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对于在国外打工还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2000年我快要出国的时候，电视里正在热播《我们的留学生活——在日本的日子》，我就把它当记录片来看了。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个留学生打工疲倦到耳朵都听不见了，回家一开门就倒在了地上。后来，生活再怎么艰难我都能承受下来，就是因为我总是想起那个镜头，我告诉自己总还没有辛苦到失聪、失明的地步。另外一个启发我的镜头是一个留学生吃猪肉蘸酱油吃得津津有味。当然我是不吃猪肉蘸酱油的，猪肉多贵啊，我吃炝莲花白。莲花白，北方叫做包菜，英文叫Cab—bage。这东西不像其它的菜，那么一大捆只能炒出一小盘。莲花白是个好东西，它不怎么缩水，切一小块可以炒出一大盘。炝莲花白易炒，好吃，最主要是省钱。我不打工的时候就天天炒这道菜，炝莲花白的水平渐臻炉火纯青。
　　还是接着说打工吧。来来中餐馆是我的大本营，在美国餐馆和国内餐馆打工最大的区别就是，在这儿，服务生是靠小费吃饭的。我们几乎没有底薪，如果客人不给小费，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这注定了我们比月薪稳定的蓝领阶层更计较，更不安，我们眼中看到的往往不是客人，而是这个客人所代表的几块小费。比女口说，我们会如此交谈：“那个五块钱的鸡炒面老太太来了”——这老太太出手很大方，一次小费给五块，而且每次都点鸡炒面。“这桌是铁匠，别理他们”——“铁匠”是行话，意思是“不给小费的人”。来来中餐馆的制度是服务生平分小费，每一桌客人走后，我们就会派一个人去收桌子，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冲我们比划出一个数字。一块钱，两块钱，还是没有钱。一客一元小费是正常的，超过了就是好人，少了就是坏蛋。
　　不给小费的人会在我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拿L的话来讲，不给小费的人“化成灰都认得出来”。我们熟悉常客，所以很多人一进门我们对他的服务态度就已经定位了。我还记得刚刚打工的时候跟着一个马来西亚男服务生做学徒，他提着水壶飘过一桌客人，客人举着喝干的水杯问他，“你可以给我加点水吗?”马来西亚男生头一扬，高傲地吐出一个字，“不”。他还算是不错的了。以前有个马来西亚女孩更损，她会高高兴兴地把“铁匠”的水杯拿回来，高高兴兴地加满水，再高高兴兴地把我们擦了几十张桌子的乌漆抹黑的抹布放进水杯里泡一会儿。有的客人喜欢把小费藏在糖包里啊盐罐子下面啊，我时常为他们捏一把冷汗。他们简直不知道此举的后果有多严重。某位名人说得对，你得罪谁都行，千万别得罪餐馆里面的服务生。
　　在餐馆打工五年，我各方面的素质都得到了显著提高。第一是吃得好，因为是在自助餐餐馆打工，吃饭的时候就去餐台随便拿，大鱼大肉让我们吃得满嘴流油，有效弥补了我平日顿顿炝莲花白造成的营养不良。来来中餐馆的炸春卷因为油太多了，淑女们都先用餐巾纸把春卷的油给吸净了再吃。我比较傈悍，从来都是狼吞虎咽，任油流了一下巴，甚至流到胳膊肘都不管。他们总是说我吃春卷的镜头可以拿去做广告，仿佛春卷美味到了可以拼将性命的地步。我比谁都清楚春卷的馅是墨西哥人用脚踩着挤干水分的，炸春卷的油是几个礼拜没有换过的，更不要说肉是放了多少个月的，但除了闭上眼睛吃下去，我别无选择。
　　第二个好处是身体得到了有效锻炼。我第一次打工是在学校的汉堡王快餐店做收银员。汉堡王就是偶像剧《流星花园》里女主角杉菜打第二份工的地方。我站了一个小时就受不了了。我跟经理说我不行了，他问我站了多久，我说一小时，他说欧买嘎，(oh，my god!)后来我几乎天天站十三个小时，回想我刚来时的身体状况，我也只能说oh，my god!那时候还有人建议我天天锻炼身体，我就直直地瞪着别人看，我一天到晚在餐馆里面绕过来绕过去地走十三个小时还不够哇?我鞋子都穿破N双了!
