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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爷和枣树
事情的缘由还得从头说起。解放前，二大爷家住东郊，围着院子种着几十棵枣树。那年头兵荒马乱，差不多都让当兵的砍了当柴禾烧了。解放以后，剩下的几棵枝繁叶茂。3年自然灾害，这大枣可救了二大爷全家的命。没承想，十年动乱，那几棵枣树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愣是给人砍了。正当壮年的二大爷气得眼冒金星，差点儿一脑袋撞了南墙。
第二年，从院墙边的老树根上竟长出棵小枣树苗，二大爷如获至宝，抄起个竹筐扣上，生怕鸡给了，猫给踩了。为了让这棵枣树躲开这背运的地方，二大爷一家狠心换房搬家，小心翼翼地挖出这棵小苗，护独子似的运到了南城的新家。这棵枣树苗好像通人性，扎下根一蹿就是老高。二大爷整天围着它转悠，脸上露出了笑纹。
一晃就是10多年，枣树已有碗口粗，结的枣也打了几十口袋，可那年枣树的命运又悬了。现如今改革开放，人民生活越来越好，二大爷进进出出地嘴里哼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这一天，上边下来消息：这片儿马上拆迁。大人孩子都乐颠颠的，要住大高楼了。岁数大的人们还作着揖，用老礼互相道喜。可二大爷一拍大腿，“噌”的一下跑到院子里，望着他那棵心爱的枣树愣了神儿。隔壁儿马大爷干咳了一声说：“愣子（二大爷的小名叫二愣子），又犯什么迷瞪？人能搬，枣树不也能搬嘛！”就这么着，全院人一块，愣是刨了个大坑，把枣树移到了我们的新楼前。正赶上春天，当那个大坑被推土机推平，又立起了立交桥水泥柱子的时候，枣树又发芽了。在夏天的树阴下，二大爷和马大爷下着象棋，提着小泥壶“吱”的一口，接着又听见二大爷颇有点马派韵味的清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现如今，事情变化得更快了。到了那年春天，这棵枣树又遇上麻烦了。这不，眼下二大爷正因为这事儿抱着枣树掉泪呢！原来，为了美化环境，我们楼前统一绿化，栽上了雪松、龙爪槐、银杏、月季花、小叶黄杨，还栽上了什么美国种的羊胡子草，真是地道极了。可就是这棵枣树，图纸上没有，得刨了，新栽一棵虎皮松。绿化队在老枣树上贴上最后通牒：限明日将枣树刨除，否则影响工期及绿化质量，一切责任由肇事者负责。气得二大爷跳着高骂：“许你绿色，不许我绿色？许你环保，不许我环保？”接着，60多岁的人了像三岁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心疼得就像要摘他的眼珠子。还是马大爷有智多星的军师风度，干咳了一声：“二愣子，又犯迷瞪！我说，明儿个区长要来视察这小区的绿化和环境保护，咱们来个告‘御状’，请他评评理！”
第二天，等了半天，领导一个也没来。下午只见绿化工人扛着铁锨、十字镐过来了，看样子是来刨枣树的。二大爷一拍胸脯，像斗鸡一样冲过去，他要玩命了。
这时候，从对方人群里走出一个人，说：“老大爷，我是绿化队长，我向您赔不是来了。”二大爷全身一下僵住了，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噢，是这样，昨天你们谈论这棵枣树的时候，区长已经悄悄地来过了，他和有关部门进行了协调，保住了这棵枣树，还给我们作了批示。你们看！” 说着，他拿出一张印有区政府字样的信封，抽出信纸，上边是区长的亲笔批示：……这棵枣树虽然算不上古树名木，但它也记载了北京的历史，居民对它的感情也不仅仅是一棵能结枣遮阴的树。你们应该保留这棵枣树，使它和绿地的整体绿化协调统一，让它为城市的环境保护再立新功……有些文词二大爷可能理解得不十分准确，但批示的意思他全懂了。他笑了，大家都笑了，笑得眼里闪着泪花。
