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上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toforworld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星期一上午第二节课后,课间十分钟,小悦在操场上和同学玩跳长绳,小可和别的同学在玩跳房子,单老师让同学来叫她们去办公室。小悦和小可不知道老师叫她们做什么,慌慌张张一起跑去。
  看见她们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单老师笑眯眯地过来,让她们两个并排站好。然后说:“除了胖瘦不一样,你们俩眉眼简直长得像双胞胎。”
  老师的话让小悦有些不愉快。哪里像了?小可比她胖多了,虽然穿得比她好,却总是油兮兮的,学习也不好。小悦虽然从来没有当面说过小可,但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半个来月就是‘六一’,我寻思着排一个女声合唱,你们看怎么样?”
  小悦和小可互相看看,然后异口同声地说:“不要。”
  小悦想,她们两个站在一起,一胖一瘦,讲相声还差不多。
  小可心里也不乐意,让她站在瘦瘦的小悦边上,不是更显得自己胖了吗?
  单老师笑了,说:“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另外八名女生都已经通知到了。小学里的最后一次表演,你们应该好好珍惜。”
  听老师这么说,小悦不再拒绝了。她喜欢在台上唱歌,但是不愿意只和小可一起唱,既然还有别的同学在,她也就无所谓了。
  小可张开嘴,笑嘻嘻的,小学已经上到六年级了,她还从来没有在台上表演过,每逢节日同学们上台演出,她只有在台下拍手的份儿。
邓家安 游春图

  单老师看看她们没啥意见,就说:“等我把歌挑好,你们就可以开始排练了。”
  刚说完,上课铃响了,单老师就让小悦和小可回教室去。
  这节课是美术课,小悦是美术课代表,她不想迟到,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从办公室出来,就飞快地往教室方向跑。
  小可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地喊:“等我一下,一起走啊。”
  一年级刚开学的时候,小悦和小可就是同桌了,那会儿,同学之间还没有熟起来,有一次,小悦把那本来不及看的《小熊维尼·阿噗》带到学校去,小可看到了,就向小悦借。小悦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借了。可是,那本书到了小可那里,好多天过去,小悦每次问她要,小可总说還没看完。一个月后,小悦终于把书从小可那里要了回来,但是,那本书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好多幅画上布满了油渍,好几处拼音上也不知道粘了什么东西。这些油渍擦不掉,又不能洗,粘上的东西清理的时候,会带着拼音一起抠下来,一本书脏脏的,还有各种粗鲁的折痕,她可以想象小可一边翻书一边吃东西的样子。当时小悦就在心里想,以后小可绝对不可能从她这里再借到任何一本书。
  后来又有一次,小悦把《窗边的小豆豆》带到学校,小可果然又问她借,她就一口回绝了。看着小可一脸失望的样子,小悦觉得心里头有些痛快。
  她还讨厌小可总爱吃东西,嘴巴整天嚼个不停,吃了东西又不把食物的包装袋及时扔掉,都堆在书桌的抽屉里,每次要找课本的时候,总会埋头在抽屉里翻半天。这个时候,小悦会听到那些包装纸咔嚓咔嚓的声音,简直让人受不了。
  小悦从来没有跟别的同学或家里人说起过小可的这些缺点,她不喜欢被人家看成是爱嚼舌难以相处的人。而且她妈妈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如果告诉她小可的种种,直肠子的妈妈不仅会让小悦不要和小可来往,说不定还会到学校找老师让她调座位,这个小悦可不愿意。而这种不愿意妈妈肯定不能理解,她们相差二十八岁,二十八年的光阴横亘在她们之间,无论是妈妈,还是她自己,都无法跨越。在妈妈看来,人一定要交益友,果断舍弃损友。而在小悦看来,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任何人都一样,只不过有些人身上让人喜欢的成分多一些,而另外一些人,身上让人讨厌的成分多一些,如此而已。小可虽然很多时候让人觉得讨厌,但她身上也有闪亮的部分值得别人赞赏。
  小学三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教育局的人来学校检查,校长汇报完,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检查团就到食堂参观。有个大官模样的人看见小可吃得香,就过来问她学校的伙食好不好。小可笑眯眯地回答说:“食堂的饭菜一点也不好吃。”
  在一边陪同的校领导脸上有些挂不住,说:“小孩子说不来话,难吃你还能吃得这么香?”
