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小城格尔木(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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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山西起帕米尔高原,横贯新疆,翻卷的怒涛般,又一路往东南蜿蜒而去。进入青海后,如伸展的巨大臂膀,沿着柴达木盆地的西面至南缘,环抱住了巨大的盆地。昆仑山东段北麓,一条名为奈齐郭勒河的河流从远古的冰川上跃下,在昆仑山中东向而流,与另一条源自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名叫秀沟郭勒河的河流在纳赤台以东位置拥抱在一起,像大自然的一个魔术一样,一条崭新的河流从昆仑山中闪身而出,流向北方,奔向苍凉浩茫的柴达木盆地,奔向柴达木盆地西南缘一个叫达布逊的小湖。
  亿万斯年,那条河在高原上静静流淌着、鸣唱着,它脆薄的歌声只有河岸边稀疏的草木、盘桓不去的瀚风,亘古沉默的昆仑山听到了。甫一奔出昆仑山,那条河流在盆地中散漫而流,倏忽间又如散开的发辫那样,又分成了若干条的小河,松开了束缚一般,肆意驰奔。离开昆仑山数十公里之后,那条河流在一处平坦的地方留下了绿洲,那些草原、灌木丛、红柳、沙棘兀自在荒原上葳蕤繁茂,叶生叶落,花开花谢,在苍茫的时间里静默如谜。
  第一个踏足这处绿洲的人类的足迹,已经无法考证,能考证的,是通过现代的岩心钻孔和孢花分析等技术手段,可以重新闪现出原始先民在此地的生活时间远在两万三千多年前。那时候,柴达木盆地气候湿润,灌木丛生,淡水湖泊密布,先民们在此打制石器,依靠集体狩猎和采集野果繁衍生息。在有了真正的人类文明之后,昆仑山下的这处绿洲逐渐有了游牧的人类,又过了若干年,此地也开始有了一个个口口相传的名字:高鲁木斯、郭里峁、噶尔穆等,但也只是一个相对模糊的地理概念。它真正被命名,是在新中国成立几年后的事情了,即便是六十年前,这里也还只是一处草莽野滩,偶尔扎下几顶游牧民的帐篷而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活动在此处的主要是哈萨克族。1949年9月5日,青海省大部分地区解放。1950年8月,中共青海省委派哈萨克族代表哈里木等5人来到海西联系哈萨克族群众,争取和平解放。住在尕斯一带的哈萨克族派哈木、尼哈买提到省里接洽,省政府安排他们去北京参观学习。1951年,潜伏在哈萨克族中的国民党残余分子、反革命匪特偷袭、伏击人民解放军。在他们的挑拨、威胁下,哈萨克族群众未及时获得解放,再次到处流浪,过着穴居野处的非人生活。1952年8月,甘、青、新共同派出代表全面开展了对哈萨克族群众的政治争取工作,青海派出的代表哈木、尼哈买提等来到阿尔顿曲克(哈萨克语,意为“金色的山峰”,即今格尔木市西郊,因地处昆仑山北麓,故名),从昆仑山中召回205户群众。中共都兰县委决定由当时担任都兰县副县长的哈木、县政府副主席的尼哈买提在阿尔顿曲克代表政府行使权力,从此这一地区正式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从祖国内地修筑一条通往西藏的公路,就成了人民的期望和国家稳疆固边的迫切需要。但当时从青海方向进藏,茫茫高原,没有一条固定道路。因此,筑路首先要从进藏路线的勘探开始。1951年1月初,中共西北局决定组织中共西北西藏工委作为先遣部队进军西藏,同时担负踏勘青海入藏线路的任务,西北西藏工委对外以第十八军独立支队的名义向西藏进军,范明、慕生忠分别任独立支队司令员和政治委员。
