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里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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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高挡不住信仰,信仰如光。在这个世界上,有阳光的地方就有人类,有人类的地方就会有信仰。
  ——题记
  刚入冬,风就到。
  中国北方,苍茫的太行山脉,如一声声雄壮有力的黄河大鼓,起伏的山峦像激情的鼓手敲出的抑扬顿挫之鼓点。高天之上,盘旋的苍鹰,云般的翅膀,箭般的速度,目光如闪电般俯视着收获后的田地。田地如醉酒后的高原铁匠,赤身裸露出结实的、古铜色的脊梁。善良的风,天地间忠实的信使,已急慌慌地跑来,四处奔走告知生灵万物,霜的到来,冬的讯息。
  山梁上的老人,听到了风讯。老人的背微驼,正手扶一把镐头,仰头望着蓝得透彻、高得通灵的天。斜阳成了老顽童,将老人和树木的身影拉得无限远、无限长,自己高挂长空乐得满面通红。风释放出孩童般的天性,拉拉老人之须,扯扯老人的发,老人不恼,站姿如尧,像舜,更像禹,确切说应该像尝百草的炎帝。这姿势仿佛瞬间越过万年,连接古今,这也是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农人们,千年不变的站姿。
  有考古资料表明,这里是人类农业文明起源最早的地区之一,也是华夏文明的最早發祥地。起伏的山脉孕育过播谷稼穑的民族先祖,厚重的大地迎接过文明曙光的初现。2.5亿年前的木化石,新中国第一具完整的恐龙化石,无不向世人昭示着这里的亘古和绵长。上古时期,上天塌陷,女娲慈心,不忍苍生有难,在这里炼五色石,飞身补天;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民不聊生,后羿弯弓,力射九日;始祖炎帝,尝百草、兴农业、授医术,造福百姓,泽被后世。曾经的潞商,作为晋商之劲旅,凭借节俭勤奋、明礼诚信、精于管理、勇于开拓的精神,驰骋大江南北。这一支支骆驼商旅,满载潞绸、潞铁金银,熙来攘往地走出太行山的隔阻,汇入浩浩荡荡的古丝绸之路,远涉海外,享誉天下。数不尽的遗址,道不尽的陈迹,如散落在群山之间的颗颗珍珠,印证着数千年文明的邈远悠长。这里就是太行之巅,被誉为“天之脊”的上党。何为“上党”?
  汉末刘熙在《释名》中有曰:“党,所也,在山上其所最高,故曰上党也。”另据《国策地名考》载:“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上党,是旧时以太行山为主的长治市的总称。春秋时期,韩、赵、魏三国在此设郡,分别名曰:韩上党、赵上党、魏上党。宋代著名文学家苏东坡有诗云:“上党从来天下脊。”脊者,脊梁也。《荀子》则干脆称之为“上地”。如果说中国的版图如雄鸡,那么上党之地恰在雄鸡之心脏部位。它是由群山环围之高地,东是太行山脉,与河北、河南分界;西是太岳山脉与临汾交界;北为五云山、八赋岭与晋中接壤;南是丹朱岭和金泉山与晋城毗邻。史料有载,远古洪荒之时,上党本是一片汪洋,太行山和太岳山是露出水面的岛屿和高台,炽热的太阳烘烤着茫茫大地,恶劣的自然条件极不适合人类生存。后来炎帝率领他的部落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开始定居,识谷垦荒,初涉农耕,建立了黎国。《竹书纪年》称:“炎帝,初国伊,又国耆,合称曰伊耆氏。”
  踏着先祖的足迹,我和艾瑞就行走在太行之高地上党。山脚下,我们举目山顶,看到了山顶的老人,老人依然手扶镐头望天。艾瑞是我的朋友,这位来自大洋彼岸的小伙子,在长治市当外教,一次文艺活动中我们相识。艾瑞说,他喜欢中国,尤其是喜欢中国的乡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感兴趣。
  周末,若是时间许可,我和艾瑞时常结伴行走,用脚步去感知黄土的温度。走在如丝带般的乡道上,我的脚步铿锵,走得昂首挺胸。艾瑞不解,我告诉他这是自信,是旺长在每一位中国人内心深处的自信。艾瑞听了,他望着我耸耸肩,一脸惊愕。
