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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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生于东京。在青春出版社过了一年半的编辑生活后离职,成为活跃的散文作家。一九七八年,《知性坏女人的谏言》一书大畅销,激起一股“知性坏女人”的风潮。收录连载于《角川月刊》二十篇极短篇推理成集的《第三个星期三的韵事》是她成为推理作家的第一步。除了发表以潜伏于日常生活中的恐怖与异常心理为主题的悬疑长篇推理之外,一九八九年,以《妻子的女友》获颁第四十二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短篇项目)。
  
  在昌彦面前摆满了料理盘。由于每一盘都只是动过几下筷子,所以服务生们似也没瓣法端走。但,紧接着却又是新的一盘料理上桌了。
  他小心避开周遭人们的眼光,向服务生使了使眼色,低声要求服务生端走全部餐盘。
  坐在邻座的妻子眼睛发亮,说:“是烤肉呢!”
  并肩坐在妻子对面的双胞胎女儿们则齐声叫着:“哇,是肉呢!”
  可能是新郎那边的亲戚吧!坐在隔壁圆桌的客人们皆面带微笑,望着双胞胎女儿。
  妻道子低声对女儿们说:“要有规矩些!珠绪姑姑换好衣服马上就会过来了。”
  “换好衣服?”令年才刚就读小学的双胞胎女儿们几乎是同时反问。
  “新娘子都要在途中换衣服的呢!刚才是穿和服,对不?这次一定会换很漂亮的礼服了。”
  “什么颜色的礼服呢?”双胞胎又同时发同。似乎两人所关心的问题总是相同。
  同样容貌、同样发型、同样表情的两个小女孩频频讲出同样的话,感觉上很可爱,有时候却也会感到恐怖。
  “会是什么颜色呢?”道子摇摇头,望向昌彦。可能是喝了平常未喝惯的葡萄酒,两颊红得有如涂上一层朱砂,“珠绪的礼服是什么颜色呢?”
  “不知道。”昌彦回答。是自己都觉得惊讶的粗暴语气。
  但,妻子似不放在心上。
  道子对同桌的公婆不知讲了什么话,他们好像觉得好笑,同时掩嘴笑了。
  这是很寻常的婚宴,出席饭店婚宴会场的约莫有八十人。
  嘴巴一直讲个不停的男性司仪从方才就对着麦克风念贺电内容。新郎独坐在新人席上,似乎有些不自在,嘴唇挂着戏剧般的微笑。似是公司同事的男人们不时对他开玩笑,但或许是假装没听见吧:总觉得上半身一直不安的晃动。
  感觉上,新郎像是俊男演员T年轻时代的翻版。年龄三十二岁,比珠绪小三岁。所以列席者皆知道,对新郎而言,这是第二次的婚礼。
  妹妹珠绪和将成为她丈夫的安藤,好像本来就不打算举行婚礼,更别说婚宴了,但是新娘的父亲却说服她了,当着安藤面前说结婚是一辈子一次的事,无论如何必须隆重,引起周遭之人失笑。
  而,父亲此刻就在昌彦面前,边等着去更换衣服再出来的女儿,边不住望向门口。
  “你不要眼睛四处乱瞄呀!”昌彦的母亲嘲讽着说,“身为新娘的父亲,这样是不行的。对了,道子,你听我说,你爸爸昨夜好像还睡不着觉呢,半夜里爬起来喝白兰地,是自己一个人呢!简直就像白痴。”
  道子吃吃笑了:“不过我可以了解这种心情的,要把像珠绪这样漂亮的女儿嫁出门,感觉上就好像恋人被抢走了一般。”
  “不可以这样讲。都已经三十五岁的女儿了,我才以为这样能安心养老的松了一口气,谁知道身为人父的却是如此奇怪的浪漫呢!”父亲并未加以反驳,视线仍旧徘徊于门口,有点羞赧地笑了。
  父母亲这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并肩坐在一起时,看起来就像是兄妹。昌彦曾经想过,如果把父亲的头换到身穿黑纹和服的母亲身上,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对劲:此刻,两人同样轮廓的脸上,戴着酷似的鳖甲框眼镜,挤出同样的皱纹的笑着。
  昌彦边在视野的一隅映入双亲的脸孔,边用力子切烧烤的牛排。
  他忽然在想:这两人到底几岁了呢?六十六岁,抑或六十七岁?
  尽管外观苍老,可是如果两人一起开口,几乎和以前毫无改变,还是同样天真无邪、同样善良,夫妻俩经常会为了些许小事而感动,从来不会怀疑任何事物。
  双亲是属于拥有幸福婚姻、持续着幸福的家庭生活,未经历过多少辛劳或烦忧而迈入老境的稀有人种。长子顺利成长后成为医师,而一向令人嫉妒的长女也同样顺利成长为貌美的女性,刚刚在父母面前穿上新娘服出嫁了。
  昌彦在想:如果他们能一无所知的幸福地死亡就好了。
  对于失去食欲的胃,勉强咽入的牛排块有如小铅块般钝重。他把刀放回盘子上。
  “你一直都没吃东西呢!”道子在他耳畔低声说,“你大概吃惯这样的料理而觉得腻吧!等回家后,我做茶泡饭给你吃。”
  他喜欢妻子这样的讲话方式。正因为道子不是那种会一一追问为什么不吃呢?为何只是一直拼命喝酒呢?会不会是你妹妹结婚让你有什么烦恼呢?……他才会和道子结婚。
  感觉上道子和他的双亲有某些神似,经常会对事物善意解释,从来不会产生猜疑心。
  一直在念贺电的司仪大声说:“新娘已经换好衣服进场,各位请用力鼓掌欢迎。”
  也不知是谁挑选的,扩音器播放电影《慕情》的主题曲。两扇门被拉开了,珠绪在媒人的陪同下静静进入,身穿胸口有蕾丝装饰的淡蓝色长礼服,往上梳的头上戴着同色的绢制帽子。
  会场的灯光熄灭,投射灯照在珠绪身上。
  有人叹息出声:“哇,好漂亮!”