  1951年8月28日,第十八军独立支队1100余人,从青海香日德启程,最终圆满完成了从青海进军西藏并勘察公路运输线的任务。然而,从这一线路修筑公路的方案,未被采纳。
  1953年春,中央委托西北局组建西藏运输总队,计划两年给西藏运送750万斤粮食和物资。同时,指示西藏运输总队,为修筑青藏公路再探测出一条比较理想的线路。1953年8月,西藏运输总队在兰州成立,王宝珊任总队长,时任西藏工委组织部部长的慕生忠将军担任政治委员。运输总队先后购买了28000峰骆驼(占当时全国的大半),雇驼工2420名,在青海省香日德镇组成骆驼队向拉萨运粮。同时,西藏运输总队又组成了探路队,再次勘探由青海入藏的路线。驼工们给每峰骆驼驮上150公斤左右的面粉后,分批向西藏进发。当这些驼工们陆续返回的时候,很多驼工手里只剩下了一条牵骆驼的缰绳。高原严酷的自然条件,夺走了大多数骆驼的性命。
  这次运粮付出的惨痛代价再次让慕生忠将军意识到,靠原始的运输方式,去完成如此艰难的长途运输任务绝非长久之计。他的脑海中萌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在世界屋脊修筑一条可以行驶汽车的公路。但在青藏高原实现筑路的梦想谈何容易,他们必须要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氧气含量只有平原地区的百分之五十左右,长年风沙,还有温度长年在零摄氏度以下的冻土地区,千难万险,山岳重重。慕生忠将军随之还意识到,要想修筑公路,首先要在昆仑山下修建一座筑路大军的物资补给站,可是这座补给站应该建在哪里呢?慕生忠将军长久地盯着从马步芳残兵手中缴获的一张军事地图默默无言。那张地图上,香日德以西的区域一片空白,这意味着那里是一片绝少人迹的蛮荒大野。后来,将军从一名牧人口中知道,昆仑山下有一个叫嘎尔穆的地方,那里地势平坦,草原肥沃,很适合修建筑路大军的营地。但嘎尔穆具体在哪个地方,却没有人知道。
  嘎尔穆是蒙古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它实际上是由格尔木河在阿尔顿曲克草原上冲击而成的一片宽阔的河滩。
  1954年1月,慕生忠将军就修建青藏公路問题向国家交通部门做了请示。不久,他又向彭德怀元帅做了汇报。1954年3月,周恩来总理批准修建青藏公路格尔木至霍霍西里段,拨经费30万元。
  1954年初春,慕生忠将军率领一个工兵团、1200名驼工、600名陕北石匠来到了格尔木河畔。早春的高原依旧是一派隆冬的景象,昆仑耸峙,雪峰连绵,将军伫立在冰封的格尔木河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格尔木在哪里?”有人问。
  “我们的帐篷扎在哪里,哪里就是格尔木!”将军说完就坚定地把手中的铁锹插在了格尔木河畔的地上,“我们不走了,我们要做第一代格尔木人!我们要在柴达木盆地建设一座美丽的花园。”
  1954年5月,青藏公路格尔木至拉萨段在昆仑山雪水河艾芨里沟破土动工,在他们破土动工的那一刻,亘古的荒原终于烙印上了第一道辙印。同年12月22日,青藏公路修抵拉萨。   青藏公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筑路大军在财力匮乏、技术短缺、自然环境极为恶劣的情况下,靠马车丈量勘测,靠铁镐、钢钎等简陋工具施工,战风雪、斗严寒、忍饥饿、抗缺氧,横跨雪水河、飞渡天涯涧、血祭唐古拉、鏖兵五道梁……“死也要头朝拉萨”成为当时筑路大军共同的口号,慕生忠将军也在一把铁锹的木柄上刻上了“慕生忠之墓”的字样,将军有些悲壮地说:“青藏公路修不通,这里就是我的墓地。”而那把他随身携带的铁锹,就是将军为自己刻下的墓碑。终于,筑路大军齐心协力征服了重重困难,只用了7个月零4天的时间,就在“生命禁区”修通了格尔木至拉萨的“天路”,第一次真正联通了内地和西藏,进藏时间由历史上的3-5个月缩短到半个月左右。这条飘扬在云端上的公路,创造了世界公路建设史上的奇迹。
