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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有《上古神妖录》记载：猪者，性懒惰，智有障，贪吃好色，故得以成仙者寥寥无几。
有俗语道，笨到极致，便成了天才——晓满便是这样一只，故芸芸世间，杂猪万千，除去猪的老祖宗天蓬元帅之外，也唯有她，修成了仙。
[01] 我以猪的名义起誓
蟠桃宴上。
晓满拖着一袭长长的仙衣，踩在云朵上，左手握宝剑，右手抓鸡腿，弯着一嘴油糊糊的笑，一边咀嚼一边道：“楠玉神君，我以猪的名义起誓，若你同意留我在身边，我定会陪你吃，陪你睡，为你暖床，甚至……为你减肥。”
众神听罢纷纷嗤笑。
天知道，晓满这一句情话，是她搜肠刮肚，苦思半日，才有的结果。
远处的楠玉神君听罢依旧悠然坐在神殿仙椅上，俊美的面容如雕似画，优雅沉静，只微微蹙了一蹙他那弯弯的眉角，未察喜怒。
——这位楠玉神君，乃是神界大名鼎鼎的战神。
——那位晓满仙子，则是神界懒名昭著的猪仙。
早有《上古神妖录》记载：猪者，性懒惰，智有障，贪吃好色，故得以成仙者寥寥无几。
有俗语道，笨到极致，便成了天才——晓满便是这样一只，故芸芸世间，杂猪万千，除去猪的老祖宗天蓬元帅之外，也唯有她，修成了仙。
她的仙身修得也算精致，玉肌冰肤，弯眉秀目，纤腰窕窕，笑起来一双梨涡，倒显出几分萌动可爱。可惜，即便是修成了这等上好的仙姿，她仍旧嗜吃嗜睡，众仙每见这货，这货手中所握之物不是鸡腿便是鸭腿，不是山珍便是海味……正所谓江山易改，猪性难移。
而下至无间地狱，上至九天之巅，无鬼不知，无神不晓，此猪倾慕楠玉神君已久，曾在大殿之上，众文武神官之前，乃至天帝脚下高举猪蹄，扬言此生非楠玉不嫁，如若有违，誓不为猪。
犹记当时天蓬元帅还没思春犯贱地去挑逗嫦娥，仍是忠厚道义的神猪一名，他在殿上见到晓满此番，不住地摇头叹气，道：“孽缘啊孽缘，真是把猪的脸都丢尽了。”
而楠玉神君身为天界最为强大的战神，一向生性淡然不理纷扰。所以身为当事人的他，对绯闻的处理方式不过是在自己的神宫门前立了一道威风赫赫的石碑，石碑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猪，见碑绕路。”
从此晓满每日都拿着或鸡或鸭或鹅腿，徘徊在那石碑之前。
蟠桃宴过后，楠玉神君回宫休息，晓满亦尾随而至，看到他宫门前的那座石碑，不由又停住了脚步。
她一边撕咬手中鸡腿一边咒骂：“天道不公，堂堂战神凭毛为难我们猪仙一族，真是枉费本猪对你一番错爱！”
怨念虽有，她却当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这时，神宫门前那棵千年桃树随风轻摇，飘下桃花片片，伴随着撩人的清香，拂面而来。
晓满歪头侧望，只见一名少女，粉衣白纱面色如玉，正光脚坐在桃枝上，拈花轻笑：“他并没有为难猪仙一族，他真正不想见的，只有你一只猪而已。你真的不明白么？”
晓满咬咬牙，她自然是……明白的。
桃树上那抹飘忽的倩影依旧安然若素笑着，明媚艳丽，优雅柔和——她就是楠玉神君宫中所养的那只桃子。
所有人都知道，楠玉神君不爱晓满。
因为他爱的，是这只被他从神魔战场上，披着鲜血捡回来的万年灵桃——夭夭。
[02] 那一眼惊鸿，是她千百世以来最美的梦境。
其实晓满并没有当小三的闲情逸致，只是每每独自一人坐在云端俯瞰下界群猪时，她总能想起千年之前，自己初见楠玉神君的一幕。
她从前也不过是一只乖乖修行的纯良呆猪，共历过百世轮回，世世皆为猪，世世积善德，世世皆薄命。
人总言，时间是把杀猪刀，而她每一世都死在杀猪刀下，可见这一百遭轮回走得多么苦逼。
千年之前，正逢她走第一百遭轮回，只要这一世她仍能死在自家主人的杀猪刀下，即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
偏偏天不如人愿，那一年神魔大战，人间成了主战场，魔尊威风赫赫大刀阔斧地把人间弄得乌烟瘴气，她那位该死不死的主人也不知被魔兵一脚踹进了哪座火山或者粪池，她夜观天象算好了飞升的良辰吉日，早早把自己洗干净了坐在案板上安心等待，却迟迟等不到主人的屠刀，只有院里院外连成一气的喊杀声。
“主人，你在哪里？快来杀我呀！”她嗷嗷地叫着，却忘了主人根本听不懂猪的语言。
更料不到，自己这一声猪叫，没能引来自己的主人，倒引来的坐在黑云之上睥睨人间的魔尊。
“不想倒在此处见到了你，”那魔尊懒洋洋的斜睨了自己一眼，掌劲轻扬，“有趣，便陪你玩玩。”
晓满一头雾水，这话说得，怎么跟旧相识似的？
随着他袖风乍起，风云变色，一把锐利的魔剑朝晓满狠狠射来，晓满心中大叫苦逼，想自己步步为营，助人为乐，不得善终了整整一百世，难道一身灵识都要毁在这莫名其妙的一剑之下吗？
太——憋——屈——了！
她抬起粉嫩的前蹄大叫救命，群猪见状皆横冲直撞奔走逃窜，根本没猪理会她垂危的性命，她绝望闭眼，不甘心地迎接着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错目不及，神光降下。
一声优雅的弦音轻轻擦过耳畔，晓满预料之中的魔剑并没将自己的身体射穿，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魔剑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入云端，而在霓虹天际，一位眉眼如画的仙人正手抚琴弦，傲然而立。
“你果然来了，楠玉。”那魔尊嗤笑。
“猪儿，还不快去逃命，保住你的百世修为。”楠玉的声音犹如音乐般婉转动听。
她怔怔望着遥远的他——这位天下皆知，神鬼皆惧的战神大人。
他……救了她？
可惜，她还没看够，就感到背上一凉，而后五脏六腑都被绞得生疼，莫名其妙地晕了过去。
最后一眼，是魔尊狂傲的笑脸，和楠玉神君担忧的双眸。 醒来之后……晓满便成了猪仙。
成仙的过程却遗忘了。
许是成仙之前中了那魔尊的咒法，以至于仙身有损，每隔个十年八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便袭来一次，把她折腾个半死。
神官来瞧过，却也查不出症状根源。
好在每十年一次，每次也不过数个时辰，久而久之，晓满便也习惯。
只是免不了要歇斯底里，咬牙切齿地问候问候那魔尊的祖宗十八代。
脱离了凡胎，驱逐了浊气，她忘了许多尘事，却惟独记得楠玉神君出手救她的那一幕——
他在白云里，衣袂翻飞，懒懒一笑，闪瞎了她的猪眼。
刹那间仿佛战火不在，硝烟四散，春光正好。
——那一眼惊鸿，是她千百世以来最美的梦境。
可惜，自她成仙后，他就再也没正眼瞧过她。
[03] 最大的愿望，乃是择一山清水秀之处，与你朝朝暮暮。陪你吃，陪你睡，天长地久，共入轮回。
这日，楠玉正歪在榻上看书，乏了便搁下，听得窗外有仙童在窃笑私语，“瞧啊，那只猪又来了。”
他闻声也没理会童子们，只自顾自幻出一面水镜，懒懒地看着镜中画面：
画面中，晓满自觉无人发现她的踪迹，便拿出事先备好的仙笔，偷偷摸摸地改写石碑上的刻字。
