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车时代的番茄姑娘

来源 :金沙江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oni1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绿皮火车在大山之间蹿出蹿进,在鲜花与碧树之间悠游隐现,数十寒暑。熙来攘往的车厢里,番茄姑娘和柏生哥哥无数次相遇,也并没有结为连理。可是,因为雀栖山顶那个充满药草气息的上午,她与他,终究有了扯不断的牵绊。
  那是番茄姑娘第一次跟着媒人到男家去“相家”。
  “瞧得着瞧不着,你总要先瞧上一眼才晓得嘛,‘相’一‘相’不会错!”媒人心那么热,话也那么热,“就隔一站路,你说有多远?”
  那确实不远。男家在山顶,番茄姑娘的家在山脚,只不过不是同一座山而已。绿皮火车眼瞅着快,真坐在上头,等着它咣当当、咣当当这里停一站,咣当当、咣当当那里停一站,管你心急火燎屁股磨起茧子,管你鸡飞鸭跳牛嘶马鸣,它反正是要跑齐那么些站点,停够那么些时辰。山里人时常嫌它吵,嫌它烦,嫌它磨磨蹭蹭没一点性子。可谁又离得了它呢,走亲戚,找活路,捎山货,做个小本生意,买盐买米,贩骡马牛羊,进城办事,学生娃儿上学……样样少不了它。
  男家住的山叫雀栖山,从番茄姑娘家门前搭一程火车,下了火车,由山脚爬到山顶就到了。对于做惯农活的人,也就是说笑间的事情。嫩红的太阳才够到山顶上的树尖尖,番茄姑娘就看见了一座小小的院落。两间正房,黑漆漆的瓦,斑驳的黄泥墙。正房对面是上下两层木垛房,下层是关骡马牛羊的地方,但空着,上层是住人的,通常住的是一家人里头年纪最轻的人。番茄姑娘悄瞄一眼,果然,在那方正的木窗子里,她瞧见了隐约的人影。
  女主人忙着生火,煨水化糖,又把筛簸干净的包谷子炒熟,烫呼呼香噜噜捧给她们。番茄姑娘喝着糖水,吃着炒包谷子,听女主人跟媒人款白话。
  女主人说话悠悠缓缓,有礼有节,很叫人听得进耳:“家里头真是啥也没有,就像人家说笑的那样,一石头冲进屋都听不见响,连个坛坛罐罐也砸不着。这久我脚又不争气,下不了地。这是实情,哄不得人。要说我娃儿么倒又争气,书也读得进场,活也做得利索,模样长相拿在人前也不丢丑的。”
  番茄姑娘留意到,女主人带说带笑,端茶递水手势麻利,腿脚却是动起吃力的样子。男主人倒没出过声,抱柴、菜地里找菜,担水,忙出忙进。
  媒人应和着女主人:“我也是这样说呢,人好才是最长远,只要两个合得来,肯下力勤拔苦做,不管想要啥子,慢慢都会有。女家大人是最通泰的,没有話说,人家只听姑娘的意思。”
  女主人就更添欢喜,把媒人的手紧紧捏起:“妹子,难为你费心,这山高路陡的,把姑娘领来,我就说句不要脸皮的话了——若是人家姑娘不嫌弃,肯到我们家吃苦受穷,我就叫娃儿去学校把铺盖搬回来,书不念了。”
  “安心要成家么,书自然念不成的了,”媒人有意沉吟一回,“那你要问准你的娃儿哟,念书的人心气高,莫要他还想着考中专考大学,当工作人吃国家粮呢。”
  女主人弯腰笑着,笑里就掺了丝丝苦味:“想也只能是想想,心气再高,有个命管着呢。妹子你瞧我们家这形样,娃儿要不回来撑起,还成个啥子?”
  媒人就把眼瞧番茄姑娘,番茄姑娘脸一红,可没点头,也没摇头。
  媒人把腿一拍,哈哈笑:“阿姐,光是你我说得热闹不管火啊,还差着正主一句话呢,我那又标致又聪明的侄儿在哪呢?”
  女主人连说“憨掉了憨掉了”,朝着木垛房软声喊:“柏生!来招呼客人呀!”
