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的头发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orry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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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衣帆突然消失了,像一缕青烟,消散在难以触摸的空气里。
  不对啊,消散的青烟,尚且有隐约可见的轨迹。纤细的身躯,缓缓升向透明的空间。倘若遇到风儿,便在风姑娘的戲耍下,上下左右摇曳着身躯,婀娜多姿地弥漫开去,变幻出想像不尽的形态,水墨点染般潇洒的舞步,优雅地持续片刻,方才恋恋不舍被空气所吞食。
  她,却连曼丽的背影都没留下,想再看看她的影像,那无比熟悉的妙不可言的身材,已经无处寻觅。微信的最后留言,唯有孤寂的一行,是冷冰冰的一个词,“好自为之”,时间指向凌晨四点三十分。
  她醒得那么早?还是压根儿没睡过?她那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打,吝啬地发送了四个方块字,留下供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号,留下无穷的空白,甚至不愿给我任何询问的机会——我查了她的微信号,显示已经被她删除。我和她之间,曾经畅通无阻的热线,生生被掐断。
  微信的启动页面,为亿万使用者眼熟,设计得十分简洁,是一个人独自仰望神秘的地球。我望向窗外,阳光正洒满一幢幢小楼的屋顶,别墅区里安详宁静。地球完好无损,我钟爱的衣帆,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曾经听老司机闲扯,说女人若想绝交,斩下的刀无比锋利,不拖泥带水,绝对是快刀斩乱麻。面对不动声色的“好自为之”,我大脑一片混沌,思维集中不起来,“好自为之”?啥意思?我的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冷冰冰的屏幕上。搁在座椅下的双腿,竟然有些麻木,似乎中断了与大脑神经的联系。
  我孤独地喊了一声,像独狼的干嚎,努力修复自己的神智。绝望的呻吟,却从心的深处泛起,传递到大腿根部的神经,继续向脚底心延展,脚掌酥软得没法挪动。“衣帆去哪儿啦?”我恍惚许久,思考着最近的争吵,还是理不清思绪:我没有想到她会决绝地离开。
  窗外的树枝上,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呆板地鸣叫,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大约是在召唤它失踪的伴侣。最绝望的情形,莫过于纵有千言万语,却无处倾诉,无耳倾听。她最后的留言,竟然只有一个干巴巴的词儿,且是单向传递!一刀斩断,省却了千丝万缕的麻烦。
  我开始领悟老司机的至理名言,真想断绝关系,斩下的刀,无比锋利!那是在情场里摸爬滚打、百炼成钢后,品味出来的人生真谛。

2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震撼着,滚过头顶,笼罩住身边的世界;尖利的呼啸,万箭齐发般袭来,似乎击穿了耳膜;原先疾驰中的皮卡,猛然失去平衡,大角度倾斜,站立在车厢中的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黑暗,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刹那间,来不及做出本能的反应,身子已经被高高抛起。我对自己的躯体失去了掌控,感觉它腾空而起,化成一道长长的抛物线,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分量,像小时候玩耍的纸飞机,脱手甩开,就听凭它自由飞翔,随风滑落。
  在我失去知觉之前,一个清晰的意识迅速占据了大脑:完了,碰上传说中的路边炸弹……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许很长,也许是短短的一瞬,在一种熟悉的气味刺激下,我艰难地苏醒过来。没死吗?对,意识完整,我应当还活着!我的身子,被密密的清香包裹着,很清爽的气息,鼻子耳朵嘴巴,统统淹没在那样的香氛中。我想起来,那是麦秆的气息。少年时代,随父母去北方老家,我和当地的孩子们钻进麦垛里打仗,头发上沾满麦草,那种特别的蒸馒头时才有的香气,我记得清清楚楚,即使一脚踏进死亡的边缘,也难以忘怀。我苦涩地想,地狱里,没有大厨蒸馒头吧?百分百没死,我依然活在人间!
  我费劲地动了动胳膊,小臂和手掌听话地高举;我又用力抬起小腿,让脚掌脱离麦秆的包围,脚腕有扭伤的感觉,脚掌的动作没有完全到位。谢天谢地,这些零部件,基本听使唤。尽管全身酸胀发麻,各处均有痛点,只要没有摔断哪个要害部位,就是万幸。
  我费劲地整理着思路,脑神经恢复了记忆。我怎么会来到这个荒芜的地方?为什么有机会品尝炸弹的滋味?

3


  松软的麦秆,恰到好处地托起一百五十余斤的身躯。营养过剩,我又懒得在健身器上奔跑,身子过早地发福,胸肌不明显,小肚腩倒是毫不谦虚地顶住上衣。有时,我想用力环抱衣帆,衣帆敏捷地跳开,还咯咯地嘲笑,怕你,怕你,笨重得与狗熊有得一拚。
  顾不上多想女孩,心中啧啧称奇,我怎么会有天大的福分,逃过了死神?把我从车上甩出来的抛物线,终端神奇地指向了这堆麦秆,只要稍有差池,抛物线偏离一丁点,我就会被砸在路旁的乱石堆里,此刻绝对鲜血淋漓,华佗再世也没法让我苏醒过来。
  这样的奇遇,要是被老妈知道了,肯定去客厅旁的小屋里,在观音像前添几炷香,嘴里习惯地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虔诚地供奉南海观音,几十年从不懈怠,因此把善果给了自己的儿子?
  菩萨的慈悲,兴许能够普照阿富汗的穷山僻壤。不过,对世界地理毫无常识的老妈,连“喀布尔”这样的地名,肯定都闻所未闻。其实,老爸老妈,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子,会跑到这个旮旯来。几天前,我向老爸要旅费时,他以为我是去新加坡或者泰国玩耍,因为我刚打开一本亚洲地图册,大大咧咧地摊开在桌面上。老爸和我说话时,目光炯炯地扫过了地图册。我不愿意父母干涉我的自由,很少明确说出行动计划,他们往往需要通过某些细节,评估分析我的动向。老爸肯定猜我在家待腻了,出门散心。在他的思维中,亚洲好玩的去处,绝对不会包括阿富汗。
  我吃力地抬起脑袋,环顾四野,不由想起“天苍苍野茫茫”的句子。喀布尔应该是处于盆地之中,远方,天地交接的边际,群山的轮廓,像山水画的线条,勾勒得模糊而又清晰。离我不远,那辆倒霉的皮卡,歪倒在公路一侧,继续燃烧;浓黑的烟柱,在开阔的原野上竖起,像报警的烽火,醒目地盘旋升空。没有救援的车辆。公路上空空荡荡。
  本来,我是想去喀布尔东面的山区看看,那里有古代王朝的遗迹。一同来阿富汗的铁哥们,忙着找客户谈判,想把他老爸投资的铜矿转让出去。他好心劝我,不要为了看一眼什么王朝的废墟,犯傻涉险,城郊的公路,经常不太平。我没听他的劝,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国游客,与阿富汗的哪派哪族均无纠葛,怕啥?谁想,还真是出了事,炸弹不长眼睛,这个道理,挨炸后自然懂。皮卡的驾驶员,那个结婚不久,满脸堆着幸福笑容的小伙子,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一路上,对我挺照料,他是否也幸运脱险,我全然不知,只看到燃烧中的皮卡,没看见他的身影。   视线通往蔚蓝的天空,高远的天穹,竟然没有一朵白云飘荡,所谓蓝天如洗,莫过于此。穷山僻壤的好处,是大自然的纯净,想像不到的纯净,没有灰蒙蒙的烟雾,更加没有令人窒息的雾霾。

4


  目力所及,唯有湛蓝的天幕,蓝得晶亮,蓝得近似透明,让我联想到老妈胸前的蓝宝石挂坠。
  那块宝石切割精致,每一个切面都晶莹闪亮,折射出万千气象,荡漾着人间的奇妙。因为挂坠十分昂贵,只有在重大的家庭纪念日,老妈才会把它从首饰盒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悬挂在自己的胸前。我知道,老爸开始发财的时候,家里还不是十分富裕,老妈五十大寿,老爸咬咬牙,拿出存款的三分之一,从香港的大行,请回了这个蓝宝石挂件。老妈感恩,特别宝贝,实际是珍惜老爸的心意。我曾经笑话过老妈,说这枚蓝宝石挂坠,应该存放在银行保险库里,那地方最安全。老妈瞪我一眼,反唇相讥,说我对蓝宝石的安危如此上心,是别有所图,因为她早就说过,要把蓝宝石作为传家宝,传给未来的儿媳妇,我莫非等不及了?
插图/戴未央

  儿媳妇?我苦笑起来。蓝得透明的天幕上,竟然模糊地闪现出衣帆俊俏的脸蛋,眉宇之中,飘荡着让我无法忘却的迷人的微笑。她的笑容,充满魅力。最为特别的,是她双瞳闪烁出的蓝绿相间的光泽。那种难以比喻的色彩,我活了二三十年,只在她眼睛里见过。
  难道是我的脑袋被抛物线甩晕了?衣帆的脸蛋确实出现在湛蓝的天幕上,先是由远而近,接着又渐渐退回远方,淡淡的轮廓,时隐时现,像高明的电影摄影师在玩弄技巧,欺骗观众的视线。衣帆的嘴唇,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殷红的双唇,微微嚅动着,大约还是在嘀咕那个字眼:“好自为之”。