  在中国北方,我所生活的这座三线小城长治市,近几年数家中外合资企业落地,身边就多了一些前来中国创业的异国“兄弟”,有法国人、德国人,也有美国人。人作为环境的产物,这些来自不同国度的老外们,身上有着不同的思维习惯、精神信仰。艾瑞来自美国波士顿。他经常对我讲波士顿,他告诉我他的家乡在一个半岛上,通过狭窄的地峡与大陆相连。他说自己喜欢中国,如与生俱来,若是定要问缘由,或许只有上帝知道。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到波士顿的唐人街逛,街中的中文招牌参差错落,往来行人习惯用广东方言交谈。
  艾瑞说他特别喜欢吃中国的美食。“比萨,不,不是,是……”艾瑞说着,竟想不起食品的中文名字,就用手去抓头发,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对,是煎饼,是中国的煎饼。”他终于想出后,脸露喜色,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艾瑞说,在波士顿的比奇街有一个50平方英尺的小屋,是中国人开的煎饼小店,他第一次吃到的中国美食就是那家小店里的煎饼。“那种感觉真令人难忘。”艾瑞说。
  微风中,我们结伴,行走在苍茫的山脚下,说笑声在山之阵阵回音中如水般荡漾。
  “我的上帝啊,太不可思议了,你快看那田地,怎么都用石头垒在山上的!”艾瑞收住了脚步,突然就惊呼起来。这个美国小伙子就是这样,发现新奇会突然失声,郁闷了会直接说出不快,不遮不掩,性情爽直。
  我闻声而望,艾瑞正用手指着太行山间,农人们耕作的梯田。
  太行山里的梯田很独特,随山就势,层层叠叠,别具一格,远远望去就像是用石头做锁链,锁住的是亘古的黄土,高高挂在山上的是可种五谷的田地。
  我告诉艾瑞:“这是梯田。”
  “梯田!”艾瑞重复道。
  “是的,是梯田。”我说,这梯田如中国云南的哈尼梯田和广西的龙胜龙脊梯田一样。太行山里的梯田,沿着陡峭的山坡层层向上,如巨人登天的台阶,这伟大的杰作是生存在太行山里的人千百年来征服自然,顽强生存的有力注解。
  艾瑞听了后说:“对,是这样的。上帝啊,简直不敢相信,如加州索诺玛的本辛格生态农场。”
  “本辛格生态农场?”我一时没有明白艾瑞的话。
  “是的,本辛格生态农场,不,不是,比本辛格要壮观很多很多。”艾瑞说。
  我这才明白艾瑞说的“本辛格农场”是在美国,那里也有梯田吗?我不曾到过,不得而知。艾瑞告诉我,他到过本辛格农场一次,那是一个私人拥有的葡萄庄园。19世纪,一个法国人买下了那里的山坡种植葡萄,这位法国人雇用了正在修铁路的中国人,在山上造了梯田。不幸的是到20世纪初,葡萄染上重病,导致绝收,加之索诺玛的火山喷发,岩浆把本辛格农场覆盖。后来一位大夫又把这个山坡买下来,让人清理了火山灰,发现中国人修的梯田依存,稍加整理就种上了葡萄,开始了酿酒生涯。上帝清楚这位大夫后来是如何搞的,竟然在葡萄垄间套种了大麻,他本人因此进了监狱,政府还派来推土机把大麻带葡萄一起铲平了。 70年代末,又有人买下了这个山坡,有了现在的本辛格农场。   “本辛格农场在索诺玛山旁边的山谷里,那是个小盆地,只有8公顷,对,很小的地方,梯田规模也很小。”艾瑞说着,望着我,西斜的阳光就站在他的脸上,跳跃着,鲜明而透亮。
  在梯田的诱惑下,艾瑞快步而上。斜阳下,梯田披上着金色的阳光,层层叠叠,金光闪闪,气势磅礴中更显阡陌纵横,线条流畅,如一幅洋溢着自然美、古朴美、形体美、文化美的伟大画作。
  “万能的上帝啊,简直太美了,如一幅中国画!”艾瑞说。
  我说,是的,这画作是太行山里数代人,在上千年的农耕劳动中,用心力挖筑修整出来的“希望”。艾瑞频频点头,嘴里发着声声感叹。
  面对太行山里的梯田,别说这位来自美国的小伙子,就是生在其中的我,也曾无数次为这层层“天阶”而深感震撼,我无法明白修筑这些梯田,没有先进工具,仅凭一双手、一把镐头,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决心。这是山里人子子孙孙,代代坚持,用勤劳的汗水所铸,如《列子·汤问》中,那个国人家喻户晓的故事《愚公移山》。让我吃驚的是故事里的老愚公就是太行山里人,他要搬的是太行和王屋二山。