  一片静寂回应了她。
  “柏生你下来!”
  “柏生!柏生!柏生!”
  那木垛房里还是静悄悄的,就跟没人一样。可是番茄姑娘分明瞧见过人影的。
  男主人又挑着一担水进门了,桶面上覆着碧绿的芭蕉叶,叫那水一丝晃不出。女主人使他:“老倌,你去把娃儿喊下来。”
  男主人也不出气,掀了芭蕉叶,哗哗把水倒进木缸,扁担挂墙上,才慢悠悠去了木垛房楼上。女主人慌着打米煮饭,又从梁上摘下仅有的一条腊肉来烧洗。肥瘦相间的腊肉被红旺旺的火焰燎得滋啦响,腾起油噜噜的烟雾,生生搅得人肚中饥饿。
  男主人去好久,媒人有点坐不住,同番茄姑娘使眼色,番茄姑娘却不晓事一样,剥白菜、择小葱,自然而然打起帮忙来。
  男主人到底下楼了,他悄没声进门,身后并没有跟着他那又聪明又俊俏的儿子。
  媒人问:“阿姐,姐夫哥,你们托我问姑娘,我也当你们心诚,今日把姑娘领上门,我侄子咋又不在家哟?”
  男主人黝黑的脸上透出赧然的红色:“这事情……实在……唉!”
  “姐夫哥,你实说,我那侄子是出门做活赶不回,还是有啥子想场不愿见面?”
  男主人蹩到火塘边蹲下,勾了头,一门心思揉草烟,装烟锅,啵,啵,啵,吸着烟就把嘴堵上了。
  媒人往常领女家“相”男家,从没遇过哪家小伙敢怠慢,谈得成谈不成另一回事情,礼数咋能缺。
  媒人心里气着,面上不好咋样,只把白话再款两句:“阿姐,姐夫哥,你们晓得哦,山脚底下气候还是暖些的,水也更足,单说栽秧,同样面积,底下栽一丘,够得上你们栽十丘啦。这姑娘家不只吃的米能自供自足,种的蔬菜也比别家出色,她家的番茄,年年是村里最大最红,也是最甜的,你们可以去访。”
  “这何消访嘛!”女主人紧挨拢来,把笑脸递到她们跟前,“我们哪朝不眼馋山下条件好?山下要是有我们的在处,我们也早搬去啦!”
  媒人说:“阿姐你晓得这是实情,也不是我款嘴。”
  女主人小心小意笑着:“妹子莫要生气,坐着款几句白,肉一就吃饭得。这娃儿怕是往林子里去了,林子里的雀鸟虫草,最能叫他上心,等一歇他就回来了。”
  媒人却想自己领着这么个鲜泼泼的姑娘,满心热乎地走来,那伙子竟来个避不见面,自己伤面子不说,也真替番茄姑娘不忿,那烀的肉哪还有心肠吃,起身就要走:“姑娘,家呢也领你‘相’过了,既是我侄子不在,我们就回去吧。趁着天色早,回去还能做些活。”
  女主人赶紧扯住媒人的手,怕番茄姑娘也走,要拦又不敢拦,只央着媒人:“走不得!走不得呀妹子!饭都不吃,你们咋能走?”   媒人甩打不开,狠也不是,笑也不是,两难之间,番茄姑娘嫣然一笑,脆生生说:“姨嫫,我们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媒人扭着:“我们瞎耽搁这功夫做啥?”
  番茄姑娘说:“不做啥,可是我们不吃饭就走了,叫大爹大嫫心里咋过意?”
  女主人听见这么贴心贴肺的话,眼泪流出来:“吃了饭,就让你们走,我啥子也不说了,没福气!”
