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这是一座因石油而生、亦因石油而衰的西北小城。由于石油资源枯竭,十几年来,先后有十几万人弃城。如今的玉门市老市区只剩下3万多人再加一座几乎沦为空壳的城。
老市区西北约35公里处便是赤金镇西湖村。7月13日晚,一位王姓村民忽然发烧,第二天他来到村卫生所寻求治疗无果,又前往赤金镇卫生院就诊,随后病情突然加重。15日15时左右,这位患者被转到玉门市第一人民医院老城区分院。19时许,在进行初步诊断与抢救后,医生们决定将其转至酒泉市区的医院。
“病人已经抬上车了,医生们发现情况不对,病症太像鼠疫了,赶紧抬下来继续抢救。”一位参与现场急救的医生告诉《财经》记者,“幸亏没转院,酒泉人那么多,到了那疫情就不好说了。”
当天晚上,大批武警封锁了医院。16日凌晨,王姓患者去世。
16日5时许,疫情上报至甘肃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17日,甘肃省、酒泉市、玉门市三级专家确诊为肺鼠疫。
玉门市通报这一病例后的数天时间里,全城被隔离封锁。7月24日,封锁方才解除,执勤的武警全员撤退,3万多居民、职工走出家门、厂区大门,疫区逐渐恢复正常生产生活。
然而,人们的恐惧与疑云仍未消退。此次疫情由于控制及时、得当,仅仅将疫情控制在1人死亡、151人隔离、3万人之城封锁的小范围内。但在全国范围内,仍存在11个鼠疫疫源地,輻射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人群,怎样有效预防鼠疫暴发,甚至彻底消灭鼠疫?再次成为公众,尤其易发生疫情地区民众期待学界解答的问题。
尚未消散的“疫”云
7月24日,甘肃玉门“7·15”鼠疫疫情发生后的第九天,甘肃省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宣布疫区未发生新增确诊和疑似鼠疫病例,解除玉门市鼠疫疫区隔离封锁。
嘉峪关市离玉门市老市区约70公里,柏油路从茫茫戈壁穿梭北行,一个小时的路程中,先后有十辆车身写着“中国石油通勤车”的大客车穿过。
一位大客车司机告诉《财经》记者,这些在老城区工作的职工已连续工作了两周,再加上封锁的九天,已经离家近一个月了,现在终于可以回到酒泉的家中。
而在老城区,更多的人在准备着前往嘉峪关市、酒泉市、玉门市新城区。整整封锁了九天,人们待在这座“90年代”的城里,似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一位郭姓出租车司机家就在医院的后门处。她告诉《财经》记者,16日凌晨1点多出车回来时,连家都回不了了,“当时不知道什么情况,好说歹说武警才容许我把车开进去”。早上7点多,她去市场买菜的路上发现情况更加严重。“武警都戴着口罩、配着枪站在路口,这才知道有疫情发生。当时紧张得要命,我的车可是什么人都拉啊,谁知道有没有拉到感染的人。”
匆忙买了30元蔬菜、20元钱水果后,郭女士飞奔至家里将门窗封死,即使这样,医院里浓浓的消毒水味还是能穿过“层层封锁”弥散在她家里。九天封锁期间,她家的门一次都没打开过。
老城区大部分住户像郭女士一样度过了封闭的九天。然而,也有人不甘身处在疫情风暴眼。
一位餐馆的主人告诉《财经》记者,封锁到第四天的时候,有人就想突破封锁逃出去,很快就被武警堵了回来。他对这种逃跑的行为颇为不齿,“万一真染病了跑出去不是害人嘛!”在餐馆内吃饭的一名炼油厂的女职工则持不同意见,“待在这里时间越长,得病的风险越大。要是再死一个,我也要想办法逃走了。”
尽管已经解除封锁,鼠疫疫情带来的恐慌与不安似乎依旧笼罩在这座小城上空。主干道上的车流,相比以前稀疏了许多,步行街也显得有些萧条,连仅有的几辆出租车也不见了踪影。在逃离了这场劫难后,3万多老城居民等待着谁对这次鼠疫有一个更详细的说法。
病源追踪
7月24日下午,《财经》记者赶到王姓患者所在的赤金镇西湖村五队。这个居住有300多人的村民小队位于一片戈壁滩上难得的绿洲之上,通往村里的路边整齐地生长着粗壮的杨树,小胡同里的土地实现了硬化,每家门口都栽着杏树或梨树。村口与胡同口处仍然散落着用来消毒的石灰。