  小可还是笑眯眯地说:“我在吃小店里买来的火腿肠和榨菜包呢。”她指着桌上空了的榨菜包和掰成两段的火腿肠说:“而且,不是学校的饭菜把我吃胖的,我本来就胖,我就是不吃饭光喝水,每天饿得肚子咕咕叫,还是这么胖。”
  小可的话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事后有同学问小可,怎么敢这么说,不怕老师和校长怪罪吗?
  小可笑嘻嘻地回答:“他主动问我,难道我要说假话?”
  就是这样,小悦有时候喜欢小可,有时候又讨厌小可,她对小可时好时坏。同桌这么多年,小可没少跟小悦说话,小悦高兴的时候会理她一下,不高兴的时候听见了也像没听见。
  小可好像对小悦的态度并不在意,她觉得小悦本来就这样,不是随意可以亲近的脾气。因为家离得近,她们常常也会像别的同桌一样一起上学,放学了又一起回家。但是,小悦从来没有去过小可家,也没有让小可去过她家里,好几次经过小悦家门口,小可说想到她家做完作业再回家,小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自己做作业的时候喜欢一个人。
  小悦第一次拒绝小可的时候,小可有些不高兴,她说小悦:“你是不是有领地意识?就像狗一样,喜欢把脚翘起来朝地上撒尿,告诉别的狗,这是它的地盘,闲狗莫入。”
  小可的话让小悦想笑。她对小可说:“你这是在骂我吗?”
  小可说:“没有啊,老师说过,这是类比法。”

2


  “明天我去青石山上写生,你去不去?”星期五下午放学的时候,小悦朝着小可问。   小可听了这话,开心得直点头,因为小悦很少会主动和她一起玩。
  刚吃过晚饭,小悦就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她往画袋里装入画板、画毡、宣纸、颜料、笔帘……她知道自己不用带吃的东西,小可会带的。
  星期六一大早,小可就到小悦家门口来叫她了。小悦拎着一小桶水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看见小可挎在肩上那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就笑着问她里面装了什么?
  小可拍拍袋子,说:“应有尽有。”
  她拉开袋口给小悦看,小悦看见芒果、耙耙柑、苹果、矿泉水、饼干、薯条、面包、旺仔小馒头、洋葱圈、猪肉脯……小可说:“装在下面的你看不到,还有圣女果、剥出来的榴莲和切好的凤梨。”
  “你怎么没带工具,不画画吗?”小悦问她。
  “你画画那么好,两个人一起画,爬山的人看见,会贬我的,我可不想让自己难堪,我就帮你忙好了,你需要什么颜料,我帮你调。”
  小悦想想,没再说啥,她们一前一后朝着青石山走。
  小可一边走,一边问小悦有没有吃早饭。
  小悦摇摇头,说:“还没呢,我爸一大早就到厂里加班去了,我妈也出去了,有人打电话来,说汽车钥匙丢了,让她上门服务。她煮了泡饭,但是我没有吃,我最不喜欢吃泡饭了。”
  小可笑笑,说:“我也没吃呢,我出来的时候,我爸妈早就去店里了。”她说着,把手里的手机递过来给小悦。小悦看看,是一个录音文件,以為小可让她听歌,谁知道,点开了放在耳边听,出来的居然是很响的呼噜声。她顿时笑了。
  “这是我爸的呼噜,响吧?”小可说:“我妈说我有时候也会打呼噜,晚上睡下后,我的小呼噜会和我爸的大呼噜遥相呼应。”
  小悦笑着,又听小可点开的另外一个录音文件。这次是很奇怪的叽里咕噜的声音,不知道是啥。小可看小悦猜不到,就告诉她,这是她肚子饿的时候,把手机放在肚皮上录下来的声音。小悦笑得差一点连手里的水桶都掉地上去。她说小可:“你可真是闲着没事干。”
  小悦从来没有玩过这些,她还没有手机,她妈妈说等她上了高中,离家远了需要住校,到时候为了联络方便再给她买。小悦也觉得有了手机学习上会分心,对眼睛也不好,就没有反对妈妈的建议。
  一路走着,后来小可还给小悦播了青蛙的叫声、蛐蛐的叫声、风在山谷中奔跑的声音、树梢上雨水滴落在潭水里的声音……小可说,这些声音都是她在青石山上玩时录下来的,等一下到了山上,她还要去找找看有没有新的不同的声音。