  似被这句话所暗示,掌声更响亮了。到处都闪起照相机的镁光灯亮光。
  道子很兴奋,半站起身的鼓掌。父亲眨动湿润的眼睛,有那么短暂的瞬间,脸颊掠过一抹分不清是满足或痛苦的轻微痉挛。母亲可能是要隐藏羞赧吧!大声对孙女们说话,并未望向女儿。
  珠绪、珠绪……昌彦在脑海中反复念着。尽管是很迷人的姓名和美丽的脸庞,从某一时期起,却已是形同陌路的妹妹、感受不到亲情的妹妹,不仅这样,有很长一段时日,更是成为令他恐惧的妹妹。
  妹妹走上新人席,和新郎相互微笑。鼓掌声更热烈了,多盏投射灯的圆形亮光重叠转动,集中在两人身上。在光圈中,珠绪环顾会场,开朗地微笑着。
  小眼睛、小鼻子、小嘴……每一种五宫皆很小,远远望去只像是漆成红色或黑色的点,但,其排列却非常巧妙……每次见到珠绪,昌彦都会联想到少女饰偶,美丽、清纯、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冷漠之少女饰偶……
  珠绪冷静的视线缓缓地流连于整个会场,不久停留在昌彦就座的桌上,牢牢盯住昌彦的脸。
  昌彦避开视线,略显慌乱地叼着香烟,点着。会场很暗,幸好没有人见到他把香烟叼反了,滤嘴着火。
  即使到了三十八岁的今日,昌彦仍旧时常会做噩梦。梦的内容大致相同,他在旅途上找寻旅馆,人已经很累,只希望能够尽快休息,不管什么样的旅馆也没关系。
  明明是险峻高山环绕的荒僻乡间,眼前却突然出现宏伟的旅馆,感觉上似是专供团体旅客住宿的温泉旅馆。
  和气的掌柜出来,表示空房有很多,递给他钥匙,上面系着写有号码的大木牌。他边看着房间号码边在长走廊上走着。整栋旅馆有如迷宫,被纸门围住的约莫四张榻榻米半大小的房间呈不祥感觉的规则排列。
  走了一会儿,眼前是狭窄的楼梯。上了楼梯,前面是一道短廊,短廊尽头又有楼梯。
  身穿黑色和服的女中们忙碌地端送料理,但是每个房间都静悄悄的,没有人的动静。他开始感到非常害怕了。在梦里,他心想:啊,差不多快来了!
  他拼命地想让自己醒过来,但是,手脚却无法动弹。
  不久,“那个”果然出现了。有东西倒在昏暗走廊的角落。不能看,必须假装没有见到尽管心里这样想,视线却被其吸住了。
  那只是单纯的黑块、黑影。但,黑影却站起来了,转眼之间化为人形,脸上有眼睛,绝对忘不了的小眼睛
  他在梦中怒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打算说‘很好吃’,对吧?”黑影默然无语。接着,轻笑出声,说:“很好吃哩!”
  昌彦吓坏了,身体僵硬,被自己的叫声惊醒。
  昌彦和珠绪的父亲任职于食品关系的公司。那是经常会调动职务的公司,尤其是隶属营业部门时,几乎是每两年就会接获调职命令,也因此,昌彦读过三所小学。
  在他念中学三年级、珠绪念小学六年级那年春天,全家又从名古屋迁往兵库县的N町。父亲上班处在大阪梅田,从家里搭乘电车约需一小时。出了最近的私铁车站,步行回家约十五六分钟。
  走出车站,有喷水池的小广场四周都是商店,但是只要穿过商店街,便是能眺望到田园风景的典型新兴住宅区。
  新居是公司宿舍,位于平坦角落,可远眺开始有挖土机开发的小山丘。宿舍附近的住家密集,可是一旦过了这片地区,就几乎见不到类似住家的建筑物了,一眼望去尽是葱田。而,昌彦和珠绪上学的中学和小学也在葱田的正中央。
  母亲曾目击四位农家主妇在葱田角落围成圈状的小便,从那之后,即使是在超级市场买回的葱,也会行迹异样热心地用洗洁精清洗。见到这情景。父亲总是笑着说只要煮熟,根本没必要担心。可是母亲却不听,表示撒葱花时并未煮过……
  记得听说过参加社团活动迟归的中学女生某次曾在葱田遭变态者袭击,于是中小学的家长会员轮流巡逻葱田。但,依昌彦的记忆,他从未见过巡逻葱田的大人。
  放学后,沿途也没有可违反校规去买零食享乐的商店,每天都是毫无刺激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边斜眼看着葱田边一心一意担心高校入学考试的自己,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在那些葱田的边缘,一位被叫为阿正的老人搭盖了一间小屋,独自孤单生活。阿正的工作是收破烂,他绕行住家和小办公室之间回收旧纸张、衣物、硬纸箱、已坏掉的电器制品等物,送往旧货回收场,换取微薄的金钱。.