  “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每一次接近这层层梯田,传说中的太行老愚公,那句铿锵有力的话总会真真切切地在我的耳边响起。矢志不渝,挖山不止。这是老愚公的信念,也是太行山里人的信念,生长在太行山里的我,正是在这种精神信念的滋养中长大,对老愚公这个坚强的老头感同身受。许久以来,我总认为老愚公不是虚幻的人物,他是存在的,是我的先祖,是我的上辈,或者说就是我的父亲,是整个太行山里的农人。不!他是中国人。
  “上帝啊,太壮观了!”艾瑞惊呼着,气喘吁吁地坐在梯田边的荒石上小憩。
  “你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吗?”我也在荒石上坐下后问他。
  “NO!”艾瑞耸耸肩。
  面对着金色的夕阳下,层层金色的梯田,我给这位来自美国的小伙子讲了《愚公移山》的故事。他听完后用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双手作摊开状。我知道,他没有明白其内容。我急中生智,掏出手机下载英文版给他看。他仔细读完后,沉思了片刻道:“这老人太伟大了。对,像桑提亚哥,是的,像极了桑提亚哥,那个老渔夫。”
  我明白,艾瑞说的桑提亚哥,是海明威笔下《老人与海》中的主角。那位西方的老渔夫与大自然的抗争,与一条大鱼的搏斗,表现出的也是积极向上的人生观,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人类,面对不可征服的大自然而不为所惧的真实写照。东方有《愚公移山》,西方有《老人与海》,我想,在这个星球上,不管是欧洲人、亚洲人或非洲人,语言有别,生习不同,但本性是共同的,向往美好,勇于探索,讨厌消极,追求卓越,都有共同的称谓——万物之灵。人类从爬行到站立,从猿猴到人,从简单到复杂,一路走来,波澜壮阔的演变进化史,其实也是人类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勇于探索的发展史。
  山顶上的老人走了下来,他扛着镐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宽敞的布衣随风微动,那张与黄土同色,被岁月亲吻过的脸,在斜阳下发出古铜色的光芒。蜿蜒的小道上,他走得步履坚定,身影被斜阳镀上了朦胧的金色,远远望去,恍惚中真如从远古而来,行走在山里的炎帝神农氏。我们与老人不曾见过,更谈不上相识,但“陌生”挡不住山里人的好客。一声招呼,老人满是皱褶的脸上如花怒放。庄稼人爱唠嗑,老人似乎更健谈,太阳未西沉,时间还早些,老人索性停下脚步,盘腿坐在我们旁边的荒石上。高天之下,苍山之间,我们谈笑声起,愈谈愈欢。
  交谈得知,老人到山顶是为安眠在山上,当年在抗战中牺牲的烈士洒酒,种青松。烈士中没有老人的亲属,也非受人之托,他这样做完全出于自愿。
  “自愿?”艾瑞惊奇地问老人。
  “是哩!”老人回答。老人告诉我们,他每年都会到山顶上为烈士献酒,为秃山播绿,坚持了数十年。抬头望去,山之顶,荒石乱,劲风烈,原本光秃秃的连野蒺藜都鲜有生长的山顶,在老人的坚持下,栽下的青松竟然神奇般地绿了半坡。据说,曾经有媒体记者在当地武装部偶得此事,去村里找老人了解情况。记者告诉老人,要把他的事迹在媒体上进行宣传。执拗的老人坚决不让,他不仅不接受这位记者的采访,还一路追着记者到了武装部,执意要求记者不要宣传。老人看来,这是一件最平常、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每年洒一瓶酒,栽下几棵树,用不了半天时间。
  “每年用不到半天时间,半天啊,算得了啥呢!”老人说。
  “说真的,您确实很了不起,坚持祭奠革命先烈和种树,是值得宣扬的。”我对老人说。
  “啥!”老人听了后,望着我,目光像是重新审视我似的,半天他才说:“吃水还不忘打井人哩,我们现在的太平日子,正是那些烈士用生命换来的哩,我们作为乘凉者去念念那些栽树的人,难道不应该吗?”