5


  我惶惶不可终日地度过了两周,那是衣帆失踪后的日子。
  见我愁眉不展,一脸颓丧,有位哥们,从小一起在街道捣蛋生事的铁杆兄弟,喊我去酒吧散心。吧台外圈,坐满了人,我们就在角落里找个空桌安顿下来。坐下后,才觉得味道不对,墙角的小门开了条缝,刺鼻的异味从里面钻出来。难怪这里没人落座,挨着厕所的门啊!想挪位置,四处人头济济,晚上八九点钟,是酒吧最上座的时候。兄弟气呼呼地带上小门,骂了两句,无计可施,只能将就了。
  酒是不能将就的,我去吧台,拎一瓶人头马过来,又要了罐冰块,今儿晚上,就是它们陪咱俩了。
  渐渐地,深色液体的平面下落,瓶子的上半截空出来,恢复了瓶体透明的本色。其实,我们都不胜酒力,大半瓶XO灌进我们的喉咙,他的脸色由白变红,开始低声骂人,喋喋不休地指着我鼻子骂。先是骂我重色轻友,自从有了衣帆,就懒得见兄弟;然后,开始骂衣帆妖艳,就凭一张漂亮脸蛋,迷得我晕头转向,那就从一而终啊,又是说甩就甩,连好好道别也没学会,连微信联系也要切断,吓唬谁啊?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好看妹子!你倒霉,着了狐媚,狐媚!
  我见他骂得难听,心中不忍,毕竟那是我倾情爱过的女孩。那一刻,我们都有点上头,洋酒没白酒那么凶,后劲挺厉害,一人喝下一百几十cc,脑瓜开始晕乎,心情不佳的时候,比平时容易醉,我没有精神与他争辩,就只当是耳背,由着他喋喋不休地唠叨。
  他见我不接茬,骂得累了,骂得无趣,开始转换话题,说他最近要出国。
  他们家里,在阿富汗投资了铜矿,本来是谋划着发大财的。阿富汗山区多,矿藏丰富,多数矿区,未经开采,甚至连地质勘探的记录也没有,很让商人们垂涎。他的老爸,嗅觉灵敏,早早地在此布局。没想到,“911”之后,这片贫瘠的山区,突然成为热战的焦土,打得一塌糊涂,很多国家的军队卷进去了,飞机坦克重炮,现代战争的玩意,除了核武器,差不多全摆开阵势。开矿的做生意的,小命都是朝不保夕,发财就变成个遥远的梦。他说,他年轻,不想让老爸赶赴生死之地,他得去阿富汗收拾摊子,多少捞点儿本钱回来。
  我睁大双眼,望向这伙伴,被酒精浸泡过的眼珠,看四周有些模糊。我说:“不错啊,孝顺儿子。我爸没有你爸的福气,我从来不会帮他做事,我们父子的关系,只是他给我钱,我花他钱。”
  酒吧里人多,有点吵,我嘴巴里吐出的声音,艰难地抵达对方的耳朵。几米外的桌子旁,三四个男孩正在哄一位红衣女郎,要她给谁来个kiss,这帮屁孩,看上去才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岁数,泡妞的劲儿特别大。我已经过了没头苍蝇嘤嘤嗡嗡瞎撞的年龄,他们那种荷尔蒙充溢的眼神,看上去相当幼稚,相当可笑。我伸出胳膊,手掌搭在兄弟的肩头,用劲捏了捏他的三头肌,继续说:“这么着,我陪你去阿富汗,那地方乱,你不敢带女朋友,一路枯燥,我们一起喝酒聊天!”
  大约我用劲过猛,弄疼了他,他皱皱眉头,肩胛一抖,甩开我的手掌,“那里不好玩,没酒吧,没舞厅,到处有不长眼的子弹。你老爸老妈富甲一方,指望你继承香火,要知道我带你去阿富汗,你妈会掐死我!”
  我竖起食指在他面前摇晃,“没事没事,他们管不了我的腿。我要点旅费,他们乖乖给,问我去哪,我从来不说清楚!他们怕我发脾气,不敢盯紧我!”仗着酒劲,我吹得厉害,“我们家,老爸是账房,老妈是管家。你不是经常叫我少爷吗?不错啦,我就是吊儿郎当的少爷!”

6


  我的阿富汗之旅,就這么着,在酒精的催眠下,策划成功!我那兄弟,同意得很勉强,但抗拒不了我的意志。他从小习惯了,即使想法南辕北辙,最后总是服从我的意志。我的智商,我指捣蛋生事的智商,比他高出不止一头。我们在学校和街道里富有创意的捣乱,比方说,让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恐怖尖叫的念头,总是先由我的大脑生产出来,然后传授给他。五步之内,必有芳草。每个班级,都会有公开的或者隐秘的班花,那种你看一眼就喜欢的女孩。奇怪的是,凡美丽动人的女生,往往偏要假装绝对高冷,你讨好地和她搭讪,常常被冷眼阻挡。你心里愤愤不平,就会生出稀奇古怪的念头,意在狠狠招惹她一下,为男孩子被损害的尊严讨个公道。当她被书包里突然冒出的长虫、无数细脚在张扬示威的爬虫,吓得狂叫着逃窜,完全顾不得平素的矜持和傲慢,肇事者冷眼旁观,油然而生的满足感,确实无法形容。长虫是哥们去逮来,塞书包的手脚也是他完成。我负责思维,当然,最后捡起丢弃在地上的书包,侠义地归还簌簌发抖的女同学,完美的圆场,也是我来表演。   铁哥们说,为我办各种签证,花了不少钱,在阿富汗那种天高皇帝远的角落,除了枪弹是硬通货,钱算是最为文明的通行证。那些钱,他没让我掏,说是一股脑儿打包,进入他父亲在阿富汗投资的损失里。他说,也许,那里的枪林弹雨,能够治愈我愚蠢的失恋。其实,哥们不懂,当一个人突然被万念俱灰的感觉所浸泡,他对外界的其他种种,绝对不敏感,甚至绝对排斥抗拒。决定去阿富汗时,潜意识中,我隐约产生过相当冷酷的念头:如果我在阿富汗的穷山僻壤突然失踪,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也算对衣帆不辞而别的扯平,她在得知我的噩耗時,多少会因为痛苦而内疚吧?毕竟,我们之间,有过难以计数的甜蜜时刻,不可能干干脆脆地丢进大海。

7


  此刻,在死亡的悬崖边走了一遭,幸运地捡回小命,惊魂未定地躺在麦秆堆上,心脏在肋骨后面怦怦地跳,仰面朝天,被蔚蓝的苍穹笼罩,我贪婪地深深呼吸,把新鲜的空气——平常毫不珍惜的空气,用力输入空旷的肺部,青春的活力焕发出来,“活着真好!”这个狭隘的念头,超越人生的全部感受,占领了从表层到深层的思维。一种悟性顽强地诞生了。人生的各种大痛苦,体验过的或者听说过的,无论失恋的痛不欲生,还是破产的五雷轰顶,都不值得拿小命去下注。
  我费劲地挺起腰板,坐在了麦秆堆上,松软的麦草,被我笨重的躯体压迫得凹陷下去。我看清楚了,左侧不远,燃烧着的皮卡,驾驶室被炸得不成形状,有一扇车门被炸弹掀下来,丑陋地趴在路边的水沟上。没有发现活着的生命。我心里阵阵悲哀,为那位可怜的阿富汗驾驶员,不久之前,无比活泼的生命,被死神抢去了吗?
  我得以脱险,冥冥之中,鬼使神差啊。车子离开喀布尔市区后,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应该站到后面的车斗里去,可以自由地转动脑袋,欣赏山区的景色。像这样奇异而危险的国度,以后未必会再跑过来。站在敞开的皮卡车斗里,也许能拍摄几张角度新颖的照片,不枉此行。驾驶员劝我不要到后面去,担心锋利的山风刮伤我白皙的脸庞。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还是请他刹车,跳出驾驶室,爬上了后面的车斗。如果我不是一意孤行,遭遇路边炸弹时,就会困在狭窄的驾驶室里,没有被甩出来的幸运了。这会儿,我想起新买的摄影工具,那架小巧而功能强大的徕卡相机,当我被抛物线甩出皮卡时,万分惊恐,晕眩中意识一片混沌,相机脱手,无影无踪,也许滚落到哪条泥沟里,恐怕再也不会回到我的手上。
  想着不翼而飞的相机,感觉到了另外的玩意,裤子口袋里,有个硬梆梆的物件,顶住了大腿的肌肉,一阵刺痛提醒我,那是我的手机,它没有丢失,幸存在我的口袋之中!我赶紧将它掏出来,希望没有损坏。眼下,它是能救我脱离险境的唯一装备。在阿富汗的山区,你想保持与外界的联络,只有一种办法,携带昂贵的卫星电话。出发前,我和哥们一人准备了一台。这会儿,我靠它才能迅速联系到哥们,要求他赶紧找到援救的车辆。否则,在这荒无人烟的地区,黑夜降临,又将面临何种稀奇古怪的危险,只有天晓得了。
  听着熟悉的电话铃声,心儿稍稍安定。我的好兄弟,你千万接听电话,快快快!你现在是我的救星!

