反映的正是基因结构的组织关系。战争、森林火灾、雪崩、地震这些人类灾害自然灾害都可以用分形维数来描述。而这种现象统统与一种‘自组织临界性’②行为模式密切关联。”
“自组织临界性?似乎是描述复杂系统的一个性质。”
“不错。自组织临界系统的主要特征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稳定性逐渐削弱，最后完全崩塌。比如不断增加沙粒的沙丘。随着沙粒的堆积，沙丘的斜率不断增大，这象征着帝国的不断进步。在此期间，可能有小规模的崩塌使得沙丘的斜率略有减少，比如迦南的毁灭。但是最终，庞大的沙丘将不堪重负地在一颗沙粒的作用下彻底坍塌，重又回到起始状态。这不正暗示着帝国倒退至蛮荒时代的悲剧吗?”
“你何以证日月迦南便是这样一个临界系统?”
“通过对城市中宫殿、庙宇、房屋、庭院、基础设施的大小、方位的测定，我们发现迦南的城市分形维数为1．35。这一数值与其他自组织临界系统的分形维数不谋而合。甚至，我们用不同大小的分子溶液去处理宫墙表面，各点都精确地落在双对数图斜率为1．35的直线上。这证实了迦南整个城市从宏观到微观均呈分形结构。”
“好吧，姑且假设迦南是一种自组织临界系统。那么导致其像沙丘一样坍塌的内在驱动力又是什么呢?”
“是社会进步。”
“什么?”
“分形维数的数值与社会资源利用率之间存在一定联系。比如一个社会系统的分形维数较低，就表明该社会系统内的土地、贸易、政府以及劳动力等诸多机构与资源的利用率还没达到优化的标准，整个系统内还存在着大量闲置资源。是文明的低层次。这一规律即使在细胞结构内也是适用的。分维数越低，表明细胞的进化度越低。比如线粒体的分维数为12。病毒及其宿主的分维数1．4-1．5，哺乳类免疫蛋白分维数1．7。
“考古界对斯巴达城遗址的发掘发现，在来库古王子时代,该地区土地利用率的分维数保持在0．7左右。而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分形维数不断增长，到伯拉西达时代已达到1。这证明，某一社会系统的分形维数越大，政治就越稳定，经济就越合理。各种资源的利润率也越高。”
“诚如这样，迦南的社会结构分形数高则意味着文明程度高。与它毁灭又有何干?”
“可是对于一个自组织临界系统来说，其分形数不可能保持无止境的增长。分形维数一旦超过某个极限值，将可能导致整个系统崩溃。好比沙丘的斜率超过某个极限值，就不可避免地发生坍塌。
“与此相似，作为自组织临界系统的帝国社会，随着内部各种资源配置的不断优化，利用率逐步提高，它总有一天也会达到一个临界点。社会结构将极不稳定，很容易爆发战争、饥荒、屠杀。根据我们的计算，帝国已经处于这个临界点。而这台庞大机器的动作者和公民却茫然不知。”
“所以，你们选择背叛。以小规模战乱给帝国以微弱扰动。造成局部坍塌以唤醒麻木的当局。”
“谢谢你的理解。事实上，小规模的骚乱无济于事。正如沙丘的局部沙粒不断崩塌，而文明的内在驱动力又驱使沙丘不断升高。我们必须制造更大的动乱来迫使帝国的资源配置和社会结构作出根本性调整，以降低分形维数。可是我们的力量相当有限，渺小如一粒尘沙。尽管前来镇压我们的部队中很多人受到我们感染而加入我们。但我们的力量还是在对抗中遭到残酷削弱。直到此时……”
这个人横着的手臂剧烈地颤抖，殷红的蠕虫已经干枯。“我已经是最后一个。”他的手颓然下坠，手枪碰在大腿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周围的枪械立刻像刺猬的利刺抖擞地竖起来，对准这个衰弱的躯体。森扬扬手制止了众人的鲁莽，说：“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本可以通过适当的渠道说服我加入你们，比如董参谋。还有，你本可以杀了我为你的兄弟报仇……”
“加入我们?还会有第五支远征军来镇压。至于……杀了你?”他的喉咙里蹿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声。
“我说过。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来制造坍塌。这股动力不会来自我，而是你!”
“我?”森死死盯着那个金属光泽的头盔。那个头盔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如果给我一支与你们一样装备精良的部队，我未必打不过你!”
“这是事实。”森老实地说。周围的士兵也诚服地垂下头。
“但是，我们即便是打败了你们，本身也会遭受重创。第六支第七支远征军仍然会接踵而来……所幸，上帝选择了你。让我看到一丝希望。”
森一怔。
“我意识到，你终于镇压了我以后，你将获得极高的荣誉和军衔。这意味着你可以在内部制造强大得多的混乱。”
“我会做吗?”森冷冷地说。
“会的。”那个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以一种趾高气扬的口吻缓慢地说，“因为。我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你。”言未毕，一声清脆的枪声炸响在逼仄狭长的深谷里，久久徘徊。那个人以自己最优美的姿势拥抱大地。鲜红的液体呈放射帚状喷溅出去，在森的脸上、军服上、手臂上绽放出朵朵梅花。森屈身一跪，抱住那个崩塌的身躯，把他的头颅轻轻放在膝上，取下他的头盔。在那双急剧萎维的灰色瞳孔里，森看到最后一丝奕奕的神采，正如那天边的霞光。
残阳似血。
注：
①简单地说，分形是具有任意小尺度下的比例细节及自相似性质的图型。
②一类耗散的连续系统，即包含成千上万个发生短程相互作用组元的符合系统，在特定的条件下系统将自行演化，最终达到一个临界的稳态，叫做自组织的临界态(self-organized cnncahty，SOC)。沙堆模型可以看成是一个具有局部相互作用和广延自由度的耗散动力系统。
拼就生命质量之全部
铿然一击
电光火石一瞬息
信念燃烧不止
灰烬何须久存
温暖已然远逝
星空无语
当铭记此时
“毕业于?”