二大爷“承蜩”
什么是“蜩”？就是知了，老北京话要发“唧鸟”的音。“承蜩”就是粘知了。
我二大爷确实是个土得掉渣的人，平时上身穿青布盘扣中式对襟褂子，下身穿灯笼口的裤子，脚下踩着洒鞋，透着仙风道骨。二大爷一辈子就这一好——养鸟。这知了是上好的鸟食，那画眉、百灵要是不吃这口儿，它叫得就不漂亮。因为爱鸟才粘知了。
北京的知了主要有两种：黑大个叫“大麻”，小苍黄叫“伏天”。粘就粘“大麻”，一来个大肉多，二来个大色深，粘的时候好找。二大爷粘知了那是一绝。从古至今，除了那春秋时候粘知了的罗锅就是我二大爷了。古时候的罗锅粘知了咱没见过，二大爷粘知了我瞧了好几年，瞧得真真的。我还跟二大爷学了一小手哪。
二大爷粘知了，先得讲究家什。竿用的是钓鱼的海竿；胶是自己用胶皮熬的；一个方形的铁丝笼子是用来装知了的，笼子上挂着一个装胶的小铁筒。装备齐了，就到钻天杨和大柳树多的公园去粘，树多，知了就多。
记得有一次，我跟着二大爷粘知了。只见他手举长竿，支棱着耳朵，先听叫，然后顺着音抬头往上瞧，发现目标轻举竿，猛地一杵，只听“吱啦”一长声，知了就被牢牢地粘在竿头，光剩下扑棱翅膀的份儿了。撂下竿，把知了抓进铁笼，重新抹上胶，竖起竿来接着粘下一个。我给他数着数，一个小时竟然粘了40个，我都看傻了。
二大爷粘了这么多知了，自己的鸟哪儿吃得了啊，就把剩下的拿到鸟市上去卖。一个夏天，二大爷拿卖知了的钱换了一只上好的百灵，那叫一个乐啊！他叫来我和弟弟：“来，我把这绝活教给你们……”
后来，因为大伙都知道的原因，二大爷再也不粘知了了，竿让人撅了，笼子也被踩扁了。没过几年，二大爷仙逝了，也带走了他的绝技。我们那时年龄小，贪玩，光看热闹，二大爷的绝活一点儿没学会。
杠头
我小时候说的“杠头”指的是人，而且不是一个人，是我的街坊“杠二爷”和“杠三爷”的合称。“杠头”这个词是从“抬杠”“扳杠”引申而来，在北京话里是发生口语争执的意思，而且不是一般的吵架，而是闲着没事为一个或大或小的“道理”各执一词进行辩论，并且有谁也不向对方屈服，争论持续很长时间的意思。“杠头”分“文杠头”和“武杠头”，文杠头动口不动手，武杠头动口不行还要动手。这杠二爷是文杠头，杠三爷是武杠头，要说这二位如此富有特色的外号的来历，还得从头说起。
这杠二爷和杠三爷是街坊，同一条胡同住对门。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二位走得还真是亲如一家，比亲哥儿俩还亲。可就是一样：一抬上杠，就六亲不认了，常常是争得脸红脖子粗，气哼哼地扭头各自回家了事。其后一连几天，磕头碰脑见了面谁也不理谁，跟仇人似的。可又过几天，总有一个人绷不住劲，提着二锅头酒瓶子，找对方喝酒，酒一下肚，就和好如初，但下一轮抬杠的危机又将开始。这二位还真成了这个胡同的一景，周围的街坊于是将“杠爷”的外号送给他们。
其实这二位老二、老三地排着，可长得绝对不像哥儿俩。杠二爷是个瘦高个儿，带着金丝眼镜，面皮白净，在区少年科技馆工作，是百分之百的文杠。杠三爷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五大三粗，本业“板儿爷”——蹬三轮儿，整天在四九城转，拉的人多，见的事多，因此抬杠的话题也多。这是他们哥儿俩抬杠，要是他们哥儿俩分别和外人抬杠，那就是另一番景致了。
杠二爷与人抬杠，慢条斯理扳着手指，一、二、三……有条有理，有根有据，逻辑性强，不论对方如何急赤白脸，他总是很稳健，不急不恼。
杠三爷可不然，矫情不过，一急，上去给人家来个大背挎。对了，前边忘了交代了，杠三爷本是中国式摔跤的练家子，每天早晨在滨河花园跤场子和徒弟们摔跤，摔得浑身舒服了，才慢慢悠悠地绑上绑腿袋子，骗腿儿上擦得锃亮的三轮儿，出车了。