硬是把“猪，见碑绕路”给他改成了“猪，见碑请入”。
楠玉见状不由莞尔。
“她还是很可爱的吧。”夭夭一身桃色纱衣，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瞧着楠玉，“神君表面对她不理不睬，实则却每日窥视水镜，连她一日三餐吃的是鸡肉还是鹅肉都一清二楚，这等关怀，真令人羡慕。”
他意犹未尽地合了水镜，歪头一笑：
“别吃醋了。今日微风和煦，百花齐放，来，小桃子，不如随本君去人间踏春吧。”楠玉说罢便素手一扬，仙衣转瞬成了布衣，俨然一位凡尘美公子。
夭夭嘴上答应着，心内却不情不愿，只因天界有明文规定，只有神级以上的尊者才能随意化成凡人下界游玩，所以一般的小仙都没那本事偷玩，就算下去，也只能变为原形。
所以……她撅着嘴变成一颗饱满诱人的桃子。
晓满本欲潜入楠玉的仙宫，却瞧他手揣一颗桃子悠闲漫步出了宫门，连忙躲在石碑后，待他走远又一路跟踪，直到看他下了界。
楠玉平日很宅，除了神魔大战他必要出阵厮杀，或者天界有大庆他必要亲身坐镇，其余时间他几乎只待在仙宫，出一趟门实属不易。晓满琢磨着这是她勾搭他的大好机会，于是一咬牙，也忐忐忑忑地跟了下去。
于是就这样——
一位大神怀揣桃子腾云在前，一位仙女啃着鸡腿驾雾在后。
大神落地成人，仙女落地成猪。
街头巷尾，一绝世公子散漫闲游，身后尾随一只猪。
田园阡陌，一绝世公子惬意观赏，花间藏着一只猪。
湖光山色，一绝世公子岸边小憩，树下睡着一只猪。
楠玉睁开眼，斜睨不远处睡得口水横流的那只猪，嘴角挑着温柔的笑，“唔，跟累了么。”
一颗圆滚滚的桃子从他怀间蹦跶出来，“这话是在说给我听，还是在说给她听呢？”
树下小粉猪闻声也打着哈欠睁开了眼。
楠玉将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晓满身上转移到身前的景色，假装从来没有看过她。
他撑着脑袋懒懒侧卧，“晓……桃子，”话说到半路匆忙改变称呼，“真想每日都能与你这样闲游啊。”
“真的么？”
“最大的愿望，乃是择一山清水秀之处，与你朝朝暮暮。陪你吃，陪你睡，天长地久，共入轮回。”
一阵久久的沉默。
“多美的情话。”夭夭终于打破静谧，语气却是难以言喻的落寞，“为了得到一颗万年桃心，战神大人真是变得越发温柔了……不过，这话真是说给我听的么？”
“哈。”楠玉的目光忽然飘渺，笑着一叹，“一千年，桃子啊，我们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呢，你准备好了么？”
却听那灵桃反问：“战神大人呢？准备好了么？”
晓满在远处听得茫然，不知他们在准备什么，却也懒得思索，只是深觉勾搭的好时机已至，便迈着蹄子一扭一扭地凑上前，用鼻子拱拱楠玉的衣角，咧嘴露出一脸讨好相，“楠玉大人……”
楠玉懒洋洋敲她脑袋，装得一脸嫌弃：“喂喂，猪头离远点。”
晓满畏惧天条，不敢化为人形，只能顶着猪头继续晃来晃去，满嘴委屈：“楠玉！你就这么讨厌猪么？你知不知道你仙宫门前那块石碑伤了多少猪的自尊心！”
“整个天界不就只有你和天蓬两只猪么。”他又去敲她脑袋。
“那……”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失落，“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楠玉内心一沉，表情却没那么冷漠了，反添了几许平和，无视身边那只桃子跳脚的醋意，悠悠说：“猪儿，此处景色怡人，春风正好，既难得共赏，便切莫辜负。”
晓满似懂非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蓦然发觉了眼前如诗似画的山清水碧，浮云苍狗。
燕子低飞鱼儿游，夕阳暮落红霞羞。
“这里真美，像走在墨仙笔下的画境一样。”晓满喃喃叹道。
“此处是仙河谷，”楠玉难得与她说这么多话，“乃人间与天界的交汇处，一会儿我们登红云神梯而上，便能回到仙宫。”
“一起回去么？”晓满摇着猪头讨好地蹭蹭。
“怎么？”楠玉托下巴，奇道，“你不愿意么？”
“傻子才不愿意！”晓满内心一激动，粗话暴口而出，高兴地跳进楠玉神君怀里。
“喂喂，”一旁的夭夭暴跳如雷，也跟着跳进了楠玉怀中，“这是我的位置！”
于是那一日，在天界众神官的瞠目结舌下，有了这样一幕：
楠玉神君风尘仆仆地自人间赏玩归来，左手一只猪，右手一颗桃，那猪与那桃不顾仙女气质，甚至到了神殿也忘记恢复人形，只顾着一路唇枪舌战，相骂甚欢。 最后……两只一起，被楠玉神君无情地扔在了南天大门口。
他掸掸手，抱怀潇洒道，“你们继续，本君回宫了。”
“……”
“……”
[04] 天下群猪都死绝了，你也会活着。
转眼十年弹指过。
晓满每隔十年一次的痛楚又铺天盖地一样袭来，肺腑像是被掏空一样，且接连持续了三五日都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仙兽宫宫主带了一路神官来瞧，依然诊不出个所以然。
众神频频叹气，道莫非晓满仙子要提早神逝不成？这等可爱的仙子，香消玉殒，未免太过可惜。
有神官提议说，“战神大人见多识广，请他来看看，许还有救。”
于是仙兽宫主为了救治自己的弟子，便跑到楠玉的宫门外，刚想进入，却被那块刻有“猪，见碑请入”的石碑雷了一下，想自己堂堂百兽之王，如果就这样进去，岂不成猪了？
可又想自己宫中弟子的性命危在旦夕，一咬牙，也不再管三七二十一，就进去了。
楠玉却不在家。
接待仙兽宫主的是桃仙子，当时桃仙子一身轻盈地坐在桃花开满的枝桠上，粉纱轻飞，语气哀伤，目光看着遥远的天际失了神：
“楠玉么，他不在，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千年期限已至，他终于还是决定要为她取走我这颗桃心。”
没人明白她话中含义，她只是一直这样痴痴念着，最后竟然落下泪来。
仙兽宫宫主无奈摇头而去，心说怪事年年有，连天界唯一一颗生有七窍玲珑心的这位桃仙子，也被魔怔了。
楠玉神君是在一日之后身披鲜血回来的。
当时所有神官都睁大了眼，看着这位极少流血的战神大人，一身创伤，步履沉重，手中紧紧握着那颗还在跳动的魔心，一路无言地走进仙兽宫内，来到了那只猪仙的病榻跟前。
桃仙夭夭也随之而至。
“懒猪……”他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目光动也不动地锁在她秀美的眉眼之间，舍不得移开，最终却仍是不得不温柔戳戳她的脸，“别睡了。”
晓满迷迷糊糊睁眼，看到床前那个朝思暮念的身影，惊喜得咧着嘴傻笑，“楠玉大人……”话刚启口就看到他那一身染血的仙衣，脸色一白，“你受伤了！”
楠玉毫不在意地施个法术，衣上血迹瞬间干透消失，只是腥气却丝毫没能减少，“唔，没什么，你坐起来，我是来为你疗伤的。”
晓满嘴角抽抽，“你自己都伤成那样了，你还给我疗伤？”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问，“楠玉大人，我到底是什么伤啊……会神逝么？”
