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人称代词受修饰”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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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汉语中“人称代词受修饰”的语法结构,究竟是来自古汉语中同类现象的继承,还是受外语语法的影响而产生的?这个问题引起了很多学者的讨论。王力在1943年就提出,这种结构不是“中国语的习惯”(1985:370);赵元任(1979:280-281)也有类似的看法。詹开第(1982)、魏志成(2007)等则明确提出这种句式是“欧化”或“日化”现象。而韩陈其(1984)、王东明(2000)等则认为这种结构在汉语中是古已有之,崔山佳(2004:246-262)更以1万2千多字的篇幅,列举了60多个用例,证明这种结构根本不是“欧化”或“日化”用法。与上述两种看法不同,王希杰(1996)等认为,这种结构的普遍使用,是汉语中固有的特殊语法结构受外语语法影响而迅速普及的结果。
  如何看待这三种观点?我们认为,笼统地说谁是谁非没有意义。因为所谓“人称代词受修饰”现象比较复杂,人们对其内涵、外延有着不同的理解,且所列举的所谓“古已有之”的用例很多都似是而非。因此,具体分析这些用例,是讨论其来源的前提。据我们统计,人们列举的这类用例主要出现在明清时期的白话作品中,凡135例,可以分为4类(下文的用例未特别注明的均引自崔山佳2004:249-261)。以下试分述之。
  1.“你的他”类。此类被修饰的人称代词类似于引语,可以加上引号而意义基本不变,如:你的他≈你的“他”。此类最为多见,凡113例,约占135例的83.8%。以下是明清时期的用例:
  (1)[老旦]夫人到好话。只说一个他,一个你,不说出姓名来,可不道他是何人你是谁?(《红梨记》第15出)
  (2)(老残)把帐子揭开一看,原来便是自己睡得正熟。心里说:“怎会有出两个我来?姑且摇醒床上的我,看是怎样。”极力去摇,原来一毫也不得动。心里明白,点头道:“此刻站着的是真我……”(《老残游记续集》第7回)
  (3)菊农笑道:“你那个他,难道不亲爱你
  吗?”(《泪珠缘》第39回)
  此类不仅大量见于近代汉语,在上古、中古汉语中也有一些用例(韩陈其1984),如:
  (4)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晋·郭象注:“故吾去而新吾又来……则时时有不忘者存焉。”(《庄子·田子方》)
  (5)年光除日又元日,心事今吾非故吾。
  (宋·王炎《元曰书怀》)
  在汉语方言中,这样的用例也极为多见。例如“文革”前湖北黄冈的未婚女青年或新婚妇女往往羞于用姓名而用“他”指称其男友或丈夫,因此旁人每引用之,以“你的他”来开玩笑。当地流行的楚剧《辕门斩子》中就有这样的念白:
  (6)穆瓜(指着被绑着的杨宗保对穆桂英
  说):……那就是,我的姑爷你的他。
  可见,这种结构的确是古已有之且大量存在的。但这究竟是不是“人称代词受修饰”的结构?赵元任(1979:280-281)认为,汉语的“代名词一般不受D-M修饰。‘有两个我,一个我在这儿,一个我在镜子里’——两个我的形象,这是‘准引语’。”可见,例(1)、(2)中数量词语后的“他、你、我”都是准引语。比照例(6),例(3)中的“他”也应该是准引语。而“真我、故吾、新吾”中的“我、吾”可以加上引号,当然也是准引语。准引语可以加上引号,意味着不能看作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称代词,王力(1955:327)就认为上述“吾、我”之类“近于名词”。既然这类人称代词“近于名词”,那么上述例句中的下划线部分也就不是真正的“人称代词受修饰”结构了。可以类比的是这个句子:“‘或者’是连词。”其中的“或者”显然不能看作是连词,自然也不能以这个句子证明“连词可以充当主语”。
  2.“(剩得)个我”类。此类结构中人称代词前的所谓修饰语都是出现在动词后的“个”。从表意的角度看,这些“个”都是可有可无的。此类用例有8个,约占135例的5.9%,如:
  (7)李氏道:“……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知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庚辰本《红楼梦》第39回)
  (8)白维学道:“正是。我一起十二个,逃去十一个,只剩得个我,料也站不身子定。”(《辽海丹忠录》第25回)
  (9)宝珠不禁诧异道:“哪知道除了婉姐姐
  还有个他呢?”(《泪珠楼》第55回)
  吕叔湘(1984:145-175)认为:这个“‘个’字是单位词,但是和别的单位词比较起来它有些地方更近似某些语言里的无定冠词。”这个“个”是由“一个”省略而来,“所以省略‘一’字的现象,换一个看法,也可以说是单位词本身的冠词化”。由于近似于无定冠词(indefinite article)的成分在汉语中不是非用不可的系统现象,所以上述例子中下划线部分的“个”都可以删去而句子的基本意思不变,如:就有个你≈就有你。既然“个”近似于无定冠词,那么就不是真正的修饰语,而“个我”之类也就不是真正的“人称代词受修饰”结构了。
  如上所述,近似于无定冠词的“个”是由数量短语“一个”省略、语法化而来的。那么,其语法化过程是不是在“动词+一个+人称代词”结构中进行的呢?如果是这样,那么汉语史上就存在过数量短语修饰人称代词的现象。考虑到汉语中的“数量名”结构是一种广泛使用的结构,而动词后、名词前的“一个”由于常用就最容易省略“一”而虚化(汪化云2008:558)。因此,我们觉得“个”的语法化最有可能是在“动词+一个+名词”结构中进行的;其在人称代词前的用法,应该是其在名词前近似于无定冠词用法(如:他是个学生)的扩展。这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
  3.“凄惶的我”类。此类结构中人称代词前的修饰语都是谓词性的,可以变换为陈述人称代词的谓语。此类用例凡6个,约占135例的4.4%。如:
  (10)有《如梦令》词为证: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西湖拾遗》卷34)
  (11)[前腔](贴)春归何处归?春睡何曾睡?气丝儿怎度的长天日?把心儿捧凑眉,病西施。小姐,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个虚虚的你。(《牡丹亭》第18出)
  (12)[上小楼]压着衾儿卧,梦里人两个。犹记的门儿低扣,话儿调弄,意儿轻摸。醒来时还兀自成抛躲,依旧凄惶的我。(《桃花人面》第二出)
  韩陈其(1984)还列举了宋代的用例:
  (13)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宋六十名家词·惜奴娇》)。
  上述例子中除“个”之类近似于无定冠词的成分外,人称代词前的修饰语都可以变换为谓语:凄惶的我——我凄惶;虚虚的你——你虚虚;多情底你——你多情。显然,这种修饰语都是修饰性的而不是限制性的,是狭义的修饰语。不过,这种用法很少,且都是出现在诗词戏曲之中。而诗词戏曲因为音韵、格律等方面的限制,其语法现象具有特殊性。如“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秋兴八首》)之类,就不符合汉语的一般语法规律。因此,此类“人称代词受修饰”的用法虽然是古已有之,但算不上常例。赵元任(1979:281)也认为:“代名词一般不受形容词性词语修饰。白话文里偶然有。”
  4.断句疑有误类。人们列举的此类用例凡8个,约占135例的5.9%,可以分为两个次类。第一,对原文理解有误而导致断句错误,误作“人称代词受修饰”的。如:
  (14)强壮人能使你莫得气力,肥胖人能使你莫得肤肌;聪明人能使你糊涂到底,勤快人能使你懒得稀奇;有钱的他要你卖田卖地,淡泊的他要你子散妻离;读书的他要你金榜落第,富贵的他要你玉楼削籍;妇人家有了他百事不理,姑娘家有了他难找夫婿。(《跻春台》卷三·利集《审烟枪》)
  这一例是数说鸦片的害处,其中的“他”都是指鸦片烟。“他”前面的“有钱的、淡泊的、读书的、富贵的”都不是修饰语,而是话题主语,应该在其后断开阅读,如:有钱的‖他要你卖田卖地,淡泊的‖他要你子散妻离。显然,这些都不是什么“人称代词受修饰”现象。
  第二,其“修饰语”可以看作定语,但更应该看作话题主语的,如王东明(2000)所举高攀龙《讲义·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章》中的句子:
  (15)然观世人,穷约的他也混过一生,富贵的他自道受用一生。
  句中“穷约的、富贵的”可以看作是“他”的修饰语,也可以理解为主谓谓语句的主语。即:穷约的‖他也混过一生,富贵的‖他自道受用一生。考虑到“人称代词受修饰”不多见,所以还是作后一种理解为好。下面的例子也应该仿此理解:
  (16)[倘秀才]我只见铁桶般重门闭上,我将这铜兽面双环扣响。敲门的‖我是万岁山前赵大郎……(《金瓶梅词话》第71回)
  不难看出,上述4类中的第4类可以排除出讨论的范围。第1、2两类用例约占135例的90%,确实是古已有之且较多存在的结构,根本不是受外语影响形成的,但并不是真正的“人称代词受修饰”结构。唯有第3类是古已有之的“人称代词受修饰”结构。王力认为不是“中国语习惯”的结构,从其举例(素来多病的她)和认为“故吾”的“吾”等“近于名词”的说法来看,指的正是此类“狭义的修饰语+人称代词”结构。许多作者把准引语前出现的修饰语和近似于无定冠词的成分都视为修饰人称代词,举出大量的例子来批评王力的观点,似乎有些误会和牵强。
  那么,20世纪初汉语中真正的“人称代词受修饰”现象大量出现于书面(王希杰1996),其原因是什么?显然,上述第3类结构没有普遍性,不可能在短期内单纯依靠内部的发展而大量使用于非诗词戏曲之中。而且,这种现象也不好说是单纯受外语影响而产生的。如果这种“句法是汉语句型系统中所根本没有的,那么想在汉语中、在短短的几十年内普及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试想,满语、蒙古语中许多特殊的句法现象为什么不能在汉语中生根呢?这是因为这些语言中某些特殊的句法现象同汉语语法系统相矛盾……在语法的演变和发展中,是不能从绝对的‘无’中产生出‘有’来的。”(王希杰1996)
  王希杰的看法显然是正确的。因此,对现代汉语中“人称代词受修饰”结构来源的合理解释应该是:这种结构的普遍使用,是汉语中固有的特殊语法结构受外语语法影响而迅速发展的结果。
  
  参考文献
  崔山佳《近代汉语语法历史考察》,崇文书局,2004
  韩陈其《论“修饰成分+人称代词”》,《内蒙古师大学报》1984年第4期
  吕叔湘《個字的应用范围,附论单位词前一字的脱落》,《汉语语法论文集》,商务印书馆,1984
  汪化云《汉语方言“箇类词”研究》,《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台北)第79本第三分:2008,517-573
  王力《中国语法理论》(下册),商务印书馆,1955
  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商务印书馆,1985
  王东明《人称代词受别类词修饰古已有之》,《西安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年第2期
  王希杰《略说潜句和演绎法》,《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1期
  魏志成《论“定语+人称代词”结构的来源》,《中国语文》2007年第5期
  詹开第《〈骆驼祥子〉语言的两大特色》,《中国语文》1982年第5期
  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吕叔湘译,商务印书馆,1979
  (通讯地址:310018浙江财经学院人文学院,作者为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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