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后军(节选)

来源 :南方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tuniao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渡过兹布鲁奇河
  六师师长报告,沃伦斯基新城今日拂晓拿下。师部从克拉毕夫诺出发。而我们的载重车队便成了吵吵嚷嚷的后卫,稀稀拉拉地走在从布列斯特到华沙,这条尼古拉一世用男人的白骨堆成的公路上。
  田野里的紫色罂粟花在我们周边怒放,正午的风儿在发黄的麦地里舞动,少女般的莽麦挺立天边,犹如远方修道院的院墙。静静的沃伦河蜿蜓曲折,远离我们,隐入了白桦林珍珠般的雾霭之中,它爬上鲜花盛开的山岗,将疲倦的手儿胡乱地伸进绿草丛中。橙色的太阳在天空滚动,犹如一颗砍下的头颅,温柔之光点燃云缝,晚霞的军旗飘展在我们头顶。昨日的血腥和死马的味道在傍晚的凉爽中滴落。幽暗的兹布鲁奇河喧哗着,急流险滩处泡沫飞溅的浪头打着旋。诸桥已断,于是我们泅渡过河。威严的月亮枕在波浪上。战马瞠进齐胸深的河水,水流哗哗地从上百条马腿之间淌下。有人被河水吞没,就大声诅咒圣母娘娘。河水里泡满了一挂挂黑乎乎的大车,河里嘈杂声、口哨声和歌声混作一团,回荡在月光蛇影和闪亮浪谷之上。
  深夜,我们到达沃伦斯基新城。在我分到的那所住宅里,我遇见一位孕妇和两个红发、细脖的犹太人;第三个人正睡觉,他蒙着头,靠着墙。在我被分到的那间屋子里,我看到了一些翻过的柜子,地板上有一些女人皮大衣的碎片,人的粪便和珍贵器皿的把柄,是犹太人一年一度逾越节才用的。
  “收拾一下,”我对女人说,“瞧你们过得多邋遢,东家……”
  两个犹太人动起来。他们穿着毡鞋,跳着走路,收拾起地下的脏东西,他们像猴子一样地无声地蹦跳着,就像杂技场上的日本演员,他们的脖子肿胀,不停地转动着。他们往地板上铺了一条撕破了的绒毛褥子,于是,我便倚墙而卧,挨着第三个睡着的犹太人。胆怯的疲惫聚拢在我的地铺上。
  寂静吞噬了一切,只有月亮用一双青色的手臂搂着它滚圆的、闪亮的、无忧无虑的脑袋在窗外流浪。
  我揉着肿胀的双腿,躺在撕破的绒毛褥子上睡去,我梦见了六师师长。他正骑着一匹高大的公马追赶旅长,把两颗子弹射入他的眼晴。子弹射穿了旅长的脑袋,他的两颗眼珠掉在地上。
  “干吗把你的旅撒回去?”六师师长萨维茨基冲挂了彩的人喊道。就在这时,我惊醒了,因为孕妇正用手指头摸我的脸。
  “先生,”她对我说,“您做梦喊叫,还踢蹬,我给您在那个角落里弄了个铺,因为您碰着我爹了……”
  她支起瘦弱的双腿,挺起滚圆的肚子,揭开睡着的人身上的被子。一个死去的老头仰面朝天地躺着,他的喉咙被割开了,脸给劈成两半,他的紫黑的血像铅块一样凝结在大胡子上。
  “先生,”犹太女人边抖落绒毛褥子,边说,“波兰人劈死他的时侯,他央求他们:“你们到后院去杀我吧,别让我女儿看见。”可他们还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死在这间屋里,还惦记着我……现在我想知道,”突然,女人声嘶力竭地说,“我想知道,这个世界哪儿还能找到像我父亲这样的父亲……”
  一封家信
  这就是我替我们收发处里的男孩儿库尔久科夫写的一封家信。它是不应该被遗忘的。我为完全保留其本来的面目,不加修饰地把它抄录下来。
  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费得罗芙娜·库尔久科娃。
  在这封信的开头,我要赶紧告诉您:上帝保佑,我活着,并且很结实。我想听到您也跟我一样。我还要给您鞠个大躬……下面他罗列了一大堆亲戚、教亲、干亲,我们把它省略,从第二段开始。)
  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费得罗芙娜·库尔久科娃。我要赶紧告诉您的是,我眼下在布琼尼同志的红色骑兵军里,您的干亲家尼孔·瓦西里奇也在這儿,如今当上红军英雄啦。他把我弄到他这儿,政治部收发处,我们从那往阵地上分发书报——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莫斯科消息报和家乡的铁面无私的红色骑兵报,瞧了它以后,就带着一股子英雄劲头,砍杀下贱的波兰人,我有尼孔·瓦西里奇关照过得非常好。