编辑/麻 雯[email protected]
事情的缘由还得从头说起。解放前，二大爷家住东郊，围着院子种着几十棵枣树。那年头兵荒马乱，差不多都让当兵的砍了当柴禾烧了。解放以后，剩下的几棵枝繁叶茂。3年自然灾害，这大枣可救了二大爷全家的命。没承想，十年动乱，那几棵枣树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愣是给人砍了。正当壮年的二大爷气得眼冒金星，差点儿一脑袋撞了南墙。
第二年，从院墙边的老树根上竟长出棵小枣树苗，二大爷如获至宝，抄起个竹筐扣上，生怕鸡给了，猫给踩了。为了让这棵枣树躲开这背运的地方，二大爷一家狠心换房搬家，小心翼翼地挖出这棵小苗，护独子似的运到了南城的新家。这棵枣树苗好像通人性，扎下根一蹿就是老高。二大爷整天围着它转悠，脸上露出了笑纹。
一晃就是10多年，枣树已有碗口粗，结的枣也打了几十口袋，可那年枣树的命运又悬了。现如今改革开放，人民生活越来越好，二大爷进进出出地嘴里哼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这一天，上边下来消息：这片儿马上拆迁。大人孩子都乐颠颠的，要住大高楼了。岁数大的人们还作着揖，用老礼互相道喜。可二大爷一拍大腿，“噌”的一下跑到院子里，望着他那棵心爱的枣树愣了神儿。隔壁儿马大爷干咳了一声说：“愣子（二大爷的小名叫二愣子），又犯什么迷瞪？人能搬，枣树不也能搬嘛！”就这么着，全院人一块，愣是刨了个大坑，把枣树移到了我们的新楼前。正赶上春天，当那个大坑被推土机推平，又立起了立交桥水泥柱子的时候，枣树又发芽了。在夏天的树阴下，二大爷和马大爷下着象棋，提着小泥壶“吱”的一口，接着又听见二大爷颇有点马派韵味的清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现如今，事情变化得更快了。到了那年春天，这棵枣树又遇上麻烦了。这不，眼下二大爷正因为这事儿抱着枣树掉泪呢！原来，为了美化环境，我们楼前统一绿化，栽上了雪松、龙爪槐、银杏、月季花、小叶黄杨，还栽上了什么美国种的羊胡子草，真是地道极了。可就是这棵枣树，图纸上没有，得刨了，新栽一棵虎皮松。绿化队在老枣树上贴上最后通牒：限明日将枣树刨除，否则影响工期及绿化质量，一切责任由肇事者负责。气得二大爷跳着高骂：“许你绿色，不许我绿色？许你环保，不许我环保？”接着，60多岁的人了像三岁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心疼得就像要摘他的眼珠子。还是马大爷有智多星的军师风度，干咳了一声：“二愣子，又犯迷瞪！我说，明儿个区长要来视察这小区的绿化和环境保护，咱们来个告‘御状’，请他评评理！”
第二天，等了半天，领导一个也没来。下午只见绿化工人扛着铁锨、十字镐过来了，看样子是来刨枣树的。二大爷一拍胸脯，像斗鸡一样冲过去，他要玩命了。
这时候，从对方人群里走出一个人，说：“老大爷，我是绿化队长，我向您赔不是来了。”二大爷全身一下僵住了，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噢，是这样，昨天你们谈论这棵枣树的时候，区长已经悄悄地来过了，他和有关部门进行了协调，保住了这棵枣树，还给我们作了批示。你们看！” 说着，他拿出一张印有区政府字样的信封，抽出信纸，上边是区长的亲笔批示：……这棵枣树虽然算不上古树名木，但它也记载了北京的历史，居民对它的感情也不仅仅是一棵能结枣遮阴的树。你们应该保留这棵枣树，使它和绿地的整体绿化协调统一，让它为城市的环境保护再立新功……有些文词二大爷可能理解得不十分准确，但批示的意思他全懂了。他笑了，大家都笑了，笑得眼里闪着泪花。
二大爷“承蜩”
什么是“蜩”？就是知了，老北京话要发“唧鸟”的音。“承蜩”就是粘知了。