  为何老人被街坊邻里称为阿正?迄今仍不太明白其理由。他是静默、和善的老人,不管谁向他搭讪,或询其健康状况,他一定只回答“马马虎虎”。曾经有人说他可能名字叫“正雄”,才会被叫成“阿正”,但是……阿正的名字并不是正雄,而是鲸冈庸之助。
  当然,昌彦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
  昌彦是在四月中旬一个阳光像盛夏般强烈的午后第一次见到阿正。学校放学回家时,他见到自己家门前停着一辆老旧的人力三轮车,门内有一位戴着脏污圆顶帽的矮小老人正在捆扎搬家时用过的硬纸箱。妹妹珠绪蹲在一旁,很热心看着老人的动作。
  老人身穿灰色棉布脏衬衫、褐色长裤。或许晒多了阳光,也或许积存太多油垢,老人浮现青筋的壮硕手臂散发出巧克力色的光泽。
  珠绪比老人更早发现昌彦,发出“啊”的一声。本来,她对自己亲人也是沉默寡言,“啊”的出声时,微微眯眼,是她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循着珠绪的视线,老人回头望向昌彦,然后,大概是打招呼吧?有如聪明的骆驼般轻轻点头后,移开视线。
  黑红色的脸上有无数的深皱纹,充分述说着他所经历过的人生,但,给予昌彦特别强烈印象的却是他的眼睛,像线一般眯细的眼睛……那看起来似在松饼上用刀割开一道缝的浮肿眼睛既似在笑,也似在哭,卷起昌彦无法理解的悲伤和空洞的漩涡。
  后来母亲告诉昌彦那就是阿正,并说他从多年前就在田边盖一间小屋居住,好像没有亲人,不过地主提供一小块土地供其使用,还不能算是被社会摒弃之人……
  在少年的纯朴好奇心理驱使下,昌彦这天就背着母亲来到阿正居住的小屋附近。
  虽是与上下学的路不同方向,但他马上就知道地点了,由家里骑脚踏车不到五分钟。在葱田边缘道路尽头的田埂路上就能见到覆盖着多片叠合铁皮屋顶的小屋,小屋再过去就是那一带最大片的杂树林。附近连一户住家也没有。
  小屋右侧面被覆着无数鲜绿色的蔓藤,或许因为这样,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破旧,若依不同观点,也许还是会让小孩子着迷的神秘小屋。
  小屋四周,坏掉的脚踏车、映像管有隙痕的电视机、长青苔的废轮胎、乍看猜不透是什么物件的残骸之锈蚀零件等等,堆积如山。昌彦远远眺望着那些东西,内心被煽起想更接近看看的欲望,却又怕被阿正发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折回了。
  昌彦至今仍不明白,地主为何会答应让阿正在田埂边盖建小屋。是如母亲所说的,地主因为同情阿正,才以令人难以相信的低价提供一部分土地吗?还是地主和阿正之间有外人所不知的某种协定?
  反正,被叫为阿正的老人就这样在葱田边缘生活着。有人说阿正自十年前就住在该处,也有人说应该已经有二十年了。
  在没有水电的情况下生活了十几年,昌彦一直感到不可思议,但,阿正似丝毫未觉得不方便,总是拖着堆满废弃物的人力三轮车慢慢走着。有时候会在车站前见到他,有时候则出现在町外的巴士调度场。如果未在町内出现,通常就是在小屋附近流连整理废弃物。
  这位安静、严肃的孤独老人的身影,总是融入N町一带的风景中,也因为这样,不需要多久的时间,昌彦全家就已接纳其为邻居之一了。
  珠绪究竟何时、在何种契机下和阿正熟稔,昌彦不知道。进入中学就读时,珠绪已经常至阿正的小屋玩,所以或许搬来此地后过没多久,她就和阿正很熟了。
  从出生以后就是不需家人费心的珠绪,成长之后也未曾发生过任何问题。尽管她并非很用功,在班上却总是名列前茅,再加上平日沉默寡言、令人很难接近的印象,反而获得同学的信任,自从升上小学高年级以后,不管转读什么学校,总是被推选为班上的干部。
  话虽如此,她也并非很受欢迎的人物。珠绪没有朋友,虽然偶尔会带班上女同学回家,但在这时候,亲切招待的反而是母亲,珠绪自己则显得很无聊的样子。母亲看不过去,有时候会叫她“珠绪,何不和同学玩扑克牌”,或是“让同学去看看你的房间呀”,但她总是暧昧微笑而已,动都不动。
  对班上同学而言,珠绪似是难以接近的存在。当然,可能有人会恨她,不过暗中对她抱持憧憬的同学似也很多,而,珠绪带回家的几乎都是善良的女同学。
  当自己带回家的客人要离去时,珠绪总是一脸松了一口气般的表情送至玄关,然后用旁人听起来很亲切的语气说:“再来玩!”
  但是,等玄关外的同学高兴地消失,玄关门关上后,瞬间,她仿彿连对方姓名皆已忘掉般地转身,边打呵欠边走向自己房间——这就是她和同学交往的方式。
  另一方面,昌彦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梦想。自很久以前他就拟定目标了,考上县内数一数二的著名县立高校后,他就针对下一个目标日以继夜的用功。所谓下一个目标乃是考上大学医学院。
  一向被公认为用功、努力、诚实的他,全心全意地朝这方面实行。尽管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真的是努力、诚实的人吗?但,至少他的确是脚踏实地的在做。
  他只要稍微松懈,成绩就跟着下降。可是,妹妹并未很认真,却能保持名列前茅的成绩。对此,有时候他也很气愤,为什么两人脑筋的构造会有如此差异?而,心里一生气,他就会拼命用功,于是成绩又再度爬升。
  若说他是优秀的学生,其实也只是挥汗努力的结果。这就是他和妹妹最大的不同处。
  所谓的火往风下延烧的确没错,当时全国扩散着校园抗争,当然也蔓延至他就读的高校,和大学生一起参加抗争运动的学生们组成共同战斗体,在校内引起骚动。他也曾感到刺激,全身血液沸腾。但,不管受到何等执拗的诱惑、昌彦却绝对不会去参加集会!
  对于脱轨的生活方式他曾经有过兴趣,不过也明知道那并不适合自己。他一直持续追逐着极端个人的梦想,目标就只是能够考上医学院、并且顺利成为医师。
  话虽如此,也并不是整天到晚念书。他的高校生活极端均衡,恋爱过,也失恋过;更有过几位可称得上朋友的人;去过同学家,也邀过同学到自己家。
  其中,最常至家里玩的是同班的望月。望月参加新闻社团,在男学生流行留长头发的时代,却理着光头,待人温柔、个性开朗。
  望月似乎对珠绪有好感,每次来家里都会想见珠绪,并找某种借口要珠绪同席。而珠绪通常也都丝毫不显害羞模样地接受其邀约。
  珠绪进入昌彦的房间时,都正襟端坐在床边,听着望月瞎扯,该笑的时候一定会笑,该点头的时候点头,被问什么事也都坦率回答。可是,不到三十分钟绝对会突然站起,走出房间。
  望月回去后,昌彦曾试着问:“喂,你觉得望月如何?”