  是啊,不应该吗?我听了后,风中大张着嘴,竟无言以对。
  “日子越好越不能忘掉那些流血牺牲的人啊!”老人喃喃自语着,抬起头望向西边的天。此时,西天已经被斜阳点燃,燃得正旺,红得动心。连绵不断的群山,望不断的沟沟梁梁,数不尽的村村庄庄,也燃得正旺,红得动心。我告诉艾瑞,眼前的太行山,这个为新中国成立立下过不朽功绩的山,当年是中国八路军对抗法西斯侵略者的主战场,在这里,每一块岩石都曾被先烈们用鲜血染红过,每一座山峰上都安歇着不朽的忠魂。面对外来侵略者的机枪和大炮,山里的百姓争先恐后、积极参军、踊跃支前。正是在人民群众的强大支援下,八路军,这支神奇的中国军队,面对飞机大炮数倍于自己的疯狂侵略者,靠“小米加步枪”赢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书写了军事史上的不朽传奇。今天的山脉依旧,今天的人情更浓。在太行山里的百姓心中,仿佛与生俱来有一颗朴实的红心,这是对乡土的守护,对家和国的忠心和热爱,代代延续,构成太行人特有的价值取向和精神追求。
  艾瑞始终安静地听着,这位美国小伙子不时用眼睛去望老人的脸。他对我说:“将军,是的,这老人像个忠诚的将军。”   我笑笑,对艾瑞说:“不,要說将军,整个山里的百姓都是将军。”我告诉他,战争年代且不说,就说当下吧,在太行山里,和老人类似的人和事如这里的石头一样普遍。有一位农妇叫张云先,就如传说中的织女。她一身布衣,两手不停,勤劳贤淑。不过这位“织女”不织布。“她不织布,干什么工作呢?”艾瑞不解。我说,她农忙务农,农闲就到路边卖着凉粉自编自唱革命山歌,一唱就是二十多年,越唱名气越大。最后唱到了央视的舞台,不少歌舞团闻声而来,高薪请她,她无不谢绝,理由不多,就一句话:“俺离不开太行山!”和这位“织女”仅几山之隔的平顺县南耽车村,有一位老“牛郎”,他已八旬高龄,名字叫许新科。不过这老“牛郎”也不放牛,一生都在干着一件事:义务写黑板报宣传中国的国家政策。从18岁开始至今写了近七十年。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他有七块黑板报,三天更新一次,近七十年来他默默写了十万多期。和许新科一样,年高八旬的郝生窑,不是“牛郎”是“羊郎”,因为他12岁时就给八路军的后勤帮忙放羊带放哨。有一天,朱德总司令看到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赶着羊群跑,心疼他冷,就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这位小“羊郎”披上,从此这件大衣就伴随着郝生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之后“羊郎”参军打仗,一路南下,英勇的他在进军西南的战争中,总把敌人看作袭羊的恶狼,每次上战场都是英勇无比,数次立功,那件大衣一直伴着他,风吹雨淋,历经百战,最后只剩下一颗纽扣。解放后,他就将纽扣和所有的奖章一起缝在自己的胸前,这一挂就到今天,每每提到这枚小纽扣,老人总是泪光闪闪。
  “忠诚是啥,俺不太懂。不过,俺作为一个庄稼人,懂得没有国,就没有家。”夕阳中,老人对艾瑞说。
  艾瑞听了,盯着老人看了很久道:“我在想,如果我是总统,我肯定会让他和将军们站在一起,授给他荣誉勋章。”
  我笑着说:“中国的百姓并不是为了荣誉,他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真实的内心,是本意。他们爱家,更爱国,就如恋土思乡一样,这情感是质朴的,是最真挚的,这恋土思乡的情感也成为山里人颇具特色的生命情结,也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生命情结,构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爱国主义的生命根源,也是古往今来的太行山里人保家卫国、建设家园的动力源泉。”
  火一样的黄昏,我们坐在荒石上交谈着。山里很安静,没有进入深冬的风,不是太冷。夕阳下,阵阵鸟鸣声,不绝于耳。
  “你们快看,看那只鸟,它总在参与我们的讨论,这个神奇的小家伙!”艾瑞高呼道。
  其实,和艾瑞一样,我也注意到了这只鸟,它始终在我们的身边欢叫,声音委婉而动听。时而立于枝头,时而落在地上,说在和我们交谈,确切说是在向老人问好。
  “你这神奇的家伙,你是一个热情好客的小伙子吗?来吧,我健谈的朋友,如果你也喜欢喝咖啡,改天我一定请你喝一杯。”艾瑞对鸟说着,他又回头问我:“山里的鸟都这样么,都这样好客吗?”说实话,我对此也不解,因为过去没有这样的情景出现过。
  “快去找虫子吃吧,我晓得你在和我打招呼哩!”老人对鸟说。