时下不是农忙的季节,通常村子里大树下与胡同口都有不少村民乘凉、聊天。“经过这次疫情之后,人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 村民李寿(化名)说。
从16日开始,西湖村被划为疫情重要隔离区,大批的武警入村,在村口与每个胡同口都设置了岗哨。
“村民们不许出家门,吃的菜直接由武警送到门口,每天都有医务人员到家里消毒、灭鼠。”李寿告诉《财经》记者。
王姓患者的家位于一条胡同的中间地带,门口两侧各植一棵杏树和梨树,熟透的杏子散落在地上,没人捡拾。紧闭的大门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哭声。
王家的一位邻居在武警撤离时参与了拆除帐篷的工作,他小心翼翼地告诉《财经》记者,“王之所以染病,就是图那几个钱,发现旱獭后把皮剥下来卖钱、把肉喂狗了。一张皮好的能值三五百元钱。” 王某从小就在山中放羊,没有什么文化。
7月17日,玉门市政府办通报称王姓患者在发现一只死旱獭的当晚开始发烧。“这次玉门鼠疫死者是通过旱獭感染病原的。”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动物疫病研究组组长何宏轩证实了这一说法。
鼠疫,是由鼠疫杆菌引起的一种急性烈性传染病。根据传播途径的不同,鼠疫可分为腺鼠疫、肺鼠疫、败血症鼠疫和轻型鼠疫等不同类型,能互相交叉发作。其中,腺鼠疫最常见,肺鼠疫最凶险。 鼠疫的传染源为被鼠疫菌感染的动物和肺鼠疫病人。主要宿主动物为啮齿类动物和野生食肉动物,如:灰旱獭、红旱獭、喜玛拉雅旱獭和长尾黄鼠等。
鼠疫患者如不及时治疗死亡率相当高。若抢救及时、方法得当,绝大多数患者能够治愈并且不留后遗症。在专业人员指导下,一般肺鼠疫治疗持续用药三天到五天后,根据患者体温,全身和局部症状好转情况逐渐减量,在各种症状消失且经实验室检查各项指标呈阴性后方可停药。 对于此次疫情中病人抢救无效死亡,何宏轩分析,从患者生前的病史和症状看,患者王某感染的鼠疫应为原发性肺鼠疫,且为急性感染者,“患者在发烧后未能及时前往医院救治,从而延误了医治的最佳时间”。
肺鼠疫潜伏期多是数小时到三天,患者会喷射出大量粉红色泡沫痰或鲜红色痰,出现剧烈胸痛、咳嗽、呼吸急促、心力衰竭死亡。
王姓患者70多岁的叔父告诉《财经》记者,7月24日早上解除封锁后,镇上的官员来看望了王的家人,正式把患者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其父亲。王父一个月前刚手术出院,家人一直不忍告知儿子病逝的消息。
防控系统
从周边的戈壁滩上望向玉门市老市区,首先看到的是其工业城的一面:高高耸立的烟囱,错综排列的大型设备,而从地形上看,整个城像建在一座坡度缓和的山坡上。
在老市区,一条小溪贯穿在主干道的一侧。当地居民告诉《财经》记者,溪水来自祁连山,平常市民都用溪水洗车,“今天最好别用,上游的医院正在清洗”。
沿着溪水往上游走,不一会便找到了玉门市第一人民医院老市区分院,这是主要的疫情隔离区。
虽然大门开着,挂号处也有工作人员值班,整个医院里却只有寥寥的两三个病人。
正在带领工作人员打扫卫生的副院长魏丽告诉《财经》记者,医院经历了一场“大战”,现在全体员工正在清理医疗垃圾,“明天营业,重新开张”。
一位医院的老职工称,在整个疫情发生与后期隔离期间,魏丽是疫情得以控制住的关键人物,从病人入院到最后死亡她都参与了,甚至包括抬病人这样的工作。在隔离封锁期间,魏丽几乎成了医院对外的发言人,她既是医生又是隔离观察的对象。
在中国传染病防治法中,鼠疫被列為甲类传染病,是国际性检疫传染病之一,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境卫生检疫法》和《国内交通卫生检疫条例》规定的检疫传染病。
按《传染病防治法》规定,疾病预防控制机构接到甲类、乙类传染病疫情报告或者发现传染病暴发、流行时,应当立即报告当地卫生行政部门,由当地卫生行政部门立即上报当地人民政府、上级卫生行政部门和国务院卫生行政部门。国务院卫生行政部门可以授权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卫生行政部门向社会公布本行政区域的传染病疫情信息。
7月15日晚至16日凌晨,魏丽等值班医务人员已怀疑患者为鼠疫,16日凌晨5时许,甘肃省卫生计生委接酒泉市卫生局疑似鼠疫的报告。