  珠绪微笑,回答:“没什么。”
  和以前相同,昌彦无法明白珠绪真正的心意。
  望月曾表示希望和珠绪单独相处。昌彦抗拒不了其热情,某次,答应替他制造机会。当时,昌彦是高校二年级、珠绪是中学二年级的冬天。
  昌彦告诉望月,珠绪就读的中学位于葱田正中央,要他在珠绪放学的固定时刻前往,假装和珠绪偶然碰面。那是刺骨寒风吹掠葱田的冰冷日子,光是想象倨傲的珠绪被突然出现的望月打招呼时会摆出何种态度,就觉得很有意思。
  昌彦在家里等待,但,妹妹一直都没有回来。他心想:或许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也不一定。他甚至也能够想象,珠绪边冷得发抖地坐在昏暗的田埂上,边愉快听着望月的话之情景。
  这天,珠绪六时左右才回家。尽管因为晚归被母亲责骂,她仍未露出丝毫不自在的样子,态度也和平日相同。
  翌日上学时,望月叫住他,边露出满口蛀牙的牙齿,边爽朗地笑了:“真是大失败!珠绪听都不听我说地迳自走着,没多久就进入一间小屋内。我虽然紧跟在后,她却连头也不回。住在那儿的是个收破烂的老头子吧?他走出门外,瞪着我,也许认为我是色情狂或什么吧!”
  “那个人在我们这儿被叫做阿正。”昌彦说。当身为亲人、必须说明妹妹不可思议的行动时,他感到有点羞耻,“珠绪在放学后似常到他那儿,不过,我完全不明白她喜欢那个老头子的哪一点,怎么看,他都已经是我们的祖父辈年纪了。”
  “嗯。”望月眨眨眼。大学毕业后希望当新闻记者的他,故意装出世故的表情,说:“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珠绪看起来虽然那样老成持重,其实却仍只是个小女孩。这是常有的事,我想,那位老头子一定不把她当小女孩看待,而是视同对等年龄,所以对于自以为成长的她来说,就成为最佳谈话对象了。”
  昌彦颔首。由于有着较他人走在时代尖端的自负心理,珠绪不想和同龄之人交流,也因此才希望找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人为谈话对象吧:
  “即使这样,也未免太差劲了,我居然会败给像那样的老头子.”
  本来,就不可能会真正爱慕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女孩吧,所以望月这样笑着说过之后,再也不提想和珠绪单独相处之事了。
  昌彦迄今仍无法理解,对于珠绪频繁至阿正的小屋去玩,双亲为何长期间视若无睹。
  若是希望让子女能够接受同样的教育,应该会很认真去考虑女儿不和同学交往、放学后经常至祖父辈年龄的男人的小屋去玩会有什么后果吧!但,昌彦的双亲对此似完全不放在心上。
  是因为珠绪在校成绩颇好、而且每进入新学期都被推选为班上干部吗?对于珠绪稍呈异常的孤独癖、不像是少女的沉默寡言、拼命隐藏感情的个性,双亲似乎毫不担心。即使这样,母亲也曾在晚餐席上质问过珠绪。当夜,父亲尚未回家。
  “珠绪,你好像常去阿正那儿,和年纪差那么多的老人,你们究竟谈些什么?”
  珠绪回答:“也没有什么,通常都没有交谈。”
  “没有交谈?不会只是默默呆坐吧,”
  “偶尔是会谈些书本方面的话题。”
  “书本?”母亲明显露出好奇心,很有趣似的反问,“阿正对读书有兴趣吗?嘿,真令人吃惊。是读些什么书呢?童话?应该不可能吧!”
  “嘻嘻!”珠绪笑了,“那是妈妈不知道而已。阿正的脑筋很好呢!他家里有许多难懂的书哩!阿正说他差不多全部读过。”
  “阿正读难懂的书?怎么可能!”母亲笑了。那是似获判决无罪时庶民之笑!
  珠绪可能不懂母亲话中之意吧,眉头微微往上挑:“阿正会从垃圾堆中找出哲学书籍、诗集或文学全集之类,因为丢弃书籍的人太多了。虽然大多很脏了,但是阿正会把它们擦拭干净后再仔细阅读,他很伟大哩!”
  “真令人无法相信!”母亲说着,望向昌彦,很天真地征询其同意,“昌彦,那一定是骗人的吧,阿正会读什么哲学或文学,这附近没人会相信的。也许他会读个一两本书也不一定,但,不可能是哲学书吧,爸爸和妈妈都没有读过那种书,像他那种老头子更不可能的,不是吗?”
  昌彦耸耸肩,恨恨地说:“那种事和我们无关的。”
  坦白说,真的毫无关系!阿正是和昌彦的人生没有任何关联的人,年纪相差一大截、际遇也相差一大载,母亲在饭桌上提起此一话题令他很不愉快,而频繁去找那种人、更企图夸赞对方的妹妹更令他不愉快。
  父母就是这样似春风般的和孩子们友好相处,但,当珠绪升上中学三年级的第二学期,高校入学考试迫在眉睫时,情形还是有变化了。
  某个星期天下午,父亲找昌彦过去。父亲坐在客厅桌前,交抱双臂,母亲靠着父亲正座,一望即知双亲是打算进行家庭会议了。
  “昌彦,你坐这边。”父亲故意用沉重的语气,说。
  母亲马上补上一句:“不是为了你的事,是珠绪的事。”
  昌彦在父亲旁边坐下后,父亲立刻放下双手,说:“有件事请你帮忙,你能现在就去那男人的小屋把珠绪带回家吗?”
  “那男人?”昌彦故意反问,“是谁?”
  “你知道的。”母亲说,“就是阿正。”
  “她今天好像也去那老头子的住处,明明告诉过她,马上就要考试了……已经到了必须静下心来用功的时期,这孩子还去那种地方,如果考不上高校怎么办?”