  饭菜熟了。罗锅米饭,煮腊肉,绿白菜,胡辣子蘸水。这是雀栖山上最好的待客饭菜,可是吃的人都很沉默,媒人耷着眼皮,男主人勾着头,女主人悄悄抹着泪,只有番茄姑娘吃得有滋有味。
  离开的时候,番茄姑娘四下望了一下。不,她并不是要寻那个叫作“柏生”的小伙的身影,她晓得他一直就在那木垛房上。只是鼻端一直有股清凉苦涩的香气,萦绕不散,叫她好奇。终于她寻到它的源头,墙角木头架子上摞着的大筛小篓,原来不是茄干豆子、树皮树花之类,是药草,各式各样,切片切条切丁的药草。
  番茄姑娘弯一弯眉眼,是呀,媒人说过,柏生的阿爸靠挖药草卖供他读书。
  没过多久,番茄姑娘嫁了。就嫁在山脚下,火车路边,她自己那个村子里。一家有女百家求,像番茄姑娘这么样的女娃儿,本就不愁嫁。
  夏日,成熟的番茄多了,番茄姑娘天天往火车上挑,有时坐一两站就卖完,她挑着空箩往回走,兜里揣着钱,再远的山道也觉着轻巧。有时就坐到县城去,挑到市场里头卖。
  一天番茄姑娘才跨进车厢,就觉出耳朵异样的热,真想搓搓,可是担子实在沉,动一动都怕碰着人,她揪紧筐绳往里挪,到底找着个空地歇下,把耳朵使劲揉搓,可还是热,不只耳朵,整个脸都火烘似的热起来。她一面拿手掌往脸上扇风,一面四下望,想找找有没有空座儿,却不防迎面撞上一双清亮亮的眼,那双眼牢牢粘着她,像日头要把雪融了。番茄姑娘的心,没来由就噔噔噔跳,管不住,按不下。
  “哎,你!”番茄姑娘不能不问一问,“这样瞧我做啥?你认得我咹?”
  被问的人也红了脸,半晌嗫嚅着:“真好!你的力气,真好。”
  番茄姑娘听过别人夸她长得俏,夸她勤快,夸她麻利,可从来没有人夸她“力气好”,她愣了:“啥子?”
  那人终于把眼从番茄姑娘身上挪开,瞧向她歇在地上的担子,叹着:“你能挑这样多番茄!别人都挑一担,你倒能挑两担,真的,你力气真好!”
  番茄姑娘不慌了,心落回腔子里,她也得闲把那人瞧了个细。那人穿件白衬衣,旧是旧,可是干净,服帖。头发理得比常人都干净,眉眼,啊,眉眼是好眉眼,漆黑浓密的眉,仿佛星子一样熠熠生辉的眼,挺直的鼻梁,嘴巴不大也不小。番茄姑娘不能不承认,这样的样貌是放在人群里都会亮色的那种。
  可是番茄姑娘不知道,她自己给那人的是怎样的震惊:她跨进车厢的刹那,阳光跟在她背后,仿佛比哪一个时候都亮噪些,以至于穿在她身上的原本暗滞的猪肝色衣裳,也变得轻盈流畅,不只描出她匀称的腰身,也衬出了她雪白的肤色。满满当当两担红彤彤闪着晶光的番茄,稳稳搁在她纤巧的肩上,她秀美的脸庞因为用力而显出少见的英武之气。
  是这英武之姿打动了平日安静内敛的他。
  “力气么,你夸奖啦!”番茄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是时常这么样挑,只是今天要进县城,就图多,加了一担。还不是借着火车嘛,要靠我自己,一担也走不了多远。”
  “反正,你是了不起。”
  “来,你吃番茄。”番茄姑娘把个又红又大的番茄递在那人手里。那人捧着番茄,痴痴发愣。
  “这位阿哥,你在哪上的车,要到哪里去呀?”
  “我,我在雀栖山那站上车,也是到县城去,给我阿爸的老主顾送点药材。”
  雀栖山。是,雀栖山,番茄姑娘没有忘记那个地方。
  “阿哥,火车站离你家好近呀?”
  “我家在山顶,直走下来就能坐车。”
  番茄姑娘就玩笑一样说:“那山顶上有一户人家,我曾去‘相’过家。”
  “啊,那后来,咋样了?”
  “没成么,”番茄姑娘笑笑,“我样貌丑,人家瞧不上我。”
  “你要是丑,”那人把眼再瞧她,“世上好看的人也不多。”
  那人说得恳切,可番茄姑娘咋会把这样轻巧的话当真:“阿哥,好生说话倒好,若要嬉戏,我就不睬你。”
  那人容色明净:“我没有嬉戏,我实话实讲。”
  番茄姑娘瞧着他,那样敦厚乖巧的样貌,叫她不能不信。
  “也不晓得你‘相’的是哪一家?”