“你若不听话，会死的很惨。”楠玉一脸严肃，丝毫不像玩笑。
晓满听罢吓得二话不说，赶紧在楠玉的搀扶下乖乖坐好。
本是等着楠玉为她施法疗伤的，可晓满盘腿闭眼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正欲回头询问，却被一个再温暖不过的怀抱包围了。
楠玉从背后紧紧拥住了她的身体，她的侧脸贴在他的前襟，嗅到他身上绝无仅有的楠木芳香。
这样似曾相识的树香，几乎让她一时间忘却了疼痛，可她竟记不起，这熟悉感的由来到底为何。
他一向不爱理睬她，可是这一次，居然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让她不由得不安起来。
“楠玉神君，是不是我飞升时那魔尊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我很可能会死啊？”
他终于松开怀抱，淡淡一笑，“天下群猪都死绝了，你也会活着。”
晓满这才安了心——他是战神，比天帝还厉害的，他说的，她都信。
只是她没能觉察到他眼中的那道转瞬即逝的苍凉。
[05] 他喜欢抢她的面具，她喜欢踩他的祥云。
在晓满昏睡的梦里，有一处隐匿的故乡。
也不知那是千年前，还是万年前。
她疑惑地查望四周，琢磨着自己前一刻还在当她的萌仙，怎么一闭眼竟来到了……魔界？
这里幻境迷蒙，黑幕掩盖了月光，妖影纵横穿梭在她的脚下，她披着一身魔族戎装，手持长戟，以面具遮脸，驾着战马奔驰在万千尸骨铺成的血路上。
走着走着，她似乎忘记了什么，恍惚的意识终于渐渐融入了这段过往。
原来……她是魔界的战将。
而对面那个坐在云朵上，一边抚琴一边懒洋洋打哈欠，一脸没睡醒模样的神仙，就是相传无人匹敌的战神楠玉。
她嘴角一抽——这是什么天界战神，也太不靠谱了吧。
可是他琴弦一扬，一道疾光掠过，眨眼之间，她脸上的面具就碎裂崩开。
“我就说嘛，用这么丑的猪头画作面具，肯定是个小魔女。”他笑眯眯的眼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怎么，魔界无将可战，竟派个女流来送死么？唉，懒得打了，本君乏了，回宫睡觉。”
晓满气得牙痒痒，战戟一挥，“你妹才送死！”
随后自然便是天雷滚滚电光火石，一大神优雅抚琴打架跟玩一样，一魔女气急败坏被玩得跟猪一样。
他却没有杀她，甚至没有伤她。
“第一次上战场吧？你虽生在魔界，手上却没染过无辜之血，本君大发慈悲，便饶了你这只小魔。”那时的他盘膝在祥云上，一手拨琴一手托腮，笑意吟吟，根本不像是传说中睥睨天下的战神。
晓满忽然就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比魔界黑山尽头破晓时的那抹霞光还要美上好几倍。
从那之后洒满狗血的征战传奇就开始了——魔尊发现她竟然能从威名赫赫的战神手上活着回来，便每次都让她带领魔军出征，她只能苦笑着接令，从此一次又一次地戴上伪装她女子身份的猪头面具，假模假样，跟楠玉比划演场戏，被楠玉不疼不痒地耍成了真正的“猪头”之后再回来。
一个是天真无邪的魔，一个是满腹黑水的神。
他喜欢抢她的面具，她喜欢踩他的祥云。
那一年的战场，格外温柔。
后来她对他炫耀魔界的“美好景色”，他道一句“昏天暗日，鬼影纷飞，有何好看”之后，便一边装模作样地继续交手一边对她笑眯眯说，“走，本君带你去仙河谷。” 她便也跟着他笑，“好啊。”
那时她已知自己爱上了一个神。
那时他亦知自己爱上了一个魔。
仙河谷让晓满大打开了眼界——怪不得魔尊一直想攻占人间，原来人间这么美。
楠玉仙姿优雅地席地而坐，“这是人间与天界的交汇之处，许多仙逝的神灵，羽化后的灵魂都会在此处安歇，比如河底那条锦鲤，三万年前曾经越过龙门，修为上仙，一百年前神逝，直到昨日，游离的灵魂方回归此处长眠……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仙人的灵识所化，你以为他们是死的，其实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淡望浮生罢了。沧海桑田，在他们眼中，也不过一个朝暮。”
“我是魔，我若死了，便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来世不是落入妖道，便是投去畜生道。”晓满喃喃念着，“可我没有杀过人。”
当时楠玉神君侧目看着晓满，久久看着，颇为沉默，眼神渐渐变得柔和，最后敲了敲她的头，无奈笑道，“好了，此处景色怡人，春风正好，既难得共赏，便切莫辜负。”
她便与他抛却了战场，同地而坐，放眼这满目的琳琅。
她在他怀里笑着蹭蹭，“诶，你在天界娶妻了没？”
“唔，原本没有，不过本君近日倒有些打算了。”
她便死死拽了他的袖口，紧张兮兮问，“你要娶谁？月宫里那个不老不死的嫦娥么！魔尊说那是你们天界最美的仙女。”
他淡定瞧着她气势腾腾一副要杀到广寒宫找嫦娥算账的模样，笑而不语。
她却忽然不闹了，一本正经看着他，说：
“等我死了，不论入的是妖道还是畜生道，我都会努力修仙，几百年也好，几千年也好，我一定会走到你身边……到时候，你别娶嫦娥，娶我好么？”
那一刹那，缄默了山水。
只余他鬼使神差的一个“好”字。
后来？
后来她便真的入了畜生道，走过一百遭无常，忘却一切尘世，甚至不记得自己爱过谁。
却依然记得，修仙。
却依然在百世轮回后，被他翩然降下的仙姿，迷了眼。
[06] 等你死了，我便追你到地府，继续给你下媚药，总有一天，能把你迷倒。
晓满在仙宫醒来就瞧见乌拉拉一堆神官围在她床边，她迷迷瞪瞪地眨眨眼，“咦？”
自己似乎做了一场梦，去魔界溜达了一圈，却只记得梦的开始，而忘记了梦的过程。
“可算醒了，战神的心血没有白费啊。”交头接耳间满是欣慰之声。
“楠玉大人怎么了呢？”她揉着眼睛问。
欣慰变成了接连的叹气，“战神为解你身上的魔咒，杀入魔宫，取了那魔尊的心脏，自己却也落得重伤，又为给你疗伤耗了大量神力……还把桃仙夭夭的七窍玲珑心给了你，触动了天罚，此时他们二人正在蟠桃园外的仙海岸边，静待神逝之刻……”
晓满忽然愣在了这一片仙雾缭绕间。
她曾经改过他石碑上的刻字，偷偷潜入过他的仙宫，悄悄给他送过掺了媚药的鸡腿，在他的茶水里放过催情的花料，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过他的床榻。
她怨他在这一千年间对她雷打不动的冷漠。
却从没想过他的离开。
她以为他那样厉害，定与天地同生。
她忘记了他曾说，“神又如何，洪荒之下小小蜉蝣罢了。”
晓满跌跌撞撞寻至仙海。
他在那里安然睡着，苍白的脸，血红的衣，迸裂的伤口触目惊心，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睛扭脸看去，笑着朝她招招手，却显得无力，“来了啊，瞧，那蟠桃园中的桃花开得多好。”
“楠木大人……”她挨着他坐下，强忍泪光，“我想不明白，你一向厌恶我，又为何舍命救我？”