  父亲的不安令昌彦心里很痛快,他面带微笑,说:“应该更早责骂珠绪的,像那种老头子,简直就是人生中的残兵败将,是斗败之犬。珠绪就像收容了斗败之犬,也像留下年迈的仆人,自以为自己是公主般,太糟了,真是搞不懂,已对人生绝望的家伙,和他谈什么诗或小说,究竟有何乐趣?”
  “诗?小说?这是怎么回事?”父亲瞪视昌彦。
  “听说阿正读那种东西!珠绪深信不疑呢!不过,可能只是拾来摆着撑面子吧!”
  父亲气愤了:“你快去带她回家。”
  昌彦本来打算下午去图书馆和望月会合,一起用功之后,再至町内溜达,可是,父亲会对珠绪说些什么话,却又令他好奇不已。
  他骑脚踏车前往阿正的小屋。有几个孩童在秋日暖和阳光照射下的葱田田埂上游玩,他们拼命想折断长在田里的芒穗。这不算什么坏事,但是昌彦经过时,仍慌张地一哄而散。
  昌彦把脚踏车停在小屋前。他找寻小屋入口,来到一扇木板门前,似是用拾获的遮雨门直接当成门户。
  屋内流泄着带有哀愁的古典音乐,昌彦虽想,大概是唱片吧,但,又想起小屋并未接电力,耸耸肩,迷惑着是该出声叫呢,抑或敲门呢?
  不久,他握拳,轻敲木板门,同时小声说:“有人在家吗?”
  他是第一次如此接近阿正的小屋。蔓藤的叶端缓缓搜寻能攀附之点的往上伸展,随风摇曳。铁皮屋顶已多处锈蚀,剥落下来的红色粉末沿着木板墙染成似血迹般的渍痕。
  到处是灰尘。铁锈干燥的气味、朽木的味道、小屋散发的汗臭般味道、经年累月被践踏的泥土味……他忽然感到无聊透顶了。
  木板门打开,阿正戴着圆顶帽出现时,昌彦终于明白自己原来只是对这男人感到轻蔑。
  “舍妹应该有来叨扰你。”昌彦瞪视对方,说。
  面对面站立时,他发现阿正比自己矮了一个头。
  正面地板上可见到正播放古典音乐的电晶体旧收音机。小屋内部远比想象中明亮,约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木板房间中央有个大玻璃窗,玻璃擦拭得纤尘不染,可眺望窗外的葱田、杂树林、和包容一切的天空。
  屋内堆放着沾满尘埃的橘子箱和硬纸箱、以及不知自何处拾回的小学生用书桌、背垫破了的孩子椅等等,不过却给人整齐的印象。
  珠绪从旧圆木椅站起来,回头望着他,手上拿着缺口的褐色马克杯。
  “珠绪,哥哥来接你了。”阿正说。声音虽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却无关西腔调。
  珠绪不悦似的轻轻微笑,问:“有什么事?”
  “爸爸在叫你。”
  “你哥哥不要进来吗?我泡茶给你喝。”说着,阿正微笑,上面的门牙掉了两颗。
  室内流泄的清亮小提琴音和照出尘埃的秋日光线,以及如珠绪所说的堆放房间角落的几册厚书,不知何故,让昌彦感到轻微晕眩。
  “走吧。”他对妹妹说。
  珠绪比想象还更顺从地把杯子放在椅子上,对阿正说:“谢谢您的招待,我会再来。”
  阿正用力颔首,小眼睛眯得更细了,望着昌彦,问:“明年要考大学了?打算进什么科系?”
  “医学院。”昌彦冷冷回答。
  “嘿,那不错哩……”阿正浮现笑容,是可视为赞许和满意的暖和笑容,但,昌彦却憎恨这种暖和。
  他心想:这样孤独的老人,不应该在没有水电设备的小屋中边听古典音乐边浮现暖和的微笑的。
  和珠绪一同出到小屋外,蔓藤叶在风中发出婆娑声。堆满锈蚀杂物的小屋旁可见到里面放着泛黄毛巾的崭新洗脸盆。收音机内传出女人说明“方才播放的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是……”的声音。
  风势有点转强,铁皮屋顶发出吵杂声响。
  昌彦让妹妹坐在脚踏车后座,闷声不吭地回家。至于父亲如何训示妹妹,他已经记不太清楚。
  一旦一项记忆清晰后,其他记忆也开始呈现清楚的轮廓了。在昌彦的记忆汪洋中,鲜明得近乎恐怖的并非那天的阿正,而是望月交给他的用报纸裹住之物。
  那一年的十一月上旬,星期天傍晚,望月打电话找他出来。
  珠绪从前一天就感冒发烧,躺在床上。明明不会很冷,但是为了珠绪,家中门窗全部关上,非常闷热。距离考试只剩不到三个月,若在这时候被传染就糟了,所以昌彦借此机会出门。
  会合的地点是车站前面附近的咖啡店。望月一大早就独自去爬山,才刚刚回来,皮肤被晒黑许多,不住叹息似的说:“山上真不错呢,只要去爬山,便能够抛掉各种烦恼……”
  望月看来有些疲倦,找昌彦出来,好像也只为了告诉他这些话。
  两人面向柜枱边喝咖啡边闲聊,不久,望月看了一眼手表,于是两人一起走出店外。在清爽的秋风中,町上已被夕阳染红。
  “呀,我差点忘了。”望月把褪色的卡其色背包放到地上,慌张打开,说,“能帮我看看吗?”
  他拿出的是用报纸裹住的小包东西。报纸是望月参加的新闻社团所编辑的、版面很小的校内刊物。
  昌彦打开一看,里面满是小颗的栗色蕈菇。
  “这是蕈菇吧?”
