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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的这只金碗，是从一座坟墓里挖出来的。至于它是怎么进入那座坟墓的，那是后话。
在说金碗之前，我先说说自己，算是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叫张开弓，男，四十四岁，农民，家住油菜坡。实际上我不是油菜坡的人，原来住在一个名叫天坑垭的地方，五年前才搬到这里。我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是从老温手里买过来的，老温外出打工发了点儿小财，就在油菜坡脚下的公路边建了一栋新砖房，然后就把这栋旧瓦房卖给了我。我的名字是我爹取的，有点儿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意思。我爹读过几句书，也算是喝过墨水的人。不过他那几句书等于是白读了，一生都没发过财。所以不说他了，还是抓紧时间说金碗。
那座坟在我家猪栏后面的空地上，看上去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坟包，谁也想不到里面会藏着一只金碗。这座坟虽然在我家附近，可我却不知道坟里埋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座坟归谁家管。逢年过节，其他的坟都有人去放鞭炮烧纸，而这座坟却从来不见有人来祭奠，很有点儿孤坟野鬼的味道。
我家只有一个猪栏，只能喂一头猪。那天，我突发奇想，想再建一个猪栏，这样就可以喂两头猪了。我家经济上有些困难，当初买这栋房子时还欠老温五千块钱，至今没能还上，老温隔三岔五找我要，简直像个催命鬼。我想，如果多喂一头猪，就能多卖一些钱，这样一来就有可能早点儿把那五千块钱还给老温。
因为要新建猪栏，我就打起了旧猪栏后面那块空地的主意。那座坟正在空地的中间，要想在这里建猪栏就必须把这座坟挖掉。按说，坟是不能随随便便挖的，但考虑到这座坟没人管，心想挖了也就挖了。
我这个人从小胆大包天，小时候放牛时动不动躺在别人家的坟墓上睡觉，应该说是一个不怕鬼的人。但是，那天我去挖坟，只挖了几锄头就觉得心里发抖，感到十分恐惧，生怕一锄头挖出一头鬼来。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刘多。我想请刘多来帮我一起挖坟。心想，有个伴儿我就不怕鬼了。
刘多住的地方离我很近，他的房子和我的房子中间只隔着一块油菜地，我们差不多可以说得上是邻居。刘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有时候精得像鬼，有时候憨得像猪，有时候随和得不得了，有时候固执得要死，有时候大方得可以把裤子脱给你穿，有时贪婪得可以连命都不要。那天我去请刘多时，他刚从老垭镇上卖了黑木耳回家，身上的背篓还没放下呢。刘多原来经济上也不怎么样，比我强不了多少。但近两年，刘多种植黑木耳发了财，据他自己说已在信用社存了五千块。我这个人嫉妒心比较强，见不得别人发财，说实话，我都有点儿眼红他了。
我请刘多帮我挖坟，他开始还有些不愿意，但是，我给他说了几句好话后，他也就答应了。刘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听好话。他的耳根子其实很软，当然心更软，几句好话一听，他就会乖乖地依着你。我这个人其他方面不行，但我会揣摸人。
挖坟那天是一个好晴天，阳光很强烈，如果举头望天，肯定睁不开眼睛。我和刘多是吃过午饭后去挖坟的。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挖，我让他在旁边帮我捡石头。大约挖了十几分钟，我的锄头突然碰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顿时，我的锄头就悬在空中不动了。
我激动不已地对刘多说，刘多你看!刘多顺着我的目光看下去，也一眼看到了那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刘多有时候比较迟钝，他没有像我一样激动。刘多说，这是什么?还有光呢!我说，你快拿起来看看，说不定我们俩要发财了!刘多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马上变得凝重起来。我看见他伸出双手，慢慢地拨开四周的土粒，然后轻轻地捧出了那个东西。我赶紧蹲了下去，用颤抖的声音问刘多，这是什么?刘多满脸通红地说，好像是个金碗啊!
一挖出金碗，我就再没心思接着挖坟了。到了这个时候，什么猪栏呀，猪啊，全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朝刘多伸出双手说，快给我看看!刘多没马上把金碗递给我，他愣愣地看了我好半天，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开弓，这金碗也有我一份!我淡淡一笑说，看你说的，本来就是我们两个挖出来的嘛!听我这么一说，刘多才把金碗给我看。
这只金碗不大，只比拳头大一点，很厚，也很重，散发出菊黄色的光芒。我一边看一边感叹说，真是一只金碗呢!我欣赏金碗时，刘多一直将头伸在我面前，两眼明晃晃地盯在金碗上。我说，看来我们真要发财了!刘多颤着声音说，岂止是发财?没准要发大财呢!一听刘多这话，我禁不住暗自笑了一下，心想，盼望发财的人不止我张开弓一个啊!