他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想不明白的话，便不去想，你修仙是为看这一片魔界没有的大千世界，不是为了想那么多为什么。”
“魔界……”
“唔，你在百世以前，就已经忘了吧。”
“嗯，记不清了。”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泪水咽在喉中，苦涩难耐。
他咯出大口血，伸出手来，似乎想敲一敲她的头，却在半途没了力气。
晓满见状便乖乖把头凑上去给他敲，帮他擦着血，一边哭一边笑着说，“等你死了，我便追你到地府，继续给你下媚药，总有一天，能把你迷倒。”
他却已渐失灵识，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忘了便好，忘了便好……天黑之后，便都忘了。”
话方说尽，便是一阵风云骤变，眼前那绝世的少年化为漫天飞羽，巨大的神识光芒游走在天界各处，仙海掀起狂涛汹涌。
晓满觉得脑中有什么片段正在被那耀眼的神识急速吞噬，无法抗衡。
是他在云间的衣袂翩翩，笑意盎然，说：“猪儿，还不快去逃命。”
是他在仙宫门前好死不活的立上石碑：“猪，见碑绕路。”
是他所有的剪影，所有的过往。
是他最后那一句温柔的情话：“我将灵魂化为仙河谷内一株楠树，历经千年岁月风霜，只等在沧海桑田后的某一日，你能偶然走到楠树下，看到我为你守护的这一片春暖花开。”
都随着那道神识的散去，在她的记忆里消失殆尽。
化成包围着她的，温暖的光。
[07] 他口中唤的是我姓名，情话却都是说给她听
七窍玲珑心，乃由神血浇灌，万年结一颗的仙桃之心。
六界皆传，猪者修仙不易，晓满仙子真乃绝世奇猪。
却又有几人知，在那修仙路上，有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君，默默陪伴她走过百世轮回，化为各色陌路之人，指引过她所迈出的每一个脚步。
一百次的轮回，上万件善事，每一个点滴，都有他经过的痕迹。
众神皆言，记得天间有一位无人匹敌的战神，乃由万年楠树修成，却在一夜之间成为传说，无人记得他的样子，他的事迹。 除了那朵静静开在枝头的桃花。
雨过天晴的某一个黄昏。
蟠桃园内清风徐徐，一朵桃花摇摆着身姿，“闲的无事，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众桃花被勾起了兴趣，都在风中窃窃私语着，“好啊好啊。”
“我从前呢，是个大仙……”
“切……”众桃花传来此起彼伏的嘲笑声，“想成仙想疯了吧。”
那朵桃花却不理会，继续讲着：
“我曾经结过一颗万年仙桃，迟迟无神官采摘，岁月更迭，我便成了仙，得以离开蟠桃园。那年神魔交战，人间成了主战场，很多仙官都被派往下界，我便趁乱下凡游玩，想着天帝该也抓我不到。可怜倒霉的我啊，被一群魔兵围攻，差点丢了小命。”
“那然后呢？”桃花们被勾起了兴趣。
“有个大名鼎鼎的神君救了我，将我从战场上带回了他的仙宫，并每日每夜都以自己的神血来浇灌我，我爱上了他。”
“是哪位神君呢？”
桃花依然不理，只自顾自地讲，“我喜欢他，他却喜欢一只猪。就连在战场上救我，也是为了那只猪……那只猪原本是个魔，跟他勾搭成了一对，于是入了轮回，为他修仙。谁知这一切早就被魔尊看在眼里，那魔尊从一开始就在那只猪的身上下了锁魂咒，看着她和神君走到一起，看着她入轮回，再在她飞升的那日引发锁魂咒，其实这一切啊，都是为了对付那神君才布的局，历经几千年的一场美人计啊……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用七窍玲珑心救下那只猪，从而引发天罚，取他性命。”
“七窍玲珑心？”
“是呀，欲解锁魂咒，便需七窍玲珑的桃心净化咒印，他用鲜血养我，只为有朝一日，取走我的心。我心有不甘，又想留在他身边，要知道，七窍玲珑心只有我自愿献出才能发挥效用的。我想起那只猪的锁魂咒该是在一千年后才是终点，便要求他，在这一千年之间，不得理会那只猪对他的情意，不得多看她一眼，并对外宣称，他的爱人是我。他答应了，就这样陪我过了一千年。”
桃花一众口水状，各种八卦轮流起，“大神帅不帅？大神最后一定移情别恋爱上你了吧！大神的名字是什么呢？”
那朵桃花迎风而笑，“一千年，他身边是我，他心里是她；他口中唤的是我姓名，情话却都是说给她听……你们说，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比他更无情？”
晚风里，一片唏嘘。
“千年后，为救那只猪，我献上我的心，再也没了仙身，从此化为这枝桠上一朵桃花，一切从头来过。而他，杀了魔尊，为自己报了仇，而后救下那只猪，触动天罚，神逝而去……最后一刻，他将半生的神力散尽天界，吞噬了所有仙神关于他的记忆，包括那只猪。”
说到此刻有围观的桃花似乎寻出了故事中的漏洞，狠狠唾弃，“骗人，既然所有人都忘了，那为什么你还记得？”
“因为我已经不是神仙了呀，只不过是一朵桃花……所以我的回忆里，还有他。”
夭夭讲的绘声绘色，却也没有几朵桃花尽信，而她也不甚在意，只是遥遥望着天际笑着，那片祥云的形状，好像她第一次遇见楠玉时，他脚下踩的那朵一样，飘忽悠远，仙气沛然。
世人皆睡她独醒，携手白头在梦中。
“楠玉，你知道么，有一朵桃花会记得你，千千万万年。”
[08] 她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再也遇不到了。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后。
久到什么程度了呢？天蓬元帅垂涎了嫦娥，已经被罚下界。一只自称为齐天大圣的猴子吃光了所有的仙桃，大闹天宫，还顺便调戏了紫霞仙子，最后被西天佛祖一巴掌拍在五指山下。
岁月洗尽了铅华。
仙兽宫换了好几任宫主，如今的百兽之王竟是一只好吃懒做的猪。
那一年，一切风波消散，仙兽宫宫主晓满忽而来了兴致，放话众仙兽都可以下界游玩一天。
看着一群仙崽子们在人间撒了欢，她与随侍仙童漫步，穿过街头巷尾，田园阡陌，湖光山色，最后竟至仙河谷。
有黄鹂在低鸣，有锦鲤在嬉戏，红霞遍布漫天，晚风熏着花香。
一株楠树迎风而立，她随意走至树下，宽阔的碧叶便为她遮去了骄阳，她轻轻抚摸树干，嗅着满鼻的木香。
熟悉而怅然。
……以前来过这里么？
忘记了。
她怔怔地往后退步，不想却被顽石绊倒，跌进一少年的怀抱。
那少年一袭素雅的白衣，唇边一抹浅浅的笑意，怀中竟有着与楠树一模一样草木香，让晓满一时间呆在原地。
“你……”
“仙子看这一片春光可美？”他的音色是暖玉一般柔和动听。
晓满转身，望了半晌，方真心赞道：“好美的楠树，好美的仙河谷。”
可再回头去寻，茫茫花海，早已不见那少年的踪迹。
“方才在我步履不稳之际，出手相扶的那名少年呢？”她急忙问随侍的仙童。
仙童懵懂答：“宫主，从头到尾只有你我二人，何来什么少年呢？”
恍如幻境。
晓满抬眸再望楠木。
忽然觉得，那个她所等，她所寻，她所爱，她所忘的人——