  “你问我,我也不懂。”昌彦试着闻味道,但是除了湿土味,没有其他味道。
  蕈菇是很平常的蕈类,一看即知的。“我本来以为如果能带点新鲜食物回家给妈妈做菜,她一定会很高兴,不过,途中却失去自信,因为若是毒草就糟了。”
  “最好找人鉴定一下比较保险。”
  “我不认识对此很内行之人。当然,问山庄的主人应该没问题,可是我是在山庄借用厕所之后才采摘到这些东西……”
  “我觉得最好不要吃以防万一。”
  “也对。”望月说着,从昌彦手上接过包裹,“考试前若吃蕈菇中毒,会闹笑话的,何况别人一定会很高兴少了一个竞争的对手,算啦!”
  昌彦牵着脚踏车,两人继续逛着,走向位于商店街一隅的小型儿童公园。大约每隔一小时,有市营巴士驶过公园前,只要赶上时间,望月搭乘巴士回家比搭乘电车还更近。
  在巴士招呼站查看时刻表,一看,很幸运的,只需要等待大约十分钟,两人便在公园的凉椅坐下等侯。
  公园里有几个孩童在玩,却未见到大人。
  “如果是真的蕈菇,那就太可惜了。”望月说着,很舍不得似的抚摸蕈包,“但,总不能把有毒的东西拿回去给妈妈,否则一定会被她杀掉,”
  “哈、哈!”昌彦笑了,心想:只下过是山上采摘回来的蕈菇,怎会有人如此执着呢?
  “没办法,还是死心吧!”望月把包裹丢进一旁的垃圾筒。
  以铁丝编成的圆筒型垃圾筒内有三角形牛奶盒、脏污的周刊杂志、沾有溶化冰淇淋的锡箔纸等等,包裹沉入其底下。
  不久,巴士来了,望月边算着零钱边上车。不知是否金额不够,他很慌张似的摸索口袋。这中间,巴士已经离去了,后车窗映着淡淡的夕阳。
  昌彦心底有一股被抛弃般的孤独感。他坐在脚踏车座垫上,动也不动,忽然不想就这样回家了,心想:如果和望月一块搭乘巴士就好!然后前往某处陌生的町镇,管他是蕈菇或毒蕈,全部吃光后好好睡个大觉。
  突然,垃圾筒映入眼帘。筒底可以见到刚刚望月丢弃的报纸包。
  望月的话复苏了!!总不能把有毒的东西拿回去给妈妈……
  “有毒的东西”几个字在他心中静静化为漩涡,心脏掠过一丝压迫感,火烫的血液缓缓循绕全身,耳朵火热。
  为何忽然想做那种事?已经是过了二十年后的现在,记忆完全消失,或许因为曾经努力想忘掉吧!或者是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回过神来时,他已如窃贼般左顾右盼地望着四周。垃圾筒附近没有孩童,只有稍远处的沙堆上有三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在玩沙,另两个荡秋千的女孩已离去。
  昌彦从脚踏车下来,走近垃圾筒,轻轻伸手入内,取出包裹。感觉包裹上有点湿润。
  他没有想接下来要怎么做,也不去想,只感到心中掠过狼狈的兴奋,唇际浮现微笑!!是自己都感到可憎的残酷微笑。
  之后,他将包裹塞进夹克口袋,迅速跨上脚踏车。
  两天过去,三天也过去了。这中间,珠绪向学校请假,只是静静在家里躺着休息。烧已经退了,可是来家里诊疗的医师吩咐要暂时安静休息。
  这三天之间,昌彦没有在町上见过阿正。但,也并非没有接连多日未见到阿正的经验,所以他并不太放在心上。也许是去某个较远的町镇收旧货也未可知,
  昌彦认为这样的推测极为妥当,勉强抑制内心萌芽的不安。可是,过了半个星期,到了星期五,也没有见到阿正时,不安开始膨胀了。
  为了摒除不安,他试着由各种角度去发挥想象。譬如,也许和珠绪同样感冒躺在床上爬不起来。虽然拿走蕈菇时精神好像不错,但有可能当晚突然发烧的,而发烧会丧失食欲,当然不会想吃油炸蕈菇之类的东西,所以那包蕈菇最后仍被丢弃……
  星期六。这天早上,珠绪仍微微发烧,父亲很担心,要她下星期再去学校,所以,她从早上就躺在床上看书。
  昌彦这天也没有上学。到了这个时期,很多同学已经全面请假的至补习班上课,或在家中K书,因此双亲也没有说什么。
  上午,他在自己房里用功。但,其实却是坐立难安,随便吃过午饭后就出门。当然,对母亲是说要上图书馆。
  那是个眼看就要飘雨的冷风刺骨之日。昌彦怕被邻居们见到,先骑脚踏车假装前往车站,途中再回岔路迂回绕向葱田。
  阿正的小屋附近没有人影。他确定之后,把脚踏车停在杂树林里,以防被人发现。
  他知道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心里想着:放心,不会有事,却同时又有了不祥地想象,同时,很害怕去确认这种想象的真假,深吸一口湿冶的空气。
  他小跑步穿越田埂,来到阿正的小屋前。从外面看,并无任何改变,他试着找阿正平常拖着的人力三轮车,发现停在爬满蔓藤墙壁的对面。他回想,上星期天来这里时是什么样子呢?
  他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液。那天,人力三轮车岂非也同样停放该处?
  面朝木板门,昌彦咬紧下唇,拼命地说服自己:是太会胡乱想象了!
  他极力忍住想离开的冲动,敲门。但,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他伸手向木板门。木板门发出轧轧声的开了。在可眺望葱田的朝南的窗户右侧,可见到收藏锅、壶类厨房器具的木箱,木箱旁是火炉,炉上放着焦黑的平底锅。很奇妙的,最先映入昌彦眼帘的就是平底锅:
  平底锅内留有几块也很难看出原来形状的烧焦之物。破木板地上摊开着报纸,上面有盘子,盘内未见到食物残渣,只是整齐摆放一双染成褐色的筷子。
  忽然昌彦闻到秽物般的臭味,他忍不住掩鼻,视线在虚空中游移。房内很窄,他马上就见到自己想见也该见之物了。
  窗户左侧一隅散落着很多书,似是堆放的书倾倒下来,而,书堆间有一团黑影。昌彦情不自禁后退,没必要确定,很明显已经死亡。
  他感到头皮发麻,手脚不住颤抖。感觉上似明知会演变成这样,至少,充分知道会变成这样的可能性,
  他激烈地、歇斯底里地自问:该如何是好呢?