  番茄姑娘侧头想想,那天早上的情景,她一樣也没有忘记:“我记着那院里也晒着药草,那家的伙子我倒没见着,他阿妈喊他柏生,柏生。他一直在木垛房楼上,没有下来打招呼,也没有下来吃饭。直到我们走,他也没有下来。”
  那人瞪大眼睛,然后像有春风吹过了他的脸庞,眉毛鼻子眼睛都漾起好看的波纹。
  “你觉着好笑?”番茄姑娘说,“我也觉着好笑呢,姑娘送上门,伙子还躲了。我原本也不会上赶着去,只是听媒人姨嫫说,那伙子好聪明,念书都念到高中了,只是家里头缺人手,要叫他回家讨个媳妇,一起耪田种地。我就去了。”
  那些波纹没有再漾开去,可也没散。他就那么静静听着。
  “我这人么,做活都会,难不着,就是脑子笨,念不来书。偏生羡慕会念书的人,觉着念过书的人说话也好,处事情也好,都比寻常人更抻展,更漂亮。”
  那些好看的波纹就浸在一片红晕里。他把头勾下,半晌才抬起:“这事情,不晓得怎么讲才好。我,我就是柏生。”
  番茄姑娘指着他:“你?”
  “是我。柏生就是我,你‘相’的是我家。”
  番茄姑娘说:“哦,是你!你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哩!”
  “嗳,你咋说我都只有听着。”
  番茄姑娘却不是那种不饶人的,她只问:“那天早上,你瞧见我了么?”   “没有。我没有瞧,那朝谁来我也不会瞧的。”
  “为啥?”
  “也不为别的,就是我还想读书,想考大学,考得上考不上,我都要试试。考不上我也出门闯两年再说。我不想早早结婚生娃,把自己拴死。”
  番茄姑娘慢慢点头:“那你倒是,嗯,有理。”
  他像是没有听出那一点点的酸:“我小时候瞧见火车天天从山脚下过,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坐到火车的终点站去,看看那里是不是天的边角,看看那里的云彩树木,房屋街道,还有那些别处的人,他们怎么过活。”
  火车拖拖拉拉停下,上车的人和下车的人在番茄姑娘和柏生之间来来往往。然后,火车又咣啷咣啷往前走。
  番茄姑娘就笑笑。她没有说的是,那样的理想和愿望,她曾经也有过,只是慢慢也就顾不上,也就忘记了。
  “所以那一天,对不起你。”
  “啥子对不起,倒是我,要抹把汗呢,你的志向这样远大,幸亏没有扯你的后腿。”
  那人脸更红了。
  “那你现在,还念书么?”
  “嗯,在省城读,今年是大二了。暑假回家里帮忙。”
  “那还好,你阿爸阿妈没有白白吃苦。”
  “你呢,你瞧上去也过得挺好。”
  “我可说不上好,”番茄姑娘想一想,笑了,“不过,也不是不好,就那么样过么。”
  这趟车就像比平时快些,不知不觉地到了县城站,有人争着下去,有人挤上来。
  “瓜子花生哎!”
  “鸡蛋!热乎的茶叶蛋!”
  “报纸!报纸!”
  番茄姑娘把两副担子并在肩上,奋力直起腰身,那人伸手;“我,我帮你挑一担。”
  番茄姑娘让掉了,边往前挤边大声说:“我要叫你帮忙,也不会叫你帮这样的忙呀。”
  下了车,番茄姑娘回头瞧见那人还跟着,就问:“你去哪里?”
  那人抓著头笑笑,脸还是红。
  “我去农贸市场卖番茄,你的药草是要给人送到家的吧?”
