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们家冰莹太没规矩了，要不你们先把她带回去，明年再让她上学吧。”
　　我迷迷糊糊听到老师这么说给奶奶听。今天是星期六，我来到盲童学校的第四天，算这次，老师已经与我奶奶进行了三次谈话了。
　　第一次，她说我不能友好礼貌地对待周围的人。第二次，她话里的引申意思是让奶奶塞给她很多不该给她的钱，然后再继续告我的状。第三次，她竟然想把我赶走。
　　因为我抓破了几个想接近我的同学的脸，这个没耐性的卑鄙女人就赶我走。他们的声音不好听，与我，与梦里的歌声都不同。
　　再后来，奶奶就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家。她和我说，冰莹，下次咱去公家的幼儿园，不去私立的了。
　　经过三次转学，我摇摇头，从此拒绝再去学校。
　　这一年，我只有六岁。我紧紧地靠在奶奶身上回家，有路人来来往往地过，夸我的眼睛好美。有东西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凉。还有人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不禁一缩。
　　听见一个声音说：“喂，真羞涩……”
　　我把手从奶奶手里抽出来，一直一直往前跑，能感觉到身后的两条辫子随着我跑步的调子一上一下地颠着，十分有节奏感。我竟然就这样一路跑回了家。家就在前面，我就这样告诉自己。然后路旁的邮筒啊，大树啊，好像就都让路了。
　　奶奶摇着我问我怎么办到的时，我突然就乐了。
　　你看上天还是公平的，不能去学校里学知识，就给了我一些别的本领，让我在生活里学习，还不用交学费。比如说，我看不到别人的脸，但我能洞悉别人的心灵，生长在那里的是森林、是葵花，还是冰冷的基地，有的人的声音像百灵，有的人的声音像波涛，很有画面感。
　　我很疑惑，我都可以直视星星的眼睛，奶奶说为什么一定要把我送到盲童学校呢?“冰莹、冰莹、冰莹……”奶奶喊我。奶奶说，快去给姐姐送伞，一会儿天使要浇花。
　　
　　(二)
　　
　　“你让我去?”
　　我呆呆地站着没动弹。平时奶奶可始终不离开我的左右，因为我看不见，难免别的小孩儿欺负，这时奶奶总会拿着擀面杖冲出去，用恶狠狠的口气说，谁欺负了我的孙女赶快给我站出来!几次过后，周围的孩子见着我就躲，奶奶的形象在孩子们心目中简直是女妖婆。
　　“好孩子，奶奶就是你的眼睛。”每次她说这句话的口气又柔又软，这时我看到她的心，一半是花园，另一半是荒漠。“不要怕啊孩子，我知道你是不同的小孩儿。”奶奶把我送到门前，我怀里抱着雨伞。我等了一会儿，可她并没有跟出来。
　　我还是一步一步挪到外面的空气中去了。天很冷，风都被冻得直打喷嚏，每一声都喷出一团黑黑的云朵，它们飘到空中去。(噢!是真的快下雨了呀!)
　　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心里想着成雪姐学校的方向，不知不觉又轻盈地飞跑起来了。成雪姐姐是我的邻居，我奶奶很喜欢她。奶奶说成雪很喜欢我们家，她还说事情和人类总是这么联系着的，你喜欢他，他就一定会喜欢你。奶奶总是如此地善良和天真!
　　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切都变得好安静好安静。我想着成雪姐，想她应该用一种很虔诚的姿态听老师讲课，想她站起来发言一定会紧紧凝视着老师的眼睛，说话又柔又软的，这时就听见不远处下课的铃声缓缓响起。就要到了，都感觉身边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我拼命想着学校的结构应该是怎样的，这儿应该是大门，那儿是楼梯，姐姐的教室应该在三楼。人太多，我刚进教学楼就被挤了。糟糕!我被猛地撞了几下以后，就又被带回喧嚣中了，还是那片黑暗，方向和目标突然都找不到了，更糟糕的是，本来紧紧抱着的雨伞不知哪里去了。
　　而此刻我的身体正随着人流来回晃，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姐姐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然后就一声比一声大，一只温暖的手就伸过来了，握住了我，有东西递过来，应该是那把雨伞，被我不小心弄没了的。
　　拉住我的，并不是成雪的手，她的手，可比这小巧多了。
　　“求你带我去找姐姐吧，拜托了。”我拽住这只手，说什么也不放开了。
　　“好。”一个字，我愣了一下——男生?