　　我每次看到那些花钱去健身房运动的人就偷着乐。他们要锻炼的肌肉我都锻炼到了，不但不花钱，别人还倒给我钱。论腿部肌肉，后来有人说我腿部肌肉硬得跟石头一样；论臂力，打工两年我就可以一个人一次提四桶冰——麦当劳里的饮料机一半的大小就大概是四桶冰的体积，我还可以扛五加仑的可乐，我当初连挪一下这个五加仑的箱子都挪不动，现在可以随随便便扛着它到处走。所以说只要勤学苦练，肺活量几乎为零的我也可以变成餐馆里最强壮的女人。
　　在餐馆打工顺便把指力也练了，我想再打个三五年的工我可能连一阳指都练成了。水滴石穿，秘诀就在拿水杯这个动作上。餐馆里面的最高纪录是两只手拿七个杯子，而且好几个男生都练到了这种境界。不要忘记，这可是装满水的玻璃杯，分量不轻。
　　还锻炼了什么?平衡力。我上次回国的时候特别观察了一下国内餐馆里那些收盘子的小姑娘们，她们一般都是把盘子重叠起来，然后端着这摞盘子回去。这样效率不高，如果跟这样收盘子的人一起打工，我们这些老手是会气得咬牙切齿的。正确的方式应该是，把左手手臂伸出来放在胸前，像打扑克牌那样把几个大盘子展开捏住或摊在手掌上，然后右手把另外几个大盘子交错排在手臂上。这样一只手臂就提供了一个很大的堆盘子的平台，然后再把其他的盘子交错堆起来。如此，一次拿几十个盘子不成问题。我总是把一手臂的盘子几乎堆满上半身，客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觉得打工就跟在耍杂技似的，其乐无穷。
　　把杯子、碗、盘打碎了要不要赔，这是一个大问题。很多人可能以为我们是在“耍杂技”的时候把东西打碎的。其实不然，“耍杂技” 的时候因为肩负重任，警惕性一般比较高，失败率反而很小。很多时候，好好的杯子一掺水，“砰”一声就裂了，原因是店里生意太好，刚刚才在滚烫的热水里洗过的杯子马上就要拿出来用，倒上冰水。老板总是很心疼地看着橱里的杯子越来越少，脸上的表情跟死了儿子似的。他有时候会怪罪到我们服务生和厨房里洗碗的墨西哥人身上，好像我们很乐意打破东西似的。其实他是对的，我们真的很乐意打破东西，老板把我们剥削得太狠了——墨西哥人有洗不完的刀叉、碗盘和杯子，他们洗啊洗啊；趁老板一个不注意，当啷就把刀叉丢垃圾箱里去了。
　　其实，服务生还不是最低级别的员工，比服务生待遇更差的是Bus Boy，推车男孩，其实就是推着小车收盘子的。一般刚刚来餐馆打工的人都是从Bus Boy做起，做得好了才能升为服务生。来来中餐馆的老板不愿另外给Bus Boy开薪水，就规定他们的工钱从服务生所得的小费中扣除，这就让服务生也有了理由期负他们。我做Bus Girl的时候，有一个女服务生就要么冷嘲热讽，要么就死活不理我。有时候经理还追出来骂，说我动作太慢；然后我就跑着干，经理又追出来骂，说我动作太快，把客人弄紧张了，于是我就只有很茫然。
　　认识一个Bus Boy，是四川老乡，挺老实的一个男孩子，干活也很卖力。餐馆高峰期的时候他把一大叠盘子放进推车里时打碎了一个，恰巧被老板撞见，老板就骂他，说一个盘子赔十块钱。这男孩当时脸刷地一下就白了。要知道他拼死拼活打一晚上工才挣十五块钱。我想他的心可能在那一瞬间跟盘子一样四分五裂了。我过去跟他说没事的，继续收盘子，老板就骂我。我不生气，我习惯了。我看过好几个被服务生和经理骂得背过身去抹眼泪的Bus Girl。我在餐馆打了五年工，只有一次没忍住眼泪，我是多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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