  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费得罗芙娜·库尔久科娃。尽您的能力给我邮点东西来吧。请您把那只小花猪宰了,给我往布琼尼同志的政治部里邮个包裏来,写瓦西里·库尔久科夫收。每天晚上睡觉,我都没吃,没啥衣服盖,冻得够呛。替我的斯乔帕打一封信来吧,它还活着还是死了吗?求您照看照看它,替它给我打封信一一它的腿还瘸不瘸?还是已经好啦?还有些腿上的疥疮,给它钉掌了没有?我求您,亲爱的妈妈,叶笑多基娅·费得罗芙娜,用肥皂常给它洗洗前腿,肥皂我放在圣像后面了,要是爸爸把肥皂用光了,那您就到克拉斯诺达尔再买一块吧,上帝不会亏待您的。我还要告诉您,这地方太穷,庄户们都躲着我们这些红色的鹰,牵着马钻进树林子里去了,很少看到麦子,麦穗小得很,我们瞧着都好笑。当地人种黑麦,还种咱们那儿的燕麦。这块儿的啤酒花是用木棍儿架起来的,所以长得特别齐,他们用它做自酿酒。
  我急着在这封信的下面两段给您说说爹干的事儿,一年前,他砍死了哥哥费得尔·季英菲伊奇·库尔久科夫。我们帕弗利钦科的红色騎兵旅攻打罗斯托夫市的时候,我们队伍里发生了叛变。那阵子,爸爸在邓尼金的军队里当连长。有人瞧见了他,说他戴着不少奖章,像旧制度时候样,因为那次叛变,我们都给抓了俘虏,费得尔·季莫菲伊奇哥哥落在爸爸手里。爸爸就刀割费佳(菲德尔的爱称,译注),嘴里边骂:白眼狼,红狗子,狗娘养的。还骂其他的脏话,一直割到天黑,直到费得尔·季莫菲伊奇断气。我那时写信告诉您,您的费佳的坟头上还没立十字架呢。可爸爸搜出了那封信,骂道:你们都是你娘的孩子,是她的种,浪货的种,你娘的肚子是我搞大的,我以后还要搞,我这辈子算毁啦,我为了真理要把自己的骨肉统统干死。还骂了别的话。我在他那儿受的罪跟救世主耶稣受过的一样。我有幸很快就从爹手里逃出来了,跑回帕弗利钦科同志的部队。
  我们旅奉命到沃龙涅什补充人员,还补充了战马、背包、枪支和应该发给我们的一切。有关沃龙涅什我可以说说,亲爱的妈妈,叶芙多基娅·费得罗芙娜,这是座非常棒的小城,比克拉斯诺达尔大一点,这儿的人长得特别俊,河水清得能洗澡。我们每人每天发两磅面包、半磅肉和不少糖,所以,大家一起床就喝甜茶,吃晚饭的时候也喝甜茶,已经忘掉挨饿是怎么回事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就上谢苗·季莫菲伊奇哥哥那儿去吃油煎饼或烤鹅肉,吃完就躺下歌着。那阵子,谢苗·季莫菲伊奇打仗特别勇敢,全团都想让他当团长,布琼尼同志就下达命令,发给他两匹马,好军服、一辆专用拉东西的大车和一枚红旗勋章我成了他兄弟了。如今,哪个街坊再敢欺负您,谢苗·季莫菲伊奇哥哥就能把他宰了。后来,我们开始追击邓尼金将军,杀了他们几千人,把他们赶到黑海里去了。可是哪儿也找不到爹,谢苗·季莫菲伊奇到处找,搜遍了所有阵地,因为他太想念费佳哥哥了。可是,亲爱的妈妈,您知道爹,知道他性子犟,亏他干得出来——真不要脸,把红胡子染成黑色儿,换了便服躲在迈科普市里,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就是旧制度下的恶典狱。可是,纸包不住火。您的亲家尼孔·瓦西里奇有一次在别人家里被发现,他们就给谢苗·季莫菲伊奇写了封信。我们骑上马,跑了两百俄里——我、先卡(谢苗的爱称,译注)哥哥和镇上自告奋勇的小伙伴们都骑马去了。   我们在迈科普市看见了什么?我们看见,后方压根儿就不同情前方,市里到处都在叛变,住满了犹太佬,像旧制度时那样。谢苗·季莫菲伊奇跟犹太佬吵得很凶,那帮人就是不肯把爸爸交出来,还把他关进了监狱,上了锁,还说,托洛茨基同志下了命令,不杀停虏,他们自己来审判他。别发火,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还是谢苗·季莫菲伊奇的话管事,他证明他是团长,还有布琼尼同志发的所有红旗勋章,还吓唬人说,谁再跟他争爸爸的事,不交人,就劈死谁。镇上的弟兄们也这么吓唬他们。谢苗·季莫菲伊奇一抓到爸爸,就用鞭子抽他;还?全体战士在院子里排成队形。这时,先卡往季莫菲伊·罗焦内奇的胡子上波了点儿水,颜色就顺着胡子淌了下来。先卡问季莫菲伊·罗焦内奇。
  “落到我手里,你好受吗,爹?”