  鸟儿乖,如听懂了老人的话似的,很快就不吭声了。我们更为迷惑,老人见状,道出缘由。原来这只鸟曾经受过伤,是老人带着受伤的鸟回家,为它疗好伤后放归的。此后,鸟就记住了他,每一次老人入山,它都会跑来与老人作伴交谈。对于大山里的农人来说,这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老人的话引起了艾瑞的极大兴趣。
  “他是志愿者吗?对,就是那种爱鸟的人士?”艾瑞问我。
  “不!”我回答。我解释说,要说爱鸟人士,整个山里的人,都是爱鸟人士,他们都是大自然的拥有者、获得者,也是最忠实的守护者和志愿者。千年的传承,他们早已明白人与自然共存的法则,他们不会去随便伤害一只飞鸟,或者是任何一种对人类有益的小动物。如夏之午,山里人习惯端着碗在某一棵树下吃饭聊天,偶尔有一只小蚂蚁探头探脑旁若无人地爬上了他们裸露的腿,他们会像长辈面对一个淘气的孩子一样,用手轻轻地把蚂蚁赶走,这一切都在无意中进行,他们舍不得伤害它们,也不会去伤害它们,因为他们懂得,同在一块土地上,不管是蝼蚁还是飞鸟,都有生存的权利,在他们眼里飞鸟昆虫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性的,都是他们的邻居和朋友。
  艾瑞耸耸肩,他惊愕地说:“上帝啊,是的,这才是上帝的本意,是上帝告诉人应该这样做的,这里的人都是上帝最真实的信奉者。”
  老人听了,望着艾瑞,他或许没有听明白艾瑞的话,只是从他夹生的汉语中听懂了“上帝”两个字。他笑了,脸上又如花怒放,他说:“啥上帝啊,这不是上帝安排的。不过,俺们懂得一句话,人活着应该像个人。”
  “人活着应该像个人!”艾瑞重复着。
  “是哩,人活着应该像个人!”老人重复着。
  我清楚,艾瑞这个来自美国的小伙子是不会明白老人这句话的。“人活着应该像个人!”这看似浅显易懂的一句话,却有着深刻的内涵,这就是山里人的哲学。记得,曾经在山里,我寻访一位活了97岁,身体依然硬朗的老人。我问他的高寿秘诀时,他回答:“秘诀?没啥秘诀,多琢磨事,少琢磨人。琢磨事练脑,高寿;琢磨人费心,短命。”也就是老人这随口几句话,我琢磨了许久,如品窖藏陈酿,越品味越悠远。乡村行走,我总会有一种深切的感受,这些生长在封闭的山里,每天扛着锄头、铁锹,行走田间的人,其实都是世间最伟大的哲人。
  “人活着应该像个人,就是说,人活着如果不像个人,就离兽性不远了。”老人接着道。
  这次,艾瑞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我对艾瑞解释老人的话说,在中国,有句古语:“善怕者,必身有所正,言有所规,行有所止,偶有逾矩,亦不出大格。”人类智慧实际是自然智慧的一部分,人与自然是一个完整体,敬畏天地就是敬畏自然,也是敬畏人类自己,这是底线。一个人有了对天地万物的敬畏,才能敬畏生命,敬畏制度,坚守本分,才能活着像个人的样子。心怀敬畏,与自然和谐生存,这也是中华伦理道德中的精髓,是做人之基,成事之道。   “太棒了!简直太棒了!”艾瑞面对老人豎起了大拇指。
  老人笑笑,也对艾瑞回敬了一个大拇指,他竖大拇指的样子憨实而可爱,逗得艾瑞哈哈笑出了声。
  我告诉艾瑞,太行山里的人,他们或许不会讲出那些贤先古人们的告诫名言,但他们会用最朴实善良的本性去说话和做事。就如我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生长在太行山里的农人,从我记事起,父母就会用自己的方式不断规范着我的言行。小的时候,因为吃饭时不小心有米粒掉在地上,经常挨父亲的训。父亲告诉我,应该珍惜粮食,不应该把饭掉在地上,更不能剩饭。母亲经常对我说:“成由勤俭败由奢,糟蹋粮食就是造孽。”我的母亲,这个山里最为普通的农妇,她没有上过学,字识不了几个,让我意外的是诸如“成由勤俭败由奢”此类的至理名言,她时不时地就能说出一些,似乎深解其意,用得恰到好处。对此我曾问过母亲,母亲说:“这都是你外公外婆教的。”这就是太行山里人,这就是伟大的传承。在太行山里,如“君子喻于义”“君子坦荡荡”“君子义以为质”“言必信,行必果”“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德不孤,必有邻”“仁者爱人”“与人为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出入相友,守望相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云云。这样的思想和理念,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延续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精神血脉。