  小悦想,小可好像就算是一个人,也能玩得挺开心的,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烦恼。成绩那么糟糕,也从来不见她为自己担心。“为啥你总是那么开心?”小悦曾经问过小可这个问题。小可说:“我妈说的,我们有吃有喝有房子住,还有啥不开心的,人要知足。”小悦看她说话的腔调和她妈妈一样,就又笑。
  “不管怎样,我希望以后能过好日子,希望赚来的钱够自己花,最好是大家都以我为荣。”小悦对小可说。
  小可听了小悦的话,说:“那当然,每次美术比赛你都替我们学校拿奖,同学们早就以你为荣了。”
  小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打心眼里喜欢画画,我喜欢闻墨汁的味道、宣纸的味道,我画画的时候,心里总是特别愉快。如果人能不吃饭、不睡觉就好了,就可以多出许多时间用来画画。”
  小悦画画真的有天赋,教美术的吴老师很少夸学生,却喜欢把她这个才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称为自己的门生,有什么画画上的心得,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前一阵子郁金香花展,市里举行了一个国画大赛,小悦画的郁金香,以局部朦胧的天蓝色为底调,各种悦目的花开了七八朵,其中一朵橘色的大花,花苞开口处出来一个带翅膀的天使,从构图、色彩到想象力,一切无可挑剔,轻而易举拿到一等奖。除了荣誉证书,还拿到价值一千元的国画书法图书套装,小悦如获至宝。美术老师亲自开车带小悦去领奖,还在校广播站一连三天播了小悦得奖的消息,所有人都知道学校里出了个绘画天才,小悦自己也定好了人生目标,以后一定要考到美院,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
  青石山并不高,海拔才一百多米,离她们的家也并不远,走着过去,大约十来分钟,她们说着话,拐过最后一幢居民楼,小山就在眼前了。上山的小径铺了青石板,石板两边是绿茸茸的野草,散落着许多小朵的黄色野花,有一股淡淡的香。
  山风很热情地直吹到她们的脸上。
  老远她们就看见山顶上那几棵巨大的泡桐树,正开了满树淡紫色的花。
  小可大叫起来:“那些树太好看啦,我们到树下去吧。”
  小悦看见灌木丛里,星星点点的杜鹃花也四处开着,像一蓬蓬燃烧的火苗,很想立刻拿笔画下来。

3


  大树下有几块青石,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小悦和小可一人挑了一块坐下。
  小悦把画板拿出来,夹上画毡,再在画毡上铺上宣纸,平放在膝上,用木镇纸压着画纸的两端——这一对木镇纸,稍微有些差异,一块大一点,一块小一点,是她在木材厂捡来的,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啥木材。小悦用她爸爸在厂里拿回来的砂纸磨光了,再在镇纸的四个面上各画了梅、兰和竹、菊,漂亮清雅,一点也不比其他同学在文具店里买来的镇纸差。
  小可把小悦的陶瓷笔洗放在身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往笔洗里倒了一些水。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吃面包,并问小悦需要什么。
  小悦将几支毛笔从笔帘里拔出来,横放在笔洗上,再把黑色、藤黄、花青、赭石、胭脂、钛白等颜料各挤了一点在调色盘里。小悦说:“你喂我吃吧,如果用手拿食物,手上沾了油,会弄脏毛笔和宣纸。”
  小可于是一边说话,一边把面包、矿泉水喂给小悦吃。小悦吃完了一个面包,喝了几口水,觉得肚子不饿了,就开始画画。
  小可吃完了面包,又吃起了饼干,然后是薯条、榴莲。她忽然问小悦:“你知道为啥班主任让我也参加合唱团?”