  “不好受,”爹说,“我不好受。”
  先卡又问
  “那费佳呢,他落到您的手里,您用刀割他的时候,他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费佳不好受。先卡又问:“那您想过没有,爹,您也会不好受?
  接着,先卡又对大伙说:
  “我寻思,我要是落到您手里,您也饶不了我。爹我这就宰了您。
  这时,季莫菲伊·罗焦内奇便骂开了娘,骂开了圣母娘娘,还打先卡的嘴巴,先卡把我支到院子外面去了,所以,亲娘啊,我就没法给您形容他们是怎么杀死爹的了因为把我支出院子了。
  这以后,我们駐扎在新罗西斯克。我还能说说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后头一点儿陆地也没有,都是水,是黑海,我们在那儿一直待到五月,直到我们开往波兰前线,狠狠地教训资产阶级为止……
  您的爱子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库尔久科夫就此搁笔。娘,请照料好斯乔帕,上帝不会亏待您。
  这就是库尔久科夫的信,一个字儿也没改。我写完之后他拿起这张写满字的纸,贴身揣进了怀里。
  “库尔久科夫,”我问男孩道,“你父亲厉害吗?
  “我父亲是条恶狗,”他哭丧着脸说。
  “母亲好些吧?”
  “母亲还不错。您要是有兴趣,这是我们的全家福……”
  他递给我一张撕破的照片。上面有季莫菲伊·库尔久科夫,一位宽肩膀,戴着制式警帽的警察,一把大胡子梳理得很平整,笔直地站在那儿,高高的额骨,没有表情的脸上淡色眼睛很有神。他身旁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小个子村妇,上衣没有扎进腰带里,一脸孱弱之光和羞怯之情。在简陋的花朵和鸽子的外省照相馆的背景墙下,戳着两个年轻人——身材奇大,一副蠢里蠢气的样子,大长脸、凸眼珠,活像在挨训,这就是库尔久科夫家的两兄弟——费德尔和谢苗。
  意大利的太阳
  昨天我又坐在艾丽扎太太家下房,那被烤得微热的、绿松枝编成的花环下面。我坐在暖烘烘、火势旺和噼啪作响的火炉旁,直到夜深人静,方才回家。平静的兹布鲁奇河在陡崖下泛起玻璃般幽暗的细浪。灵魂充满着难以忍受的幻想,不知在向谁微笑,就像那盲目幸福的娘儿们,犹如眼前的七月浓雾一样冉冉升腾。
  焚毁的城市——残垣断壁,如同老太婆很狠地抠进土里的小手指似的铁钩——我觉得它仿佛正飘向空中,舒适而缥缈,宛若梦勾。一轮皓月永无穷尽地把它那纯净的光辉酒在城市身上。废墟上蒙了一层霉菌,好似剧院长椅上的大理石花纹。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罗密欧从乌云后面出现,他的肌肤滑如丝缎。他正在歌唱爱情,而这时,幕后无精打采的灯光师的手指正按在月亮的开关上。
  一条条幽蓝的路从我旁边流过,月光犹如从无数只乳房里喷出的一股股乳汁。在回家的路上,我心中一阵阵地感到害怕,怕见到我的同屋西多罗夫,怕他那满怀的愁绪,夜夜都如毛瓜子似的揪着我。幸运的是,在这个被月光乳汁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夜晚,西多罗夫竟没说一句话,他正埋头书堆——在写东西。桌上一支弯曲的蜡烛冒着烟——这是幻想家不祥的篝火。我坐在一旁打瞌睡,睡梦像群小猫围着我蹦蹦跳跳。直到深夜,我才被召唤西多罗夫到司令部去的传令兵吵醒。他们一起走了。我跑到西多罗夫写东西的桌前,翻看他的书。原来那是一本意大利语自学课本,插图画的是罗马广场和罗马市平面图。整个平面图上画着又又点点。我那朦胧的醉意一扫而光。我的心蓦地缩紧了,我俯身看着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把手指骨节掰得格吧作响,一口气读完了别人的信。西多罗夫,这个悲情杀手,把我粉红色棉絮般的想象撕成了碎片,将我拖到正常人思维的疯狂的走廊上。信是从第二页开始的,我没有勇气去找它的开头:
  ……他的一叶肺被打穿,多少有点发疯了,或者如谢尔盖所说的,癫狂了。其实他这个傻瓜,也疯不了。闲话少说,还是让我言归正传吧,我的朋友,维克多丽娅……
  我们征讨了三个月马赫诺,令人厌倦的欺骗,仅此而已……只有沃林还待在那儿。沃林摇身一变,披上袈裟从无政府主义者变成了列宁主义者。真可怕。首领对他唯命是从,一边捋着沾满灰尘、硬如网丝的卷发,并从那嘴烂牙的牙缝里挤出一串粗野的冷笑。我现在搞不懂,这里是否都是掺着无政府主义的混合粮,我们是否要擦净你们万事如意的鼻子,自封契卡的契卡队员,在自封的首都,由哈里科夫生产。你们那些直率的年轻人们,不喜欢回忆他们无政府主义的青春时代所犯下的罪孽,還从国家智慧的高度嘲笑他们——滚他们的蛋吧……
  后来,我到了莫斯科。我是怎么到莫斯科的?弟兄们因为强征和别的事欺负一个人,我这个没用的出来打抱不平。被人臭揍一顿——活该。伤势一点都不重,可是在莫斯科,唉,维克多丽娅,在莫斯科遇到的不幸吓呆了我。医院的护理员每天端给我一点粥来,她们因为崇拜我,就用大托盘把粥端进来,我恨透了应急粥,恨透了计划外供应和计划供应的莫斯科。后来,我在苏维埃碰到了一小撮无政府主义者,他们不是轻浮子弟,就是半疯老头。于是,我便带上近期工作计划去了克里姆林宫。那儿的人夸奖了我一顿,假如我能修改计划,他们答应给我副职。但我没修改。后来呢?后来便是前线,骑兵军,散发着血腥味和尸骨味的“丘八”们。   救救我吧,维克多丽娅。国家智慧令我疯狂,寂寞沉闷使我陶醉。您不救,我就没办法,只好一死。可谁想让工作人员随便死去呢?您肯定不想,维克多丽娅,永远不能成为妻子的未婚妻。看,我又多愁善感吧。去他妈的多愁善感吧……
  现在我谈正事儿。我在军队里憋闷得慌。我受伤不能骑马了,就是说我不能打仗了。请您动用您的影响力,维克多丽娅,让他们把我送到意大利去吧。我正在学意大利语,再过两个多月就能对话了。意大利的土地火星遍布万事俱备。就差两枪了。其中一枪将由我来打响。要把那儿的国王送去见祖宗。这很重要。他们的国王是一位可敬的大叔,他追求名望,同顺从的社会党人合影,是为了把照片登载在畅销杂志上。
  您别在中央委员会,别在外交人民委员部谈论“开枪”、谈论国王啊。他们肯定会一边夸奖您,一边慢吞吞地说:“浪漫主义者。”您就直说,他病了,易怒,心烦酗酒,他需要意大利的太阳和香蕉。他是够资格的,也许不够格?算啦,就说去治病好了。要是不行,就把他送到救德萨的契卡……那儿合适……
  我写得多傻,多不得体,多愚蠢啊,我的朋友维克多丽娅……
  意大利啊,它像妖术一样迷惑了我的心。一想起这个从未见过的国家,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柔情蜜意,就像想起一个女人的名字,如您的名字一样,维克多丽娅……
  我读完这封信,便躺在我那塌陷的和不干净的床上,没有一丝睡意。隔壁,怀孕的犹太女人在嚶嚶哭泣,回应她的是身子瘦长的丈夫呻吟般的嘟哝声。他们在回想起被掠走的家什,为这件倒霉事吵架。后来,天快亮的时候,西多罗夫回来了。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熄灭。西多罗夫从靴筒里又摸出一个蜡烛头,心事重重地把它按在淌油的烛心上。我们的房间黑暗、阴森,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夜间潮湿的臭味儿,唯有那扇酒满月光的扇户闪闪发亮,仿佛是一种摆脱。