  有西方学者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在很多方面已经被“博物馆化”了,其意是说中国文化在现代中国人的心灵里已经没有实用价值的存在,中国文化已经失去生命力。其实,并非如此,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基因,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抛弃其文化传统而重新开始。今天的中国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生命力,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生命力的体现。如在山中,这里的人一代代本着“半截尺,量准世间曲直;一杆秤,称出天地良心”的善良本能之心,教导着自己的下一代。如果说大国风范,文化自信,这就是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国家该有的大国风范,值得挺起脊梁的文化自信。
  “我明白了,我找到答案了!”艾瑞说着,他兴奋地起身,张开双臂高呼。接着他对我讲,在他家乡波士顿的唐人街是华人在美国最早的定居点之一。他小的时候,经常去,在那里凡是华人住的街区入口都会有一座中式牌坊,匾额上题写的并非简单的“中国城”或“唐人街”之类的字样,而是“天下为公”和“礼义廉耻”。艾瑞说,他的老师经常对他们说,你们都看看吧,看看吧,这些背井离乡的中国人,他们时刻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自己,不能丢掉心中那坚定的民族信仰,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艾瑞说,他的老师是位中国迷,经常去唐人街和那里的中国人沟通,并把自己的新发现及时告诉他的学生们。他说,中国人强调道德观念,崇尚勤俭生活,这些都与上帝的旨意不谋而合。
  艾瑞说, 2005年伊拉克战争白热化之时,波士顿华人加入反战游行队伍,呼吁停止战争,尊重种族宗教差异的场面很是壮观。“对,还有北京奥运,是的,那次大游行,我是见证者。”艾瑞说着,手比画着,他告诉我,在当年支持北京奥运的纽约万人大集会中,波士顿华人是一支热情洋溢的生力军。中国的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波士顿华人社团奔走呼号,掀起声势浩大的赈灾宣传活动,累计募集善款逾105万美元。
  艾瑞告诉我,他的“中国迷”老师经常这样评价华人:心中有国,情深不忘,坚强善良,敢于抗争,不畏阻力,忧国忧民,他们身上所体现的品质是多么的高贵啊!他的老师说这话的时候,会像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做的“思想者”雕塑一样,单手托腮去沉思,他没有来过中国,他喜欢研究在波士顿的华人,研究越深就越不解,他无法明白生息在世界东方的中国人,这个古老的民族为何会有这般不同寻常?艾瑞说,有时候,他的老师会借助当地媒体上的报道试图了解中国,然而在美国,媒体报道中国时,总是很零碎,甚至很片面。
  “我想,我今天应该是找到答案了,应该是这样的!”艾瑞说。
  流动的风中,艾瑞突然回头问老人:“您有信仰么?您肯定相信上帝吧。”艾瑞说着,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艾瑞是一名忠实的基督徒,或许他认为,老人和他一样是信上帝的,但老人的回答却让这个美国小伙子意外。
  “不,你错了,俺们信仰的不是上帝,是天,是地,是良心。”老人说着,用手指了指天,指了指地,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心。
  艾瑞听后,耸耸肩,他不解。
  是的,对于艾瑞来说,他或许真的不会明白,这位生长在太行山里的老人,一位最普通的中国农人的信仰。在中国,人们虽然没有西方式的宗教和上帝,但是他们的心中是有信仰的,这信仰就是要对得起天地和良心,就是所谓之做人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如血的黄昏中,我抬头,望到群山之外有一个隐约可见的小村庄。我用手指给艾瑞说,在那个海拔1600多米的险峻石崖上,有一个叫西井山的小村,村里有80户人家,分布在13个自然村里。为了能让大山深处的孩子学到知识,有一位老师名叫原子朝,他独守清贫与寂寞在那里坚守了二十多年。他说:“我不走,这里就算只有一个娃娃,我也要教下去。”