　　
　　(三)
　　
　　我迟疑着松开了手。那是一只很软很细腻的手，像女生的。有声音传来，在耳朵上方，距离并不是很远，他问我“你姐姐叫啥名儿?在哪个班级?”我告诉他说我姐姐叫成雪，高二(15)班的。“她班在上一个楼层，上去小心点儿。”“你还得帮帮我，我看不见。”沉默一段时间后，他才说“对不起。”这还真是个腼腆的大哥哥。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以前听过的一首儿歌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我们去捉泥鳅。
　　人都走光了，班级里没有成雪。终于下雨了，水声透过走廊的玻璃窗透进来。应该是细雨点儿也跟着进来了。因为我听见摆在窗台上的花儿抖动叶子的声音，“沙沙沙”的，高兴得不得了，连空气都变得喜悦了。“你是想继续听雨，还是想回家，或者和我一起去吃晚饭，等我们回来一起去找姐姐呢?”我开始对这个陌生的大哥哥充满了好感。
　　初见别的任何人时，他们好像都对我无比好奇。冰莹你多大了呀，家里有几口人?这一切他都没有问。我回答他“谢谢你，可不可以帮我给姐姐打个电话?还有外面下雨了，很大，你带着这把雨伞走吧。我不需要它了。”一下，两下，怦怦怦，强壮而有力度的声音，静静的，我看到了他的心。我看到了一片湖，还有一片田野。湖正在融化，有的地方还漂着一层薄薄的冰。田野上没有草，旁边种着梨树，都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朵。我觉得我好像梦到过这里，突然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四)
　　
　　“冰莹!”“冰莹!”“你醒了呀，饿不?成雪说你靠在墙上睡着了，你看你总是这么粗心大意。”没错，这是我家。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刚才和我说话的是我奶奶，我摸了摸身上，一点都没湿。“外面雨停了吗?”我问她。“什么雨啊?这不是很好的一个艳阳天吗?”“天黑了吗?”“糊涂了吧，都快中午了，你睡得太沉了。”
　　我真的睡了这么久吗?我想啊想啊，就把关于昨天的记忆全都翻出来了——那位哥哥也许一直都没走，陪我一起等成雪姐姐来。天太冷了，我被风吹得浑身瑟瑟发抖。我被他们俩放在中间了，帮我挡着风，走了多久了，我不知道了。
　　记忆是从这里出现断层的。我刚想问奶奶是不是成雪姐姐一个人把我送回来的，后来就不想问了。有点闷，想出去玩。想去公园，听狮子叫，听孔雀叫。我家里只有两个人，真的挺孤独呢。奶奶也很孤独，她把成雪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常常请她来玩，多一个人会热闹很多呢。成雪姐姐感到孤独时就来我家。
　　“奶奶你能带我出去玩吗?”
　　没人回答，我摸着下床。对了，奶奶刚才招呼我吃饭，我都差点忘记了。
　　今天奶奶貌似不太开心，也不和我多说话。求她带我去公园她也不答应。“冰莹，还记得吗?我说帮你找一家公立幼儿园。”奶奶怎么了?说起话来气喘 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冰莹你得到大城市去。那里有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老师。”
　　
　　(五)
　　
　　“你们的孩子被检查出有轻度妄想症，得需要到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医生的口气很冰冷，给人的感觉很像针头或者手术刀。记忆错位。极度惶恐，压抑，自卑。
　　以上是我听到的关键词。
　　也许真的是哪里出问题了，本来好不容易才适应的生活，突然又挤进来两个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还口口声声说是我的父母，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亲密最应该相亲相爱的人。
　　他们说我进的幼儿园是省里最好的，半年后我又将去省里最好的小学。所以要我一定对得起他们，学出个好成绩来。我突然想起来，那天下午，成雪姐姐和陌生哥哥一起送我回家，一个站在我右边，一个站在我左边，他们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手，以至于我安全地，一边走路就一边睡着了。睡着的前一刻我出现了幻觉，左边的是妈妈，右边的是爸爸，我是他们可爱的女儿。后来我真就梦见了我的父母，在记忆最开始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个清晰又明亮的世界，但那需要去很远的地方。
　　有夜莺在浅唱。旁边的屋檐里，月光下，有一个摇篮轻轻地摇……(很悠远的梦，我做了很久很久。
　　梦醒了，父母来接我，他们的身上咸咸的，是海水的味道，他们给我灌输的是截然相反的思想。“冰莹，你得去学钢琴，然后再学散打，七岁的时候学拉丁文。”他们爱说别人家的小孩儿怎么怎么样，你一定要比他们强。
　　电视是开着的，有一个声音在说“将来，我一定比你聪明比你强!”我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我看不透他们的心。一个本领可能得需要时间来反复练习，才能巩固提高。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如此。
　　
　　(六)
　　
　　住进医院后我抗拒治疗，医生们可没有幼儿园小朋友那么傻，不会让我轻易抓到他们的脸。我觉得他们才是偏执狂，是精神不正常，他们想办法来告诉我，我的那些本领，和靠那些本领所做的事根本就不存在，没发生过。想多了。妈妈来看我了，带着鲜花，拿着鸡汤，很香。“带我回去吧，我奶奶，还有邻居家的小姐姐，我很想她们。”“好，只要你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病。跟老师好好学习，你若不乖，你奶奶也不会高兴。”我点头，鼻子很酸。我嗅到了忧伤的空气，眼泪也掉下来了。
　　没发生过，想多了。是吗?他们果然是宠爱我的，在我的梦里与我相见。奶奶说是天使在我旁边给我加油，让我在孤单无助的日子里坚持这么久，连病都没有生过。冰莹好坚强。我梦见成雪姐姐带我去逛公园，我看见了她的脸，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真好看。
　　我问她，姐姐你为什么紧锁着眉头呢?她说，考试没考好，我都不敢面对父母的眼神了，我真想逃到月球上去。(这主意真好!咱去月球吧，一起去!)
　　我要在地球每一个角落里都种满太阳，飞到月球上去种满鲜花。
　　然后凝视着它们，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