“阿克萨桑利军官学校。”
“兵龄?”
“10年。”
“你的任务?”
“平定迦南叛乱。”
“你代表?”
“伟大的太昊帝国!”
“很好，森，期待你的好消息。”
“请叫我AM73，总统先生。”
“记住你的使命，AM73。”总统努力倾斜他臃肿的身子，与森坚硬的双肩一碰。便郑重地直起，双手抓紧森的双肩，半仰着脸，打量森空白的表情，就像雕塑师欣赏自己的一个杰作。
也许已经是最后一道关卡，森没有数顺利通过的关卡数。对于军人而言。估算离胜利的步数是没有意义的。即便是赢得了之前所有的战斗，却输了最后一场。他亦将输掉整场战争。森甚至已经闻到胜利硝烟那腥甜的气息，抬眼间。“敌人”的岗哨隐约在望。他和钧的计划是：放弃地图上标注的路线，从关卡侧翼的悬崖突破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敌人”面前。
可是他犯了个错误。他高估了一棵野枣树根基所能承受的冲力，岩土即刻崩裂，在他悬空的瞬间。他以另一个错误弥补了这一个错误。他抓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树。这次他赌对了，松根死死咬住石壁。生命暂时得以保全，却丧失了对局势的控制权，光秃秃的岩壁完全无法提供借以逃生的支持。他愤怒地把另一只徒劳的手掌击在石壁上。
钧在略高于森的位置的一个较平坦的台阶上徘徊不定，他往悬崖下望望，双唇紧闭。他的两眼深潭一样平静，看不出突然事件袭击后的丝毫波澜。最后，他解下皮带。把自己的一条腿捆在一棵树上，俯身趴在崖边，伸出一只手。说：“抓住我。你知道怎么做。”
森扭动身子，在空中荡了几回，拼命伸手丈量了一下距离，痛苦地闭上眼睛：“够不着。”
“你必须跳!放弃你手里的救命稻草，抓住希望更大的一个。”钧又努力把手往前伸伸。那已经是他重心所能依附的极限。
“你能抓住吗?”酸酸的液体刹时淹没了森的眼睛，他还只有13岁，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腺体。
“不要问我，问你自己。像相信我一样相信你自己。”钧的目光突然严厉起来，像是两道长满毛刺的光柱。
像相信你一样相信自己?森耻辱地感觉到自己像是光屁股坐在一盆仙人掌上。一股热流从腹底喷涌而上，撞击脑门。
他纵身一跃，在抓住那只骄傲的手的一刻，他的十指狠狠地抠进他的纹脉，掌心的温度沿纹脉蛇一般游走，蔓延全身。
校长兆在63岁时向军部提交了辞呈，这一事件在校内引起一片哗然。高层在一个小时内就接受辞呈，并下达了新的任命，响应之快就像是一次击打回车。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上课。”兆用意不明的目光丈量了森的高度。说，“坐。”
森固执地屹立在老师威严的目光里。他已经习惯直立着恭听教诲。
“你我应该以平视交流。”老师说。
“迦南的局势你已经了解一点了吧?”老师抿了口红茶，从森坚定的目光里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继续说，“按照司令部的战略布署，由帝国最优秀的指挥官率领的远征军将在一个地球年内凯旋，现在，喜马拉雅山已经三度雪融。”兆偏偏头，从百叶窗缝里透射的光栅打在他酱紫色的脸上，就像尤卡坦土著的脸谱，“军部不可一世的计划书再次沦为一张废纸。前线带回了匪夷所思的消息：帝国的骄傲、雄武之师居然叛乱了。”
“钧?”一丝苍凉的微笑挂在他僵硬的嘴角，“他已经死了。”兆扶桌子站起来。转向窗户，一拉窗绳，灿烂的阳光瀑布般倾泻进来。吞没了他衰老的肩膀。
森死死盯着老师，希望与老师游离的目光正面碰撞，兆的视线却落在一盆太空植物上，轻且缥缈，似乎一碰便作蛛网零碎。
“三天后，你会接到司令部的任命。”老师给森正了正硬领下第一粒铜扣，“你的使命?”
森脱口而出那个烂记于心的誓词。
老师摇摇头：“你的使命不应当是填补钧的空缺，也不是填堵帝国的塌口。那是一个致命的黑洞。你无法抗拒它的势垒。你应该一头扎进它的黑口，探知崩塌的渊源。”
“我的学生。”老师的手指锚一般深深扣进森的双肩，扳转他的身子，“从这道门笔直地走出去。不要回头。笔直地走!”
在光洁的玻璃钢门面上，他看到老师的身子像是一张老朽的弓奋力弯下去，松脆的脊梁似乎要被绷断。双掌紧紧覆盖着不断下倾的脸，无数条皱纹从指缝里渗出，蚯蚓一般顽强地蠕动。
小家伙四肢着地，在地上横冲直闯，两根巨大的柱子阻挡了他的方向。他的大脑袋四处望望，便一屁股坐下来，仰着头寻找这柱子的尽头。然后他拿定主意，唇上挂满缠绵不断的瀑布，探上前去……不错，他就是这样做的：张开他贪婪的小嘴巴，亮出他两颗参差的门牙，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浑浊的液体，对准森笔挺的制服裤角发起攻击。
森微笑着，伸出一只手，夹起小家伙背后的十字交叉背带。将他提到面前来。小家伙的两条胖乎乎的腿在空中拼命地蹬踢，像一只被揪了耳朵提起来的小兔子。
“他应该有一岁多了，怎么还不会走?”