  自青藏公路破土动工的那一天开始,筑路的将士们在格尔木河岸边搭下的六顶帐篷,就成为了格尔木最初的雏形,筑路大军就成了格尔木的第一代居民。遥远的天边,昆仑山下,云端小城“格尔木”出现了……
  1956年,慕生忠将军和将士们打坯烧砖,在格尔木起了第一座楼房——将军楼,从此后,一座城市,便在昆仑山下的戈壁深处立下了一个闪光的坐标。
  上世纪90年代,为了求学,我从黄淮之地的故乡,穿越了五千余里的迢遥距离,来到天边的小城格尔木。之后毕业、工作、成家,至今已在小城生活了二十余年。我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奔回这里,是领受了一种冥冥中的召唤。在这方12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我漫游过太多地方,昆仑雪峰、可可西里无人区、察尔汗大盐湖、托拉海胡杨林、茫茫大戈壁……这些天工造化、时间雕刻的圣境,一次次让我流连。我感受过可可西里六月的罡风,经历过昆仑山口七月末的鹅毛大雪,目睹过大盐湖落日熔金的辉煌。
  在飞机上,在火车上,在汽车上,看到小城的时候,总会心潮澎湃,即使是短暂的离开,也如久别重逢一般。某一年的夏日,陪朋友前去可可西里,路上经过了暴雨、狂风,车子也出了点问题,还好,暮色垂落之时,我们终于回到了格尔木。汽车一驶出昆仑山,行不多久就看到了格尔木的身影,茫茫戈壁间,小城就像一滴让人感到温暖感到踏实的绿,我心里一下淤塞了很多情感,短短一日,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小城格尔木,它就那样默然矗立在我的生命中,保管了我小小的喜怒哀乐。
  2002年去青岛参加全国第二届散文诗笔会,报到之后安排好住处,就去海边玩。回宾馆时,刚进院子,就见到《散文诗》杂志主编冯明德老师陪着一个个子很高、身材健硕的中年人大步向我走来。那个头发微卷的中年人边走边大声问道:“谁是从格尔木来的?谁是从格尔木过来的?”冯老师用手指了指我,道:“他叫陈劲松,是从青海格尔木来的,今天早上刚到。”我还在不明就里时,那个中年人已紧紧拥抱住了我,说道:“好!好!没想到还有从青海来的代表。我在格尔木生活多年,已经有几年没有回去看看了……”那个中年男人是青岛作家王泽群,曾作为支边知青在青海工作了二十多年,在上世纪90年代初调回了青岛。他当年工作的地方就包括格尔木。当年他大学一毕业就去了青海,最好的青春年华已留在了广袤荒僻的柴达木盆地。在格尔木生活多年之后,我深深理解了作家王泽群对于格尔木、对于“故乡人”的那份深厚真挚的情感,在他拥抱住我的那一刻,他的思绪应该飘到了天边小城格尔木了吧。
  小城不小,有12万平方公里的辖区面积,小城很小,休息时常常走着就穿过了大半个城区;小城很宁静,俨然继承了巍巍昆仑山的秉性,小城很喧嚣,处处流溢着市井之声、婉转悠长的“花儿”、热情奔放的锅庄。每年夏季,四面八方的游人便会云集格尔木,大多是前往西藏,在格尔木休整几天再重新启程。其中又有很多或徒步或骑自行车的背包客,在前往昆仑山的路途中,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三三两两的身影。二十年前,在格尔木街头曾见过一个须发眉毛全都白了的老爷子,他独自一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背包,上插一面小旗,写着“徒步走遍中国”的字样。看着他一脸坚毅乐观的神情,那时心里还有一个关于远方的梦想,对老人便好生羡慕。心无所定,之后也曾写下过“格尔木:一切都只是路过”的诗句。多年之后,我知道,如果说是“路过”,我也要用半生的时间来路过格尔木了。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遥远的天边,云端的小城,早已成了我的故乡啊。