她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再也遇不到了。
[完]
有俗语道，笨到极致，便成了天才——晓满便是这样一只，故芸芸世间，杂猪万千，除去猪的老祖宗天蓬元帅之外，也唯有她，修成了仙。
[01] 我以猪的名义起誓
蟠桃宴上。
晓满拖着一袭长长的仙衣，踩在云朵上，左手握宝剑，右手抓鸡腿，弯着一嘴油糊糊的笑，一边咀嚼一边道：“楠玉神君，我以猪的名义起誓，若你同意留我在身边，我定会陪你吃，陪你睡，为你暖床，甚至……为你减肥。”
众神听罢纷纷嗤笑。
天知道，晓满这一句情话，是她搜肠刮肚，苦思半日，才有的结果。
远处的楠玉神君听罢依旧悠然坐在神殿仙椅上，俊美的面容如雕似画，优雅沉静，只微微蹙了一蹙他那弯弯的眉角，未察喜怒。
——这位楠玉神君，乃是神界大名鼎鼎的战神。
——那位晓满仙子，则是神界懒名昭著的猪仙。
早有《上古神妖录》记载：猪者，性懒惰，智有障，贪吃好色，故得以成仙者寥寥无几。
有俗语道，笨到极致，便成了天才——晓满便是这样一只，故芸芸世间，杂猪万千，除去猪的老祖宗天蓬元帅之外，也唯有她，修成了仙。
她的仙身修得也算精致，玉肌冰肤，弯眉秀目，纤腰窕窕，笑起来一双梨涡，倒显出几分萌动可爱。可惜，即便是修成了这等上好的仙姿，她仍旧嗜吃嗜睡，众仙每见这货，这货手中所握之物不是鸡腿便是鸭腿，不是山珍便是海味……正所谓江山易改，猪性难移。
而下至无间地狱，上至九天之巅，无鬼不知，无神不晓，此猪倾慕楠玉神君已久，曾在大殿之上，众文武神官之前，乃至天帝脚下高举猪蹄，扬言此生非楠玉不嫁，如若有违，誓不为猪。
犹记当时天蓬元帅还没思春犯贱地去挑逗嫦娥，仍是忠厚道义的神猪一名，他在殿上见到晓满此番，不住地摇头叹气，道：“孽缘啊孽缘，真是把猪的脸都丢尽了。”
而楠玉神君身为天界最为强大的战神，一向生性淡然不理纷扰。所以身为当事人的他，对绯闻的处理方式不过是在自己的神宫门前立了一道威风赫赫的石碑，石碑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猪，见碑绕路。”
从此晓满每日都拿着或鸡或鸭或鹅腿，徘徊在那石碑之前。
蟠桃宴过后，楠玉神君回宫休息，晓满亦尾随而至，看到他宫门前的那座石碑，不由又停住了脚步。
她一边撕咬手中鸡腿一边咒骂：“天道不公，堂堂战神凭毛为难我们猪仙一族，真是枉费本猪对你一番错爱！”
怨念虽有，她却当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这时，神宫门前那棵千年桃树随风轻摇，飘下桃花片片，伴随着撩人的清香，拂面而来。
晓满歪头侧望，只见一名少女，粉衣白纱面色如玉，正光脚坐在桃枝上，拈花轻笑：“他并没有为难猪仙一族，他真正不想见的，只有你一只猪而已。你真的不明白么？”
晓满咬咬牙，她自然是……明白的。
桃树上那抹飘忽的倩影依旧安然若素笑着，明媚艳丽，优雅柔和——她就是楠玉神君宫中所养的那只桃子。
所有人都知道，楠玉神君不爱晓满。
因为他爱的，是这只被他从神魔战场上，披着鲜血捡回来的万年灵桃——夭夭。
[02] 那一眼惊鸿，是她千百世以来最美的梦境。
其实晓满并没有当小三的闲情逸致，只是每每独自一人坐在云端俯瞰下界群猪时，她总能想起千年之前，自己初见楠玉神君的一幕。
她从前也不过是一只乖乖修行的纯良呆猪，共历过百世轮回，世世皆为猪，世世积善德，世世皆薄命。
人总言，时间是把杀猪刀，而她每一世都死在杀猪刀下，可见这一百遭轮回走得多么苦逼。
千年之前，正逢她走第一百遭轮回，只要这一世她仍能死在自家主人的杀猪刀下，即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
偏偏天不如人愿，那一年神魔大战，人间成了主战场，魔尊威风赫赫大刀阔斧地把人间弄得乌烟瘴气，她那位该死不死的主人也不知被魔兵一脚踹进了哪座火山或者粪池，她夜观天象算好了飞升的良辰吉日，早早把自己洗干净了坐在案板上安心等待，却迟迟等不到主人的屠刀，只有院里院外连成一气的喊杀声。
“主人，你在哪里？快来杀我呀！”她嗷嗷地叫着，却忘了主人根本听不懂猪的语言。
更料不到，自己这一声猪叫，没能引来自己的主人，倒引来的坐在黑云之上睥睨人间的魔尊。
“不想倒在此处见到了你，”那魔尊懒洋洋的斜睨了自己一眼，掌劲轻扬，“有趣，便陪你玩玩。”
晓满一头雾水，这话说得，怎么跟旧相识似的？
随着他袖风乍起，风云变色，一把锐利的魔剑朝晓满狠狠射来，晓满心中大叫苦逼，想自己步步为营，助人为乐，不得善终了整整一百世，难道一身灵识都要毁在这莫名其妙的一剑之下吗？
太——憋——屈——了！
她抬起粉嫩的前蹄大叫救命，群猪见状皆横冲直撞奔走逃窜，根本没猪理会她垂危的性命，她绝望闭眼，不甘心地迎接着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错目不及，神光降下。
一声优雅的弦音轻轻擦过耳畔，晓满预料之中的魔剑并没将自己的身体射穿，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魔剑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入云端，而在霓虹天际，一位眉眼如画的仙人正手抚琴弦，傲然而立。
“你果然来了，楠玉。”那魔尊嗤笑。
“猪儿，还不快去逃命，保住你的百世修为。”楠玉的声音犹如音乐般婉转动听。
她怔怔望着遥远的他——这位天下皆知，神鬼皆惧的战神大人。
他……救了她？
可惜，她还没看够，就感到背上一凉，而后五脏六腑都被绞得生疼，莫名其妙地晕了过去。
最后一眼，是魔尊狂傲的笑脸，和楠玉神君担忧的双眸。 醒来之后……晓满便成了猪仙。
成仙的过程却遗忘了。
许是成仙之前中了那魔尊的咒法，以至于仙身有损，每隔个十年八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便袭来一次，把她折腾个半死。
神官来瞧过，却也查不出症状根源。
好在每十年一次，每次也不过数个时辰，久而久之，晓满便也习惯。
只是免不了要歇斯底里，咬牙切齿地问候问候那魔尊的祖宗十八代。
脱离了凡胎，驱逐了浊气，她忘了许多尘事，却惟独记得楠玉神君出手救她的那一幕——
他在白云里，衣袂翻飞，懒懒一笑，闪瞎了她的猪眼。
刹那间仿佛战火不在，硝烟四散，春光正好。
——那一眼惊鸿，是她千百世以来最美的梦境。
可惜，自她成仙后，他就再也没正眼瞧过她。
[03] 最大的愿望，乃是择一山清水秀之处，与你朝朝暮暮。陪你吃，陪你睡，天长地久，共入轮回。
这日，楠玉正歪在榻上看书，乏了便搁下，听得窗外有仙童在窃笑私语，“瞧啊，那只猪又来了。”
他闻声也没理会童子们，只自顾自幻出一面水镜，懒懒地看着镜中画面：
画面中，晓满自觉无人发现她的踪迹，便拿出事先备好的仙笔，偷偷摸摸地改写石碑上的刻字。
硬是把“猪，见碑绕路”给他改成了“猪，见碑请入”。
楠玉见状不由莞尔。