  “我就是问下,二回见了,怎么喊你好?嗯,你倒晓得我叫柏生,我不晓得你叫啥。”
  番茄姑娘朗声笑:“喊我番茄姑娘吧!我们那儿的人都这样喊,嫁人了他们还是喊我番茄姑娘。”
  后来,也不细论从啥时候起,两家亲戚那样走动起来。
  柏生阿爸口拙,年纪大了称称算算的也不灵便了,越发怕出门,怕跟人交接,番茄姑娘就上门帮他捎带,黄连、白及、崖蜜、地榆、金钱草,哪个几斤几两几钱,要卖几百几十,她一点就明。卖回钱来也是清清楚楚的数目。家里缺了啥子吃穿用的,她也帮忙买来。难得的是番茄姑娘的男人,也听她的话,用自家的骡子帮忙柏生阿爸阿妈驮柴驮米。
  柏生阿爸阿妈实在不过意,可也实在少不得这样的人手。柏生阿妈更走不动了,只房前屋后养些鸡鸭,肥壮的就捡给番茄姑娘家做活时待客。施肥浇地,除草除虫,摘果装筐,番茄姑娘家的田间地头,也时常有柏生阿爸悄没声的身影。
  柏生阿爸阿妈托人写的信里也常常有番茄姑娘的消息:“柏生,番茄姑娘买了彩色电视,下了火车她拿绳子拴着背回家,一村子的娃儿都撵在她后头,要到她家看电视,她心白,买了好些瓜子糖果招待呢。”
  “柏生,番茄姑娘家盖了砖房,两层楼,每一间都宽敞亮噪,爱在。”
  “柏生,番茄姑娘又给我们带番茄来了,拿好多,隔壁邻舍和亲戚们都分了些。”
  柏生很专注地看了那些信。
  他仿佛看见了番茄姑娘背着巨大的装着彩色电视机的纸箱,脚步轻快地走在山间小道上,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娃儿嘁嘁喳喳跟在她身后。洒在他们身上的阳光是轻快跳跃的,路上的轻尘细土是轻快跳跃的,路旁的草木枝叶也是轻快跳跃的。
  后来,他也见到了番茄姑娘青瓦红砖的楼房,自然,他也不止一次吃到了番茄姑娘种的又红又大又甜的番茄。
  不过,他从来没有在回信里提到过番茄姑娘。
  而柏生的消息,番茄姑娘也会晓得。柏生毕业了。柏生留在学校当老师了。柏生给家里汇钱了。柏生找着对象了。柏生准备结婚了。
  柏生的信里时常夹着照片。教室里,走廊上,球场边,学校门口,公园花架子底下,人工湖边,都照的有。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身边有伴,两个三个,男的女的都有。柏生总是穿白衬衣,有时外面加件灰夹克,有时加件黑棉衣。照片里他总是最出色的一个,身子高高大大,脸容却清秀得有着小娃儿一样的乖巧。
  柏生阿爸阿妈时常翻来覆去瞧那些照片,也时常拿给亲戚们瞧。
  在那么多的照片里头,番茄姑娘并没有瞧见过柏生的对象。听说她也在那个学校教书,会弹钢琴,会说英语,不爱吃肉,每顿只吃很少一点点饭菜。番茄姑娘想象不出她的模样,因为那样的人物,从没有在番茄姑娘的生活里出现过。
  春天,番茄姑娘接到大红的请柬,请柬上面两颗红彤彤的心像花瓣一样连在一起,柏生的名字旁边,肩并肩挨着一个陌生的名字,雪明。番茄姑娘默念着这个名字,她想,一个人如果能像雪花一样轻灵和干净,该是多好。
  柏生汇了一笔钱,是路费,请番茄姑娘和她男人跟着他的父母叔伯、兄弟姊妹一起坐火车到县城,再换汽车去省城。汽车票贵很多,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坐汽车,因为汽车不绕道,更不会这里停那里停,省时省力,人也少受罪。
  番茄姑娘从来没有到过省城,这是个好机会,吃饭住宿坐车都有人管,她也真的很想去,可是,她悄悄跟柏生阿妈说:“大嫫,柏生哥哥的酒席,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柏生妈一听,急出眼泪:“咋能说这话?我把你当了姑娘,柏生把你算在姊妹里头。”
  “我,我是……”番茄姑娘为难着,“大嫫,你晓得,月子里的人是不能去吃别人酒席的。”
  “这我晓得哇!老话说月子里的人沾带血灾,莫说吃酒席,连别人家门槛也跨不得的,月母子我们自然是不敢请的。”   番茄姑娘讲不出,却又不能不讲:“大嫫,我原本是谁也不想说的,我……我刚刚,没有了一个娃儿。”
  柏生妈吃惊地瞧着她:“啥子?带上几个月了,是咋没有了的?”