  小悦说:“为啥?”   “因为我爸妈拜托她的呗。”小可顿了顿,继续说:“你不知道,从我一年级起,我家每年春节前都会给我的班主任送东西,要么香肠,要么腊肉。一年级到三年级给赵老师送,四年级换了单老师,就又给单老师送,我不让送,可是他们不听我的,还说都是为了我好。他们每次都送给老师猪的上肩肉。”小可说着,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告诉小悦上肩肉在哪里。“猪行走时会不停地运动到这个部位,因而这里可以说是猪身上最好的一块肉,每头猪身上的这块肉只有五六斤,吃的时候特别嫩而且香,一点也不油腻,单老师家可喜欢吃这个肉了。”
  小悦听了小可的话,有些吃惊,因为她家从来没有给老师送过礼。小悦的爸爸在工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才两三千,她妈妈在小商品市场门口租了个小门面给人配钥匙,收入时多时少,家里并没有多余的闲钱考虑送谁什么东西,小悦也没有和别的孩子一样从小去培训班学跳舞、钢琴、写字、下棋、跆拳道……她的绘画技巧都是自己看书琢磨出来的,或者跟美术老师学来的。
  看小悦这样的反应,小可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被选上参加大合唱,我心里是高兴的,但是我不会告诉我爸妈的。如果他们知道送了东西有效果,会送更多的。 ”
  小悦看了看小可,没有说话。如果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小可肯定会不高兴的,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她可不想这样。于是,她回过头,继续专心画她的画了。
  小可见她不说什么,就自己到一边玩去了。
  小悦先调墨,慢慢把枝干画起来。她画了一幅,自己不满意,又画了一幅,第二幅比第一幅好许多。她心里想,等画好了完整的一片树林后,还可以画一棵树,再画一张局部,几条枝子,或者只是单独的一条枝子。画完了泡桐树,还可以画杜鹃花,这样画下去,可以画一整天,想到这里,她非常开心。
  太阳在天空里渐渐往上升,虽然是坐在树下,但还是觉得有些热,小悦把外套脱了,只穿里面一件短袖,阳光斜照在她的手臂上,使得她的皮肤看上去格外洁净,且有一些微微的红润,那是很健康的肤色。阳光和暖,小风吹来花草的香,耳边不时响起清脆婉转的鸟儿的啁啾……一切都让她感觉内心惬意。
  小可转了一圈回来了,这一次,她录到一段鸟儿的叫声,婉转又动人。鸟儿叫唤起来的时候,似乎整座青石山都变得更加幽静了,但是,因为在树林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踪,也不知道是哪一种鸟。小可还在草丛里和石头缝里找到几只蜗牛,虽然每只蜗牛壳形状差不多,都是螺旋状的,颜色却都不一样,一只稍微大一些,是火红的颜色;一只略小,是橘黄色的;还有一只竟然是纯白色,她兴奋得把手掌摊开给小悦看。
  小悦看了看,说:“你要捡这些蜗牛做什么,是要把它们都养起来,当宠物?”
  小可说:“这些蜗牛肉厚厚的,一看就是很好吃的样子,我要多抓一点,把它们喂得肥肥的,让它们大量繁殖,我再去开个蜗牛餐厅,到时候大家都来吃我养的蜗牛。”
  小悦笑笑地说:“我可不喜欢吃蜗牛,一毛钱也不会给你赚。”
  小可哈哈大笑,然后说:“总有人喜欢吃的。就像有些人不吃榴蓮,有些人不吃香菜,也有人不吃苦瓜,可是,总有人会喜欢。我们这里一百多万人口,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人来光顾我的蜗牛餐厅,我就发财了。”小可为自己突然想出来的生财之道而兴奋,她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把蜗牛一只一只装在口袋里。

4


  因为是周末,不断有人上山来看风景,来了,又走了,几乎每个人都会在小悦身边站一站。有一对中年夫妇,慢慢爬上山顶,看了好一会儿。后来那个女的问小悦她的画卖不卖?说家里刚装修好,需要一点植物或书画来装点:“你这幅画颜色、意境都非常好,赏心悦目,我们想买下来,装裱后挂在书房里。”
  小悦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是练习呢,画得不算好。”
  “人家喜欢,就卖给他们吧。”见有人来买画,小可非常兴奋。
  中年夫妇拿出三百元给她。小悦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接这钱。小可帮她把钱收下了,说:“以后小悦会成为一名大画家的,她的画会值几千块几万块,像我们美术老师那样,一张画曾经卖出过十几万,还是国际友人买走的呢,你们保存着小悦现在的真迹,到时候就坐等升值好了。”
  男人和女人都笑了,表示同意小可的话。
  他们卷了画,慢慢往山下去了。
  小可把三百元钱放在小悦的画袋里,然后对小悦说:“我想好了,以后我就当你的经纪人。你只管画,什么也不用操心,你只要付给我百分之十的酬劳就可以了。”
  小悦笑了,说:“怎么,蜗牛不养了?”