“两岁了。大概他以为手与脚没有什么区别，就像他把十个脚趾头塞到嘴里和吮吸手指头一样方便。”芯说。
钧走的时候，还不知道芯肚子里有了孩子。自己明天也要走了。却不知道何时能归来。想到这里有点心酸。
“森，我有种预感，却说不出。我总觉得……”芯颤抖起来，她摇摇头，泪光闪闪地望着他，问，“钧真的是在做战后整顿工作吗?上级告诉我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可是我得不到他的丁点消息……”
“放心吧。芯。我这次去，定将他完整地带回。他会记得给他的大小宝贝带外星礼物的。”他咧嘴笑笑。甚至还轻快地扬扬眉毛。可是，当他的目光路过小家伙无忌的眼神时，却一下子碰碎了。他别过脸，把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抱在胸前，让他倾听自己有力的心脏撞击声。
司令部是在钧登陆迦南基地的一个月后失去对这支部队的控制的。起初的战略部署一切正常。传回的全息图像、音频数据、勘测资料表明，迦南基地并不是毁于外族的入侵，基地内的许多地区没有任何战争的迹象，只是荒颓在那里，保持着原貌。有些地区的土壤成分和建筑面貌证实曾发生过小规模的战斗，但也不足以对基地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令人震惊的是，从发掘资料看，迦南在2000个迦南年前曾达到文明巅峰，甚至有可能超出母星的科技水平。因为钧的部队发现了大量说不出原理的机器残骸。但是巅峰过后马上就是衰竭，考古表明，最后一件迦南风格的艺术品创作于1980迦南年前。此后，迦南大量的建筑、公共设施停止建设。对历史垃圾场的研究表明，前2000迦南年时，基地处理废物不断下降，这表明人口基数在萎缩。在随后的几百年内，迦南人便整体消失了。 “没有大规模内战，没有外族入侵，没有毁灭性天灾。没有大屠杀、传染病，从挖掘的尸骸来看，迦南人大多是自然死亡。只有局部战争，低层次冲突，隔三岔五的荒馑。这是迦南消亡的全部原因。”钧给司令部提交的简短报告让高层大动肝火，即便是钧自己也是不满意这个结果的。他原本计划着与不可一世的外族异类真枪实弹地干一场。却连个敌人的影子也没见着，但事实就是这样。
“迦南毁于自我。”这是钧发回的最后一次报告。
司令部随即派遣了另外两支远征军。当局照旧举行了轰轰烈烈的誓师仪式。可是只闻得锣鼓喧天，却不见征人归来，一前一后两支队伍连个影都不见就被饥饿的黑夜吞没了。传回来唯一可靠的消息是：发生了叛乱。
军部对这一战事的不利消息封锁得很死。所幸，幸福的太阳公民无暇顾及浩渺银河系里一颗不安分的沙粒。
发现目标。巨鳌级，航速10节。
目标已锁定。目标航速10节。
目标已进入攻击半径。滴——提示一次。
目标已锁定。滴——提示二次。
“释放‘康提基’小艇。靠近目标。”森双臂抱胸，盯住屏幕。
“司令，那可是巨鳌级，小艇无异于羊入虎口。”董参谋提醒道。
森没有理会他的异议，下令舰队全体分散，围绕巨鳌级作环形飞行。
“这是一艘空船。”小艇传来机械战士恐惧的呼叫，“一个船员也没有。船的动力装置也完全毁坏了，现在它正在以惯性飞行。”
森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哦。天哪!那是什么?”机械战士人性化的尖叫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指挥室里所有人的脖子。
两团土黄色的火焰从分散的舰队的环形上下方滚滚扑来，在雷达的视窗界面上留下一团阴影，就像肮脏的抹布涂过屏幕。抗干扰分析软件迅速把这团阴影解体，一架架小型航天器从阴影中解离，它们高速飞行的躯体在迦南稀薄的大气层里滋滋燃烧，通体火红，每一架飞行器都拖着一条浓烟尾巴。
“我们被包围了!”董参谋懊恼地捶击着脑袋。
“不是，它们的目标是小艇。”
“司令，他们已经进入我们的反包围圈里。可以攻击了吗?”