  在这时,心中仍残存的若有似无的理智令他想起报纸之事。那些蕈菇是用报纸包住,是印有他就读的县立高校名称的报纸,一定会导致被发现此一犯罪行为……
  他转头望着放筷子的盘子底下。报纸一角有熟悉的铅字!他就读的高校名称。
  他自喉咙深处发出似呜咽也似哀叫的声音,用鞋尖踢开盘子,一把抓起报纸。湿润的感觉令他涌升呕吐感,他慌忙深呼吸,忍住,把报纸揉成一团,塞入长裤口袋。
  背后有声响。他怯惧地回头——映入他视界的是站在敞开的木板门外双眼圆睁凝视自己的珠绪。
  
  “新郎新娘向双方父母献花表示感谢。”司仪的声音在会场回荡。
  甜美的音乐流泄。在投射灯光照射下,双方的父母状似四个不动的饰偶。珠绪和安藤抱着几近夸张的大花束走近双亲,从安藤手中接过花束的昌彦之父似达到感动的顶点,脸孔因哭泣而扭曲。
  镁光灯此起彼落的闪烁,会场溢满掌声。
  珠绪面对自己父母微笑。她的脸孔、表情似和父亲或母亲毫不酷似,下,或许更不像是人类的脸孔,而是狡黠的美丽小动物的脸孔。
  二十年前的那天,珠绪回家后并未对父母说什么,即使翌日,甚至第三天也一样。
  昌彦不明白她为何不说。而且,知道阿正死亡,她似乎也未受到严重打击的模样,更不想知道自己哥哥慌张地在现场抓紧报纸、揉成团塞入口袋的动作之谜。不仅这样,甚至连一丝变化、混乱的迹象皆无。
  阿正的尸体是被前来找他回收旧货的邻居主妇发现,时间为又过一星期的星期二早上。
  星期三的晚报社会版以“某孤独老人之死”为标题,详细报导阿正死亡之事。阿正的本名是鲸冈庸之助,乃是明治时代某大企业家的私生子,年龄六十一岁,曾就读帝国大学,因母丧而辍学,开始浪迹全国之旅。
  他是在东京主办奥运的昭和三十九年来到兵库县N町,此后就没有再和家人联系,回收旧货的工作似也始于当时。死因是食用毒蕈中毒致死,是一种酷似蕈菇、名为“苦蕈菇”的剧毒蕈菇。
  基于回收旧货工作的性质,警方推测鲸冈庸之助是携回在某处拾获的毒蕈,或是独自前往山上采蕈菇,误以为苦蕈菇是食用蕈菇,食用后中毒致死。依报导内容,警方并未认为此是一桩犯罪事件。
  从报纸上获知阿正中毒死亡的消息,望月很可怜地激动不已,放学后,和昌彦并肩回家的途中,甚至还说:“我该不该向警方自首呢?”
  望月认定是自己造成阿正死亡。在不确定是毒蕈或食用蕈的情况下便采摘带下山太不应该了,何况还把它丢弃在那种地方……
  昌彦沉默无语。他很想说“你没有丝毫责任可言”,却说不出口。应该向警方自首的人不是望月,而是他自己,所以,他没有资格安慰朋友。
  “你记得包裹毒蕈的报纸是什么报纸吗?”望月脸孔扭曲,“是我们新闻社团刊行的报纸呢!”
  “这我不记得了。”昌彦说。
  向望月告白的契机就在那时永远消失了。
  “如果阿正拾获那些毒蕈食用,报纸应该丢弃在他的小屋里,而警察并非白痴,终有一天会注意到,而知道是这所高校的学生采摘回来的毒蕈,那么,甚至很可能怀疑是计划性的杀人。”
  望月在意的是以前在葱田等待珠绪时,曾被阿正瞪眼,而担心因此被怀疑是对珠绪总是去找阿正之事暗地里怀恨,才利用偶然人手的毒蕈、企图毒杀阿正……
  “别胡思乱想!”昌彦说。真的是愚蠢的妄想!而事实上是自己让望月陷入此种妄想,“没有人会因为那种事怀疑你的。”
  “我那天去爬山,家人和邻居们都知道。而且,那张报纸只是试印版,并未正式刊行,能持有那种东西之人,绝对是新闻社团里的成员,亦即……”他望着昌彦,“就是我。”
  昌彦冲动地几乎脱口而出“放心,报纸我已经收拾了”,他极力忍住,轻拍望月背部,说:“忘了它吧,这是意外,和你无关的。”
  接下来有一段时期望月陷入神经衰弱,无法全心用功K书,翌年的考试落榜了。当然,昌彦也是一样。
  昌彦坚持想读东京的大学,要求父母让他至东京补习准备重考,逐渐和望月疏远了。
  和他就读同一所高校的妹妹从未来他的住处找过他,即使偶尔回乡,兄妹俩也几乎毫下交谈。珠绪出落得愈来愈漂亮了,同时也愈令人摸不清她的心思。时而,母亲会发发牢骚,说“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兄妹呢?彼此间一句话也不说,简直就像陌生人一般,看来兄弟姐妹之间会彼此争吵的,反正感情更好”。
  即使这样,昌彦也不知多少次想问珠绪有关那天的事,他常对妹妹说:“我有件事想问你……”
  但,每次,珠绪都故意装出一副讶异状,说:“什么事呢?”