  遙远的冷湖
  青海是个偏远的所在,在这偏远之中,冷湖似是一个更为遥远、荒僻的地方。冷湖位于柴达木盆地西北缘,在历史上并无建制,因其境内有一处湖泊,名为“奎屯诺尔”(蒙古语,意为异常冰冷的湖水),冷湖由此得名。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国家在柴达木盆地开展石油勘探,在冷湖地区发现了大油田,由此冷湖开始汇集全国各地的人员,冷湖也正式开始建设。1957年12月,青海省柴达木行政委员会在冷湖设立“柴达木行政委员会冷湖办事处”,1959年9月,青海省人民委员会报请国务院批准,在柴达木盆地设立冷湖市。后因冷湖石油资源的枯竭,冷湖发展陷入困顿,1962年12月,经中央批准,青海省和海西州委决定撤销冷湖市,改为冷湖镇,直属海西州管辖。1992年5月,青海省人民政府又报请国务院批准,撤销冷湖镇,改建冷湖行政委员会。曾经喧嚣沸腾的冷湖开始冷寂。
  曾经两次去过冷湖,一次是2000年春天,去看望在那里工作的女友,一次是2018年初秋,参加一个活动,又短暂在小镇停留了一下。去冷湖之前,虽然已在青海生活了几年,但冷湖于我而言,仍然只是一个极其模糊的地理概念,毕竟它离我太过遥远了,只是因为女友在那里工作,才让我对这个有些冷冰冰的地名有了点亲近感。
  一
  二十年前那次去冷湖,和女友约好了时间,心就有些雀跃了。早早就去了汽车站,买好票,是下午四点多的长途客车。按车票上的车牌号找到那辆长途卧铺汽车,一上车,就闻到了一股复合的味道,汗臭,脚臭,还混合了汽油的味道。车上已经躺满了人,歪歪斜斜,有的已经蒙头大睡,有的费力地欠起身体,和同伴说着话。过道里塞满了行李,破旧的被褥,斑驳的油漆桶,装着馒头、面包、方便面的塑料袋……我小心地穿过过道,找到自己的铺位,被褥肮脏,散发出馊臭。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上到自己的铺位,斜倚在叠起的被子上,闭目休息。虽然车上有点憋闷,充溢着异味,还好,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女友了。   车子终于驶出格尔木,我心里轻松起来。把身子侧向车窗,望向窗外。已是暮春时节,大地上仍没有一丝的绿意。戈壁连着戈壁,在恹恹的阳光下泛着苍凉,有风吹过,卷起漫天的沙尘。到冷湖没有直达的线路,要绕道察尔汗、锡铁山、大柴旦。到锡铁山的时候,天已薄暮,及至到大柴旦的時候,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天已完全黑透。下车透气,司机大声吆喝着不让走远,说给车加完水马上出发。很多人活动着酸麻的身体,打着哈欠,诅咒着还有整整一夜的漫漫长路。上车继续出发,汽车驶出大柴旦之后,一头扎进了茫茫的夜色。天地似乎一下静了下来,汽车单调的马达声响在无边的旷野,又被旷野吞没。汽车的灯柱照向前方,苍茫一片,似乎连光线也被远处的夜色吞没了。路并不好走,汽车歪歪斜斜,时快时慢。困倦已极却又睡不着,只好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其实什么也看不清,窗外的夜色中,应该是连绵的雅丹吧,如果在白天,一定蔚为壮观,但现在,夜色收走了一切。荒野上,冷风中,一丛丛的骆驼刺瑟瑟抖动,是否梦到了绿色的春天?汽车在夜里行驶了很久,竟然没有见到一辆其他的车辆,仿佛这广袤苍凉的地球上,只有这一辆汽车寂寞地行驶着。
  真是一种大冷寂!