我接下来问刘多，你估计它能值多少钱?刘多想了想，摆摆头说，说不准。过了一会儿，刘多问我，你说它值多少钱?我有些傻乎乎地说，估计值千把块刘多使劲地摇头说，如果真是金碗，怎么只值千把块呢?至少也值一万!我犹豫了一下说，应该不会是假的吧，刘多半眯着眼睛说，应该是真的。我过了一会儿说，要是能请个专家鉴定一下才好，一看是不是真的，二看能值多少钱。刘多马上说，是啊，有个专家鉴定就太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眼珠一转想到了刘多的表哥。我这个人脑子灵活，常常能在一些节骨眼儿上想起什么来。刘多的那个表哥在武汉工作，好像还是个大学教授。他的母亲和刘多的父亲是一个妈生的，他们的关系很亲。他曾经到刘多家里来过，我见过他一面，还在刘多家里陪他吃过饭。在我的印象中，刘多的表哥为人很厚道，心肠也好，虽然是个大知识分子，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刘多的表哥还特别大方，有一次刘多的母亲因病住院，他听说后一次就寄了两千块钱。
我对刘多说，你不是有个表哥在武汉吗?我们去找他一趟吧，请他帮忙找个专家看看!刘多一听，连拍了几下脑门儿说，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呢!
刘多有他表哥的名片，他很快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他表哥打了电话。说明情况之后，他表哥在电话那头说，你们来吧，我可以找个专家帮你们鉴定。如果是真的，那当然好：如果是假的，我请你们吃住，还给你们出往返路费，只当是我请你们到武汉来旅游了一次!听刘多表哥这么一说，我和刘多决定立即就带上金碗去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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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用一只黑提包拎着金碗出门的。黑提包是刘多的，为了保密和安全，我先用我老婆的一件秋衣把金碗包紧，接着又在秋衣外面套了一个塑料袋，最后把塑料袋放入黑提包。黑提包上装有拉链，我还给拉链上了一把锁。
刘多知道我手头紧，就主动把他刚卖黑木耳得的八百多块钱带在了身上。我对他说，路上的开销你先记着，咱们俩二一添作五，等到金碗变了钱，我一分不少地数给你!刘多说，只要这只金碗是真的，一切都好说!
临行之前，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对刘多说，如果你表哥问这只金碗是怎么来的，你千万不能说是我们在坟墓里挖出来的。刘多不解地问，为什么?我说，挖坟就是盗墓，这是犯法的，金碗要没收不说，人还要坐牢呢!再说了，别人 要是知道我们没花钱就得到了这只金碗，那买主就会拼命给我们压价!刘多于是有些紧张地问，开弓，那我该怎么对我表哥说，我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就说是咱们俩花一万块钱从别人手里买的。刘多毫不犹豫地说，行，我记住了!
我们去武汉，要到老垭镇上坐长途客车。那天有点儿不巧，我们赶到镇上时，开往武汉的那趟班车已开走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在镇上待上一夜。
我也有一个表哥，正好在老垭镇上做事，不过我的表哥远远比不上刘多的表哥，他是一个生意人，虽然开的是仔猪交易行，但他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发财就行。那天为了省几个住旅社的钱，我就和刘多住到了我表哥家里。表哥的好奇心有点儿强，听说我们要去武汉，就问我们去武汉干什么。我说去卖点儿货，他就打破沙锅问到底，问我们去卖什么货。想到表哥也不是外人，我就把金碗的事对他实话实说了。
真没想到表哥的嘴会那么长，一个大男人，简直像个长舌妇。那天晚上，我们在表哥家刚吃完饭，住在表哥对门的那个男人突然敲门进来了。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的样子。他一进门就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说，听说你们有一只金碗，能不能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刘多一听，马上显出不高兴。我也对表哥有点儿不满，当场埋怨说，表哥怎么能到处去说呢?表哥顿时有些尴尬，红着脸说，对不起，住在对门的邬先生是个收藏家，所以我就多了一个嘴。邬先生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我喜欢收藏一些古玩。表哥这时又多嘴说，你们可以让邬先生帮忙看一眼嘛，他也是识货的，如果他看上了想买下收藏，你们也不必千里迢迢去武汉呀!