8


  这种脱险,可以称为“神迹”。不过,因为我尚未皈依哪位天神门下,“神迹”很难被记录下来。很久以后,我把故事说给老妈听,她大惊失色,连连合掌叩谢,说是菩萨保佑。我自然不会和她争辩,只是在心底嘀咕了几句:阿富汗境内众多佛教的圣地,被文化的破坏者们砸得七零八落,菩萨为什么没有阻止呢?
  后话,改日再说。
  终究是去鬼门关晃荡过,人生的感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异。至少,如爬出井口的蛙,原先觉得只有如此这般大小的天地,突然无限地伸展开去。衣帆依然是我最钟爱的女孩,想起她双目的神采那蓝绿相间的光泽,照样回肠荡气,迷恋不已。我曾经查阅各种资料,找到缘由,那样的光泽,往往出现在犹太女孩的眼睛里。我小心翼翼地询问过衣帆——那时,我们的关系,尚未出现裂痕——我问她,家族的血统,是否有中华之外的基因。女孩笑而不答,我也就不便穷追猛打,话锋一转,知趣地扯向其他问题。她不说,自有不说的原因。
  《我心永恒》,是《泰塔尼克号》的主题歌。电影风靡一时,我们都会哼几句。现在想起来,那歌词渲染得过了——永恒?夸张了吧!我心长久,还马马虎虎。衣帆在我心中的位置,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恐怕很难被谁取代。俗话说,要治愈爱的伤口,最好是迎接新的爱恋。会有这样的幸运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情感专一的好男人,在衣帆之前,也心不在焉地经历过几个女友。奇怪的是,认识衣帆之后,我的荷尔蒙,就很难向别处飘洒。品尝过衣帆这般的尤物,还能认真地喜欢另外的女孩?我有点儿怀疑。衣帆,竟然能把我的爱和欲,席卷而去?
  不过,经历了生死之交的我,有一种猛醒,对生命可贵的猛醒,不会再把衣帆的消失,看成人生的句号。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在何处,我懒得去想。内心深处的微妙变化,似乎渐渐生发。和衣帆的矛盾,始于我游戏人生的懒散。直到衣帆消失,直到几乎结束生命,在喀布尔近郊的草堆上,庆幸还活着的那一刻,灵魂中的浑浑噩噩,被强悍地震碎了。
  我想,既然命不该绝,是否尝试一下人生的新路?衣帆留下的冷冰冰的词儿“好自为之”,也可以解释为“你自己想做啥就去做吧”,她对我们无法达成一致的争吵,已经厌倦,才会决然离开。
  哥们曾经戏言,说阿富汗的炮火,也许能摧毁我六神无主的失恋。在他随口说说的众多预言里,这是唯一应验的。在麦秆堆上,痛苦地等待救援的时刻,我还没有想明白人生的变化——脑袋晕乎乎的——也不可能想明白,只是一种模糊的祈祷,在软弱无助的瞬间,人免不了这样的祈祷:今天顺利脱险的话,我不再荒唐地浪费人生!

9


  我脱险后的第三天,同伴和我决定打道回府。他的生意谈判,在近乎绝望的讨价还价之后,取得了破冰式的成果,把他老爸的投资,以三分之一的价格,卖给了另一位来自中国的商人。亏掉一大半,有这样做生意的吗?兄弟说,我不懂生意。该斩断时必须坚决。保住了本钱,等待东山再起。他根本不想征询老爸的意愿,连打个电话回家都不愿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快刀斩乱麻地签字画押。他认为,阿富汗的战乱,时间将持续很久很久,能拿回一点算一点吧。   离开之前,他和我商量,在喀布尔四处走走。这地方,以后恐怕不会再来,逛逛看看,也算留点记忆。有了路边炸弹的教训,远处是不敢去了,就在喀布尔城区溜达吧。
  喀布尔是一条河的名称。这条来自远古的河流,晃晃悠悠穿过喀布尔城区,把这座古老的城市一分为二,南部是老城,北部是新区。新区的高楼大厦,没有看头,比上海差得远。老城却有独特的风貌,据说,曾经是汉唐时期丝绸之路上一处繁华的风景。
  到喀布尔的第一个晚上,吃饭时听导游介绍当地情况,我产生一个疑惑,为什么老城都建在喀布尔河的南面,那些老旧的屋子,散落在南部的平地和山石之上,远远望去,墙面斑驳脱落,满身沧桑;与此形成鲜明的反差,新区的高楼大厦,现代钢筋水泥的堆砌,鳞次栉比地挺立在河床的北面。南北差距,为啥如此之大,泾渭分明?
  夜深之后,喀布尔的夜景一点也不好看,原本不明亮的灯光渐渐熄灭,城市变成黑黝黝的巨大的空洞,我站在窗前,想起遥远的故乡上海,想起浦江两岸的灯火辉煌,心中突然寻到答案,思绪清晰起来。在现代技术显露身手之前,一条几百米宽,不,甚至是百把米宽的河流,都会成为繁荣的障碍。上海开埠之初,浦江西岸有众多辐射中国各地的交通,水路陆路,一应俱全,至于黄浦江的东岸,则是闭塞未开化之地,沟通浦江两岸的,是人工驱动的渡船,谁也不会把资金投向交通落后的地方。千年之前的喀布尔,想来与此相似。当初,丝绸之路的商队,其行走的路线,大约与喀布尔河的北面无缘,应该是到喀布尔河的南面歇脚,在南面的旅店里吃饭加水。做生意很辛苦,歇息的时间珍贵,谁会没事渡河,跑到河的北面去观光?旅游不是生意人的闲情逸致。至于投资,偏离商队的路线,绝对不聪明,谁会辛苦地渡过喀布尔激荡的河流,到河的北面投资建设呢?据说,古代的河床,比现在要宽阔,水流汹涌呢!
  阿富汗缺水的地方多,喀布尔河,今不如昔,有时,甚至会断流,露出河底久远的荒芜。不过,喀布尔河的沿线,倒是商业的集结地,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商人,或者偶然卖点东西的市民小贩,杂乱地汇合着,构成了喀布尔生活的特色,即使国家战火频频,人们依旧按自己的需求,顽强地生存下去。
  与许多著名的城市一样,穿过城市中心的河流,在历史上,是城市得以诞生和繁华的基础,现在,则是城市生活多样化和有滋有味的依托。
  那天午后,我们想寻访的,正是喀布尔生活的元真状态。

10


  喀布尔的市民,好像对养鸟感兴趣。我对他们的文化传统,知之不详,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点感觉。喀布尔河畔的市场上,你可以看到鸟的买卖。有身旁堆着成批鸟笼的商贩,间或,也有单独叫卖的散兵游勇,手掌托起一座鸟笼,里面关着一只或者两只叫不出名儿的小鸟,在等待识货的客人,以便讨价还价。刹那间,你会有时空的错觉,仿佛闪回了昔日老北京的街头,胡同口,拥挤着喜欢夸鸟斗鸟的遗老遗少,喧哗吵闹,空气中弥漫着鸟屎的腥臭。
  眼下,战事不绝,喀布尔市场中,想要买鸟的有闲者终究是少数,平常的交易,大部分围绕着生活的必需展开,主角是羊肉的买卖。肥肥的整羊,被剥去了羊皮,白花花、肉嘟嘟地悬挂在大铁钩上,散发出诱人的鲜肉的香气。至于厚实的羊毛地毯壁毯,也许是市场上比较昂贵的商品,编织的图案,多数与伊斯兰文化相关,比较简单的,是骆驼等动物的形象。这些毯子,都是当地人手工编织的产品。按中国市场的定价规则,手工编织,属于高价商品。
  我和同伴对鸟儿没兴趣,也无意采购羊肉或者毛毯,我们散漫的目光,扫过地摊上杂乱的瓶瓶罐罐,那些具有异域色彩的陶罐和瓷器。当今世界,做假是普遍现象。阿富汗制造业落后,造假的本事也许比较差些,但是,谁敢相信,那些号称古物的瓶瓶罐罐,确实有一大把年纪呢?因为环境陌生,加上语言障碍,也不敢蹲下来与商品的主人详细探讨真伪。我们就是浏览浏览而已,算是增加一点异乡的感知。
  人的兴趣,多变。在上海,我光顾过的市场,屈指可数,主要是几处交换邮票的地盘。少年时代,我曾经迷恋于方寸之间,收集那些五彩缤纷的邮票。一般的商贸市场,我连大门都不愿进,那种肉类鱼虾的怪味,实在呛鼻子。在喀布尔,没地方逛,只得跟着哥们,在嘈杂的市场里消磨时光。他打算买一只漂亮的水壶,带回去孝顺母亲。可是,看来看去,没有入眼的玩意。

11


  在一个阿富汗少年的面前,我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我,目光犹疑,稍帶点羞涩。他约莫十来岁,身上的衣衫破烂肮脏。在闹哄哄的市场里,与众多老练的生意人相比,他是比较独特的存在。少年席地而坐,身前,摊开一本手工制作的册页,好像经过火的洗礼,边角上有烧焦的痕迹,好在主体部分是完整的,看得出,这个册页,是私人精心制作出来的邮票集——玩过集邮的我,目光一扫,就认出来了。
  小学四年级开始,由于同桌的影响,我成为集邮的爱好者。起初,醉心于收集父母的信封,把信封浸湿,小心翼翼地将花花绿绿的邮票剥下来,晾干后放进自己的邮集。偶尔,去邮票市场逛逛,补齐某套邮票的缺憾。后来,父亲见我喜欢集邮,觉得在信封上收集太累,开始给我买回装帧精美的邮票年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全年发行的邮票收集完整。那些年册装帧得十分精致,捧起来,令人爱不释手,不过,太容易到手了,集邮的快乐似乎大大减少,因缺少一枚邮票而到处寻找的渴望,想方设法与同学交换珍藏的焦虑,消失在整齐划一的邮票年册中。再后来,父母已经丢弃了写信的传统,改为发送电子邮件,解决对外联络的各种需要,我的集邮爱好,随之无疾而终。
  我蹲下身子,忍不住用手摩挲那本册页,模样老式的册页。我想,在我的故乡上海,这是过时的东西,大约已经没有少年人玩这个,不会费时费力,自己动手制作邮票本。这本册页,收集的并非纪念性的珍邮,全部是最普通不过的邮票,邮局里出售的,寄信时贴的邮资票。比较特别的,是收集了几个国家的邮票,阿富汗的、印度的、巴基斯坦的、俄罗斯的、美国的,还有两张小方块票,是中国邮政局发行。统统是盖章票,显然都是从邮寄的信封上取下的。   我有点纳闷,这个阿富汗少年,为什么把自己耗费过心血的邮册,拿到乱哄哄的市场上来?对他而言,邮册珍贵非凡,即使有烧焦的边角,依旧具备独一无二的价值,储存着他许许多多的喜好和记忆。不过,对市场上其他人来说,那是可以随手丢弃的垃圾,分文不值。
  破烂的衣裳里面,是一具发育不良的躯体。他的眼睛天真地微笑着,显示出内心的单纯;大约少有人在此停留,他分明对我的关注存有渴望。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驱使我想读懂他的内心。少年不懂中文,我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阿富汗语言。我们的交谈,依赖人类都能会意的手势比画,幸亏,他还能说几句简单的英语。我的英语水准,在大学时代基本停留在及格与不及格的悬崖上,不过,作为手势的辅助,多少够用。
  几句英语,几轮比画,我终于渐渐明白了,他的家毁于战火,他的书包也烧掉了,他抢救出来的东西,只有这一本邮票册页,他想用它换点儿钱,再去买一本小学的教科书。
  可怜的孩子!
  我玩世不恭,并非容易动感情的人,那一刻,我的心突然颤抖,犹如被电击一般,少年人的遭遇和他渴望的神色,使我感受到无言的痛楚。
  我回头,看看沉默地站在身后的兄弟,嘶哑地说:“我要买这本邮票集,你帮我付钱!”我身上没有阿富汗的纸币,只得求助自己的伙伴。
  哥们脸色灰暗,眼帘下垂,不知他在想什么,表情凝重。他一直站立在我身后,应该听懂了孩子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祖辈身上也许发生过,但是,今天的中国孩子,恐怕难以理解。哥们没有答话,只是从包里取出几张阿富汗尼,票面上印着“500”的字样。我不知道它们代表多少购买力。看上去,阿富汗少年对这个价格相当满意,他望着阿富汗尼,笑了,又紧张地审视着我们的神色,确认钱是给他的,然后迅速抓过纸币,捧在怀里,深深地向我们鞠躬。