  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凌晨,汽车内的温度也降了下来,顾不得异味,便扯了铺上的被子,囫囵裹了一下,躺了下去,朦朦胧胧中终于睡着了。被司机吵醒时我看了下手表,已经过了凌晨5点,汽车停了下来。司机扯着嗓门喊“冷湖到了!”我赶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下了铺位穿上鞋子,背上行李下车。一出车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不禁打了几个冷战。汽车又在冷风中轰然而去,终点站,是几百里外的花土沟。
  这就是冷湖?我看了一下,自己站的地方是一个十字路口,昏黄的路灯将瘦瘦的灯光涂在清冷的街道上。沿着两条街道,一些低矮的房屋瑟缩着,排向远处。街道并不长,站在十字路口就能看到马路尽头的荒野。“大柴旦的学生格尔木的兵,马海的蚊子冷湖的风!”果然所言非虚。虽然已是暮春,吹过来的风依然刺骨的冷。我在十字路口转了转,看到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是汽车站,小小的站房里亮着昏黄的灯光,门似乎开着,走近些,可以看到汽车站两边是几家小商店和小饭馆,都还没有开门,门头上的招牌上伏着有些歪斜的字,是小店的名字,了无生气。我推门走进汽车站,觉得温暖了很多。想给女朋友打电话,又放弃了,想着天亮之后再说吧。在汽车站找地方坐下,过了不久,女朋友打来了电话,我告诉了她位置,哦,冷湖,这是你给我的唯一可以触摸的温暖。
  二
  2018年,参加青海省作协作家深入基层的活动,又一次到了冷湖,但只是路过,短暂停留了一会,就去了花土沟。
  早晨从敦煌出发,穿过当金山,在当金山的南麓,我们的汽车拐向西南方向。驶下当金山,就是赫赫有名的柴达木盆地了。我的眼前出现了无垠的平原,柏油公路平直地铺向远方的地平线,放眼望去,了无阻碍,心胸豁然开朗。沿着305省道,朝着冷湖、茫崖的方向出发。
  柴达木盆地被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环抱在中间,因为处在高原的过渡带,常年风很大,所以造就了大面积的雅丹地貌。经过风的雕刻,苍凉的大地上出现了很多与盛行风向平行、相间排列的风蚀土墩。远远望去,如森严的队列,如密集的烽火台,让荒凉的戈壁增添了一丝的生动。规模最盛大的雅丹地貌在俄博梁、黄瓜梁,过了冷湖,就会看到它们。
  穿过阔大的戈壁滩与雅丹林,汽车导航提示离冷湖还有十几公里,我们在右侧的公路边忽然看到了一大片残破的房屋,同行的青海石油系统的摄影家樊文宏告诉我们,冷湖老石油基地到了。距离再近一些,见到路边立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冷湖石油基地遗址。樊文宏告诉我们这里是冷湖石油会战时的生活和办公区,但早已人去屋空,现在已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车子拐进右侧的砂石路,行驶一公里左右,就见到了冷湖石油基地的遗址。巨大的荒凉感扑面而来,数千间房屋的废墟静静矗立着,都已被拆去了房顶、门窗,只剩下空空的墙体,犹如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望向苍天。
  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冷湖石油的开发史:
  上世纪40年代,国民党政府曾提出过“开发柴达木”的口号,并在柴达木盆地设置屯垦开发机构,并修建了简易公路,也组建了考察队进入柴达木盆地进行矿产资源调查。但柴达木盆地真正的开发在新中国成立之后,1954年,第一批地质人骑着骆驼走进亘古荒凉的柴达木盆地,柴达木石油开发便拉开了序幕。1955年11月24日,柴达木盆地第一口探井“泉一井”开钻并获得工业油流;1956年9月5日,《人民日报》发表《支援克拉玛依和柴达木油区》的社论后,大批有志青年从四面八方奔赴柴达木盆地,油田职工队伍迅速发展到近3万人;1958年9月13日,冷湖五号构造上的“地中四”井发生井喷,原油连续畅喷三天三夜,日喷油高达800吨,成为当年我国石油勘探的重大发现,冷湖油田一下跃居到和当时的玉门、克拉玛依、四川油田并列的全国四大油田之一,帮助共和国逐渐摘下了“贫油”的帽子。
  冷湖石油基地人员最多时有三万多名石油工人,加上家属,超过了六万人,可以想见,当年的石油基地一定是一处喧嚣鼎沸、热闹至极的地方。后来因为石油资源的枯竭,1992年,青海油田实施搬迁增效工程,冷湖石油基地开始整体搬迁,将油气业务搬迁至花土沟,机关、科研、后勤服务等搬到了几百里外的敦煌。搬迁之后的石油基地由曾经的人头攒动到一片废墟,只剩下了满目疮痍。