  番茄姑娘勾了头,暗地叹口气。
  “咋恁可怜啊!你成家这几年,好不容易有娃儿,咋会又没了呢?”
  番茄姑娘快快地抹一把眼,吸吸鼻子:“大嫫,其实,这是我失掉的第三个娃儿了。”
  “三个了?”柏生妈失了脸色,“哎呀,你咋从没说起?”
  “這咋说呢,害羞。”
  “这样没奈何的事,哪个能说你笑你?生养不顺,也怕是你年纪轻不晓得惜力,活路做太苦,也怕是病,你该去瞧呀!”
  “我们都上县医院瞧好几回了,啥事也都听了医生的,可就总是保不住。医生说我身体好呢,他也没病,不知为啥总成这样。”
  “县上不行就去省城!我给柏生说,叫他办过酒席,赶紧领你找医生。”
  “大嫫!大嫫!”番茄姑娘扯住柏生阿妈的手臂,生怕她这就跑去说一样,“大嫫!你不要跟柏生哥哥说,这回子医生取了样,要送到广州做化验呢,做好就能晓得是咋样回事了。”
  柏生妈作难:“可你不去,咋跟柏生讲呢?”
  番茄姑娘想一想:“就说,我们没有坐过汽车,坐不来,晕得很。”
  “汽车不坐有火车么,也不过就是迟慢些。柏生会想你是推托呢。”
  “他想着是推脱,就不会多问啦。大嫫,我做了一套绣花衣裳给新娘子,穿得成穿不成是个心意,你们去的时候帮我带去。”
  去了省城,柏生妈留在省城医院里医她的腿病。只柏生阿爸和亲戚们回来了。他们给番茄姑娘说,柏生的婚礼并不像乡间的酒席那样热闹,只是两家的近亲和学校里的老师坐几桌,馆子里吃了一顿饭。没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没有哩啦哩啦的唢呐调,也没有青葱油绿的松毛席。不过,新娘子竟然穿上了番茄姑娘做的那套绣花衣裳,蓝底红花,是初春的马缨花,配着墨绿挺括的叶子,好像那花就开在雀栖山瓦蓝瓦蓝的天底下。新娘子皮肤白,腰身细,这套衣裳把她衬得仙子一样,说不出有多美。
  柏生的亲戚说:“番茄姑娘,想不到你有那样好的手艺,你不种番茄,光做衣裳怕也能过活哩!”
  那原是番茄姑娘花多少日夜为自己做的衣裳,压在箱底从不舍得穿的,没啥更好的礼,她才送了这个。她捂一捂脸,摇手:“只那一套,再做不出来了。”
  柏生妈从省城回来的时候,腿脚灵便得多。她没到家就先找番茄姑娘,番茄姑娘却已不住新楼,她搬回了娘家。
  “咋到这步啊?”柏生妈不晓得这个把月的日子里头出了啥事情,“他是好小伙,我瞧他平时样样忍让你的,就有啥不合不适,你莫跟他见气,日子也过下了嘛!”
  番茄姑娘苦苦一笑:“不是的,大嫫,医生说我们两个再难得把娃儿好好养下。我公婆说,要么就分开,各奔各的前程,各讨各的生活,还怕好些。他说他也那样想。那就办么。我反正还年轻,有力气,我苦得起,靠我双手,我不怕找不着活路。又何必瞧别人眉眼高低。”
  番茄姑娘说得寻常,柏生妈却搂着她哭出了声:“我的姑娘啊!我可怜的姑娘!”
  番茄姑娘哄娃儿一样哄着柏生妈:“大嫫莫哭,你不是说给我带了东西吗?我瞧是啥子。”
  柏生和新娘有回礼。柏生买了县城里见不到的糖果和大枣,新娘子送了一套擦脸的,装在亮晶晶的瓶瓶罐罐里,每一个打开,都有清清爽爽的香气。还有一条云霞一样绚丽的丝巾,番茄姑娘把它围在脖子上,轻软得觉不出它的存在。
  “好看不好看?”番茄姑娘轻轻地摸着丝巾,“大嫫,你说好看不好看?”