我觉得表哥的这个提议很好，如果邬先生真能买下金碗，我们不仅可以省下一趟路费，还可以把钱早点儿弄到手。我扭头看了刘多一眼，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我不便一个人做主。刘多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说，邬先生既然这么想看看，那就让他看一眼，但一定要为我们保密，出了这房子就不能说金碗。邬先生赶紧接话说，那是当然!
上午一进表哥的家，我就把金碗藏在了表哥卧室的床下。当我从表哥卧室拎出那个黑提包时，刘多慌忙对我说，开弓，你先别忙着打开。他说着就快步走到窗前，迅速去放那块卷上去的窗帘。直到窗帘彻底放下来后，刘多才对我说，你可以打开了。我一层一层地剥着，当我把金碗从我老婆的秋衣里取出来时，那个邬先生突然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放大镜。我小心翼翼地把金碗递给邬先生。邬先生接过后退到沙发上坐下来，将它放在眼前仔细地瞅。过了一会儿，他又用放大镜看。大约看了十几分钟，邬先生抬头对我们说，货是真的，可以说它是一只金碗!刘多一听，顿时就激动异常，两眼闪着红光。我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可是，我的话音还没落下，邬先生又说话了。他咳了一声说，但这只金碗不是很值钱。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我和刘多的头上，我看见刘多打了个哆嗦。我自己也感到有点儿头晕。稍微平静下来后，刘多问邬先生，是真货为什么不值钱?邬先生一边收放大镜一边说，这种金碗出土得多，不稀奇，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嘛!我忙问，那邬先生认为这只金碗能值多少钱?邬先生浅浅地一笑说，这要看收藏家的兴趣了，如果是我，最多出一千块钱!
表哥一直坐在一旁沉默着，好像不关心我们的事情。这时，他却说话了。表哥说，开弓，你们干脆卖给邬先生算了，去武汉说不定还卖不到一千呢。邬先生用手指着表哥的鼻头说，你算是说对了，这只碗到了武汉绝对卖不出一千块!
表哥和邬先生的话让我显得有些不安，我迅速地转着脖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把眼睛落在了刘多脸上。我发现刘多表现得比我沉着，他镇定自若，好像没听见我表哥刚才说的话。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也不转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我看了他好一会儿，他居然不理睬我。
我这个人有那么一点儿急功近利，很想把金碗卖给邬先生算了。刘多却好半天一声不响，简直快把我急死。过了一会儿，我只好主动问，刘多，你觉得我表哥的建议如何?刘多冷冷地问，什么建议?我说，他让我们一千块钱把金碗卖给邬先生。刘多苦笑一下问我，你的意见呢?我说，我觉得可以，卖一千我们每人可以得五百，应该知足了!刘多却说，我不同意，我不相信这只金碗只值一千!我说，那你想怎么样?刘多说，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去武汉找我表哥，它在老垭就能值一千，我想它在武汉少说也值一万!我想了想说，你的想法也有道理，但是，如果真的在武汉卖不到一千块呢?刘多说，不管怎么样，也得去武汉试试。万一不行，我们再回来卖给邬先生收藏也不迟。邬先生却说，哈，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们今天不愿意卖给我，以后五百卖给我我都不要了!
我顿时急了，便央求刘多说，卖吧卖吧，一千也不少，钱还是早到手早放心!刘多却固执地说，我不卖!