我二大爷确实是个土得掉渣的人，平时上身穿青布盘扣中式对襟褂子，下身穿灯笼口的裤子，脚下踩着洒鞋，透着仙风道骨。二大爷一辈子就这一好——养鸟。这知了是上好的鸟食，那画眉、百灵要是不吃这口儿，它叫得就不漂亮。因为爱鸟才粘知了。
北京的知了主要有两种：黑大个叫“大麻”，小苍黄叫“伏天”。粘就粘“大麻”，一来个大肉多，二来个大色深，粘的时候好找。二大爷粘知了那是一绝。从古至今，除了那春秋时候粘知了的罗锅就是我二大爷了。古时候的罗锅粘知了咱没见过，二大爷粘知了我瞧了好几年，瞧得真真的。我还跟二大爷学了一小手哪。
二大爷粘知了，先得讲究家什。竿用的是钓鱼的海竿；胶是自己用胶皮熬的；一个方形的铁丝笼子是用来装知了的，笼子上挂着一个装胶的小铁筒。装备齐了，就到钻天杨和大柳树多的公园去粘，树多，知了就多。
记得有一次，我跟着二大爷粘知了。只见他手举长竿，支棱着耳朵，先听叫，然后顺着音抬头往上瞧，发现目标轻举竿，猛地一杵，只听“吱啦”一长声，知了就被牢牢地粘在竿头，光剩下扑棱翅膀的份儿了。撂下竿，把知了抓进铁笼，重新抹上胶，竖起竿来接着粘下一个。我给他数着数，一个小时竟然粘了40个，我都看傻了。
二大爷粘了这么多知了，自己的鸟哪儿吃得了啊，就把剩下的拿到鸟市上去卖。一个夏天，二大爷拿卖知了的钱换了一只上好的百灵，那叫一个乐啊！他叫来我和弟弟：“来，我把这绝活教给你们……”
后来，因为大伙都知道的原因，二大爷再也不粘知了了，竿让人撅了，笼子也被踩扁了。没过几年，二大爷仙逝了，也带走了他的绝技。我们那时年龄小，贪玩，光看热闹，二大爷的绝活一点儿没学会。
杠头
我小时候说的“杠头”指的是人，而且不是一个人，是我的街坊“杠二爷”和“杠三爷”的合称。“杠头”这个词是从“抬杠”“扳杠”引申而来，在北京话里是发生口语争执的意思，而且不是一般的吵架，而是闲着没事为一个或大或小的“道理”各执一词进行辩论，并且有谁也不向对方屈服，争论持续很长时间的意思。“杠头”分“文杠头”和“武杠头”，文杠头动口不动手，武杠头动口不行还要动手。这杠二爷是文杠头，杠三爷是武杠头，要说这二位如此富有特色的外号的来历，还得从头说起。
这杠二爷和杠三爷是街坊，同一条胡同住对门。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二位走得还真是亲如一家，比亲哥儿俩还亲。可就是一样：一抬上杠，就六亲不认了，常常是争得脸红脖子粗，气哼哼地扭头各自回家了事。其后一连几天，磕头碰脑见了面谁也不理谁，跟仇人似的。可又过几天，总有一个人绷不住劲，提着二锅头酒瓶子，找对方喝酒，酒一下肚，就和好如初，但下一轮抬杠的危机又将开始。这二位还真成了这个胡同的一景，周围的街坊于是将“杠爷”的外号送给他们。
其实这二位老二、老三地排着，可长得绝对不像哥儿俩。杠二爷是个瘦高个儿，带着金丝眼镜，面皮白净，在区少年科技馆工作，是百分之百的文杠。杠三爷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五大三粗，本业“板儿爷”——蹬三轮儿，整天在四九城转，拉的人多，见的事多，因此抬杠的话题也多。这是他们哥儿俩抬杠，要是他们哥儿俩分别和外人抬杠，那就是另一番景致了。
杠二爷与人抬杠，慢条斯理扳着手指，一、二、三……有条有理，有根有据，逻辑性强，不论对方如何急赤白脸，他总是很稳健，不急不恼。
杠三爷可不然，矫情不过，一急，上去给人家来个大背挎。对了，前边忘了交代了，杠三爷本是中国式摔跤的练家子，每天早晨在滨河花园跤场子和徒弟们摔跤，摔得浑身舒服了，才慢慢悠悠地绑上绑腿袋子，骗腿儿上擦得锃亮的三轮儿，出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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