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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汉明
诗人,作家和批评家,文史工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7年开始致力于文学创作,出版有《江南词典》《少年游》《桐乡影记》《名物小识》《嘉禾丛谭》《炉头三记》《短于一个眼神》《沿石臼漾走了一圈》等著作十一种。现居嘉兴。
很久以前,我就喜欢这样介绍嘉兴:“嘉兴嘛,在上海和杭州的中间!”
八百多年前的南宋,嘉兴西边的上海还只是一个小渔村,也根本没有后来朗朗上口的“大上海”的称谓;嘉兴东边的杭州呢,那时候叫临安,是宋高宗赵构的行在所,从这个怪里怪气的称名,可以想见赵构南渡后试图重构大宋雄风的愿望。杭州与嘉兴,隋唐以后有一条大运河可以方便地通航,故有宋代的士大夫们,往北的出行,甚至像陆游走马上任去蜀地,多走此国道,也都绕不开嘉兴。
宋代大儒隐居放鹤洲
嘉兴是随运河而兴发的城市,它与杭州的距离,单程乘船大约也就一天一夜。那一年,年轻诗人陆游,自绍兴发舟,带着数位好友,兴冲冲地第一次来游嘉兴。沿着风光旖旎的江南运河,一行人逶迤西来,过了凶险的三塔湾,风帆稍稍一折,改为南行,就这样,他们放舟拐入西南湖,在兜了几个圈子之后,终于找到了此行的方位。
原来,他们计划去一个叫做“放鹤洲”的地方,拜访一位著名的隐士。他们来到鸳鸯湖边,正陶醉于悠悠湖景时,忽听得一阵悠扬的笛声,自浩淼的烟波中传出。抬头,见一只小船,刺浆而至。湖面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行人看景吟诗,兴致大好,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四面环水的小渚边。在一棵临水斜长的绿杨上,船夫系好了缆绳。在童仆的引领下,陆游徐徐上岸,登堂入室叙谈。但见简陋的居室,倒也异乎寻常地洁净。壁上的古琴、笛子,微风过处,铮然有声;高敞的檐间还时有闻所未闻的珍禽异兽在走动;一些不知名的鸟儿更是开心地跳跃在茂密的枝头。鸟儿们啾啁的美妙远胜于诗人心中那一串熟稔的平仄。居室周围的树杪,一只只白鹤,一起一落,扇动翅膀,踏着绿枝自得其乐。显然,主人喜欢白璧无瑕的飞禽,于是将所居的小渚干脆命名为“放鹤洲”。这放鹤洲的主人朱敦儒,在宋代鼎鼎大名。此公字希真,號岩壑,又称伊水老人,是著名的诗人和隐士,辞官后南来此地经营庐舍,在离乱之世,远离尘嚣,弦歌声里颐养天年。见到来访的吟客,老人慷慨取出自制的果脯,以诗的名义,热情地款待了同行。绍兴人陆游,这回算见识了嘉兴人生活的精致、闲情和非凡气度的一面。
八百多年后的今天,西南湖西侧的这一个小渚仍在,仍称“放鹤洲”,仍是嘉兴人清幽、游赏的去处。小渚西边,早年开发了一大片滨湖房产,在市区显得特别醒目,也称“放鹤洲”。这个社区的对面,是整修一新、辐射着江南水乡情调的梅湾街。三三两两的茶室、咖啡馆、古玩店、食府,都坐落在古色古香的怀旧小调中。忙碌了一天之后,也总有年轻人,前来消闲玩耍,或品茗,或推杯把盏。至今,这地方仍不失为风雅的去处。
梅湾街与南湖
一个地方的吃食,毫无疑问,是一种有滋有味的文化。吃是头等大事,口腹之欲,怎么说都不为过。我不知道当年朱敦儒是用哪一种美食招待声名鹊起的陆游的。总之,嘉兴的吃食现在以清淡的船菜为主。说到吃,就没法不说到我的忘年之交陆明了。陆先生精文史,善烹饪,自谓清馋,馋,照我的理解,就是吃。陆先生是今日嘉兴有口皆碑的酒徒,他曾多次撰文称颂南湖船菜,船菜中有一味菱烧豆腐,这十来年里他尤其推崇有加。菱是著名的南湖无角菱,老嫩俱佳,剥壳,蒸熟,再去里皮,与油煎的豆腐同烧,加一点点冰糖,葱结点缀,口味佳好。我也曾多次听陆先生谈这道菜的掌故,他说的是数学家、嘉兴人陈省身有一年荣归故里,点名要吃这道宾馆所无的菱烧豆腐,弄得接待方的大厨手足无措,只好央请陈先生在嘉兴的亲戚,老灶头上烧好满满一大碗,急匆匆提到宾馆,好使陈先生趁热解馋,重温孩提时代珍贵的舌头记忆。陈省身的故事,很有现代版莼鲈之思的味道。此后,大概经陈先生这一提醒,当令的季节,嘉兴的大小饭店,终于摆上了这一碟原先上不得台面的禾中名菜。
梅湾街是近年整修一新的步行街,北端有范蠡湖,湖中有西施妆台,传西施入吴,宿于此。次日侵晨,美人梳妆毕,随手将一盆胭脂水倾入河中,河底的螺蛳吃了,螺壳尽呈五色。这就是见载于地志的“五色螺”的由来。嘉兴城里,老地名如范蠡湖、倾脂河、望吴门等,都与西施入吴有关。而梅湾街东侧,是莎士比亚翻译家朱生豪故居;稍稍入北,有清代大儒沈曾植旧居。梅湾街南端临水,旧称东米棚下,已故水利专家汪胡桢营有别业,前几年,先生的家人仍居于此间。屋前是繁忙的沪航线,南来北往的火车声,几十年来都成了汪胡家作休的时间表了。火车来了,去了;可以做晚饭了;可以睡觉了;可以起床了……汪胡先生的女儿有一次语笑晏晏地告诉我。汪胡家别墅前面有小河,直通西南湖,与放鹤洲遥遥相对,早些年坐船过去,也只一歇歇的时间。
南湖(包括有放鹤洲的西南湖),很像嘉兴城的一双公共的眼睛。这双眼睛太明亮了,全国人民都看到了,当然还看到了它的瞳仁——座统称“烟雨楼”的湖中小岛,小岛的南边系着的一条精舫,俗称“红船”。中国共产党就是从这条小船里走出来的。一条船,盖过了有460年历史的烟雨楼(我从知府赵瀛于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湖心岛筑烟雨楼算起)。这“分烟话雨”(褚辅成题匾)的楼台,乾隆皇帝八次登临,游目骋怀,作诗15首。乾隆喜欢烟雨楼,干脆就在承德避暑山庄复制了一座。
烟雨楼在明代即传诵一时。“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然烟雨楼故自佳。”明人张岱善意的嘲讽,嘉兴人根本不在意。嘉兴人器局不大,却有容人的雅量。张岱一句“故自佳”,到底说得好,说到嘉兴人心里去了。换言之,随便你怎么说,嘉兴人都笑眯眯地接受。这是嘉兴人温和的一面,性格里天然地有包容的一面,他们对上海人的洋气、杭州人的优越感、绍兴人的尖刻,一律地加以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