《国家鼠疫控制应急预案》规定,地方鼠疫应急指挥部由相应级别有关政府部门组成,地方各级政府分管卫生工作的负责人担任总指挥,负责本行政区域内应急协调、指挥和处理的决策等。各级医疗机构则是鼠疫应急处理的救治机构。
7月16日,酒泉市启动鼠疫防控应急预案Ⅲ级响应,并成立了酒泉市、玉门市“7·15”疑似鼠疫病情应急指挥部。17日,甘肃省、酒泉市、玉门市三级专家确诊为肺鼠疫。
《传染病防治法》规定,已经发生甲类传染病病例的场所或者该场所内的特定区域的人员,所在地的县级以上地方政府可以实施隔离措施。隔离措施的解除,也由原决定机关决定并宣布。
7月17日,为防止疫情扩散,玉门市划定了玉门市老市区、赤金镇、赤金镇西湖村、疫点牧场四个隔离区,并对与病人有过接触的151人进行封闭式隔离观察。在7月24日零时,玉门市政府解除了鼠疫疫区隔离封锁。
《传染病防治法》与《国家鼠疫控制应急预案》的详细规定保证了玉门鼠疫及时、得当的控制。
不过,此次玉门鼠疫感染死亡病例,表明鼠疫防治工作各项措施中“防”的工作仍需完善。“目前,中国针对鼠疫的防疫体系重在对疫源清除,忽略了免疫人群,而提高受威胁人群对鼠疫的抵抗力恰恰是防疫最重要的一方面。” 何宏轩认为,清除各类疫源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加强疫源地群众预防传染病的健康教育,倡导文明健康的生活方式,提高公众对传染病的防治意识和应对能力。
“防”字当头
作为一种古老的疾病,鼠疫具有极高的病死率,曾经在人类历史上造成巨大的死亡惨剧。14世纪欧洲鼠疫,导致这片大陆约一半的人死亡,鼠疫甚至改变了当时欧洲的历史。
如今,鼠疫在全世界大范围内灭绝,而与中国似乎有着甩不掉的孽缘。
中国鼠疫发病高峰期为1860年至1949年间,其中1890年至1909年达到最高峰。20世纪50年代之后,鼠疫得到了较好的控制,病例的发生均出现在鼠疫自然疫源地,呈散发或较小范围内的暴发,发病率急剧下降,但发生人间鼠疫的危险依然存在。
到了20世纪80年代,鼠疫疫情又重新活跃,90年代疫情明显上升,1981年至2000年青海、新疆、西藏、甘肃、四川、广西、贵州、云南和内蒙古九省(区)发生人间鼠疫699例。
近十几年来,国内几乎每年都会发生一两起人间鼠疫疫情,几十起动物鼠疫疫情。
资料显示,历史上鼠疫流行区包括21个省区的638个县(旗、市),主要分布在东北、华北、西北、青藏高原、东南沿海和滇南等地区。
目前,中国有11个鼠疫疫源地,多数分布在西北、西南,尤其是青海、西藏、新疆等地区。东部达乌尔黄鼠鼠疫、南方家鼠鼠疫疫源、西部旱獭鼠疫疫源地、内蒙古中西部地区的长爪沙土鼠疫源地。
何宏轩分析,甘肃省存在青藏高原喜马拉雅旱獭和黄土高原阿拉善黄鼠两种类型的鼠疫自然疫源地,主要的疫源动物是鼠疫自然疫源地的青藏高原喜马拉雅旱獭。甘肃鼠疫自然疫源地发生人感染鼠疫的情况,多数为患者捕猎或食用旱獭。
为防止引发鼠疫,有关部门规定严禁在鼠疫疫区猎捕、贩运旱獭。
食用旱獭在当地颇有传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粮食短缺时,旱獭成为了当地民众的口粮,而直到八九十年代这个习惯仍被保持。虽然当地政府部门大力宣传旱獭携带病毒的风险,严禁民众捕猎、接触旱獭,可仍未能使一些村民警觉。旱獭毛皮价高,这成为村民直接捕猎旱獭的原因之一,也给鼠疫袭击人体创造了条件。
“鼠疫防治,重在防。”在鼠疫的传播途径中,啮齿类动物和跳蚤是关键环节,通过改善卫生条件,消灭那些曾和老鼠生活在一起的跳蚤是抑制鼠疫传播的重要手段。
中国针对鼠疫的防治策略是“灭鼠拔源”,即对鼠疫的主要储存宿主实施毁灭性打击, 逐一停止鼠疫自然疫源地的存在, 逐步解除鼠疫对人类的威胁。
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采用的是“灭蚤为主”的策略。中国疾控中心传染病预防控制所鼠疫研究室主任夏连续曾表示,中国在灭蚤理论和方法的研究方面还很落后。如果灭蚤的效果好,可以从根本上改变目前旱獭地区捕猎禁而不止、管理形同虚设、人类感染鼠疫年年发生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