“不，他们是自杀式攻击，我们可作壁上观。”
果然，那两团土黄色的飞行群飞蛾一样扑向“康提基”小艇，绽放出瑰丽的光华，而后到的飞行器又迅速被愈加膨胀的火团吞没。冲击波在森左手的咖啡杯里荡漾出一丝波纹。
指挥室里响起一片欢呼，森的眼神却愈见阴霾。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一个年轻的中尉问。
“因为弹尽粮绝。”森转过身来，严厉地望着大家。“这是离太阳系150光年的人马座－u的迦南，辎重的运输成本增长满足指数规律。当我们山穷水尽时，我们也会不得不列成黄蜂队形扑向敌人。面对这样一个拼尽血本同归于尽的敌人，你们做好准备迎接这一天吧。”
指挥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在争夺迦南泊船基地的战斗中，森的远征军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为太空飞行设计的航空器在厚厚的大气层里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丑态百出。
森命令舰队停泊在同步轨道上作短暂休整，又释放了十几个探测器对这颗墨绿色星球作太空侦察。
“啧啧”董参谋发出赞叹，“我断定那白色的线条是人工运河，而那黑色的点应当是高大的宗教建筑。迦南人不愧是太阳系的优秀移民，在短短数千年内就创造出如此灿烂的文明。”
“把图像放大，”森扭扭酸疼的脖子，“倒放一次。”奇怪，迦南星球表面纵横交叉、错落有致的线条呈现出无限递归结构，难道眼睛看花了?他挤挤眼球，画面放大10倍，100倍，1000倍，愈来愈精细的建筑构造呈回字形圈圈向外扩散。森调换另一个探测器传回的图像。放大处理后仍然如此。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观察迦南。不论镜头如何拉近、焦距如何变化，规律分布的建筑群落在更精微的区域以同样的规律展现，这种递归结构似乎可以无限延伸。直到消失在探测器分辨率的尽头。
“迦南人对建筑的审美有其独特的倾向，”董参谋若有所思，“他们似乎迷恋自相似结构，这种建筑布局，可不好打巷战。”
“勇士们，这里是离太阳系150光年的人马座－u，宇宙标准坐标773954，254788，1004521，32451。不管我们离祖国多远，请记住，我们代表的是太昊帝国。
“伟大的太昊帝国的文明种子播撒在银河系无数个蛮荒的星球上。今天我们在这里将要进行的战斗的火光，并不会亮过一颗四等星。也没有任何来自NSA，EPR，CIN电视节目的摄像机关注我们，我们仅仅是在为挽救帝国的一粒尘砂而战斗。但是请你们铭记在心，你的一举一动无不记录在母亲遥远的目光里。因为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母亲那高贵的品质，息息相通，这神圣的遗传让我们力量无穷战无不胜。
“今天，我们的敌人背弃了太阳系子民的荣光。却继承了母亲的智慧。与外星异族的战斗，我们可以轻松地发挥军事与文明优势，而对于这群可耻的叛徒，我们没有丝毫值得骄傲的资本。相反他们的狡诈与阴险对于他们制定下三滥的战术很有好处。
“帝国的司令部指挥中心里有一台智囊电脑，在过去数十年的护法战争里，它精确的战略分析为它赢得广泛的声誉。然而就在三年前，它为平定这场微不足道的叛军计算出一支具有微弱优势的远征军，远征军内所有的人员编制武器配置辎重规划都由它一手设计，战术模拟也表明它的计算是准确无误的。高层发言人甚至乐观地表示。远征军最终会凭借最后一颗子弹赢得这场战争，这让人联想到只剩下半块砖的故宫建筑师。现在，这台晚节不保的电脑已经提前退役。据说它神奇的运算速度让沉迷于游戏的长官感觉良好。
“我们这支队伍已经是第三支打着同一番号出征的军队，司令部的长官左右脸都已被人扇了一耳光，现在他可不想光屁股再挨一巴掌。司令部选择了我们，因为我们是他们手中最后的王牌，太阳系最优秀的战士，荣誉的终极捍卫者!
“不管怎样，出征是长官为他们的荣光做出的选择!战斗是我们为了自己的荣光做出的选择。我的兄弟，到战场上去捍卫你们的尊严吧!”
森发表完他的演说后，不同位置的军人齐刷刷地对准太阳系的方向致以军礼，便迅捷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黑暗深处突然绽放出一朵火红的花，这朵花在众人的瞳孔里膨胀到极点又迅速萎缩，深邃的星空顿时被无数道刀锋割裂，刀口里淌出鲜红的铁水，又迅速愈合。
“那一定是杰!”一个光头上尉跳起来指着屏幕。“只有杰才喜欢做这种花哨的规避动作，他还取了个名字叫‘空中托马斯’。”
突然，他的驾驶舱颤抖了一下。一团浓艳的红光挤满他的屏幕。
“杰死了，杰死了!呜，谁干的?”光头痛苦地揪住头发，如果他还有头发的话。
“我!请记住你的代号，AF9981，这是战场，不是训练营，军士。”一个老兵面无表情地说。
在这场以消耗为终极目的的战斗中。最终，兄弟打死了弟兄，学弟干掉了学长，男朋友送走了女朋友，情人结 束了情人。曾经在同一个训练营同一条战壕里同抢一盒罐头的战友，现在作为屏幕上一个红叉标定的点，毫无意义地消失了。
正如森的估计，司令部给远征军的配给精确得近乎吝啬，他们出于军费开支的原因，更多的是对部队忠诚度的戒心，不敢给远征军配以绝对优势军备。在这场战斗中，巨鳌级的消耗是10：11，基洛夫的消耗为2：3，攻击飞碟的消耗为11：17，巡航飞船的消耗为29：27。双方基本战平。但是远征军的有生力量保存完好。母舰共工号上共载员730人，另外。由三艘基洛夫一艘巨鳌级对接组成的同步轨道上的基地安然无恙，共载员862人。而叛军的空中力量已经化为齑粉。
“难道我们又回到亚马逊丛林战争的时代，用狙击步枪战斗?”董参谋俯瞰那颗墨绿色星球，忧心忡忡地说。
“你还想帝国给你运来武装直升机吗?”森不无揶揄地说。“你最好学会在脸上涂抹迦南植物独特的芒果色。”
在强大的火力攻势下，几小撮敌人的狙击很快被击溃。但是迦南星球表面丛生的高大灌木覆盖了原来宽阔平直的通道。仅有的几架小型地面运输机也开进缓慢。森也不敢贸然深入。他在敌人的阵地上仔细观察，断定这的确是一个精心经营的工事，敌的放弃并非诱军深入，而是战斗力的限制。长达10个迦南年的抵抗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弹药，更何况他们所缴获的武器中大量安装了基因认证芯片，恐怕他们中间没有足够的机械师对武器进行改装。森疑惑的是，前两支部队就完全可以剿灭他们，怎么反而销声匿迹了呢?难道?一团阴云在他的眉宇间凝结。
“带一个战俘上来。”森对一个警卫说。他想对这个神秘的星球作进一步调查。顺便打听一下钧的消息。
“没有战俘。”
“什么?我至少看到20具尸体。那么伤员呢?”