  对昌彦而言,“阿正”两字就等于“毒蕈”,实在说不出口。他只好轻咳几声,说,“我想你知道的,那天你为什么……”
  “别问我以前的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珠绪大声笑着打断他的话,“反正只是反复小时候吵架的事吧?抱歉,那种事我不会记在心上。”
  珠绪开玩笑似的语气令昌彦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尽管告诉自己,只有现在才有机会,但,恐惧却使他的喉咙被塞住了。
  直到十年前,珠绪才首度打破沉默,主动提起阿正的事。她从关西的短期大学毕业后,单身前来东京,进入商事公司任职。某日,突然毫无前兆的,她来找医学院毕业、在都内某私立综合医院担任外科医师的昌彦,说是要向已决定结婚的哥哥祝福。
  “找个地方吃饭吧?”珠绪说。
  昌彦笑了笑。“好呀!”
  虽认为妹妹可能有某种目的,却没有理由拒绝昌彦让妹妹在医院的停车场等候,开车前往六本木。
  进入静谧的怀石料理店,边慢慢享受美丽餐具中的料理,珠绪忽然像想起来般的说:“你记得吗?以前住在我们家附近的阿正爷爷?”
  昌彦觉得差点透不过气来,沉默下语。但,珠绪却看也不看哥哥的反应,自言自语似的开始说话了,
  “我最喜欢阿正。为什么呢?我现在仍不太明白。可是,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安心。而且,我也最喜欢那间小屋,虽然脏,却充满阳光,由阿正自己做的玻璃窗能见到溢满日照的葱田呢!
  “每次我去玩,阿正都会替我泡茶,很奇怪的茶哩!茶里加入很多糖,很甜,却又很好喝。我们不太说话,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默默望着葱田。时而,我会对他说‘你说话嘛’,他就告诉我一些书本上的事。
  “阿正最喜欢谈诗和诗人,像是里尔凯啦!或是威里尼啦!也会朗诵一节诗作给我听。什么样的内容都无所谓,我只是喜欢听他朗读的声音。”
  清酒含在口中变苦涩了。和道子的婚礼近在眼前,但,珠绪却在此时提出这个话题,她内心的恶意令昌彦感到恐惧了。
  “不是父亲,也不是祖父。”珠绪接着: “称之为朋友,年纪也相差太多,当然更不是情人。阿正就是那样的人哩!或许,可以说是伙伴吧?而且不是人类的伙伴,是有如动物一般……对我而言,那间小屋是最能令我安心的巢穴,待在里面,我可以回归自我……我没办法婉转说明……”说到这儿,珠绪唇际湛出微笑,“可是,很遗憾,这么重要的伙伴却被毒蕈杀死了,那对我是何等重大的打击啊!”
  “珠绪……”昌彦面向妹妹,“你到底……”
  但,珠绪仿彿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寂寞地笑了:“是谁做的我很清楚,也知道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做。不过,我希望把阿正静静送往天国……他不适合世间的骚扰。不管是何种死法,至少他是死于自己最宝贵的巢穴里。我也曾希望死在那个巢穴。
  “翠绿的蔓藤很美,在酷热的夏天,蔓藤叶等于是遮阳帘,至于冬天,则可以防风。还有,屋内有泥土气息,有旧物的尘埃气味……小屋对我非常温柔。所以,小屋被拆时,我很悲伤,比阿正死的时候更悲伤。哥哥可能不会了解,我是何等憎恨从我手中夺走小屋的人吧!”
  说到这儿,珠绪忽然住口,瞥了昌彦一眼。那一瞬间,两入之间似漂浮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但,珠绪马上挺直腰杆,挤出灿烂笑容,伸手向清酒酒壶,说:“哥哥,恭喜你决定结婚了。我们兄妹是第一次这样喝酒,对吧,再干一杯。”
  向双方父母献花结束后,宴会也告结束。安藤和珠绪再度回到新人席,向所有参加者鞠恭致谢。
  掌声响个下停。投射灯光陆续照出新郎新娘双方父母。
  昌彦望着安藤。四年前,安藤和珠绪陷入热恋,安藤妻子知道他和珠绪的关系后,誓言“我死也不离婚”,当时他很脆弱、无奈,不知如何是好,但,此刻的安藤却不同,神采奕奕,而且似带着醉意。
  三年前,安藤的妻子开车出车祸,偶然被送进昌彦就职的医院,那时正好是安藤和珠绪形同狂恋的时期。可能为此所苦吧!安藤的妻子在出车祸当时是烂醉如泥。
  她的头盖骨凹陷骨折、肋骨断两根,不过似无性命危险。在外科急救时,昌彦也会同在场,这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位脸色青黑、憔悴的车祸伤患是妹妹的情人之妻的缘故。
  “盛大的婚宴也已经到了该结束的尾声了。”司仪说。
  会场内一阵哗然。饭店员工开始送结婚蛋糕至各桌。双胞胎女儿已经站起来想打开蛋糕盒,却被道子责骂。
  入口的门打开了。新娘新郎和他们的父母、媒人,背对金屏风排成一列。出席者陆续走向门口。
  昌彦把双胞胎女儿交给道子,伫立在远离人群处,点着香烟。
  周遭被热闹的喧哗声笼罩。能见到站在屏风前笑脸迎人的珠绪,兴奋的樱色脸颊眩眼。
  珠绪、珠绪……昌彦在心中呼唤。这样一来,我们算是互相扯平了,对吧!
  三年前,他利用医师的身分,秘密将不答应离婚的安藤之妻处死,因为,珠绪希望他这么做。
  昔日被妹妹知悉的犯罪秘密早已过了公诉时效,但,昌彦之所以会答应妹妹的要求,并非害怕那桩秘密被公开,而是因为他害怕妹妹这个人,希望尽早清算彼此间的借贷关系。
  为了脱离妹妹的威胁,只有这个方法。
  此刻,在香烟烟雾对面的乃是一只令人不解却又美丽的野兽。但,讽刺的是,他自己也和这只美丽的野兽有同样的血缘!
  无论如何,这种血缘必须断绝才行。
  忽然,昌彦转头望向被妻子牵着手逐渐走远的双胞胎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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