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那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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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經常会被问到一个问题:读文学作品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的确,文学不能让你变得更成功,不能带给你快乐,也不会让你更好地知道如何与人相处,不会教你怎么谈恋爱。
  我之前认为读文学作品是为了获得一种情绪,比如感动得号啕大哭,或者恐惧得毛骨悚然。但是,影像在传递情绪上要比文学方便和快速得多。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读文学呢?
  生活的本质是很难把握的,我们每个人都活着,但是在一生结束之前,一年结束之前,甚至一天结束之前,我们真的能准确形容自己度过了怎样的时光吗?
  我们不知道如何传递和描述自己的生活。我们能分享的只有具体的事件:今天外出工作了,今天降温了,今天我爸偶遇了我的小学同学,等等。然而在说出口的时刻,就会觉得索然无味,心想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更微妙的感觉就更难以描述了,比如我某天下午在家看书,电视上正在放交响乐队的演奏,三点钟的阳光刚好照在书页上,我的书房窗户正对着的一棵大树上飞来一只鸟。那一刻,我感觉无比幸福,我觉得世界处于一个刚刚好的完美的瞬间,连空气中的尘埃都排列在刚刚好的位置,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满足的人。
  但这种感受我不仅很难跟人分享,甚至很难对自己形容:我的幸福感究竟从何而来?我又该如何保留这种感受?我知道我不能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刻,因为照片留下的只是影像,而不是我的情感。
  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能够传递不可传递的情感,能够留住不能留住的瞬间,那就是文学。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故事,一篇短篇小说,契诃夫的《吻》。
  这个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个士兵参加一场舞会。这个士兵身材矮小,背有点伛偻,生着山猫样的络腮胡子。他非常自卑,不善交际,从来没有跟女人有过什么亲密关系。
  他看着那些跳舞的人,羡慕又嫉妒。舞会进行到一半,他就觉得自己只是个碍事的人,想往外走。
  可是他迷了路,走进一个漆黑的房间。门有一条缝,门外有隐隐约约的、忧郁的玛祖卡舞曲的声音,窗子敞开,有白杨、紫丁香和玫瑰的气味。
  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听见匆匆的脚步声、连衣裙的沙沙声,一个女人低声说:“你终于来了。”然后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留下一个吻。但很快,那个女人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就是这个吻,深深地烙印在这个士兵的脸上、心里,他觉得一件不同寻常的好事发生在他的生命里。
  于是,不仅是那天晚上他幸福得晕晕乎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晕晕乎乎的。最后,在某一天晚餐时,他终于忍不住向其他军官讲了这个故事,他开始详详细细地述说亲吻这件事,但是过一会儿就沉默了。
  他为什么沉默?这时候,契诃夫写了一段我认为神来之笔的叙述:“原来这件事只要这么短的工夫就讲完了,他原以为会讲到第二天早上呢。”
  他讲完之后,有的军官怀疑地看着他,有的军官漫不经心地说:“她一定是个心理变态的女人。”
  这个士兵只能失望地附和道:“对,她就是一个心理变态的女人。”
  然后,关于这个惊心动魄的吻的故事结束了,士兵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举办舞会的大宅子,他绝口不再提这件事。
  为什么我如此喜欢这个故事呢?
  因为这个故事生动地说明了文学和生活的关系。这个士兵经历的和向他人叙述的只是一个意外,没有任何的修辞,没有任何严肃的观察和自我观察,所以他很快就讲完了,而且在别人听起来,那是个非常可笑的故事。
  而在契诃夫描述这个吻的时候,他写了那个时刻潮湿的空气,隐约的音乐,丁香花的气味,那个女人温柔的胳膊,女人的吻在士兵脸上留下的潮湿的触感,以及在那个自卑和敏感的灵魂里留下的永恒的印记。
  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就象征着文学的本质。它就像一种神奇的魔法,打开时间的褶皱,把一秒钟定格,仔细地去看里面的每个细节,这一秒钟变成永恒。
  当我们并不拥有或者并不欣赏文学的时候,生活就只是生活,只是一个个偶然或者必然的事件,一个个过客,一段段终将被我们遗忘的感受,一句句并非出自内心的话。
  而当我们读过契诃夫的《吻》,以及其他文学作品里所描述过的吻之后,我们人生中的每个吻好像都变得丰富。当我们小心翼翼地写下关于自己的吻的回忆时,会像契诃夫一样,认真地在文字里复刻彼时空气里的味道,和远方隐约的音乐。
  一个吻不再是一个动作、一次事件、一种成就,而是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内心的玻璃罐里的完整体验。它短得只有一秒钟,却漫长得经得起无数次回忆。
  当我们人生中有了永生难忘的时刻,我们不再只是会说:“我很高兴。”或者是:“我很难过。”我们会记得那一刻的温度,屋顶上的叮当响声,不知情的路人的神情,阳光在置物架上的瓶子上留下的阴影。
  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生活的本质。
  我们的人生因此丰富了成千上万倍。
  人们总是说,现在的生活节奏太快了。但我认为并不是时间本身变快了,或者是生活的流速发生了某种变化,而是我们的时间密度变得低了。在地铁上,在办公室里,在家中,我们以不同的姿势拿着手机低头看同样的信息、同样的娱乐节目,分享着同样的快速流动的弹幕,弹幕说着差不多的话:“笑死我了”“666”“ 1”。
  当这一天终了,我们快要入睡的时候,发现这一天好像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也没有在我们身上留下什么印记。
  如果说文学有何意义的话,那就是能把我们从这种“没什么好说”的生活中解救出来。重要的并不是我们在书里读到了什么,而是在放下书抬起头的片刻,觉得世界变得更清晰了一些,时间变得更缓慢了一些。
  你会发现对于人生来说,你没有那么健忘。
  你想起了很多东西,比如,你又想起了那个吻。
  (王小燕摘自微信公众号“蒋方舟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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