“她还是很可爱的吧。”夭夭一身桃色纱衣，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瞧着楠玉，“神君表面对她不理不睬，实则却每日窥视水镜，连她一日三餐吃的是鸡肉还是鹅肉都一清二楚，这等关怀，真令人羡慕。”
他意犹未尽地合了水镜，歪头一笑：
“别吃醋了。今日微风和煦，百花齐放，来，小桃子，不如随本君去人间踏春吧。”楠玉说罢便素手一扬，仙衣转瞬成了布衣，俨然一位凡尘美公子。
夭夭嘴上答应着，心内却不情不愿，只因天界有明文规定，只有神级以上的尊者才能随意化成凡人下界游玩，所以一般的小仙都没那本事偷玩，就算下去，也只能变为原形。
所以……她撅着嘴变成一颗饱满诱人的桃子。
晓满本欲潜入楠玉的仙宫，却瞧他手揣一颗桃子悠闲漫步出了宫门，连忙躲在石碑后，待他走远又一路跟踪，直到看他下了界。
楠玉平日很宅，除了神魔大战他必要出阵厮杀，或者天界有大庆他必要亲身坐镇，其余时间他几乎只待在仙宫，出一趟门实属不易。晓满琢磨着这是她勾搭他的大好机会，于是一咬牙，也忐忐忑忑地跟了下去。
于是就这样——
一位大神怀揣桃子腾云在前，一位仙女啃着鸡腿驾雾在后。
大神落地成人，仙女落地成猪。
街头巷尾，一绝世公子散漫闲游，身后尾随一只猪。
田园阡陌，一绝世公子惬意观赏，花间藏着一只猪。
湖光山色，一绝世公子岸边小憩，树下睡着一只猪。
楠玉睁开眼，斜睨不远处睡得口水横流的那只猪，嘴角挑着温柔的笑，“唔，跟累了么。”
一颗圆滚滚的桃子从他怀间蹦跶出来，“这话是在说给我听，还是在说给她听呢？”
树下小粉猪闻声也打着哈欠睁开了眼。
楠玉将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晓满身上转移到身前的景色，假装从来没有看过她。
他撑着脑袋懒懒侧卧，“晓……桃子，”话说到半路匆忙改变称呼，“真想每日都能与你这样闲游啊。”
“真的么？”
“最大的愿望，乃是择一山清水秀之处，与你朝朝暮暮。陪你吃，陪你睡，天长地久，共入轮回。”
一阵久久的沉默。
“多美的情话。”夭夭终于打破静谧，语气却是难以言喻的落寞，“为了得到一颗万年桃心，战神大人真是变得越发温柔了……不过，这话真是说给我听的么？”
“哈。”楠玉的目光忽然飘渺，笑着一叹，“一千年，桃子啊，我们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呢，你准备好了么？”
却听那灵桃反问：“战神大人呢？准备好了么？”
晓满在远处听得茫然，不知他们在准备什么，却也懒得思索，只是深觉勾搭的好时机已至，便迈着蹄子一扭一扭地凑上前，用鼻子拱拱楠玉的衣角，咧嘴露出一脸讨好相，“楠玉大人……”
楠玉懒洋洋敲她脑袋，装得一脸嫌弃：“喂喂，猪头离远点。”
晓满畏惧天条，不敢化为人形，只能顶着猪头继续晃来晃去，满嘴委屈：“楠玉！你就这么讨厌猪么？你知不知道你仙宫门前那块石碑伤了多少猪的自尊心！”
“整个天界不就只有你和天蓬两只猪么。”他又去敲她脑袋。
“那……”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失落，“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楠玉内心一沉，表情却没那么冷漠了，反添了几许平和，无视身边那只桃子跳脚的醋意，悠悠说：“猪儿，此处景色怡人，春风正好，既难得共赏，便切莫辜负。”
晓满似懂非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蓦然发觉了眼前如诗似画的山清水碧，浮云苍狗。
燕子低飞鱼儿游，夕阳暮落红霞羞。
“这里真美，像走在墨仙笔下的画境一样。”晓满喃喃叹道。
“此处是仙河谷，”楠玉难得与她说这么多话，“乃人间与天界的交汇处，一会儿我们登红云神梯而上，便能回到仙宫。”
“一起回去么？”晓满摇着猪头讨好地蹭蹭。
“怎么？”楠玉托下巴，奇道，“你不愿意么？”
“傻子才不愿意！”晓满内心一激动，粗话暴口而出，高兴地跳进楠玉神君怀里。
“喂喂，”一旁的夭夭暴跳如雷，也跟着跳进了楠玉怀中，“这是我的位置！”
于是那一日，在天界众神官的瞠目结舌下，有了这样一幕：
楠玉神君风尘仆仆地自人间赏玩归来，左手一只猪，右手一颗桃，那猪与那桃不顾仙女气质，甚至到了神殿也忘记恢复人形，只顾着一路唇枪舌战，相骂甚欢。 最后……两只一起，被楠玉神君无情地扔在了南天大门口。
他掸掸手，抱怀潇洒道，“你们继续，本君回宫了。”
“……”
“……”
[04] 天下群猪都死绝了，你也会活着。
转眼十年弹指过。
晓满每隔十年一次的痛楚又铺天盖地一样袭来，肺腑像是被掏空一样，且接连持续了三五日都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仙兽宫宫主带了一路神官来瞧，依然诊不出个所以然。
众神频频叹气，道莫非晓满仙子要提早神逝不成？这等可爱的仙子，香消玉殒，未免太过可惜。
有神官提议说，“战神大人见多识广，请他来看看，许还有救。”
于是仙兽宫主为了救治自己的弟子，便跑到楠玉的宫门外，刚想进入，却被那块刻有“猪，见碑请入”的石碑雷了一下，想自己堂堂百兽之王，如果就这样进去，岂不成猪了？
可又想自己宫中弟子的性命危在旦夕，一咬牙，也不再管三七二十一，就进去了。
楠玉却不在家。
接待仙兽宫主的是桃仙子，当时桃仙子一身轻盈地坐在桃花开满的枝桠上，粉纱轻飞，语气哀伤，目光看着遥远的天际失了神：
“楠玉么，他不在，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千年期限已至，他终于还是决定要为她取走我这颗桃心。”
没人明白她话中含义，她只是一直这样痴痴念着，最后竟然落下泪来。
仙兽宫宫主无奈摇头而去，心说怪事年年有，连天界唯一一颗生有七窍玲珑心的这位桃仙子，也被魔怔了。
楠玉神君是在一日之后身披鲜血回来的。
当时所有神官都睁大了眼，看着这位极少流血的战神大人，一身创伤，步履沉重，手中紧紧握着那颗还在跳动的魔心，一路无言地走进仙兽宫内，来到了那只猪仙的病榻跟前。
桃仙夭夭也随之而至。
“懒猪……”他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目光动也不动地锁在她秀美的眉眼之间，舍不得移开，最终却仍是不得不温柔戳戳她的脸，“别睡了。”
晓满迷迷糊糊睁眼，看到床前那个朝思暮念的身影，惊喜得咧着嘴傻笑，“楠玉大人……”话刚启口就看到他那一身染血的仙衣，脸色一白，“你受伤了！”
楠玉毫不在意地施个法术，衣上血迹瞬间干透消失，只是腥气却丝毫没能减少，“唔，没什么，你坐起来，我是来为你疗伤的。”
晓满嘴角抽抽，“你自己都伤成那样了，你还给我疗伤？”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问，“楠玉大人，我到底是什么伤啊……会神逝么？”
“你若不听话，会死的很惨。”楠玉一脸严肃，丝毫不像玩笑。
晓满听罢吓得二话不说，赶紧在楠玉的搀扶下乖乖坐好。