  虽然之前就了解到了冷湖老石油基地的一些情况,但来到现场,还是生出巨大的震撼。我们下车之后,在一栋栋倾颓的房子间走动,想象着往日热闹的情景,而今,六万余人已人去屋空,巨大的废墟无语,苍凉中只有天空的烟云飞过……矿区贸易公司的门头还在,当年里面一定摆满了糖酒副食,门口也一定时时有几个探头探脑的馋嘴孩子吧。有房屋的废墟被整体喷上了红色的油漆,在阳光下鲜艳得刺眼,上面写着“废墟美术馆”,这一定是现代人的后现代艺术作品了。很多墙体上曾经的标语还模模糊糊,可以辨出内容,但早已褪去了往日的鲜艳。这里被称为三号基地,在三号基地西北方向还有五号石油基地。从三号石油基地出来,去看“地中四”油井,又顺道去了五号石油基地。也是一样的废墟,只是好像经受了更大的风沙,很多房屋已被沙子掩住了。走进一片校园模样的废墟,院中可以看到很多粗壮的杨树,都已被拦腰锯断,只留下了一两米的树桩,全部已经死去多年了。一间间的教室内,当年都是书声琅琅,而今像蓦然静寂下来一样。我眼前出现的情景,如同蒙太奇电影的默片,有强烈的不真实感。天地间一片沉寂,只有风呼啸着掠过。我们的司机自小在冷湖长大,是个典型的“油二代”。他在废墟间跑来跑去,寻找着他曾经的家,找到后他默立良久,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   曾经的喧嚣,如同退潮后的大海,有着疲惫的宁静。
  去“地中四”,荒野中的每一條路都像是迷途,还好,我们的司机是个“老冷湖”,从小在这里长大。汽车左拐右拐,驶过后扬起巨大的烟尘。如今的“地中四”油井,早已停产,但它的赫赫美名,将会永远记录在中国石油的史册上。“地中四”油井位于冷湖五号构造带,它当年喷薄而出的油流拉开了冷湖石油开发的序幕,也拉开了冷湖几十年兴衰史的序幕。“地中四”油井的附近,修建了纪念碑,上面是当年青海省副省长李芳远的题字:英雄地中四,美名天下扬。纪念碑设有基座、护栏,但在漠风的侵蚀下,已经衰朽不堪。离纪念碑不远的地方,还有几台“磕头机”在工作,并未看见石油工人。炽烈的阳光下,冷湖不冷。
  还有一个地方,必须要写一下:冷湖四号公墓。
  冷湖镇东南方向,荒漠之中,长眠着数百位为柴达木石油立下不朽功勋的人。走进这处清冷简陋的墓园,公墓大门两侧,撰着一副挽联:志在戈壁寻宝业绩与祁连同在,献身石油事业英名与昆仑并存。进入墓园内,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座高十几米的汉白玉纪念碑,碑身正面刻着“为发展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的字样。纪念碑是青海石油管理局、中国石油工会青海省委员会1985年9月所立。我们一行人绕墓碑一周,垂首默立缅怀。墓园中葬着很多夫妻、父子,有些冷湖老石油人已经回了内地,但在去世前反复叮嘱儿女一定把他们送回高原,葬在这片他们挥洒过青春与汗水的地方。墓园中的墓碑,全部朝向东方,那是他们故乡的方向。
  该出发了,我们要在日落前赶到几百里外的花土沟。
  远远看到冷湖镇,比我二十年前看到的似乎又小了很多,只有不多的建筑物了。闯进眼睛的,是那些建筑物花花绿绿的色彩,每一栋房子都被刷成了彩条状。近几年冷湖镇做外星小镇的文旅开发,所以建筑物上全刷了彩色的油漆条。朋友开玩笑说冷湖不像是外星小镇,倒像是床单小镇了。我们在街边停下车,大街上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司机要给朋友带个东西,但在一栋大楼上,我们跑上跑下,竟然没有找到一个人,只好驾车离去。驶出很远的距离之后,回头看看冷湖,炽烈的阳光下,小镇就如同漂浮的海市蜃楼。
  陈劲松 1977年6月生于安徽省砀山县,现居青海省格尔木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6年公开发表作品,诗歌、散文、小说见于多家报刊。有作品收入全国幼儿师范学校语文课本及多部选本。获青海青年文学奖、《诗潮》2014年度诗歌奖等奖项数十次。著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风总吹向远方》《纸上涟漪》等5部,散文集《提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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