  他走过来,收起信,我这位焦虑的同屋。他弓着背,坐在桌前,翻开罗马画册。装帧精美,烫着金边的画册在他那毫无表情的橄榄色的面孔前推开。卡皮托利尼山丘上的齿形废墟和タ阳辉映下的竞技场,在他弓圆的脊背上闪耀。皇室的合影夹在光滑的大开本画页之间。在扯下的一张日历上,印着和蔼、孱弱的国王维克多·埃马努埃菜二世和他的黑发妻子、皇储翁贝托及一群公主的合影。
  ……
  那夜,整宿回荡着悠远和恼人的钟声,潮湿的黑暗中现出一方光亮,西多罗夫死人般的面孔就在其中,它是悬挂在昏黄烛火上一副毫无生命的面具。
  我的第一只鹅
  六师师长萨维茨基看见我,便站起身来,他魁伟、健美的身材令我惊讶。他站起身来,深紫色的马裤,歪戴着的紫红色小帽,别在胸前的一大堆勋章,把小屋子隔成两半,就像骑兵军的军旗把天空隔成两半一样。他身上散发出香水味儿和甜爽的肥皂味儿。他的两条长腿,就像姑娘们发亮的马靴一直紧包到膝盖的腿。
  他对我笑了笑,往桌上抽了一鞭子,接过参谋长刚刚口授的命令。这是给伊万·切斯诺科夫下达的命令:命他所属团沿丘贡诺夫——多布雷诺沃德卡方向进发,歼灭接触之敌……
  “特将歼敌任务,”师长写起来,涂满了一整张纸“交给切斯诺科夫负责,直到处以极刑,就地枪决,您,切斯诺科夫同志,跟我同在前线已非一月,所以,对此您将不会怀疑……”
  师长在命令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字,将它扔给传令兵,便把那双跳跃着快乐的灰眼睹转向我。
  我将调来师部的调令递上。
  “你说吧!”他喊了一声,用马鞭子在空中一劈。接着,他读了一遍那份暂时把我调到师部工作的命令。
  “执行命令,”师长说道,“执行命令,除了前沿,你想到哪个单位都行。你识字儿吗?”
  “我识字儿,”我一边回答,一边羡慕他那钢铁般的身躯和他身上的青春气息,“我是彼得堡大学的法学副博士……”
  “嗬,你还是个书生哪,”他笑着喊叫道,“鼻子上还夹着一副眼镜,瞧你那份儿讨厌劲儿……不征求我们意见就把你这号人给派来了,在这儿,冲这副眼镜,就能宰了你。在我们这儿住一阵儿?”
  “住一阵儿,”我应了一声,便跟着设营员到村里找住处去。设营员把我的小箱子背在肩上,乡村街道展现在我们面前,環形的黄土街道,看上去像个南瓜,天空垂死的太阳正吐出最后粉红色的气息。
  我们走到一幢挂着花环的小屋跟前,设营员收住脚步,突然抱歉地笑着说:“我们尽找戴眼鏡的麻烦,劝不住。再好的人在这儿也得完蛋。您要是搞一个本地的女人,最有味儿的,那战士就对你好啦……”
  他背着我的小箱子不知该往哪儿放,走到我跟前来,又很绝望地跑开,跑进头一个院儿。哥萨克们正坐在干草上互相刮脸。
  “瞧,战士们在这儿呢,”设营员说,把我的小箱子放到了地上,“根据萨维茨基同志的命令,你们必须把这个人安顿在这儿,不许对他无理,因为这个人念书受过罪……”
  设营员的脸涨得通红,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举手向哥萨克们敬了个礼。一个披散着亚麻色头发、长着一副漂亮的梁赞(俄罗斯城市)脸庞的小伙子,走到我的小箱子面前,提起来,把它扔到大门。然后他又把屁股对着我,特别熟练地发出一串下流的声音。
  “○○号大炮,”一位岁数较大的哥萨克喊了一句,笑了起来,“向逃兵开炮……”
  小伙子的本事并不高明,施展完便走了。我便蹲在地上,收拾起从小箱子里散出来的手稿和破衣烂衫。我装好东西,把小箱子提到院子另一头。小屋旁边的砖灶上坐了口锅,锅里煮着猪肉,热气腾腾,仿佛遥远乡村故里的炊烟,而这锅肉勾起了我的饥肠辘辘和孤独无助感,我把干草铺在摔坏的箱子上当枕头,打算躺在地上读完《真理报》上刊登的列宁在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阳光从锯齿般的小山丘后面照到我身上,哥萨克在我的腿边走来走去,那个小伙子没完没了地拿我开心,报上那些我爱不释手的文字,沿着判棘小路朝我走来,但怎么也走不到。于是,我放下报纸,朝正在台阶上搓线的女房东走去。   “房东,”我说,“我要吃东西。”