  小可说:“不耽误,我一边养蜗牛,一边当经纪人。”
  小悦笑她:“你倒是蛮会盘算的,天生做生意的料。”
  “那当然。”小可说,“如果以后你觉得我不适合当经纪人,我还可以去职业技校读个会计班,到时候拿个证,一心一意帮你管钱,帮你把事业做强做大。”
  小可越想越开心,在旁边的灌木丛里摘了一朵杜鹃花插到头上,看上去像个女采花大盗。
  小悦看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脸上也漾出对未来璀璨之路的向往。
  她重新开始画她的树。
  上午十点以后,阳光越来越烈了。小可怕热,她脸上、鼻子上不停地冒出汗来。她对小悦说:“我得回去换件衣服,再用凉水洗个脸。”而且,她还想上个厕所,她不愿意在山上就地解决,不光是因为山上还有其他的人,还因为这座山她们经常来,她可不想把它弄得臭臭的,到时候连自己也嫌弃。
  “那你快去快回吧。”小悦让她把那些不想吃的食物都带回去,免得被日头晒坏了。
  小可问她:“你还不回去吗?”
  小悦说:“现在画画的感觉很好,我再画一幅就回。”
  小可飞快地把脱下的衣服装在袋子里,一边跳着脚,龇牙咧嘴,她憋尿憋得有些肚子疼了。她说:“那我半小时内就回来。”   小悦点点头。看见下山,不多会儿就没影了。
  小悦拿起画树枝的毛笔在墨水里蘸了蘸。接下来,她准备画一幅大的。她估计小可不会动作那么快,她肯定会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吃完中饭再回山上来,正好够她画完这一幅。
  有时候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啥大家都画不好的画,到她这里就会变得很简单。不用色彩,单用水墨的时候,每次小可她们只会把画面弄得黑黑的脏脏的,而她的却总是那样的干净、清雅。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如何处理画中远与近、虚与实、疏与密的关系,哪怕面对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风景,在她的画里仍然会透出不同凡俗的清奇的味道。有一次,美術老师赞她身体里住着一个画神。这样的话让她觉得欢喜,她有时候想想,美术老师说的会不会是真的,不然她怎么就那么喜欢画画呢?她的父母,以及父母的父母,没有一丁点儿画画的基因遗传下来,她何以就能这样无师自通呢?反正,不管这天赋怎么来的,这真是太好了。

5


  小悦慢慢画完了一幅,抬起头来看看,山上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蒸腾的日光和不时回荡着的两三声鸟雀的啼鸣,树荫虽然浓密,但是,还是觉得越来越热了,花草的香气熏得她有些迷糊。她看看山下,袅袅的炊烟快要散尽,小可还没有回来。这个做事没准头的人,还想当她的经纪人呢,现在就把她给炒掉,想到这里,小悦开心地笑起来。她把画板放到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转了转身体,忽然看见从山后上来一个人。
  那个人窸窸窣窣踩过野草丛慢慢靠近,然后站在她的面前。
  小悦有些发愣,傻傻地看着他。他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看上去飘飘洒洒,脸非常黑瘦,眼神却明亮,看着她的时候,让她有一种灵魂被洞穿的感觉。她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既深邃,又清澈。他穿着衣襟上有盘扣的烟灰色唐装,虽然有些皱,却干干净净,这让他看上去很有气质,像是一个流浪诗人。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悦好一会儿,然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说:“终于被我找到了。”
  小悦有一点点害怕,她不明白,一个陌生人,为啥开口就对第一次见面的她说这样的话。她看看山脚,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同学刚刚去山下拿一个东西,马上就回来。”
  那个人笑了,小悦看到他很白的牙齿,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放松下来。她听见他说:“你是不是怕我?难道我看上去像一个坏人?”
  小悦说:“你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坏人,但是,好人坏人,只看脸是看不出来的,有些人面善,心里却住着一个魔鬼,有些人脸上丑,心里却住着一个天使。”
  听小悦这么说,他笑了,说:“你说得对。”然后看着画夹上的画问,“这是你画的?”