12


  离开喀布尔河,离开那喧嚣杂乱的市场,回我们的宾馆去。
  再见——会再见么?恐怕难!哥们家的投资,少说上千万,多半打水漂,这个伤感之地,未必有兴趣重新光临。我么,第一次踩踏了生死临界线,内心的伤痕,也不会很快消失。
  路上,见同行者沉默无语,若有所思,我想逗他开口,便扬起手中捏着的邮册说:“你代我付的阿富汗尼,值多少人民币?算一算,我还你!”他微微苦笑,淡淡地回答:“一点小钱,不必了!”他略一迟疑,终于说出心中纠结的念头:“我们两个大男人,会不会上小孩子的当啊?听他唱了一出独角戏?”
  当下的社会,骗局多,难免疑神疑鬼。我仔细看看那本烧焦边角的邮册,我知道,收集这些不起眼的邮资票,要花费大量工夫。设计这样的骗局,未免过分辛苦!衣衫褴褛的阿富汗少年,唯有双眼闪烁明媚的阳光,那种无邪的光彩,来自心的深处,无法伪装。演技高超的明星,能够装哭装笑,却没法显露天然的无邪!活了二十六七年,在学校里,在游戏房,在酒吧饭店商城,各色人物均接触过,具备起码的辨别力,我坚决地否定了他的猜疑,“你想多了!那只是个想读书而没钱买课本的孩子!”
  “好吧,为你心中的善念喝彩!”他狡黠地眯缝着眼睛。我懂得他话中挖苦的意味。我们从小玩耍在一起,打闹在一起,熟悉对方,犹如熟悉家里饲养多年的宠物。他知道,我不是感情外溢的男子——衣帆除外,我对她的迷恋,到了毫无理性的程度,这也是让伙伴们愤愤不平的地方。为了和衣帆的约会,我多少次拒绝一帮兄弟安排的活动。
  那一刻,阿富汗男孩,到底触动了我的哪根神经,让我情不自禁地对他伸出援手?起初,我以为仅仅是恻隐之心,他让我回忆起少年时代集邮的爱好,我早已慵懒得不想打开那些精美的邮票年册,他却异想天开,打算出售千辛万苦收集来的旧邮票,目的不过是换取毁于战火的课本。太可怜了!在和平的岁月里浸泡得久了,大约没法体会炮弹威胁下的生存。
  几天以后,回程中,反复端详那本着过火的邮册,我开始计划人生轨迹的漂移,第一次由我自己来设计生活目标。那一刻,我突然醒悟,是男孩眼睛里蕴藏的对学习的渴望,对最寻常不过的和平生活的追求,突然震撼了我的心灵,开启了我在安逸的梦境里迷失的智慧。他和他简陋的邮册,让我从浑浑噩噩的日常中苏醒。严格说起来,不是我伸出了援助之手,而是他纯正无邪的眼神,刺激了我日渐麻木的神经,青春的活力,在不断重复的游戏动作中消磨掉的活力,突然回归了。
  “好自为之”?衣帆留下的冷冰冰的词儿,让我品出点新鲜的味道。她绝望于我们之间的争执,不相信能够改變我的人生态度,只有干脆放弃,而让我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她无法预料,阿富汗几天的经历,对我内心产生的巨大冲击,远远超过她喋喋不休的絮叨和千百次的耐心规劝。

13


  啊?人生目标!按我过往的体验,属于无聊而滑稽的词汇。
  我和衣帆的矛盾,正是由此而起。在两三年甜甜蜜蜜的交往之后,关于离开大学之后的去向,稍稍展开讨论,我们产生了芥蒂,在反复的争执中,两人的关系,被撕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认识衣帆,是在我大四那一年,学校后面小路上,有一家档次不低的网吧,干干净净,座位舒适宽敞。我早就是那里的常客。我自己的寝室,是四人间,也很自在,我的床头,有一台高配置的手提电脑,当然是用老爸的钱买的,玩各种游戏,绰绰有余。不过,我不愿在寝室里玩,室友中有位学霸,天分极高,还整天啃书本,有人拿数学难题来请教他,室友总是高傲地瞥人一眼,也不答话,在草稿纸上,三下五除二,迅速演算出来。寝室中,他的气场强悍,喜欢玩游戏的我,没法舒适地安顿。后来,我选择泡在网吧里,才觉得身心愉快,主要是迷恋那里的气氛,迷恋一帮弟兄们身上发散的荷尔蒙。忘情于激烈的战争游戏时,浑身发热,常常脱得只剩了汗衫,网吧里弥漫着多种汗味,按物理学的概念,香臭源于差不多的分子,汗味造成的感觉,是舒服还是不舒服,看你个人的习惯了。网上有一种高论,说沉浸在游戏世界的青少年,雄风大减,连追求女孩的动力也全然丢失。我给出的评语,那个稀松平常,男孩青春的荷尔蒙,是追求女孩的原动力,在激情的游戏对战中,荷尔蒙挥洒干净,就懒得做辛苦的追逐异性的游戏。   我们驻扎的网吧,常客全是男孩,所以更加放肆,经常只穿着背心短裤疯玩。衣帆进入我们的圈子,纯属偶然。当时,我们决定组织一个战队,去游戏大赛中显露身手。那次比赛,有一条奇怪的规则,要求战队中必须有一名女选手。我们面面相觑,想不出如何接招,有个玩家笑起来,开口推荐了他的表妹,说她绝对是游戏中的巾帼英雄,正在另一所大学读数学系大二。我们将信将疑,为了应付大赛报名,赶紧让那位推荐者把表妹请了过来。当然,我们不得不收敛一些,套上了长衣长裤,暂时装扮一下绅士。
  衣帆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她智商高,能考进数学系的女生,智商能不高吗?她玩游戏,有数学逻辑指引,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那次大赛,我们获得亚军,她出力甚多。和她的智商媲美的,是颜值绝对高,气质更是卓然出群。如何形容她身上的魅力呢?我找不出适当的词汇。反正,没多少时候,就把平素不算好色的我,迷得神魂颠倒!
  我比她高两年级。等她升到大四,我毕业已经两三个年头。我既没有考研的打算,也不想开始工作。我还没有玩够。父母给我的零用钱,远远超过大学生期盼的工资。我能够对啥职业产生兴趣呢?
  每星期,与衣帆约会几次,吃最好的西餐或中餐,其余的时间,大部分泡在网吧里。衣帆不满我的懒散,时常说我几句,我不屑争,也坚决不改。她唠叨得多了,听着烦,两个人都不开心。后来,矛盾尖锐起来,闹到吵嘴,甚至吵得不可开交,是她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开始认真谋划未来的生活,我则笑她自寻烦恼,笑她无事生非。妈早给我透过家底,老爸财运滚滚,我在他的商号里挂个名,比我去五百强企业做高级白领舒适多了!眼下,我连那个名也懒得挂,想用钱,信用卡刷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衣帆何苦乱发愁?
  吵得厉害时,衣帆咬牙切齿骂我没出息,长不大,像永远叼着奶瓶的小傻瓜。当时,那句话刺痛了我,我气得骂了句粗话,转身丢下她就走,足足三天没有联系她。
  这会儿,在喀布尔,我突然产生了做一点事情的冲动,也许,这就是衣帆曾经对我的期望,希望我自主设计人生的目标,不要整天安逸地躺在父母的护佑之下。
  可惜,我没法告诉衣帆,让她知道我的梦醒,因为我失去了与她联络的所有通道。
  当你失去什么的时候,或许,才会真正懂得它是否珍贵。
  无处诉说,无处表达,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愁绪?