  在山下,有一位因病致残的聋哑女孩叫郭林玉,这位女孩如上帝派来的“天使”,小小年纪的她身残志坚,独立自强,热心公益,助人为乐。在她上的那所特教学校,她是老师工作的得力小帮手。她不仅不需要别人的照顾,还主动教新来的同学整理床铺、打扫宿舍卫生,帮助身患残疾的同学穿脱衣服,帮助腿脚不便或矮个儿的孩子打水打饭、洗碗刷筷,还主动照顾一个患有小儿麻痹、双腿萎缩的女同学生活起居,数年从不曾间断。当年中国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她把平日卖垃圾和在校园里收集的废纸和空饮料瓶等,积攒下的186元钱全部捐给了灾区。
  这一个老师,一个学生,身上所体现的就是大山深处最真实的人文信仰!正如大儒学家张载所云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许这些生长在大山里的人说不出张载的这句名言,但他们是真实的践行者。
  我对艾瑞说,中国人虽然没有西方倡导的形式上的宗教信仰,但是内心是有约束法则的,有追求终极目标和现世幸福的价值观念、行为规范的。别说在中国的古代,仅观近代,就有孙中山、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瞿秋白、秋瑾、赵尚志、鲁迅等志士仁人,为民族正义疾呼、奋斗,能说他们没有信仰吗?
  天色将晚,我们起身,告别老人。归途中我驻足回望,远去的老人扛着镐头,脚步铿锵,衣衫随风舞动。暮色中,我仿佛再次真切地感觉到那行走的背影像极了炎帝,又像极了老愚公,可他分明是现实中的一位农人。
  千年时空流转,仿佛只是瞬间,识谷垦荒的始祖炎帝,立志移山的老愚公,扛着镐头的老人,他们都是农人,他们走在同样的土地上,迈着同样的步子,身上流动着同样的血脉,心中有着同样的精神信仰,这就是传承,生生不息延续着一个民族的魂魄,一脉相承的是中华民族千年文明之风。在我的回望中,夜色逐渐模糊的苍茫的太行山,上党,这块太行之巅上的高台,生存的人们,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追求不止。他们是敢于追日的夸父,是勇于补天的女娲,是力射九日的后羿,更是填海的那只精卫鸟。
  面对群山,我深深地向生存在山里的人们鞠躬!
  面对群山,我深深地向这里人的高贵信仰致敬!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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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我最爱吃的菜肴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 “ 我最爱吃的就是豆腐.” 在我的记忆里,不管什么样的美味佳肴,只要连续吃上几次,就会让我望而生厌.只对豆腐情有
在南中国的广州,有一座小山,但山的名字我却怎么也叫不出了。山下有一个水库,而水库却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集益水库。集益水库的水清澈、透亮,一年四季都缓缓地流着,好像在讲述着一段既找不到来处又没有结局的恋情,这水似乎会永远这么流着,永远不多也不少,不紧也不慢,不慌也不忙,白天映照着太阳的光芒,晚上承载着月亮的清辉,时时都闪动着时日赋予她的润泽。站在水边,有时会有一条鱼出其不意地“噌”一下跃出水面,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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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作为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伊斯坦布尔不管是从地理、历史、文化、商贸、军事等意义上讲都是连接亚欧大陆的重要桥梁和枢纽。30公里长博斯普鲁斯海峡使亚欧两大板块在黑海和马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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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每年都有评选“年度流行语”和“年度汉字”的习俗.从过流行语和年度汉字,可以反映出在一年当中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和事物.在2011年的评选中,“绊”不仅被评为“十大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