  柏生妈抹着眼泪说:“好看。”
  “丝巾好看,还是我好看?”
  “丝巾也好看,不过么你更好看。”
  “就是了,大嫫,你莫难过,我这样好看嘛,我再把这些瓶瓶罐罐里的油啊霜啊擦一擦,比哪个都美,我们还气啥子?叫别人眼红,叫别人气去呀!”
  柏生妈真给她说得破涕为笑。
  番茄姑娘还是种番茄,卖番茄。城里的汽车越来越多,汽车路修到村子里来,好几家人都买了车,坐人,也拉东西,啥时候想出门就啥时候出门,去得快回得也快,不像火车要将就它的时候,要等啊等。
  但是番茄姑娘真的坐不来汽车,坐一回车简直能要她的命,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脑壳像有把锤子在敲,一下更比一下狠,就算吐尽了胆汁,下了车还是要晕叨叨躺上一两天才缓得过来。她就一直坐火车。她攒了些钱,别人买车,她盖楼,钱不够朝银行借,这回盖的是三层楼,院子里都打上水泥地板,银白色的雕花铁大门宽敞气派。
  来说亲的人并不少,远远近近都有。可是番茄姑娘哪家也没有答应。她的男人早已另娶,很快有了娃儿,背着抱着在村道上游来荡去,现宝一样的现。
  柏生回来了。柏生也和他阿妈一样,回家之前先到番茄姑娘家坐坐。柏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回来一个会满地乱跑的小娃娃,长得跟他一个模样,笑声把番茄姑娘那么宽敞的屋子都装满了。
  番茄姑娘炖了鸡,煮了火腿肉,捡热乎乎的土鸡蛋配两个番茄炒了,洒把葱花。那颜色实在可爱,小娃儿指着说“要要要”,最后竟把盘子也舔亮了,那馋样把大人都要笑出眼泪。
  舔净盘子,小娃儿跑到番茄姑娘跟前,搂着她的脖子,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声音软软的,气味甜甜的,番茄姑娘耳朵都酥麻。她听清了小娃儿的话,心一热,眼睛潮了,伸手把这一团粉嫩紧紧抱住。
  柏生问娃儿:“乖宝,你说了什么话,叫姑姑伤心了?”
  “才不是!”番茄姑娘吸吸鼻子,“我高兴。小乖宝,你大声说给爸爸,你跟我讲了什么?”
  小娃儿有点害羞,可是好听话,他大声地重复了刚才说的话;“番茄姑娘,我喜欢你,我要天天吃你做的菜!”
  大人们就都哈哈大笑。这回真正笑出了眼泪。
  番茄姑娘说:“我也喜欢你,小乖宝。我愿意天天做菜给你吃。”
  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是番茄姑娘很快再结了婚,也有了娃儿,这一回顺顺利利。她生了一个女娃儿,男人带着个男娃儿来,儿女双全了。
  小乖宝真的很喜欢番茄姑娘,长大了也回来瞧她,吃她做的菜。番茄姑娘的女儿不爱念书,也种番茄,不只买了小货车自己拉番茄卖,还在县城买了房。番茄姑娘却更疼爱儿子,虽然不是亲生,可是儿子书念得好,也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了业,经柏生牵线,在省城找着了合适的工作,也和小乖宝成了最好的朋友。
  所以,小乖宝和番茄姑娘的儿子一起回来瞧她。他们清早打的电话,番茄姑娘把饭蒸熟,现摘了番茄,捡了鸡蛋,土鸡还没有炖,两人就嘻嘻哈哈提着糖果进门了。
  番茄姑娘说:“恁快。”
  他们说:“当然快,高铁嘛,时速三百五十公里。”
  “高铁!”番茄姑娘气狠狠说,“高铁一来,绿皮火车就得给它让道。”
  两个年轻人没心没肺地笑。
  慢车时代已经悄然过去。但是除了番茄姑娘,有谁还在意呢?