“一个也没有。”警卫木讷地说。
诚然，在狼藉的肉体堆里。除了汩汨流淌的血还是活的，其他都已死亡。森在战壕高处迈着沉重的步子，有几张隐约熟悉的面孔刺疼了他的眼球。他把帽沿拉得更低了。随从的人员也低头不语，这迦南潮湿的空气蜜糖一般黏滞。
一只半蜷曲的手掌挡住了森锃亮的军靴，它的食指较其他突出。微屈着。它的主人仰面八叉，眼眶眦裂。死神的造访如此急促。竟忘了关上他的窗户，并在他左侧太阳穴留下一朵暗红色血痂。而一条浑浊的乳白色液体在脑袋右侧呈扫帚状放射开去。
董参谋把一支柏林产老式机械手枪踢出老远，说：“他是自杀的。”
森蹲下去，轻轻摘下死者皮带扣上一个小手指粗细的管状物。里面空空的。
“那是什么?”董参谋凑上前。
“装这个的。”森的掌心赫然一颗金灿灿的空弹壳，它的光芒灼疼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森直起身来：“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一个背叛祖国的人如此忠实于他的反叛事业，难以置信。”
“几乎每个人都带有这么一个装子弹的小盒。盒里刚好只能装一颗子弹。”一个战士惊讶地发现。
“这意味着什么?是象征意义、宗教意义还是用于自杀的现实意义?”董参谋期待地望着森。
森一言不发，表情凝重地眺望远方，那里是一道绵延至天边的杏黄色植物屏障。
一个迦南星期过去了，小胜仗倒是打了不少，部队推进却很慢。士兵们对迦南野生食物的适应一顿两顿还凑和，久了就水土不服。敌人利用丛林的掩护神出鬼没，骚扰不断。虽然一击即溃，却难以歼灭其有生力量。
董参谋建议兵分两路，或齐头并进，互为犄角；或一突前一殿后，前后照应。增强部队的灵活性，也减少被打伏击的危险。目前，远征军拥有绝对通讯优势。缺乏能源的敌军可能连电磁通讯工具也不具备，所以分散兵力的确是个不错的建议。
森同意董参谋率领一支300人的队伍从左翼衍射出去，但应根据同步轨道上侦察飞船的定位，严格保持在70里的距离之内。
森卧在战壕里，捂住双耳。闭上眼睛聆听周围此起彼伏的爆破声。哒哒哒。这是辛格威尔机枪的点射，它的咆哮短促有力。哒，哒哒，哒。这也是辛格威尔机枪，却来自一个经验浅薄的小兵，愚蠢地暴露了他弹药不足的命穴。“嗡——嘭。”身后的树叶被挤出一道无限延伸的鸿沟，树叶羽毛般零落，这是恐怖天罡的轨迹。天罡是一种孤波武器。孤波的能量在空气里几乎没有损失，对于它而言，射程这个概念已经失效，只要不被几米厚的水泥墙阻隔，千里之外它仍能震碎敌方的五脏六腑。“呜——嗡，呜嗡。”这个声音细如蚊蝇，蛇一般无息游走，一个不幸的战士刚探出脑袋，就轰然倒伏。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头盔也完整如初。“天隼”因这一性能而赢得安乐杀手的美誉。森的嘴角微微上翘。他确信，这一次，他们已经咬住了敌人的主力。从常规武器的攻击力度来看，对方已经山穷水尽弹药不多了，所以看家武器一件一件搬了出来。
“ZXS6741！ HKB8554！ 10P7740！ LJQ4562！”
“到位!”“到位!”“到位!”“到位!”
“准备——开启。”
“嚯。”阵地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欢呼，天空被一道刺眼的闪电点燃，战场的四个方向竖起四面通体火红的能量光栅墙体，灼眼的光芒让天空的恒星也模糊了轮廓。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就像一块透亮的毛玻璃。密集的光栅的高温把潮湿的空气电离，滋滋迸发出火花。对于远征军而言。节日已经到来了。敌人的阵地全部被包围在光栅墙内，插翅难飞。当然，这也是一个赌注。光栅发生器耗能巨大，这是它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使用。
“轰击!”
所有的炮口对准那不到一平方里的矩形阵地尽情渲泄怒火。十架攻击式飞碟也加入到狂欢的行列，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把巴掌大的天空分割。
恒星渐渐西沉，光栅墙体的光芒逐渐黯淡、熄灭。当最后一声轰击声被滚滚尘土吞没，整个世界屏住了呼吸，万籁俱寂。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战士们跃出壕沟，击掌相庆。当他们走上敌人的阵地，发觉脚下的泥土柔软而富有弹性，踩在上面步子轻盈了许多，因为阵地上原来一米厚的土全部被冲击波犁过一遍了。敌人的尸体在土丘的任何位置显露，就像是一次匆匆掩埋的殉葬。有人从敌人的腰上取下那个奇怪的管子，打开盖子，里面果然是一颗饱满的子弹。敌人显然还来不及使用它就一命呜呼了。尸体堆里随处可见拼命张开的嘴巴，却没有一个可以发出声音。
森的脚步突然停止，不远处便是一道笔直的玻璃化的焦土，那是光栅的位置。可是，就在他脚下，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张大嘲弄的嘴巴。洞里窜出飕飕寒风，吹得众人直缩脖子。警卫朝里面扔了一个空弹壳，撞击的声响清脆深远，余音袅袅。众人的表情凝固了。
“那是什么?”一个中士指着前方低矮的天空。使劲睁开他黑少白多的眼睛。
人群骚动起来。那是一个巨大无朋的穹庐状黑影悬挂在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巅，周体缀满了斑斓诡异的霞彩，金属的表面反射着柔和的余晖。没人知道它是一直呆在那个位置，还是此刻突然出现。因为敌人的阵地是一个陡峻的 高地。在高地之外的位置是无法观察到那个隐没于繁茂植物屏障的怪物的。
“是什么？敌人的巨型母舰?”