  小悦点点头。
  他看看画,又抬头看看头顶上那些被小悦画在宣纸上的泡桐花,对小悦说:“泡桐花画得不错,从花萼到花冠,从浓紫到浅紫,从繁密到舒朗,你的用墨、留白都很妙,看上去有诗意的美,国画的意境出来了,但还是有一点点欠缺……你看这里,花朵不光有正面开的,还得画出只能看到侧面的,侧面的花用中锋行笔,稍微往下拉就可以了……还有,树干的表现还有一点不对,用重墨勾勒好树干后,得用淡墨在树干上皴染,你这里用墨稍稍有点过,应该再淡一点。”
  小悦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愣一愣的,但是,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刚才画树干的时候,她没有在另外一张宣纸上试试浓淡,一落笔就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为了保持整棵树的一致性,才都用了稍微深一点点的墨。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对他有些好奇。
  那个人问她:“你喜不喜欢做梦?”
  小悦不知道他为啥突然问起这个,就回:“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只要是个人,不都会做梦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有些梦是不一样的。”
  “怎样才算不一样的梦?”小悦有些疑惑,她平日里当然也做梦,但大多时候,一醒来就把梦里的情形忘记了,就像没有做过梦一样。
  那个人说:“就像现在,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一个梦。”
  小悦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家不在这里,而在松镇,家里有一大片茶园,没事的时候,我就整天泡在茶园里,摘茶的季节摘茶,过了摘茶季就在茶园里画画。十五岁那年春天,我有一次在茶园里,大约是有些困,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到了一座小山上,山不高,也不陡,非常美,漫山的野草野花,芳香四溢,山顶上还生着几棵非常大的树,紫花开得繁密,树下有几块大而平整的青石,一个女孩就坐在树下画画。”
  说着,他看看小悦。“那个梦实在是太清晰了,我醒来后还是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之后的几年里,我又做到这个梦几次。同样的梦,同样的场景,每次都是在我要跟女孩说话的时候忽然醒过来。”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个梦,它藏在我心里,成了我的秘密。但是我坚信,不断出现在梦里的这个地方,一定真实存在,而且我也发誓,一定要找到这个地方。”
  天哪,他的意思是说,从十五岁开始,他时常会梦到青石山,梦到她吗?小悦愣愣地想,她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话,但是,他拿这个梦骗她又有什么意思呢?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看小悦疑惑的眼神,那个人说:“上了大学,有自己的自由了,每个寒假暑假或各种假期,我都在外面跑,我跟家里人说是去外面写生。其实,我一直在找梦里的那个地方,这一年半,我差不多走遍了江南每一座小镇,爬遍了每一座海拔一百米左右的小山,过年前的寒假我终于找到了这里。我之所以现在又过来,就是为了印证我的梦境。你瞧,梦里的小山、山上的泡桐树、树上的花朵、树下的大青石,原来真的都是有的,连画画的女孩这回也在。”
  小悦的心怦怦直跳,忽然听到一个陌生人说这个地方,包括她自己,都是曾在他梦里出现过的,这种感觉太不同寻常了,就好像原本晴朗的天空中忽然下来一场细密的雨,让人毫无防备也无从躲避。   等了好一会儿,那个人问她:“你有没有梦见过我?”