本是等着楠玉为她施法疗伤的，可晓满盘腿闭眼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正欲回头询问，却被一个再温暖不过的怀抱包围了。
楠玉从背后紧紧拥住了她的身体，她的侧脸贴在他的前襟，嗅到他身上绝无仅有的楠木芳香。
这样似曾相识的树香，几乎让她一时间忘却了疼痛，可她竟记不起，这熟悉感的由来到底为何。
他一向不爱理睬她，可是这一次，居然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让她不由得不安起来。
“楠玉神君，是不是我飞升时那魔尊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我很可能会死啊？”
他终于松开怀抱，淡淡一笑，“天下群猪都死绝了，你也会活着。”
晓满这才安了心——他是战神，比天帝还厉害的，他说的，她都信。
只是她没能觉察到他眼中的那道转瞬即逝的苍凉。
[05] 他喜欢抢她的面具，她喜欢踩他的祥云。
在晓满昏睡的梦里，有一处隐匿的故乡。
也不知那是千年前，还是万年前。
她疑惑地查望四周，琢磨着自己前一刻还在当她的萌仙，怎么一闭眼竟来到了……魔界？
这里幻境迷蒙，黑幕掩盖了月光，妖影纵横穿梭在她的脚下，她披着一身魔族戎装，手持长戟，以面具遮脸，驾着战马奔驰在万千尸骨铺成的血路上。
走着走着，她似乎忘记了什么，恍惚的意识终于渐渐融入了这段过往。
原来……她是魔界的战将。
而对面那个坐在云朵上，一边抚琴一边懒洋洋打哈欠，一脸没睡醒模样的神仙，就是相传无人匹敌的战神楠玉。
她嘴角一抽——这是什么天界战神，也太不靠谱了吧。
可是他琴弦一扬，一道疾光掠过，眨眼之间，她脸上的面具就碎裂崩开。
“我就说嘛，用这么丑的猪头画作面具，肯定是个小魔女。”他笑眯眯的眼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怎么，魔界无将可战，竟派个女流来送死么？唉，懒得打了，本君乏了，回宫睡觉。”
晓满气得牙痒痒，战戟一挥，“你妹才送死！”
随后自然便是天雷滚滚电光火石，一大神优雅抚琴打架跟玩一样，一魔女气急败坏被玩得跟猪一样。
他却没有杀她，甚至没有伤她。
“第一次上战场吧？你虽生在魔界，手上却没染过无辜之血，本君大发慈悲，便饶了你这只小魔。”那时的他盘膝在祥云上，一手拨琴一手托腮，笑意吟吟，根本不像是传说中睥睨天下的战神。
晓满忽然就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比魔界黑山尽头破晓时的那抹霞光还要美上好几倍。
从那之后洒满狗血的征战传奇就开始了——魔尊发现她竟然能从威名赫赫的战神手上活着回来，便每次都让她带领魔军出征，她只能苦笑着接令，从此一次又一次地戴上伪装她女子身份的猪头面具，假模假样，跟楠玉比划演场戏，被楠玉不疼不痒地耍成了真正的“猪头”之后再回来。
一个是天真无邪的魔，一个是满腹黑水的神。
他喜欢抢她的面具，她喜欢踩他的祥云。
那一年的战场，格外温柔。
后来她对他炫耀魔界的“美好景色”，他道一句“昏天暗日，鬼影纷飞，有何好看”之后，便一边装模作样地继续交手一边对她笑眯眯说，“走，本君带你去仙河谷。” 她便也跟着他笑，“好啊。”
那时她已知自己爱上了一个神。
那时他亦知自己爱上了一个魔。
仙河谷让晓满大打开了眼界——怪不得魔尊一直想攻占人间，原来人间这么美。
楠玉仙姿优雅地席地而坐，“这是人间与天界的交汇之处，许多仙逝的神灵，羽化后的灵魂都会在此处安歇，比如河底那条锦鲤，三万年前曾经越过龙门，修为上仙，一百年前神逝，直到昨日，游离的灵魂方回归此处长眠……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仙人的灵识所化，你以为他们是死的，其实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淡望浮生罢了。沧海桑田，在他们眼中，也不过一个朝暮。”
“我是魔，我若死了，便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来世不是落入妖道，便是投去畜生道。”晓满喃喃念着，“可我没有杀过人。”
当时楠玉神君侧目看着晓满，久久看着，颇为沉默，眼神渐渐变得柔和，最后敲了敲她的头，无奈笑道，“好了，此处景色怡人，春风正好，既难得共赏，便切莫辜负。”
她便与他抛却了战场，同地而坐，放眼这满目的琳琅。
她在他怀里笑着蹭蹭，“诶，你在天界娶妻了没？”
“唔，原本没有，不过本君近日倒有些打算了。”
她便死死拽了他的袖口，紧张兮兮问，“你要娶谁？月宫里那个不老不死的嫦娥么！魔尊说那是你们天界最美的仙女。”
他淡定瞧着她气势腾腾一副要杀到广寒宫找嫦娥算账的模样，笑而不语。
她却忽然不闹了，一本正经看着他，说：
“等我死了，不论入的是妖道还是畜生道，我都会努力修仙，几百年也好，几千年也好，我一定会走到你身边……到时候，你别娶嫦娥，娶我好么？”
那一刹那，缄默了山水。
只余他鬼使神差的一个“好”字。
后来？
后来她便真的入了畜生道，走过一百遭无常，忘却一切尘世，甚至不记得自己爱过谁。
却依然记得，修仙。
却依然在百世轮回后，被他翩然降下的仙姿，迷了眼。
[06] 等你死了，我便追你到地府，继续给你下媚药，总有一天，能把你迷倒。
晓满在仙宫醒来就瞧见乌拉拉一堆神官围在她床边，她迷迷瞪瞪地眨眨眼，“咦？”
自己似乎做了一场梦，去魔界溜达了一圈，却只记得梦的开始，而忘记了梦的过程。
“可算醒了，战神的心血没有白费啊。”交头接耳间满是欣慰之声。
“楠玉大人怎么了呢？”她揉着眼睛问。
欣慰变成了接连的叹气，“战神为解你身上的魔咒，杀入魔宫，取了那魔尊的心脏，自己却也落得重伤，又为给你疗伤耗了大量神力……还把桃仙夭夭的七窍玲珑心给了你，触动了天罚，此时他们二人正在蟠桃园外的仙海岸边，静待神逝之刻……”
晓满忽然愣在了这一片仙雾缭绕间。
她曾经改过他石碑上的刻字，偷偷潜入过他的仙宫，悄悄给他送过掺了媚药的鸡腿，在他的茶水里放过催情的花料，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过他的床榻。
她怨他在这一千年间对她雷打不动的冷漠。
却从没想过他的离开。
她以为他那样厉害，定与天地同生。
她忘记了他曾说，“神又如何，洪荒之下小小蜉蝣罢了。”
晓满跌跌撞撞寻至仙海。
他在那里安然睡着，苍白的脸，血红的衣，迸裂的伤口触目惊心，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睛扭脸看去，笑着朝她招招手，却显得无力，“来了啊，瞧，那蟠桃园中的桃花开得多好。”
“楠木大人……”她挨着他坐下，强忍泪光，“我想不明白，你一向厌恶我，又为何舍命救我？”
他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想不明白的话，便不去想，你修仙是为看这一片魔界没有的大千世界，不是为了想那么多为什么。”