“天哪。是他们的基地?浮动的城市?”
从远视目镜传回的图像表明，那是一个构造复杂、设计精巧的宏伟物体。
“是迦南人的祭祖神殿。”森对众人宣布。这是侦察飞船刚刚发回的信息。
“我看到整个城市布局，不，我看不到整个城市，它的规模实在太大，我只是从它的一角推测，城市的格局是对称分布，呈八角形。中央的巨形建筑，也就是你们所看到的暗紫色穹庐，也是八角形建筑。从我的角度俯视，它就像一滴饱满的水珠，从高处滴落，缤放在城市中央，摔出的细碎水珠呈美丽的放射状四溅出去。而每一滴水珠又呈放射状发射出许多更微型的珠粒。这些珠粒就像结晶化学物质，又生长出更幽微的建筑物。不，我无法清楚地观察到它的细微结构。大丛大丛的植物掩盖了它们。但是我从显露的部位还是能推断出植物覆盖下的部位应当是这种布局。哦，它太美了。”侦察机器人的声音因激动有些震颤。森不禁咒骂起那个执意在侦察机器人程序里添加人性成分的设计师。
“什么?声音太嘈杂。您再说一遍。或者稍等片刻，等我把环境的噪声屏蔽掉。哦，好了。是的，城市里没有人，我没有观察到任何生物，活动的物体倒有一些，比如城市里至今运转良好的排水系统。可以看到广场上的喷泉永不疲倦的变化出水的各种形态。总体来说，这是一座空城，死城。当然不排除敌人躲在暗堡里的可能性。”
董参谋报告他的部队已推进到侦察坐标的711080位置。他们已经成功地把走投无路的敌方主力堵截在一个狭长的谷形地带。他强烈地要求森把部队以最快速度开到这一地区，前后夹击，一举全歼。
侦察飞船的导航系统表明，711080位置离森的部队50里，部队全速前进在6个小时内赶到应该没有问题。
如果董参谋的情报精确的话，这将是远征军的最后一次战斗。部队上下闻此消息沸腾了。尽管刚刚进行过两次不间歇的激烈战斗，但是战士们斗志昂扬。
森把部队分成三支，自己只统领最小的一支，而把两大精锐交给两位年轻上校指挥。按照他的计划。由他率领一支不到100人的队伍接应董。另两支均350人组成的部队却匪夷所思地部署在703080和720082的两端。
“这个口袋未免张得太大了吧?”一个上校提出异议。
“如果你的手指迅猛有力。就不会在乎手掌是大是小。”森把两只手握成拳头，举到两位刚刚提升的指挥官鼻子前，双手左右一击，目光饱满地望着他们。
森的队伍行进速度比计划的更快，战士们对故土的强烈思念转化为源源不断的战斗渴望。大家似乎已经闻到敌人身上那股长年不洗澡的酸臭味。
目镜视框里。董参谋精神饱满面带微笑。“欢迎，”他说。“森。或许你更喜欢被称做AM73。我很失望，你带来的队伍尾巴比我想象的要短。可见你的指挥艺术的确已经退化了。看我，部队推进得更远，损失却很少。”
“敌人呢?怎么连个鬼影都没有。”森气汹汹地骂道。战士们惊愕地望着他，他们冷面寡语的司令官很少表现出这样失控的情绪。
“我们就是。”董参谋笑容可掬，他稍稍让出一点空间，他的背后整齐的士兵在各自的武器前面面无表情地排列着。一个光头上尉在董参谋的肩后颔首微笑，笑容的姿态正如他狡黠的主子。
“为什么?董。”森面容悚然。
“留着你的好奇心去见死神吧!”董参谋的脸部肌肉横向一拉，下达了一个象征毁灭的手势命令。
一颗弹花在森的阵地上炸裂，扬起的尘土雹粒钻进了战士们的硬衣领里。立刻，漫山遍野人声鼎沸。杏黄色植物里许多个影子在活动。
“司令，我们被包围了。”一个警卫从卧倒的狼狈姿势里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木立的森。
森冷笑着，注视远方。只见董参谋的脑袋一歪，伴随着一声“哼唧”便从视框里消失了。一个光头上尉微笑着冲这边眨着眼睛。
“对付反叛的最好方法是反叛。”森平静的声音传递到战场上每个角落，填满每一个人的心间。
“兄弟们，对叛徒的清洗已经到来，杀出去!”光头上尉挥臂跃上战壕，两支久违的队伍融汇到一块。
山坡上，泥石流般倾泻而下的黑影凝固了。连他们的武器也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喉咙，肆虐的咆哮嘎然而止。
“嗡——嘭!”恐怖天罡的死亡孤波从山谷两头破空而出，无形无影。把它的轨道清理成真空。山坡上的人影被掀得人仰马翻，鬼哭狼嚎。两只黑鸦鸦的拳头从谷口谷尾击出，以合拢之势把山坡上暴露无遗的目标驱赶成一窝黄蜂。
“那是我们的队伍!”