  看小悦摇头,他好像有些失望,说:“我不知道为啥每次都会梦见这里,现在终于遇见了你,说不定就会有答案了,你说是吧?我看得出你也很喜欢画画,我也是,从小就那样,痴子一样,一拿起画笔,什么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吃饭都会忘记。你现在还是一个小孩子,我也才念美院大二,看我们以后会怎样,是不是我们冥冥中肩负使命来到人世,以后会联手创造一个不一样的画的世界。”
  这样的话,真是让人心情激动。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帮着把小悦的镇纸放回画袋里,然后开始帮她收起刚画好的画、画毡、画板、颜料盒、调色盘……小悦轻轻地把笔洗里的水倒掉,将几支毛笔插回笔帘。
  两个人,好像早已经认识许多年。

6


  正午的阳光是那样的灿烂,大树是那样的葱郁,灌木丛里的花草是那样的润泽。几只白头翁停在不远处的野灌木枝子上,吃刚从枝干上萌出的嫩芽,还不时轻声叫唤几声,心满意足的样子……这所有的一切,简单而美好。
  小悦说:“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就是客人,我请你吃饭吧,我有钱。”她把袋子里的三百元钱找出来,对那个人说:“上午我坐在这里画画的时候,有人问我买了一幅去,给了我三百元,这是我头一次卖画,实在是太高兴了。在我们这里,三百元起码可以吃好多碗面,咸菜肉丝面、鸡肉面、牛肉面、小排面、大排面、肥肠面、羊肉面……如果不喜欢吃面,还可以吃水饺、馄饨、盖浇饭,应有尽有。”
  那个人笑起来,说:“既然是第一次卖画得来的钱,那就该好好珍惜,把这个钱珍藏起来,就算你父母跟你要你也不要给。”
  听他这么说,小悦哈哈地笑了,她说:“那好吧。”
  她重新把钱放回袋子里。
  那个人笑了笑,说:“我该走了,既然找到这个地方,也见到了你,或许以后不会再做到这个梦了吧。咱们也约一下,十年后那个春天,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我们再约在这里,行不行?”
  小悦望着他,郑重地点点头,感觉身上的热血在沸腾。
  “我现在叫沈凡,以后可能会叫沈一梦……总之,你如果去松镇,可以到茶园来找我,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我的。”
  他说完,和她摆摆手,朝山后面走去。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野灌木丛和樹木交织成的绿荫里。
  小悦背起画袋,拎起水桶,也开始往山下走,她的脚步迈得并不是很快,山道边的野草不停地打着她,“唰唰唰”的声音不断传到她耳朵里,让人心情愉悦。不多会儿,她便在山道上与一脸笑嘻嘻的小可碰到了,见她已经往下走,小可过来,接了她手里的小水桶。
  小悦回头,山道上空空的,整座小山寂静无声,山顶上那几棵巨大的泡桐树,繁密的紫花,正轻轻地随风轻舞。她看看小可,小可正将她水桶里的水用手掬出来洒在一丛盛开的杜鹃花上,然后用手机去拍,想营造出清晨露珠滚动在花朵上的效果,她真是一个会玩的人。
  小悦不打算跟小可说刚才遇见的那个人,还有他的梦。她决定要把这个事情当成一个秘密存在心底,像那个人一样。在听了他的梦后,她的心境不一样了,忽然就变得敞亮起来、开阔起来——原本她爱画画,只是因为单纯的喜欢,虽然也想过以后或许能借着这份爱好改善自己的生活,但从来没有想过——将来,她不仅可以靠着画画变成一个优秀的人,更可以让她的画照耀整个世界,如同在高远的夜空里,自己闪耀成一颗火焰一般的星。
  可以吗?可以的吧,十年,那么遥远,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责任编辑:青鸟
其他文献
2019-nCoV新型冠状病毒肆虐,成为2020春天的国人之痛,無数医护人员、干警、志愿者、民工兄弟奋不顾身地扑向“抗疫”一线,许多人染病,甚至献出生命的代价。为向做出巨大牺牲的武汉人民,向那些时代的英雄,最可爱的人致敬,本刊将陆续刊出多期“战疫”主题诗歌。  众志成城,凝聚力量,传递必胜信念,呼唤爱和勇气,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武汉必胜!中国必胜!  死神的速度比我们
期刊