14


  我和哥们约定,回到上海,压根儿不提阿富汗的冒险之旅。几乎丢了小命的故事,会吓坏我的老妈,她本来就是一惊一乍的脾气,听到路边炸弹的历险,还不吓出心脏病来?再说,她还敢放我出去混江湖吗?若是断了接济的粮草,我就没法实施后面的计划。那个计划,没有一笔大钱打底,根本做不下去。
  家里很有钱,我清楚,外人也猜得到。在我们居住的别墅区里,我家占的地盘最大。走进花园,一道两米来宽屏风似的假山,相当招眼。其实,更招眼的东西隐在假山后面。巨大的钢条笼子中,养了两只黑色的健壮的藏獒,光照不强的时候,假山后大片的阴影里,粗粗一瞧,像两头壮实的黑熊,怪吓人。它们站直身子,几乎与我齐肩。喂养藏獒的,是个膀粗腰圆的北方汉子。据说,藏獒只听一个主人的指令,就是从小把它养大的主人。因此,父亲用重金买回藏獒,同时就用高工资请来它们原先的主人。
  人家养狗,是作为宠物玩,我们家谁也不敢靠近藏獒。藏獒进入我家,父亲最开心。他原来失眠,夜里常常起床,在家里巡视,重点检查三楼的储藏部位,精心收藏的宝贝们,是否安泰。现在,他安心地呼呼大睡。他认为,任何贼人也不敢挑战藏獒。我的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假如北方汉子指使藏獒攻击老爸,那可如何是好?不过,也只是偶然的闪念。那位北方汉子十分憨厚,不像脑后长反骨的。
  父母富到需要藏獒守护的地步,对他们唯一的儿子,自然相当大方。只要我张口,他们几乎没有回绝过。不能涉足“黄赌毒”,不能拿生命冒险,这是他们给我划的底线。
  原先,向老爸要钱,全部是为了自个花费,要个几万人民币而已。今儿头一回,打算实现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真实的想法,暂时不愿意向老人和盘托出,如何开口,就打了几回腹稿。我的设想,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托底,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浅显的真理:有位富得流油的老爸,既是花天酒地时的靠山,也是正儿八经想做点事情的依傍。
  父亲到底是如何发财的,我从来没有刨根究底,只是在老爸老妈的闲谈中,大约地听到过。祖上几辈人,都是中医。先祖是行走四方的游医,行踪不定,江南江北都跑,哪块地方欢迎,就多住些日子,多看几个病人。得些医资养家,是首要目的,同时以医交友,传播自己的名声。1949年之后,游走行医不时兴,受到各种规矩的限制,祖父不得已在上海停住脚步,凭他的学历资历,进不了大医院,只能在一家著名的中药房安身立命,管验方配方,也算经验丰富的驻店医师,有时,碰到老主顾,给人家号脉开药,是被药房许可的。老爸从小跟着祖父学习,算是接班,也在中药房扎了根。不过,老爸志不在此,他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本事不在那些大医院的老中医之下,为何不能成为上海滩的新一代名医?老妈说,他心气高,如何安心在药房拿点死工资,渴望着哪天能腾云驾雾,做成一把风风光光的事业。
  成就父亲梦想的,竟然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只犀牛角。
  中医世家,自然晓得犀牛角的珍贵,属于名贵药材,有些救命的方子,会用到此物。至于富贵人家,用它滋养补身,那是奢侈,一般百姓,恐怕活一辈子,未必亲眼目睹此物。祖上的犀牛角来自何处,没有人说得清楚。祖父和父亲,是当传世珍宝一般,严严实实地藏着,家里人都不知道藏在哪個秘密之处。据说,上世纪中期,特大自然灾害,没粮食吃了,家里人饿得哇哇叫,祖父才肯裁下一段牛角,卖给中药房,换回一点高价的粮食,也算是起到救命的用途。
  某年,突然有人在上海世面上急寻整只犀牛角,应该是巨富之家,说是为了救老太爷的性命,不惜天价,指定要藏了多少年的老货,巨额现金求购。那时,祖父已经过世,中药房里的老伙计们知道父亲有此宝物,就把消息捅了出去。买家真心诚意,手提箱装满人民币,找到了我们家。那时候,用信用卡是稀罕事,普通家庭又不会使用支票,买贵重之物,靠大量现金,搬来搬去,非常麻烦。   父亲向来把犀牛角视为传家宝。不过,面对高于市价十几倍的现金,他还是动心了。何况,对方买回去是为了救命,也算做好事,最后,父亲痛快地接受了交易。他老实地告诉对方,犀牛角不是完整的,曾经裁去一角,诚心要的话,可以议价。对方买回去,原本不是为陈列观赏,而是做药材用,也就不在乎那点裁去的角落,相当爽快,连开出的价钱也不减分毫,只求迅速达成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来人把犀牛角细细包裹,放进随身携带的大箱子,又笑道,他只是跑腿办事的,只要让老板满意,多花少花,不在话下。连连拱手,心满意足地回去讨赏。
  有了那么多的钱,派什么用处呢?
  父亲再三思索,做出了他平生最伟大的决定。他毅然辞去了中药房的职业,决定到亚洲南部寻宝。他有师兄弟在那里行医,可以帮助他买到新的犀牛角。用卖一只老犀牛角的钱,换回十几只新犀牛角,这是百年难遇的好买卖。至于后来,犀牛角的价格扶摇直上,只能说是命运的眷顾。父亲原先是药房灰头土脸的坐堂,整天穿一件蓝长卦,在浓郁的药材气味里把着秤砣,不敢看错了分毫。到后来喝茶闲聊就能赚大把的金钱,迅速成为大富大贵的商人,全凭祖上传下的犀牛角啊。好运来了,挡也挡不住,母亲越发虔诚信佛,整日烧香点烛,家里总是弥散着庙堂里的气息,乃顺理成章之事。

15


  犀牛角名贵,价格高得离谱,那个走势,连处于漩涡中心的父亲,都说看不懂。依我的理解,八成是商人们囤积居奇的结果吧?无商不贪,我父亲嘴巴上啧啧称奇,心里是巴不得它涨上天去,所以也是推波助澜的一员。至于说,除了药用,富贵人家还用它养生,祈求延年益寿,大约属于世间诸多幻局之一吧?自古以来,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东西,总是因稀罕而价值连城。可惜的是,长生不老之方常有,长生不老之人未见。人不长记性而已。
  犀牛角除了入药,平时食用的方法奇特,那黑乎乎坚硬的质地,再厉害的牙齿也啃不动。需用特殊的机器刨出花来,然后用沸水煮了品尝。考究一点,就是用类似咖啡蒸馏器的玻璃烧锅,当着品尝者的面,热腾腾,雾气缭绕地煮过,斟入水晶杯里,趁香气未散,徐徐地饮了,感觉是人间难得的甘露。所以,东西昂贵与否,还需特殊的器皿衬托,靠繁琐的程序点缀。
  我头一次带衣帆到家里,自然是趁父母外出的时候,并且是从别墅的后门——汽车库的铁门进入,唯恐她被黑乎乎的藏獒吓坏。我决定用别出心裁的物品招待女孩,就把玻璃烧锅的程序演绎一遍,端着那黄澄澄透明的液体请她喝。她问是啥,我笑而不答,要她尝过后猜。她抿一口,眉头抽紧,差点喷出来,连连责怪,什么玩意,腥气得不得了!我笑话她,说小女孩娇气矫情,哪有那么难喝!只是一点蛋清的气味而已。我告诉她,这个东西美容养生,对女孩子好处多了。她偏抿紧嘴巴,再也不肯喝丁点。后来,知道是稀罕的犀牛角煮出来的液体,更加心生反感。她说,犀牛是珍稀动物,怎么能用它的角来当饮料?我不以为然,说那个角肯定是从死犀牛身上取下,珍稀不珍稀,一样死了,反正不是我们害的!她骂我混账,她说,有人出高价收购,才有人违法偷猎。
  衣帆的那一番话,让我刮目相看,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收购犀牛角,实际上是参与了鼓励猎杀珍稀动物的犯罪。后来,我和父亲认真谈过这个问题。他见我突然关心他的生意,不由刮目相看,也就不打马虎眼,老实回答了我的责问。他说,第一桶金,确实靠犀牛角赚来。后来,他不敢再干这生意,知道与珍稀动物相关的生意危险,转为做东南亚特殊的木材,比如沉香之类的买卖。他的解释,让我放下心来。在商言商,赚钱无可非议,犯法、刀口舔血的生意,自然碰它不得!

16


  与父母的谈判,直截了当,要他们给我准备相当于三十万美元的资金,后续,可能再要个三五十万,不是立刻提出那么多现钱,只需保证我的信用卡能刷得出来,不被银行拒付。
  老爸问我,这么多钱,派什么用途。我笑笑,潦草地回答,想多看看世界,在欧美各国转转。老爸沉吟,他对我的言不由衷,明显不信,眼睛里满是疑惑,没有痛快答应,却也没有拒绝,这是他与儿子打交道的习惯,不想马上做出决定的,就用沉默拖延。
  母亲在一旁听着,神色高度紧张,紧张中又夹着兴奋,趁父亲去洗手间,她狡黠地轻声问:“不是你一个人去玩吧?是不是还有那个女孩?”做妈的,总是对儿女的爱恋敏感。她见过一回衣帆,是在别墅区的大门口,我送衣帆出门,她正好回来,匆匆一瞥,其实是狠狠一瞥,印象深刻,后来,常不经意地问起,那个漂亮的女孩,怎么不来玩啊?我一直没有正面回应她。现在,她是自作聪明,寻思儿子要带女友去逛世界。我的回答,干脆地断了她的念头,我说,我现在根本没有女朋友!
  老爸从卫生间回来,显见得拿定了主意,不慌不忙地说:“出去看世界,非常好,我们支持!不过,”他稍稍停顿,像是要选择适当的字眼,“不过,有三十万美元,足够吧?还要准备三五十万,另有什么计划呢?”
  老爸是精明的商人,在数目的估算方面,我绝对不是他对手。我只得回答:“准备买些收藏品,不是你商业方面的那一类,那些我没兴趣,我喜欢收藏文化类的。”
  听我这么一说,老爸连连点头,“你有这样的计划,更要支持。但是,文化方面的收藏,那点预算,差远了吧?无妨无妨,我们是你的后盾,找到满意的合适的,尽管告诉爸妈!”
  老爸豪爽地结束了我们的谈判。事情比我想像的简单。我原来还担心他们刨根究底。看样子,他们对我无所事事的日常生活,已经有点儿警惕。怕我發胖?担忧我身体机能衰退?甚至害怕我患忧郁症?不管他们操心得是否对路,只要愿意出钱支持我的计划,就万事大吉。