“我们已经实现反包围了。”身经百战的战士们迅速意识到战争局势的微妙变化。开始一波一波疯狂反攻。格斗型飞船飞碟不失时机赶到，它们紧掠地面横冲直撞的身影把山谷上仅有的一线阳光遮挡了。天空一下低矮了许多。
通讯器里再也听不到任何有用信号，雷霆万钧的冲杀声爆炸声蛮横地霸占了耳洞空间。上级的命令此时已经不重要了，谁都知道该如何进行下面的战斗。
那团没头没脑的黄蜂群继续萎缩，它犀利的针刺也疲软了许多，老式辛格威尔机枪的吼叫变得声嘶力竭，精短得只剩下一声声艰难的咳嗽。哒，哒哒，哒。冲击波把它四周的高坎屏障掀了个底朝天，如果说敌人还保留着最后一点赖以抵抗的壁垒。那就是同伴的尸体。
最后。这个黑团被四面八方的火力洪流压缩成一个点。这个点时不时吐出精准的火舌，证明它还顽固地活着。它喘息的声音来自一把辛格威尔机枪。起初它使用的是电激发子弹。最后它改用撞针式子弹，使得它的呻吟更加嘶哑低沉。可是，从四个方向匍匐靠近的狙击手在不同的距离上被火舌——舔过。森扳过死者的头，一个女人手腕粗细的孔洞从头盔最脆弱的通讯器部位穿过。那是森格威尔子弹螺旋前进的通道。森的心隐隐震颤。他从警卫手里抢过一把老式冲锋枪，一矮身趴进壕沟。他想起自训练营以来，好久没进行过如此强度的对抗了。本来一发激光炮就可把这个点永久性抹除，但他更希望给这次远征留下一个回味无穷的结局。更何况，他需要一个回答，需要一张有生命力的嘴巴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50米，30米，敌人尸体堆上散发的腥甜味把森的眼睛熏得火红。从森格威尔机枪的子弹落点推断，这个家伙是背朝自己的。森倚在土壁上，他的肩后是一个5寸大小的缺口，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射击方位。他必须在填上这个缺口的一刹那完成搜索、瞄准、射击三个动作，否则狡猾的敌人将会把他的头颅永久性的嵌在缺口之上。森斜了一眼阳光的方向，便腾的架枪坐起，那个邪恶的影子准确的出现在他的判断方位上，森的瞄准器刚刚接触那个黑影的手腕。一团刺目的光华便撞进视野。他听到哐当一声，一阵麻木从肩膀托枪处传至手指尖。上身猛得震出老远。倒伏在坑里。当森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一股嗜血的快感喷涌全身——那个人肯定已经被击中了。因为在他被震开的同时，手指已经由惯性完成了射击动作。他检查了那支滚 烫的枪，发现枪管已经阻塞，一股凉意飕飕透背。
20米，他快速地在颠簸不平的阵地上奔跑。那个人影斜卧在尸体堆里，艰难地拾了抬头。
10米。那个人用左手从皮带扣上取下一颗子弹，填进一支手枪。森甚至已经看清那个人头盔上曾经象征光荣的帝国之盾。
5米。那个背影摆出他最骄傲的姿势，用手枪对准自己的脖子。
“住手!”森横空跃出，向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踢出一脚，却踢了个空，当他顺势一滚爬起来时。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家伙顶住了他的额头。
“能让我死之前明白这是为什么吗?”森平静地举起双手。
“什么为什么?”这是一个浑浊的声音。他银灰色的头盔反射着两个恒星的光辉，就像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
“为什么背叛祖国?”
“我没有背叛!”
森愤怒地盯着这个混蛋。牙床部位的肌肉僵硬了。
“还有第二个问题吗?”那人略为得意地动动手里的铁家伙。
“迦南的毁灭是怎么回事?”
“很好。”殷红的血从敌人的手腕冒出，像无数条生机勃勃的水蛭一般蠕动，而他的手臂一动不动。他的背后许多支枪无力地指着。战士们惊恐地望着他们。
“迦南的今天就是帝国的明天，”他说，“与恢弘的帝国相比，迦南不过是尘沙一粒。但是。正如一个微不足道的雪团足以造成毁灭性雪崩一样，沙粒的缺位也能导致沙丘帝国的崩塌。”
“荒谬，帝国高度发达的社会结构和政治体系岂是沙丘模型可以比拟?正如一滴水可以蒸发，浩瀚的大海却永远不会。”
那人微微震颤，隔着厚厚的头盔也能想象他不寒而栗的冷笑：“事实是，迦南的社会结构已经较帝国优化，这从他们的文明程度可以看出来。还记得第一支远征军的调查报告吗?”
“报告说，迦南是毁于自身。没有外敌入侵。没有天灾人祸。而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驱使基地迅速衰老。”
“不错。但这并非是一种超自然力，而是一种被广泛认知的社会发展规律。几万年前，墨西哥与危地马拉繁荣一时的玛雅城邦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消亡了。”
“什么原因?我听说玛雅文明是毁于干旱，也有人说毁于兵燹。”
“当然不是。第一支远征军对迦南建筑的地理分布和城市格局进行分析后认为，迦南社会经过长时间高速发展。处于一种极其危险的临界状态。它的崩溃不可避免也无法逆转。”
“从迦南人的建筑风格推敲它的毁灭缘由?荒唐的逻辑!迦南人的建筑不过呈现一种奇怪的分形结构①而已。”
“很好。可是这种分形结构不仅有助于对迦南人定居点的布局模式进行量化，还可以揭示造成这种布局模式的社会背景不是吗?正如蕨类植物的分形结构的叶片反映的正是基因结构的组织关系。战争、森林火灾、雪崩、地震这些人类灾害自然灾害都可以用分形维数来描述。而这种现象统统与一种‘自组织临界性’②行为模式密切关联。”
“自组织临界性?似乎是描述复杂系统的一个性质。”
“不错。自组织临界系统的主要特征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稳定性逐渐削弱，最后完全崩塌。比如不断增加沙粒的沙丘。随着沙粒的堆积，沙丘的斜率不断增大，这象征着帝国的不断进步。在此期间，可能有小规模的崩塌使得沙丘的斜率略有减少，比如迦南的毁灭。但是最终，庞大的沙丘将不堪重负地在一颗沙粒的作用下彻底坍塌，重又回到起始状态。这不正暗示着帝国倒退至蛮荒时代的悲剧吗?”