“魔界……”
“唔，你在百世以前，就已经忘了吧。”
“嗯，记不清了。”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泪水咽在喉中，苦涩难耐。
他咯出大口血，伸出手来，似乎想敲一敲她的头，却在半途没了力气。
晓满见状便乖乖把头凑上去给他敲，帮他擦着血，一边哭一边笑着说，“等你死了，我便追你到地府，继续给你下媚药，总有一天，能把你迷倒。”
他却已渐失灵识，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忘了便好，忘了便好……天黑之后，便都忘了。”
话方说尽，便是一阵风云骤变，眼前那绝世的少年化为漫天飞羽，巨大的神识光芒游走在天界各处，仙海掀起狂涛汹涌。
晓满觉得脑中有什么片段正在被那耀眼的神识急速吞噬，无法抗衡。
是他在云间的衣袂翩翩，笑意盎然，说：“猪儿，还不快去逃命。”
是他在仙宫门前好死不活的立上石碑：“猪，见碑绕路。”
是他所有的剪影，所有的过往。
是他最后那一句温柔的情话：“我将灵魂化为仙河谷内一株楠树，历经千年岁月风霜，只等在沧海桑田后的某一日，你能偶然走到楠树下，看到我为你守护的这一片春暖花开。”
都随着那道神识的散去，在她的记忆里消失殆尽。
化成包围着她的，温暖的光。
[07] 他口中唤的是我姓名，情话却都是说给她听
七窍玲珑心，乃由神血浇灌，万年结一颗的仙桃之心。
六界皆传，猪者修仙不易，晓满仙子真乃绝世奇猪。
却又有几人知，在那修仙路上，有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君，默默陪伴她走过百世轮回，化为各色陌路之人，指引过她所迈出的每一个脚步。
一百次的轮回，上万件善事，每一个点滴，都有他经过的痕迹。
众神皆言，记得天间有一位无人匹敌的战神，乃由万年楠树修成，却在一夜之间成为传说，无人记得他的样子，他的事迹。 除了那朵静静开在枝头的桃花。
雨过天晴的某一个黄昏。
蟠桃园内清风徐徐，一朵桃花摇摆着身姿，“闲的无事，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众桃花被勾起了兴趣，都在风中窃窃私语着，“好啊好啊。”
“我从前呢，是个大仙……”
“切……”众桃花传来此起彼伏的嘲笑声，“想成仙想疯了吧。”
那朵桃花却不理会，继续讲着：
“我曾经结过一颗万年仙桃，迟迟无神官采摘，岁月更迭，我便成了仙，得以离开蟠桃园。那年神魔交战，人间成了主战场，很多仙官都被派往下界，我便趁乱下凡游玩，想着天帝该也抓我不到。可怜倒霉的我啊，被一群魔兵围攻，差点丢了小命。”
“那然后呢？”桃花们被勾起了兴趣。
“有个大名鼎鼎的神君救了我，将我从战场上带回了他的仙宫，并每日每夜都以自己的神血来浇灌我，我爱上了他。”
“是哪位神君呢？”
桃花依然不理，只自顾自地讲，“我喜欢他，他却喜欢一只猪。就连在战场上救我，也是为了那只猪……那只猪原本是个魔，跟他勾搭成了一对，于是入了轮回，为他修仙。谁知这一切早就被魔尊看在眼里，那魔尊从一开始就在那只猪的身上下了锁魂咒，看着她和神君走到一起，看着她入轮回，再在她飞升的那日引发锁魂咒，其实这一切啊，都是为了对付那神君才布的局，历经几千年的一场美人计啊……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用七窍玲珑心救下那只猪，从而引发天罚，取他性命。”
“七窍玲珑心？”
“是呀，欲解锁魂咒，便需七窍玲珑的桃心净化咒印，他用鲜血养我，只为有朝一日，取走我的心。我心有不甘，又想留在他身边，要知道，七窍玲珑心只有我自愿献出才能发挥效用的。我想起那只猪的锁魂咒该是在一千年后才是终点，便要求他，在这一千年之间，不得理会那只猪对他的情意，不得多看她一眼，并对外宣称，他的爱人是我。他答应了，就这样陪我过了一千年。”
桃花一众口水状，各种八卦轮流起，“大神帅不帅？大神最后一定移情别恋爱上你了吧！大神的名字是什么呢？”
那朵桃花迎风而笑，“一千年，他身边是我，他心里是她；他口中唤的是我姓名，情话却都是说给她听……你们说，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比他更无情？”
晚风里，一片唏嘘。
“千年后，为救那只猪，我献上我的心，再也没了仙身，从此化为这枝桠上一朵桃花，一切从头来过。而他，杀了魔尊，为自己报了仇，而后救下那只猪，触动天罚，神逝而去……最后一刻，他将半生的神力散尽天界，吞噬了所有仙神关于他的记忆，包括那只猪。”
说到此刻有围观的桃花似乎寻出了故事中的漏洞，狠狠唾弃，“骗人，既然所有人都忘了，那为什么你还记得？”
“因为我已经不是神仙了呀，只不过是一朵桃花……所以我的回忆里，还有他。”
夭夭讲的绘声绘色，却也没有几朵桃花尽信，而她也不甚在意，只是遥遥望着天际笑着，那片祥云的形状，好像她第一次遇见楠玉时，他脚下踩的那朵一样，飘忽悠远，仙气沛然。
世人皆睡她独醒，携手白头在梦中。
“楠玉，你知道么，有一朵桃花会记得你，千千万万年。”
[08] 她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再也遇不到了。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后。
久到什么程度了呢？天蓬元帅垂涎了嫦娥，已经被罚下界。一只自称为齐天大圣的猴子吃光了所有的仙桃，大闹天宫，还顺便调戏了紫霞仙子，最后被西天佛祖一巴掌拍在五指山下。
岁月洗尽了铅华。
仙兽宫换了好几任宫主，如今的百兽之王竟是一只好吃懒做的猪。
那一年，一切风波消散，仙兽宫宫主晓满忽而来了兴致，放话众仙兽都可以下界游玩一天。
看着一群仙崽子们在人间撒了欢，她与随侍仙童漫步，穿过街头巷尾，田园阡陌，湖光山色，最后竟至仙河谷。
有黄鹂在低鸣，有锦鲤在嬉戏，红霞遍布漫天，晚风熏着花香。
一株楠树迎风而立，她随意走至树下，宽阔的碧叶便为她遮去了骄阳，她轻轻抚摸树干，嗅着满鼻的木香。
熟悉而怅然。
……以前来过这里么？
忘记了。
她怔怔地往后退步，不想却被顽石绊倒，跌进一少年的怀抱。
那少年一袭素雅的白衣，唇边一抹浅浅的笑意，怀中竟有着与楠树一模一样草木香，让晓满一时间呆在原地。
“你……”
“仙子看这一片春光可美？”他的音色是暖玉一般柔和动听。
晓满转身，望了半晌，方真心赞道：“好美的楠树，好美的仙河谷。”
可再回头去寻，茫茫花海，早已不见那少年的踪迹。
“方才在我步履不稳之际，出手相扶的那名少年呢？”她急忙问随侍的仙童。
仙童懵懂答：“宫主，从头到尾只有你我二人，何来什么少年呢？”
恍如幻境。
晓满抬眸再望楠木。
忽然觉得，那个她所等，她所寻，她所爱，她所忘的人——
她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再也遇不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