  老太婆那双半瞎眼晴的凸眼珠抬起看了我一下,又垂下来。
  “同志。”她停了一下说,“一提这些事,我就想上吊。”
  “×你妈的,”我嘴里骂着,一拳打在老太太胸口,看我跟你没完……”
  我转身看见旁边扔着一把别人的马刀。一只凶巴巴的鹅正在院里散步,悠闲地梳理着羽毛。我追上去,一脚踩住它,鹅头在我的靴子下咔吧一声断了,鲜血冒了出来。雪白的鹅脖子踩进牲口糞里,死鹅的翅膀还在来回扑棱。
  “×你妈的,”我边骂,边用马刀拨弄鹅,“你把它给我烤了,房东。”
  老太婆那双半瞎的眼睛和戴着的眼镜闪闪发光,她拎起死鹅,把它裹在围裙里,拿到厨房去了。
  “同志,”她停了一下说道,“我真想上吊。”说罢便带上了门院里的哥萨克们已经围坐在锅前。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挺直腰板,活像一群祭司,看都不看鹅一眼。
  “这个小伙子跟咱们还合得来。”其中一位议论我说,他挤挤眼睛,舀了一匙汤。
  哥萨克们斯文地吃起晚饭来,就像一群彼此客客气气的庄稼汉,我用沙子擦净马刀,走到大门外,又疲惫不堪地回来。月亮像一只廉价的大耳环,悬挂在院子上空。
  “兄弟,”哥萨克的头苏罗夫科夫突然对我说道,“在你的鹅烤熟以前,先坐下跟我们一块吃点东西吧……”
  他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备用汤匙递给我。我们喝光了自熬的汤,吃光了猪肉。
  “报上说什么?”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问,给我腾出一块地儿来。
  “列宁在报上写,”我说着掏出《真理报》,“列宁写,我们什么都缺……”
  我像个得意的聋子似的,大声给哥萨克念完了列宁讲话。
  夜晚将我裹进凉爽的黄昏被单中,夜晚将慈母般的手掌按在我滚烫的额头。
  我读着报,欣喜若狂,万分激动地捕捉着列宁那直率的讲话中的潜台词。
  “真理让每个鼻孔都痒痒。”我念完报,苏罗夫科夫说,“从一堆乱七八糟里面找真理多难,可他就像鸡啄食儿,一敲一个准儿……”
  参谋部骑兵连排长苏罗夫科夫,这番话说的是列宁,后来,我们便到干草棚里睡觉去了,我们六个人睡在起,大伙挤成一堆取暖,腿压着腿,顶棚上尽是洞,可漏进星星。
  我做了好多梦,还梦见女人,只是那颗为杀生的鲜血染红的心,却一直在低号,在滴血。
  多尔古绍夫之死
  战斗帷幕向市里伸展。正午,身披黑毡斗篷的科罗恰耶夫飞也似的从我们身边掠过——他是被撤了职的四师师长,孤身奋战,竭力成仁。他边跑边冲我高喊:
  “我们的交通线被突破啦,拉特济维洛夫和勃罗德交火啦!”
  他纵马而去——毡斗篷向后飘扬,浑身上下一团黑,连眸子也黑如煤炭。
  各骑兵旅在木板一样光滑的平原上重新编队。太阳在血红色的雾霭里西下。伤员们在壕沟里吃东西。女护士们躺在草地上轻声唱歌。阿丰卡的侦察兵们在战场上搜寻尸体和军服。阿丰卡骑马从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驰过,头也不回地说:“抽我们的嘴巴了。明摆着吗。对师长要追责要撒职。军心要涣散哪……”
  波兰人进逼树林,仅据我们三俄里,他们在附近架起了机枪。子弹厉声啸叫。它们的怨声越来越响,令人难忍受。子弹射在地上,打出一条沟,无可忍受的料动。团长维佳卡伊琴科正在太阳地里打呼噜,他在睡梦中大喊一声醒了过来。他翻身上马,朝先头骑兵驰去,他的脸皱巴巴的,因为睡姿不适压出了一道道红杠,满口袋塞满了李子。
  “狗娘养的,”他气哼哼地说,从嘴里吐出几个李子核,“真他妈×蛋。季莫什卡,拔旗!