就在我们的意见发生分歧的时候，表哥出了一个主意。他对我说，刘多不卖，那你就只卖你’那一半嘛!我有点儿迷惑地问，就一只碗，一半怎么卖?难道砸成两半吗?表哥说，你真笨，让刘多给你五百块钱，不就等于你把你的一半卖了吗?我一听终于明白了，于是扭头看着刘多。刘多说，你真想卖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你同意，我就卖，主要是我家太穷，急着花钱呢!刘多十分爽快地说，那好，我给你五百，从此这只金碗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它卖多卖少与你再无关系!我给他点点头说，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刘多做事麻利，他很快起身进了表哥的卧室。我知道他是给我拿钱去了，他出门前将钱装在了内裤口袋里，所以要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才能把钱掏出来。刘多果然去给我掏出了五百块钱。我伸手接钱时，手有些发抖。接过钱后，我说，对不起，刘多!刘多说，没什么对不起的，只是将来你别后悔就行，当然更不能找我的麻烦!我说，这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就是这个金碗将来卖上一万我都不找你!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的确发自肺腑。
刘多给我付钱后，迅速从邬先生手上收回了那只金碗。他按照我原来的样子把它层层包好，然后像女人抱孩子一样把它抱在自己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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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从我表哥那里出来后，我和刘多按说就该分手了，他拎着他的金碗去武汉，我揣着卖金碗的五百块钱回油菜坡。但是，走到要分手的地方时，刘多却叫住了我。他诚恳地对我说，开弓，你还是陪我去武汉吧，这么远的路程，还是有个伴儿才好。再说，我又拎着这么个金东西，个人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我没有马上表态，脸上露出了一种左右为难的表情。刘多见我不语，又说，如果你怕耽搁时间，到时我付你工钱，吃住除外，三十块钱一天怎么样?既然刘多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心甘情愿地与他同行。
刘多的表哥真是个好人。我们还没到，他就等在车站了。我们一到出站口就看见了他，他站在栏杆外面对着我们使劲地招手。在车站门口， 我们碰到了一个叫花子，他伸着一只破碗向人讨钱，很多人都不理他，一看见他就皱着眉头匆匆走开，只有刘多的表哥同情他，伸手就掏出十块钱放在叫花子的碗里。看到这样一幕，我心里热乎乎的。
刘多的表哥一看就是个发了大财的人，他私人还有小轿车呢。那天他亲自开车去接我们，把我们直接从车站接到了宾馆，原来他早已在宾馆里为我们订好了房间。我和刘多都是第一次住宾馆，我们感到像是进了皇宫一样。一进入房间，刘多就把黑提包往床下塞，但宾馆的床不像我们油菜坡的床，他塞了半天也塞不进去。他表哥已猜出里面装的是金碗，就笑笑说，你不必藏了，没有人来偷来抢。刘多显得有点儿难为情，随手将黑提包放在了床上。我以为刘多的表哥也会像我的表哥那样对金碗感兴趣，心想他也许还要我们拿出来让他看一眼呢，但他没有这样，并且连问都不问一声。他好像对金碗一点儿也不关心。
不过，刘多的表哥对我们还是很热情的，听说我们还没吃饭，便马上把我们带到了楼下的餐厅，还给我们点了很多菜，有肉有蛋，还有鱼有虾，我们以前过年都没吃过这么好的。吃罢饭出来，他又把我和刘多领到了一家服装店，硬要给我们买身儿衣裳。刘多不讲客气，马上就选了一套。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我不要。但刘多的表哥却不依，非要给我买一套不可。我和刘多换上新衣裳出来，简直变成了两个新郎。
刘多的表哥当天还要回到大学里去上课，就安排我和刘多在宾馆的房间里休息，还说晚上要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吃饭。他连第二天的活动都为我们安排好了，说上午请一个古玩专家来看看金碗，然后就带我们去玩黄鹤楼。一听说要看黄鹤楼，我心里还真有点儿激动，小时候听我爹说起过它，他说，武汉有个黄鹤楼，半截插在天里头!我很早就想去看一眼黄鹤楼了。
次日上午九点钟，刘多的表哥把一个戴礼帽的人领到了我们住的地方。他说这个人姓聂，是省博物馆的研究员，让我们喊他聂老师。刘多的表哥把聂老师带来后就转身走了，他说他要去什么地方做一个报告，等报告结束后再来宾馆。
聂老师五十多岁，长得白皮嫩肉，两只手长长的细细的，看上去像一个女人，有一个手指上还戴了戒指。刘多的表哥一走，他就要刘多把金碗拿出来让他过目。刘多缓缓地打开黑提包，轻轻地扯掉塑料袋，慢慢地解开我老婆的秋衣，然后双手将金碗送到聂老师的面前。
聂老师接过金碗，正反看了一眼。他仅仅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移到了刘多的脸上。刘多笔直地站在聂老师面前，双手贴着裤缝垂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聂老师的嘴，连呼吸都憋住了。聂老师默默地看了刘多好半天，然后有点儿不忍心地说，假的!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刘多听清了聂老师的话。我看见他先是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便像一个患了软骨病的人，渐渐地瘫软下去。幸亏这只碗已经与我无关了，所以我听到这个结果后还算是比较平静。刘多坐在地上，脸一下子白得像纸，嘴唇变得乌黑，目瞪口呆，看上去吓死人。聂老师也被他吓住了，忙问，你不会有什么事吧?刘多不说话，那样子完全像个傻瓜。