17


  获得财政保障后,为了评估手中计划的价值,我决定去求教一位大学教授,在世界历史方面,声名显赫的教授。
  认识他,还是靠了衣帆。他是衣帆的远房长辈。衣帆一直没有带我去她父母的家。我并不在乎,我喜欢与她在一起,但作为她的男友上门,处处小心翼翼,实在难堪。衣帆不提这事,我乐得轻松。直到衣帆突然消失,我才开始猜测女孩的心机,难道她早就预料到分手的前景?   衣帆的亲友,我只见过这位历史教授。当初,衣帆临近毕业,是接着读研,还是先谋求职业,拿不定主张,便想找这位名教授咨询。现在回想,她把我带去,属于女孩的智慧,她无法说服我,改变不了我将游戏与生活合二而一的态度,就希望通过教授高屋建瓴的思想,影响我对人生的看法。她最为反感的,是我不求上进,躺在父母的供养上,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她忿忿地说,也许,像你所说,你父母的钱,子孙重孙都用不完,你尽可以心安理得享受,但是,我不愿意!一辈子吃玩享乐,不是我的选择!我们经常为此发生争论。在进入教授所住的大楼前,还争得面红耳赤。我喜欢衣帆,喜欢得入迷,但她居高临下的教诲,作为一个高傲的男孩,绝对受不了。在这样的情绪下,那天,我对教授的高谈阔论,提不起兴致倾听,仅仅是沉默之旅,做了一次衣帆的跟班。在教授的心目中,我大约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傻小子。
  眼下,我决定独自寻访教授,并非想通过这条渠道联络衣帆。我不笨,假如衣帆下决心与我断了联系,凭她的智商,肯定做了堵塞通道的安排,让我没法利用教授达到目标。我何必自寻没趣?
  从阿富汗归来,虽然设想出自认完美的计划,内心还是缺乏底气。毕竟,大学毕业后,我荒废的时间太长,读书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非常渴望获得高人指点。父母的亲朋好友,腰缠万贯的,数得出一把,在文化涵养方面,能让我信服的,几乎为零。于是,我记起了衣帆的远房长辈,那位不到六十岁的历史学教授。做衣帆跟班的那一天,我沉默无语,近乎木头人,但教授始终微笑待客,没有让我难堪,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给教授家里打了电话。我记得,他有午睡的习惯,而且是在两点准时回到办公桌前。第一次拜访,衣帆站在他家门前,盯着小巧的腕表,直到时针准确地指向两点,才按响门铃。
  教授沙哑的嗓音,响起在电话的另一端。我报上自己的名字,他显然记得,略略拖长了声音道:“噢,是你啊,年轻人!”我猜得出,他正估摸我的动机,在盘算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电话。如果衣帆关照过切断联络,他肯定不会给我机会。
  我只好开门见山报告:“教授,我知道你著作甚多,我有一个编书的计划,想获得你的指点!”
  “你?编书?”教授的声音,毫不掩饰惊诧,我的情况,衣帆多少向他做过介绍,他无法想像,在我这个浪荡公子和编书的活儿之间,存在关联的可能性。我只能继续恳切地表白,确实有一个十分独特的出版设想,希望他不吝赐教。教授是个宽厚的老师,那天,我听着他对衣帆的开导指点,就明白他内心的善意,特别是善待后辈。果然,他在我诚挚的纠缠之下,终于答应让我登门求教。我喜出望外,赶紧说明,我已经站在他所住的大楼底下,我只占用他半小时,请他允许我立刻拜访。
  话筒那面,最后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他勉强同意了。

18


  那天,衣帆带我去见教授,听着他们的对话,近观教授侃侃而谈的风度,我不无遗憾地暗自感叹,我曾经有过选择的机会,选择人生的方向,也许,会有机会,走到历史学教授的门下。可惜,年轻的岁月,迷茫的岁月,不知不觉中,错失的机遇,永远地错过了,没有重新走一次的可能。
  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如果由着我的喜好,商业类经济类的专业,绝对不会入眼,那是我丝毫没有兴趣的学科。我喜欢的东西有限。喜欢文学?我只是爱读金庸他们的武侠小说而已,正儿八经的名著,我拿起来就想瞌睡。自然科学方面,讨厌拐弯抹角的数学逻辑,讨厌拗口的物理公式和难记的元素周期表。让我感到津津有味的书籍,只有历史读本。在我高中三年,特别是丰富的世界大历史,让我着迷。我宁愿逃课,用种种莫须有的理由逃离学校,在书城中阅读那些厚厚的歷史画册。斯巴达克斯起义、伯罗奔尼撒战争、十字军东征,等等,让我忘记了学校数理化的枯燥课程,有些精彩的历史故事情节,在我的梦境里反复出现,自己成为某个历史场景的主角。
  爸妈听说我想选历史专业,接连摇头。妈首先尖叫起来,“你不会想去考古吧?刨古代的墓,多不吉利的事,不能做,千万不能做!”她看过几本盗墓小说,以为学历史的,将来的出息就是干那个活。老爸当然知道历史和盗墓的区别,不过,他一心要我继承他的家业,坚决主张我选择经济方面的专业。我心里嘲笑他,干他的事情,犀牛角?黄花梨?沉香?需要学什么经济商业知识?有一点辨别真假的眼力,有破釜沉舟的冒险精神,再加上有支撑闯南走北的体魄,足够啦。真要满腹经纶,反而缩手缩脚,啥也干不成。
  到最后填写志愿时,我已经心平气和,懒得和父母争论。反正,我从来没有设想,在大学校园里挣多少出息。好几个哥们说,中学吃苦,大学放飞,家长不知,老师不管。四年本科,本来就打算尽情游戏人生。只要父母给我够花的零用钱,学什么,且由他们做决定,学业不好,也方便往他们身上甩锅:谁让你们给我选了做生意的专业?那些东西,我根本没有兴趣。一句话,就能呛得父母目瞪口呆。
  那次,面对大学教授的高谈阔论,我心中竟隐隐产生了点儿后悔。如果我坚决选择了历史专业,也许,四年的本科生涯,不会完全虚度,读那些影响人类命运的故事,挺合乎我的口味。哪怕做教授的研究生,再苦几年,读它个硕士,也是会有兴趣的!
  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可以品尝,那些无奈的念头,也就是在大脑中一晃而过,连衣帆都不知道我内心的波澜。
  今天,来拜访教授,事前,竟然认真做好了项目计划书,八页A4纸,打印装订,整齐美观。在我的记忆里,大学四年,暑假前准备考试,也从来没有如此肯花费精力。
  天地良心,我这么做,并非居心叵测,为了通过教授寻找再次通往衣帆的路径。在经历了喀布尔死亡之旅以后,关于人生,我有了许多新的感悟。在我和衣帆之间,有没有重新交汇之缘,恐怕得看天意如何。我拜访教授,真心实意,希望获得智者的点拨,在踏上征途之前,有更加理性的判断。