  “要开拔是怎么着?”季莫什卡从马镫上解下旗子问道,旗上画着一颗星并写着“第三国际”的字样。
  “走着瞧吧。”维佳卡伊琴科道。突然,他粗野地大声喊道:“小妞儿们,上马!各骑兵连,招呼人吧!……”
  司号兵们吹响了紧急集合号;各骑兵连排成纵队。这时,从壕沟里爬出一个伤员,他手搭凉棚,对维佳卡伊琴科说:“塔拉斯·格里高里耶维奇,我是代表。看来,我们要留下了……”
  “你们退出战斗……”维佳卡伊琴科叨咕了一句,勒马而立。
  “我们希望,塔拉斯·格里高里耶维奇,不退出战斗,”伤员在他身后说。“少啰唆,”维佳卡伊琴科转过身来说,“别担心,我不会扔下你们。”说罢抖了抖缰绳。
  就在这时,响起了我的朋友阿丰卡·比达像娘儿们那样哭的尖细声音:“塔拉斯·格里高里耶维奇,你起步就跑这么快,还有五里地要赶呢。要是咱的马累坏了,你怎么杀敌呀……没啥可急的。你何必呢……”
  “出发!”维佳卡伊琴科连眼皮都没抬,就下了命令。全团开拔了。
  “对师长追责要是真的,”阿丰卡叨咕说,停了一下“挨顿臭骂不说,那咱的主心骨就没了。肯定的。”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惊诧地盯着阿丰卡。他像个陀螺似的打了个转儿,他抓着帽子,声音嘶哑地大喊一声便飞驰而去。
  格里休克驾着他的双马四轮机枪车,我,我们两人掉队了,直到天黑之前仍在火墙之间打转。师部不见了,别的部队不收容我们。波兰人冲进了勃罗德市又被反冲击打出来。我们驰近墓地,墓后面跳出一个波兰骑兵侦察班,端起步枪就朝我们打。格里休克赶紧掉头。双马四轮机枪车的四个轮子吱嘎乱响。
  “格里休克!”我透过子弹的呼啸声和风声冲他喊。
  “胡闹啊!”他悲伤地回答道。
  “我们完蛋啦!”我喊道,全身沉浸在死亡的兴奋中我们完蛋啦,老爹!”
  “娘儿们辛苦图个啥,”他回答得悲悲切切,“干啥要提亲,成家,亲家们干啥要在婚礼上吃吃喝喝……”
  天空中玫瑰色的尾巴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银河从繁星中显现。
  “我真觉得好笑,”格里休克痛苦地说,用马鞭朝坐在路边上的人指了指,“我觉得好笑,婆娘们忙忙叨叨图个啥……”
  路边上坐着的人,是报务员多尔古绍夫。他伸开两腿,直勾勾地瞧着我们。
  “我说……”我们来到他跟前,他说,“我不行了……明白吗?
  “明白。”格里休克勒住马说。“你得为我浪费一颗子弹。”多尔古绍夫说。
  他靠树坐着。他的两只靴子东一只,西一只,他眼睛盯着我,小心翼翼地解开衬衫。他被开了膛,肠子流到膝盖上,连心脏的跳动都看得见。
  “要是碰上波兰人,他们会拿我寻开心。这有证件,给我娘写封信,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儿……”
  “不。”我说,就用马刺踢马。
  多尔古绍夫把发青的手掌椎在地上,疑惑地看了看它。
  “你要跑?”他一边说着,一边爬,“你要跑,混蛋……”
  我浑身冒冷汗。机枪嗒嗒响,一阵紧似一阵,发了疯似的扫射。在タ阳的照羅下,头上罩着夕阳光环的阿丰卡·比达朝我们飞驰而来。
  “我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他快活地喊道,“你们在这儿吵吵什么呢?”