“你何以证日月迦南便是这样一个临界系统?”
“通过对城市中宫殿、庙宇、房屋、庭院、基础设施的大小、方位的测定，我们发现迦南的城市分形维数为1．35。这一数值与其他自组织临界系统的分形维数不谋而合。甚至，我们用不同大小的分子溶液去处理宫墙表面，各点都精确地落在双对数图斜率为1．35的直线上。这证实了迦南整个城市从宏观到微观均呈分形结构。”
“好吧，姑且假设迦南是一种自组织临界系统。那么导致其像沙丘一样坍塌的内在驱动力又是什么呢?”
“是社会进步。”
“什么?”
“分形维数的数值与社会资源利用率之间存在一定联系。比如一个社会系统的分形维数较低，就表明该社会系统内的土地、贸易、政府以及劳动力等诸多机构与资源的利用率还没达到优化的标准，整个系统内还存在着大量闲置资源。是文明的低层次。这一规律即使在细胞结构内也是适用的。分维数越低，表明细胞的进化度越低。比如线粒体的分维数为12。病毒及其宿主的分维数1．4-1．5，哺乳类免疫蛋白分维数1．7。
“考古界对斯巴达城遗址的发掘发现，在来库古王子时代,该地区土地利用率的分维数保持在0．7左右。而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分形维数不断增长，到伯拉西达时代已达到1。这证明，某一社会系统的分形维数越大，政治就越稳定，经济就越合理。各种资源的利润率也越高。”
“诚如这样，迦南的社会结构分形数高则意味着文明程度高。与它毁灭又有何干?”
“可是对于一个自组织临界系统来说，其分形数不可能保持无止境的增长。分形维数一旦超过某个极限值，将可能导致整个系统崩溃。好比沙丘的斜率超过某个极限值，就不可避免地发生坍塌。
“与此相似，作为自组织临界系统的帝国社会，随着内部各种资源配置的不断优化，利用率逐步提高，它总有一天也会达到一个临界点。社会结构将极不稳定，很容易爆发战争、饥荒、屠杀。根据我们的计算，帝国已经处于这个临界点。而这台庞大机器的动作者和公民却茫然不知。”
“所以，你们选择背叛。以小规模战乱给帝国以微弱扰动。造成局部坍塌以唤醒麻木的当局。”
“谢谢你的理解。事实上，小规模的骚乱无济于事。正如沙丘的局部沙粒不断崩塌，而文明的内在驱动力又驱使沙丘不断升高。我们必须制造更大的动乱来迫使帝国的资源配置和社会结构作出根本性调整，以降低分形维数。可是我们的力量相当有限，渺小如一粒尘沙。尽管前来镇压我们的部队中很多人受到我们感染而加入我们。但我们的力量还是在对抗中遭到残酷削弱。直到此时……”
这个人横着的手臂剧烈地颤抖，殷红的蠕虫已经干枯。“我已经是最后一个。”他的手颓然下坠，手枪碰在大腿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周围的枪械立刻像刺猬的利刺抖擞地竖起来，对准这个衰弱的躯体。森扬扬手制止了众人的鲁莽，说：“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本可以通过适当的渠道说服我加入你们，比如董参谋。还有，你本可以杀了我为你的兄弟报仇……”
“加入我们?还会有第五支远征军来镇压。至于……杀了你?”他的喉咙里蹿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声。
“我说过。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来制造坍塌。这股动力不会来自我，而是你!”
“我?”森死死盯着那个金属光泽的头盔。那个头盔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如果给我一支与你们一样装备精良的部队，我未必打不过你!”
“这是事实。”森老实地说。周围的士兵也诚服地垂下头。
“但是，我们即便是打败了你们，本身也会遭受重创。第六支第七支远征军仍然会接踵而来……所幸，上帝选择了你。让我看到一丝希望。”
森一怔。
“我意识到，你终于镇压了我以后，你将获得极高的荣誉和军衔。这意味着你可以在内部制造强大得多的混乱。”
“我会做吗?”森冷冷地说。
“会的。”那个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以一种趾高气扬的口吻缓慢地说，“因为。我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你。”言未毕，一声清脆的枪声炸响在逼仄狭长的深谷里，久久徘徊。那个人以自己最优美的姿势拥抱大地。鲜红的液体呈放射帚状喷溅出去，在森的脸上、军服上、手臂上绽放出朵朵梅花。森屈身一跪，抱住那个崩塌的身躯，把他的头颅轻轻放在膝上，取下他的头盔。在那双急剧萎维的灰色瞳孔里，森看到最后一丝奕奕的神采，正如那天边的霞光。
残阳似血。
注：
①简单地说，分形是具有任意小尺度下的比例细节及自相似性质的图型。
②一类耗散的连续系统，即包含成千上万个发生短程相互作用组元的符合系统，在特定的条件下系统将自行演化，最终达到一个临界的稳态，叫做自组织的临界态(self-organized cnncahty，SOC)。沙堆模型可以看成是一个具有局部相互作用和广延自由度的耗散动力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