  责任编辑:李 夏
其他文献
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内卷化”成为一大热词,与此相对的还有一个词也很火,那就是“躺平”。  所谓“躺平”,指的就是一种对于外界变化,内心毫无波澜的低欲望人生态度,不买房买车,不结婚生子,不奋斗,直言我只要躺下了,你就割不了我的韭菜。看似颓廢的背后,更多的反映其实是年轻人的迷茫。  除了生活态度,在理财上其实也有躺平这么一说。  之前曾有网友编过这么一个段子:“买基金赚钱方法就是,买完基金之后直接躺
2021年上半年,集中土拍市场,房企合纵连横、纵横稗阖。单打独斗在集中土拍市场早已不再吃香,昔日在土拍市场的竞争对手纷纷结成联盟,但是受利润空间有限、资金端承压、前期预判不到位等因素影响,在集中土拍市场,也发生了宋都与祥生、浙江宝龙合作落败,宋都牺牲保证金5000万元退地的情况.昔日的合作伙伴“剑拔弩张”。
汽车等工业品的普及让我们感受到现代工业文明的先进和便利。今天,深耕新能源汽车多年的比亚迪也决定做一件有普及意义的事。8月13日,比亚迪全新打造的海洋车系正式亮相,并发布首款车型--海豚。这一车系的愿景是推动纯电动汽车的普及,通过更时尚、更个性、更年轻的产品定位满足对质价有双重需求的普罗大众。
第一章总则第一条为全面落实公平竞争审查制度,健全公平竞争审查机制,规范有效开展审查工作,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垄断法》、《国务院关于在市场体系建设中建立公平竞争审查制度的意见》(国发〔2016〕34号,以下简称《意见》),制定本细则。
清乾隆白玉雕升龙五蝠兆庆如意,中国嘉德2011春拍,成交价2070万元  如意在我国民间历来作为吉祥之物。普通一点的用竹、木、铁、石制作,高贵的就用紫檀、红木、金银、珊瑚、犀角、玉石,或熔铸或雕琢或镶嵌,精工细作,是高档陈设,也是高级礼品。可是谁知道,如意的鼻祖竟然是“痒痒挠”,或者叫“不求人”、“搔手”。  早在秦汉时代,如意就已经问世。最初的如意是用竹子制成,小玩艺儿一个,派的用场就是为人搔痒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不仅对住宅建筑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同时也要求其具有更高的舒适性,而且还能实现节能环保和个性化方面的要求,基于此,很多高质量多功能的住宅建筑设计已经成为当前建筑设计的主要方向和发展趋势。但是与此同时很多建筑设计问题也逐渐的显露出来,并且成为人们关注的重点问题。因此在建筑设计过程中,设计人员必须要对住宅建筑设计理念和技术进行优化和创新,并且还要提高自身的专业技术水平,转变传统的设计观念,充分应用现代化的设计方式来对建筑设计中存在的问题进行有效的解决,从根本上来提高住宅建筑设计的
后疫情时代,多个国家出台应对疫情影响的经济刺激政策,“绿色复苏”已然成为世界经济恢复的新引擎。与此同时,中国在联合国大会上“碳达峰、碳中和”的重大宣示,体现了大国担当,对绿色发展提出了更高要求。  中央财经大学绿色金融国际研究院(简称“绿金院”)院长王遥认为,2021年是碳中和元年,是绿色低碳经济全球竞争的元年,绿色金融在推动绿色发展方面将发挥重要作用。  我国是世界首个拥有较为完善绿色金融“顶层
9月,对于如愿考进大学的莘莘学子来说,是一个再度出发和人生起航的时间点。正如著名导演张艺谋所说“大学是一种晋身之道”。迈进大学校园,此后的人生也许将焕发出别样的风采。今天,让我们一起拨开历史的烟云,透过冯沅君、季羡林、汪曾祺、张艺谋、莫言这五位名人的身影,寻访他们当年上大学的过往与历程……
我国应急物资管理体制尚存在物资储备、调拨、运输不畅,社会捐赠物资的接收分配效率低下,公开滞后等问题,为了满足现代国家安全、风险防控和突发事件应对的需要,我国当前应急物资储备管理体制还需进一步改革与完善。本文在深入分析我国应急物资储备管理体制的基础上,提出以国家总体安全观为指引,构建“大物资管理体制”等具体建议。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