  我将多尔古绍夫指给他看,便将马车拐一边去。
  他们简单说了几句,我没听清说什么。多尔古绍夫把证件递给排长。阿丰卡把它塞进靴筒,朝多尔古绍夫的嘴开了一枪。
  “阿丰尼亚,”我苦笑着说,赶车驰到哥萨克眼前,“我可下不了手。”
  “你滚开,”他说,面色煞白,“我毙了你!你们这些四眼儿,可怜我们兄弟,就像猫可怜耗子……”
  他扣住枪机。
  我驾车走开,头也不回,后背感到寒冷和死亡。
  “比达,”格里休克在我身后喊,“别犯浑!”就抓住了阿丰卡的手。
  “狗奴才,”阿丰卡喊了一声,“他逃不脱我的手心……”
  格里休克在拐弯的地方追上了我。阿丰卡不见了。他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瞧见了吧,格里休克,”我说道,“今天我失去了阿丰卡,我最好的朋友……”
  格里休克从座位下面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苹果。
  “吃吧,”他对我说,“请吃吧。”
  我接受了格里休克的施舍,怀着忧郁和崇敬的心情吃掉了他的苹果。
其他文献
米德生,久居兰洲  作为一位冰川工作者,米德生的足迹遍布中国的大小冰川。而这些成果转化为一张张冰川地形图,冰川王国的一个个空白点被填补,珠峰、梅里雪山、慕士塔格峰冰川分布图……这些著名山峰见证了米德生的艰辛跋涉,也使我们领略了老一辈科学工作者的勇敢和严谨。    1966年    20世纪50年代,我有幸与珠穆朗玛峰结下不解之缘,这一次邂逅便是几十年的珠峰缘。新中国成立不久,中央人民政府就提出要“
他从闸口出来,走过十米距离,右转,才能进入两边用接机人墙围起来的长长甬道。这十米足够使我认出他来。这是我在见到他之前的想法。但实际上,他出来的第一秒钟我就认出他了。有点瘦削的肩上,斜挎着黑色书包。书包有点鼓,后来我知道里面装着他的全部行李。他的脚步很轻,这种轻,不是轻盈也不是轻逸,而是猫科动物接近食物时用力提着的轻。脚步落到地上并不踏出一点声响,似乎这脚并不与地面发生摩擦。但他的步子又很硕长,就像
我变成了一只小黄蜂  2021年3月14日 星期日 晴  早晨,我坐在一棵大杨树下,仰望着树上一个半圆形的黄蜂巢,观察小黄蜂们出出进进觅食。它们有的捉到了一只绿油油的小蚂蚱,有的捕获了一只乌黑亮丽的小甲虫,还有的抓住了一条红褐色细长的小蚯蚓。我也想成为一只小黄蜂,因为那样,一定非常有趣……  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一只小黄蜂,加入这个蜂巢,我会做很多事情:威风凛凛地在树林间巡逻,与同伴一起在灌木丛中捕猎
清晨,最先醒来的是村长的公鸡。只见它右走走,左瞧瞧,一身红衣十分耀眼。突然,它叫了起来:“咯——咯——咯——”叫声划破了寂静的清晨,一家家灯亮了起来。  随着晨光初现,天空也愈发明亮起来。屋外的大道上,有几个刚起的孩子,穿着各色背心,已经围坐在一起玩玻璃球了。忽然,一个小女孩沿着大道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到了这几个孩子面前,低头叫道:“哥哥,妈叫你快点回家吃早饭。”一个穿红背心的孩子连头都没抬,只是说
     
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中国大众文化学会、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现已发表文学作品400多篇,获各类奖项30余次。  这天中午,我和小玥采访结束后走回电视台。突然,我停住了脚步,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个小女孩似曾相识的身影闪进我的眼帘。她拿着编织袋正在人行道的垃圾桶翻垃圾,路人边斜眼扫视她,边捂着鼻子快步走开……我记起来了,那天我和门卫在闲聊,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打断我们的谈话,“叔叔
我曾经乘汽车走过漫漫的青藏公路。那时侯,青藏铁路正在紧张的施工建设中,沿途经过工地,白天里可以看到彩旗招展,建设者正在工地辛勤地工作,听到机器轰鸣,劳动号子震天响。而晚上工地的帐篷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让人在千里之外感受到回家一般的温暖。2005年10月,我乘飞机再次来到西藏,机窗外可以看到云海茫茫,变化万端,雪山刺破云层,傲然独立。  此刻,当我回忆起曾经的西藏之旅的点滴时,我明白,只有在行走中,
70后,教書为生,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作品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黄河文学》《芳草·小说月刊》《红豆》《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  一  每个人都应该最关心自己吧?客观上给别人带去帮助的人,很多时候是在响应自己内在的召唤,由此达成内心秩序的整饬,甚而获得幸福。当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安宁喜乐,他自然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光。  我病中的写作首先是为了自我疗愈,这是毋庸置疑的。  记得特别清楚,那是2019
生活在这个地方不过两年多,可我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因为总有一些人从天南海北的地方来这里!
拍照,在這个高科技电子时代,已经变得很简单,拍你,拍我,拍世界,也成了我们闲时一项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那么,在你的生活中,都曾有过那些难忘的瞬间呢?是快乐?是感动?抑或是心痛……只要有过,就快快投稿给小编吧,让我们在这里与全国的小读者们一起来分享,来品味,那个经典的一瞬间!  (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周六晚上,我们30名英才小记者来到福州市青少年活动中心天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