一  姐妹花拉面馆开业的时候,云炸裂般稠密地铺在头顶,太阳烈烈地炙烤着长乐巷。男人们被热浪一波波往店里推,女人们在跑马街屋檐下站成了一条条沉默的阴影。  钉子和一群小人儿打着呼哨从阴影里打马而过,他们是一朵云,可幻化成马。丁老师和那辆邮绿的二八大杠从远处的光亮里拖着一条黑影,一并从钉子身旁飞驰而过。这朵云立马被撞得粉碎,零零落落,飘忽不定。钉子远远地看到那个花篮躲在父亲灰蓝色的夹克后面,娇艳欲滴。
期刊
借一抹湖光  取一笔远山黛  氤氲水雾中  细细地  描摹你眉眼  我一眼钟情  满腔热诚给你  有幸共杯盏  可能否  许白首不离影  与他聊将来  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想话话过往  他又支支吾吾没了声息  我叹一口气  向光走去  暗恋  杨树隙里  打下参差不齐的光  一地阴影  瞬间格外地明亮  老家久无音讯的桃树  抽了芽  隐约有清香学步  我家在洛杉矶尔湾  去最近的超市也要五公里 
期刊
拍照的一瞬间,物体的一部分存在  被机器摄走。作为背景的地面和天空  以浑然不觉  而成为这张矩形容器内的主谋  花费在爬山过程中用尽了的气力  呈现出构图与阐释的和谐关系  山顶上的人正在务虚,在生日那天  下午,把鞋子脱下来  不磕,沙粒也直往下跳  这里曾经是大海的所在  山风跃进,阴气绕骨,也许是海风  带来了那倒错了的时钟  一种基于分析的世界观彻底崩碎  如砂砾,如大雪  头上降下白色
期刊
我陷在雾里了,周围死一般沉寂,我的眼里全是白色,没有一处暗影,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伸出十指放在我的腹前,我看不见它们。再近一点,我把它们放在眼前,费尽全身力气,我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我竭尽全力睁大眼睛,额头上青筋显露。我用脚使劲跺着地,终于看见我自己的手了,它们是粉红的,一根一根分开,一节一节有序,纤细得很,多么可爱啊!我从来没见过它们,我一直用它们,用它们给老公儿子做饭、洗碗筷、扫地、拖地、写账
期刊
冬日的风西西弗斯式  不断打磨着骑行者  这个时间  大多数人刚出摊  人群中却流入了一个钉子户  推着满车的水果  在轮子缓缓碾过月光之后  一头扎进非机动车道  因水泥地凹凸不平  橘子们起伏不已  仍没有跳出蹦床  它们就那样  一上一下之间  裹着这寒冬腊月的养分春风  驾驶九岁高龄的汽车  去往一個古旧的村子  高石头  是这村子的名字  村里二十几户人家  坟墓却占了半个山头  听说 
期刊
大风吹了破毡帽  他不管  手握锄头,乃至猎枪  以为追上了太阳  以为桃林深处的谎言显而易见  以为它已一一打破  再一子弹击落  对面过客的斗笠  眼睛黑白分明又渾浑沌沌  砰,远天红雾  自眼角滑开  大风吹了破毡帽  风是旧事,帽子是旧事  追逐影子的老人  连着手里鱼线系在我脚踝  无论麻阳还是沅江  远到对岸,蓝色海洋的国都  每一处不属于我的土地  都是我的葬身之处  又忆起捕鱼时节
期刊
妈妈反复谴责  我间歇性地咳嗽  在凌晨三点的空白墙上  小米粥的温度  一直燒着,一只锅  静静地把我吞下去  我赤脚朝天,通身  亮起了分明的红  我逆流而上,搭载  气流的梦幻小舟  我是我身体的下一站  等待被煮熟,剥壳  总得替人受着罪他的下半生  他背起半亩地  典当生活,他把自己  随手散落,他也想  长出根茎,他拖着  盐分不满的身体  晃呀晃,他顶着  一片碎碗,一根筷子  颤在
期刊
日升日落,时间的权杖  指点花开花谢  月圆月缺 一个虚词  嬗变草木枯荣  上天给了我生命  我每天在季节轮回中做着减法  直至把青葱一点点消耗掉  鸟鸣深深浅浅  日光月光暧昧地交接  挑动黑发变成皓首  情事落在  一根根白发里  浮现我一生最爱的诗句  有人提示  所谓的起点与终点  只在咫尺之间  我捡起曾经含露的落叶  夹在书本中年轮  一张床  把生活分隔成  昨天与明天  我行走在
期刊
夜行人。你可以看见玻璃瓶中  注满黑。夜行人。这黑是水  夜行人。一滴一个亡灵  一滴一颗眼睛。夜行人  落在石头上的果实被风拨弄  夜行人。风拨弄你  有声音呼喊你姓名。夜行人  遇见就像别离。夜行人  你可以看见玻璃瓶中  注满黑。夜行人。黑中  蠕动另一团黑。散不掉。结不起冬日印象  黑色与白色。方块状交错拼接  完整的。残缺的。会让你滑进去的  你不会察觉。迷宫。想象  竖立窗户。这人世间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