19


  到底是历史学教授的书房,小小的空间,到处发散着来自远古的气息。头一回,衣帆带我进教授家,我们是坐在客厅沙发里,未发现有多少与众不同的摆设,今天,教授把我引进他的书房,便看到诸多他个人喜好的物品。书橱前,有暗红色长条状的矮桌,上面摆开一溜的木质雕刻,其中,我认得出渊源的,有脸上涂彩的印第安人的形象,还有非洲部落狩猎者夸张的造型;另外几尊,那些手持刀枪的武士,我辨认不出属于地球上的什么部落,是神奇的玛雅文明的守护者,或者是来自太平洋上某岛国的部落勇士?书橱的玻璃门后面,在密集的书籍前面,有各种古代动物缩微的造型,我熟悉的恐龙、野象之外,另有一类我叫不出名称,面目狰狞,长长的牙齿,剑一般刺向前方。在博学的教授面前,曾经狂热地阅读过大量历史书籍的我,显得浅薄、苍白。在书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造型独特的地图,我仔细看去,地图上有文字说明,竟然是古代的丝绸之路。   教授时间珍贵,谈话直奔主题。我带来了打算向教授求教的书面作业。我的计划书,第一页是赫然醒目的标题和副标题:“战争与和平——以摄影和邮票的图案表达”。在八页打印纸的外面,用透明塑料夹套包装过,像模像样,很正式的文本。恭敬地将它递到教授手中时,我敏锐地察觉,教授的目光迅速扫过首页,显出略微惊讶的神色。
  他嘴里轻声念了一句:“《战争与和平》?”他抬头望着我,“托尔斯泰小说的名字啊!你读过?”
  我肯定地点点头。外国小说,能够从头读到尾,对我是稀罕的事。这本巨著,在高二的时候,我就啃完了。它的内容,属于我感兴趣的俄国历史,是了解19世纪俄罗斯生态的读本。
  教授笑笑:“不错啊,托尔斯泰最有价值的作品,至少,我这么认为。”他有一目十行的能力,说话间,好像已经把计划书翻看完毕。附在计划书后面的,是那位阿富汗少年简陋的邮册,边角烧焦的小本子。他把计划书放到书桌上,端起邮册,很仔细地翻看。在项目书的第一页,有一个“缘起”的说明,讲述了我在喀布尔近郊被路边炸弹掀飞的惊险,又讲述了在喀布尔市场发现邮册的经历,介绍了那位渴望获得课本的阿富汗少年。正是这一连串的遭遇,使我萌生了做本项目的冲动。我相信,教授一目十行的扫视,应该清楚了解到我本意。
  他凝神思考的时候,目光透过眼镜,望向挂着吊扇的天花板,短短的几秒钟,他的眼神回到我身上,微笑着问:“你觉得,托尔斯泰的这部小说,意在讨论战争与和平的关系?”
  我一怔,望着他意味深长的微笑,顿时明白了他问话的含义。我被自以为是的情绪诱导,在细节方面疏忽了,当时很得意,觉得借用这本经典的书名,朗朗上口,说起来响亮,却可能被抓住曲解原意的把柄。我喃喃地说:“我只是想借用他的名称,仅仅是借用。如果不合适,我可以修改!”教授很敏锐,他抓住了我的差池。托尔斯泰的那部名著,重点肯定不是讨论战争与和平的关系。面对拿破仑进犯俄罗斯的局势,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他想表现的,是真实的社会形态,当时的俄罗斯,特别是贵族精英们,面对危难时各种精彩的表演,被作家妙笔生花地描绘出来。老人描绘的,是“战争与和平”严酷的图像,而不是讨论“战争与和平”形而上的关系。
  教授摇摇手,“未必要改啊,那些词儿,也不是老先生的专利,你用来做别样的演绎,没有障碍啊。”他把那本烧焦边角的邮册小心翼翼放下,点点头又道:“你想法不错,用各种艺术图案鞭笞战争的祸害。不妨再说说,你具体操作的打算。”
  我告诉他,我准备了一笔旅费,去欧洲美洲,各处走走,远处先去,最后,亚洲诸国也要转一圈。为了避免版权授权的麻烦,也为了书的新鲜感,尽量少用现成的作品。摄影本来是我的爱好,打算在旅行中大量拍摄,在此基础上,最后精选一百幅,用于编辑出版。摄影的重点,部分题材是与本项目相关的雕塑,也会拍摄被战争摧毁过的区域,包括后来的重建。至于各国的邮票,反映“一战”“二战”和其他重大战争的纪念邮票,都在我目标之内,尤其不会放过人民深受其苦的图像。
  这些设想,在我脑海中盘旋了不少时间,面对教授,并无怯意,我侃侃而谈,显得胸有成竹。他频频点头,脸上渐渐堆起了赞许的神色。

20


  我的想法说完后,书房里有短暂的静默。在书桌的右侧,立柱式的花架上,安放著一架欧式座钟,清脆的鸟鸣声响起,一只翠绿色的鸟儿,从时钟的刻度盘下探出脑袋,摇头晃脑地显摆后,重新躲回它的小屋。时间过得飞快,已经是下午三点。
  教授沉思片刻,起身,走到背后的书橱前,用目光搜寻着,从高处取下一本书,回过来,将书送到我面前,问道:“这本小说,你读过吗?”
  我读过的世界名著,实在少之又少,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之所以吸引我读完,是因为其中蕴藏了大量引人入胜的历史。我看着教授递过来的书,封面上大大地写着:《永别了,武器》,惭愧地道:“只是在哪里读过它的提要……”
  教授哈哈一笑,不无讽刺地说:“噢,我想起来,有外国文学名著提要一类的书,让没读过的人,也可以像模像样地闲聊!”
  我一脸尴尬,他挖苦得没错,当初,找那些名著提要的书,目的就是为了和朋友聊天时,假装读过许多经典。这一招,曾经迷惑过衣帆。我们认识之初,不能仅仅说点甜言蜜语,男孩么,海阔天空的本事很要紧,我总是能把中外名著的角色挂在嘴边,她以为我博览群书呢,殊不知,全是靠“提要”之类在肚子里撑着。
  我心知肚明,教授没有嘲笑我的念头,他找出此书,应该是一番好意。这本书的主旨,被醒目的书名所揭示,反对危害人类生存的战争,希望与武器告别,与我当下构思的图册,意蕴非常贴切。我认真地说:“假如您把书借给我,我连夜开读,两三天内,完璧归赵!”
  教授乐起来,“连夜开读?行啊,拿去吧。”他把书交到我手中,笑着补充一句,“有个条件,你读完需要思考一个问题,作品的男主角,一位曾经参加过残酷战争的老兵,后来品尝了人生的百般滋味,在小说结尾的时刻,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有何种感悟,对于人类能不能与武器永别,是充满信心还是一肚子疑惑?”他一口气把问题抛出,稍稍停顿,缓缓地道,“你不用告诉我答案,自己想明白就可。”
  我必须告辞了。那一刻,我突然有点不舍得离开那间书房,和一位睿智的老人交谈,竟然是那样快乐。选择大学专业时,我为什么没有坚持自己的爱好,而服从了父母的意愿?假如我选择了历史专业,也许我不会浑浑噩噩混过四年,也许我有机会走到智者的门下……
  他把我送到门口,停住脚步,脸上的神色严肃起来,“年轻人,你做选题计划花费了不少工夫,不过,坦率告诉你,我对你能否达到自己预想的目标,信心不足!”我正在琢磨教授对我的指点,突然被泼了盆冷水,不由身子一震,现出一脸的诧异,教授发现了我的变化,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年轻人,我欣赏你的勇气,在一次遇险之后,没有被吓破胆,反而想积极地参与生活。不过,你上门听我意见,作为长者,应该坦率,不是打击你的士气,我说了大实话。古往今来,从不缺反对打仗的智者,遗憾的是,最后胜券在握的,被历史记载的,往往是发动战争的枭雄。你想过没有,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这番临别赠语,几乎把我一巴掌砸晕,我愣愣的,竟然答不上一句话,像傻瓜一样站在教授家的门口。教授缓和了语调,“不急,你慢慢想去,把我这个问题,和刚才提到的小说结尾的疑惑,以及海明威塑造的人物的命运,联系起来思考,你能透彻地想清楚了,再去做你计划中的项目,方能从容不迫,才可以做出一本真正有价值的读物!”
  从他睿智的目光里,感受到他话语的真挚,体会出长者的期待。他心存怀疑,又希望我能够勇敢地前行。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沉着而肯定地应了一声,欠身向教授鞠躬,告辞而去。
  我不知教授是否经常联系衣帆,也不知他会不会转告我的来访。我没有理由期望她继续关注我,在她的世界里,我大约已经被边缘化了。如果她能知道我的一点信息,了解那个曾让她投入情感的男孩,并非是一蹶不振的废人,在我的内心,尚存可以点燃的青春火花,能够“好自为之”,我就心满意足了。

21


  几天之后,在我即将动身去欧洲之前,我给教授送了一个快递,把那本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还给他。在书的扉页上,清楚地写着此书的购买日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教授那時才三十几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多少,估计是他修完博士课程,留校当老师的时候所买。发现购书日期时,与教授心理上的距离,突然缩短了。博学的他,一样是从年少走来。那时候,他多少也会有青春的萌动和茫然吧,也会有我现在的无知无畏吧?
  还给教授的书中,我附了一封短信,用工整的字体,写出了自己的心情。已经习惯了用电子设备码字,捏起笔杆,很不适应。这是对教授的尊重,他礼貌地接待了我,我无以为谢。首先是感激他对年轻人冒昧拜访的宽容,感谢他坦率的指教。接下去,我写了这样一段话:“尽管您没有要求我回答问题,但是,我非常愿意把读书的心得向您报告。海明威小说的男主,经历了战争的残酷,也经历了和平生活的幸福,最后遭遇了命运无常的沉重打击。读完全书的那一刻,我心里非常压抑。男主的伤痛,深深地击中了我的内心,我想,这也许是作家不得已写出的结局,他没有把话说尽,留给读者自己思考。饱经战火沧桑的男主,不希望再有残酷的战事,但是,出于对人性复杂的感悟,他又对能不能告别武器,缺乏充分的信心。这是不是代表了海明威本人的意识呢?我无法求证,也许教授您早有答案。我将要去欧洲,开始实现我计划的第一次长途旅行。我会不断思索您提示我的问题,在饱经“一战”“二战”痛苦的欧洲旅行思考,或许能够早点产生悟性。再次谢谢您的教诲!”
  我的思考,渐渐触及教授提出的问题的核心。无论是亲历过战争的大作家海明威,还是如我一般只是旁观战争的普通人,我们都知道大规模战争摧毁文明的可怕,知道处于战火压迫之下众生的苦难。不过,为什么反对战争者众多,而古往今来,总有一些枭雄不顾一切地发动战事呢?
  教授希望我思考的要害就在这里。他说的,对我想要实现的目标缺乏信心,实际上是说,我编辑的图文,能获得一般读者的赞同,远远不够。我能够击中那些战争狂人的要害吗?我能够让他们恐惧吗——当他们企图将战火强加给世界时,会因为恐惧而不得不缩回魔爪吗?
  教授坦率地说,他缺乏信心。沿着他指引的方向,把问题层层剥开,我由于无知产生的无畏,开始动摇。
  人在旅途,出发了,要停下来也难。我回答不了教授提出的尖锐问题。不过,我决定往前走,义无反顾地朝既定目标走下去。在我不到三十年的生命经历中,我头一次懂得,一个人被自己选择的使命召唤着,他的内心,会比平时强大,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样强悍的自信,从何而来。

22


  我访问欧洲的第一站,是法国的首都巴黎。那里有我高中的同桌,绰号猴子,像猴子一般瘦,比猴子精明百倍,他没有参加国内高考,高中之后,直接留学法国。毕业后,就在巴黎就业。
  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原因,就在小小的邮票上。从初中到高中,我们始终同班,而且有共同的爱好,集邮。或者说,我喜欢上集邮,是受他的影响。有几年,我们经常结伴跑集邮爱好者的交换市场。上海曾经有几处不大不小的邮票集市,卢工市场,是声名显赫的一处,混杂着各色人等,有我们这样稚嫩的学生,也有专门靠此谋生的邮票贩子。我和同桌是那里的闪客,放学后,快速晃上半小时而已。据说,眼下集邮队伍大规模缩小,邮票贩子们赚不了钱,转到其他可以发财的领域,那些自发形成的邮票市场,也自惭形秽,不成气候。现在,残存的爱好者,购买新发行邮票的积极性比较高。每年的生肖票,重大纪念日和重要活动的纪念票,是关注的重点。我那位同桌,人到了法国,对国内新出的邮票,热情不减,我便成为他的代理人。
  他属于大主顾,只要有整版邮票销售,一次也不肯放过,从遥远的巴黎,及时给我发来买入的指令。大学毕业后,他在法国的金融投资公司任职,工资不会低,出手阔绰。按猴子自己吹牛,他的收藏,早就超出中国邮票的范围,关注到世界各地发行的邮票,他说,世界邮票数量庞大,他顾不过来,目光只能聚焦于珍稀邮票。
  那天夜里,我正式在电脑上码字,开始制定自己的计划书时,首先想到了我的同桌。我若要寻找世界各国涉及战争与和平题材的邮票,他是可以帮助我的不二人选。我立刻给他发去邮件,简单说出打算,声明我会专程去巴黎见他,需要他鼎力相助。猴子的回信,充满了快乐,他说,在这里闷得很,有老同学来玩,天大乐事,还文绉绉引了句俗话,“他乡遇故知”是与“金榜题名时”和“洞房花烛夜”并列的人生之喜。回信的末尾,大约是搞金融投资的职业习惯,猴子又说,你是想学你老爸搞收藏发财?帮老同学忙,义不容辞,假如有发财机会,本人也想参与投资。
  这猴子,时刻不忘发财啊!
  他对我很坦率。去法国留学前,我们坐在黄浦江边喝啤酒,我劝他说,国外竞争很激烈的,去干嘛?还是在国内混着舒服。他悻悻然,喷出嘴里的啤酒泡沫,咬牙切齿道:“你说风凉话!我有你那样的富老爸,我也想舒服躺在家里的。”我想想,他的道理也对。他父母是教书的,积攒了几十万块钱,让他自己选择,这钱是今后留着给他结婚用,还是作为他出国留学的费用。猴子心气高,不愿意早早结婚成家,安顿在狭隘的港湾里。他下决心出国闯荡,通过互联网的查询,向欧洲和美洲的大学投寄了申请。最后,幸运地被法国的学校录取,还得到一笔奖学金。他相信自己的奋斗能力,希望连本带利,把父母辛苦一生的积蓄赚回来。   看样子,没几年工夫,他真的混出了“钱”途。我为老同学高兴,也为自己的欧洲之旅,寻得了保障。

23


  到底是老同学,猴子发信,声称他特为跑到戴高乐机场接我。
  是机场最繁忙的时刻,晚上七八点,接送大厅里人声鼎沸。拥挤的人群中,到处有人高高举起接机牌,涂抹着英文、法文或中文字样,在黑压压的头顶上晃动。
  猴子不需要举牌,他的身材,在胖子居多的欧洲人之中,显得颇为招眼。我推着箱子,刚刚走出安检,远远就看到了他。他干瘦而细长的身子,正好夹在两位肥胖而衣着鲜艳的女士中间,给我很不文雅的联想,仿佛是三明治当中的火腿肠——他在法国吃了几年的黄油牛肉,怎么一点也不长肉?
  猴子安排得周到,他要了一辆车子,准备送我去预定的宾馆休息。我报出了宾馆的名称,猴子一面翻译成法语,告诉驾驶员详细的地址,一面夸张地对我竖起大拇指:“你真会找地方!就在香榭丽舍大街附近啊!”
  我在网上搜了很长时间,才确定要这家号称在18世纪就开业的小宾馆。图片显示,浴缸安放在房间里,甚至不用任何遮挡的帘子,老巴尔扎克笔下描写的巴黎生活啊!我选择在此处落脚,主要不是出于怀古之幽情,我喜欢它的位置。香榭丽舍大街繁华的中段,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小路,有中国的领馆,再往前拐一下,就到了这家历史悠久的小宾馆。很方便啊,想到我国领馆咨询或办事,抬脚就到。
  等到把行李交给宾馆的服务生,我说:“走啊,今晚去香榭丽舍大街坐坐。”猴子惊讶:“你太着急!看巴黎繁华,有的是时间。你刚下飞机,需要休息倒时差!”他将一把黄澄澄的铜钥匙塞到我手里,“藏好了,这兴许是一百多年的老货!”据说,法国人愿意用法语接待客人,能说英语,也不爱用此语言交流。是往日法兰西的骄傲感支撑着吧?所以,和柜台打交道的事情,猴子大包大揽。
  我谢绝了他要我休息的好意,只是到房间里换身衣服,洗洗脸,随即跑了出来。
  猴子在大堂浏览宾馆的陈设,玻璃橱里,挂着老式的刀剑,剑把上还镶着绿色或红色的宝石。猴子在法国留学的专业,是比较文学,与他当下的金融职业相距甚远。他对这些上了年纪的东西有兴趣,看得津津有味,大约还是没有忘怀原来的专业。
  他回头问:“不洗个澡躺躺?”
  “在飞机上,我睡够了!”我淡淡一笑,我看见玻璃柜里,除了陈列着刀剑,还有一些老照片和几枚老信封,我急忙举起相机,把老旧信封拍摄下来。猴子挡住了我进一步拍摄的打算,轻声道:“未经允许,这里不能随意拍照!”猴子发现,柜台上的侍者,已经在注意我们的行为,赶紧跑过去,哗哗地甩了一通流畅的法语,见对方微笑点点头,才回转身,拉着我往外走。
  “又不是千年珍宝,拍照也要特许?”我不以为然。
  猴子笑笑,“入乡随俗!中国么,五千年历史,要千百年的东西才稀奇,他们这里,几百年,就了不得。”
  出了门,猴子问:“巴黎好玩的地方多,今天先去哪儿?”
  我说:“巴黎么,我早就跟着父母玩过,兴趣一般。我只想和你找地方聊聊。噢,要离凯旋门近些,抬头就能望见那个门洞!”
  猴子连连点头,“行啊,你是远来的稀客,一切依你!”

24


  猴子算老巴黎了,两三个转弯,他已经带我拐上繁华的大街。
  这时,约莫十点多钟,香榭丽舍大街上的游客尚在尽兴的时刻。我们没有东张西望,迅速选定了一处露天饮料店,按我的要求,这里能望见凯旋门的身影。天气很好,夜的天穹,呈现出深蓝的幽静。在巴黎的星空之下,凯旋门上的灯光,漂亮地勾勒出建筑的形状,雄伟而厚重,沉稳地站立在宽敞的巴黎市区。据说,巴黎的街道,以它为核心,向四面八方投射,俨然成为大巴黎的地标。它沉默地在此站立了一百几十个年头,坚不可摧,与酒吧咖啡店里的喧哗,与游客们把酒言欢的轻浮,形成强烈的对照。
  猴子忙着和侍者交谈,要了一扎鲜啤和一盘色彩诱人的水果,他说,按他的经验,长途飞行之后,啤酒与水果是最为解乏的食品。我由着他张罗,只是客气地点头赞许。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星空下的凯旋门,看见它的脚下,忙碌着数不清急于留影的游客。
  猴子端起啤酒杯,做了个干杯的示意动作,“欢迎老同学,几年未见,你发福了!”他苦笑,“为什么不平衡一下呢?把你身上的肥肉,匀一些给我,多好啊!”
  我挖苦地瞥他一眼,“谁知道你忙什么。没人管着,被巴黎的风流美女累坏了吧!”
  他哼了一声,“是小人之心吧!你身边那个大美女,才是人见人迷!”我曾经把衣帆的照片发给他,挑选了几张特别美艳的,看得他羡慕之至。我还没有把衣帆离我而去的近况告诉他,这会儿,我也不想扯这个话题。
  他见我沉默不语,倒也没有往下追问。他是极其聪明的人,我来巴黎,却没有带着衣帆,本身蹊跷。他转变话题,“离这里不远,是中国游客最喜欢的购物天堂,LV的大本营啊。不过,你老兄志不在此。说说你的打算。要我做点什么,尽管吩咐。”
  我打开随身攜带的皮包,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了猴子。这是我的习惯,在海外旅行,皮包不离身,护照银行卡这些东西,永远不会放在宾馆里,不管是五星甚至六星的豪华场所,哪怕它号称有世界上最安全的保卫措施。
  猴子飞快地浏览着我的计划书。来欧洲前,我在信件里写清楚,此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是啥。现在,有完整的计划书摆在他面前,凭他做投资的职业能力,让他能够迅速判断各种复杂的计划书。我的设想,对他来说,实在是非常简单的内容。
  他放下计划书,轻轻拍拍封面,微笑着说:“没有想到,你少爷思凡,打算做民间的杂事!”
  “少爷”,是高中同学给我的绰号,因为我身上总有用不完的钱,又比较大方,只要在一起玩,大家的冷饮汽水,都归我请客。我举起泛着泡沫的鲜啤,“谢谢啦,你现在算巴黎的卧龙吧?在这里办的事,拜托你!”我本来想说他是巴黎的地头蛇,话到嘴边,缩回去了。要人家帮忙,总得客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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