聂老师很快走了。出门之前，聂老师对我说，你好好照顾他一下!我说，好的，你放心地走吧!聂老师刚出门，刘多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摇头晃脑，眼泪横飞，伤心极了。
我这人虽然平时心有点儿狠，但一听到哭声还是有些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刘多。有那么一刹那，我曾想过把他付我的那五百块钱还给他，但我最终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我主要是想到他这几年挣了不少钱，经济上远远超过了我，况且我还欠老温五千块钱的房款呢!我只有口头劝他别哭，让他想开点儿。我还劝他从地上起来，说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坐在地上哭多不好!但刘多压根儿不听我的劝，仍旧坐在地上哭。
刘多的表哥来宾馆时，刘多还在哭。他这会儿比刚才哭得还要伤心，腔低，音尖，调子长，像唱歌一样，有一种感染力，连我听了也想跟着哭。刘多的表哥踏着刘多的哭声走到刘多面前，望着刘多的泪脸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嗨，金碗的真假我早就料到了，也料到你可能会哭，可我压根儿没料到你会哭成这个样子。刘多看见他表哥来了，多少有些怕羞，加上他表哥这么讽刺他，他便把号啕大哭改为小声抽泣了。
刘多的表哥从这个时候才开始关心金碗，他问，碗是从哪儿来的?刘多还没有哭傻，他按照我当初教他的回答说，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他表哥又问，花多少钱买的，刘多愣住了，过了许久才说，花了一万哪!接着又补充说，把我几年卖黑木耳的钱全搭进去了!他说完又忍不住号啕起来。
刘多的表哥听后叹息了一声，然后就使劲地摆头，好像他的头上落满了雪花，必须马上摆下来。他一边摆头一边转过身去，什么话没说就出了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刘多的表哥又回来了。刘多这时还坐在地上抽泣。我开始三番五次要拉他起来，他却赖在地上不动。后来我发现地上铺着软绵绵的地毯，又那么干净，觉得他坐在上面也挺舒服的，就再没去拉他了。
刘多的表哥快步走到刘多旁边，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说，起来吧，起来吧，你的金碗我买了!
刘多立刻就不哭了，赶紧睁亮一双泪眼看着他表哥。他看上去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我突然也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也睁大眼睛瞅着刘多的表哥。我的眼睛睁得比刘多的还大，可能比鸡蛋小不了多少。
刘多的表哥这时从包里抽出了一叠钱，递到刘多的手边说，这是一万块，你收好!以后再也不要干这种傻事了!一见那叠红彤彤的票子，我一下子就迷糊了，觉得真是在做梦。
刘多没马上接钱，他有些疑惑地问，这碗是假的，你买它干什么?
刘多的表哥想了想说，买下来做个纪念吧。再说，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把几年的血汗钱都赔了!
刘多突然转悲为喜说，表哥真是太好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说着就接过了那叠钱。刘多一拿到钱就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真是麻利，以前我从没看见他这么麻利过。
刘多一起来就把聂老师放在床上的金碗递给了他表哥。然后，他就慌慌张张地朝卫生间跑去。他的样子有点儿像跑肚子。但我知道他不是跑肚子，他是急着要把那一万块钱放进他的内裤口袋。
刘多从卫生间出来时，他的小肚子那里鼓起了一个包，猛一看像怀了孩子的女人。他表哥这时已把那只金碗装进了他手中的包里。我这时看了看表，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刘多的表哥说，你们先休息一会儿，我回家去拿个照相机，然后带你们去黄鹤楼玩。他说完就走了。
刘多的表哥走了，我心里非常欣喜，因为我正想单独跟刘多待一会儿，我突然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刘多的表哥刚出门，我就迫不及待地说，刘多，你应该分五千块钱给我，刨去在老垭镇付过的五百，你至少还要给我四千五。刘多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扯淡!这金碗早已与你没有关系了!我说，本来与我没关系了，可你用了我的点子，这样又和我有关系了!刘多一愣问，我用了你什 么点子?我说，如果你不说这只碗是花一万买来的，你表哥会给你一万吗?所以说你用了我的点子，因此你得分我一半，至少四千五刘多的口才显然不如我，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歪鼻斜眼地问我，要是我不给你分呢?我咬了一下牙齿说，那我就把实情告诉你表哥，让你一分钱也得不到!刘多陡然有点儿慌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刘多停下来指着我的鼻子说，张开弓，算你狠!他说完又去了卫生间。
刘多从卫生间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把钱。他把钱朝我睡的那张床上一扔说，数数吧!我笑着对他说，熟人熟事的数什么数?我朝床上扫了一眼，估计是四千五。
那天晚上，我和刘多很早就上床睡了。黄鹤楼虽然好玩，但玩过回来感到浑身酸疼，比在油菜坡挑一天大粪还累，所以我们就早早地上床睡了。我的瞌睡大，一倒床就睡着了。可刘多却一直没睡着。大约在夜里十一点钟的样子，有人在我床边拍我的肩头，边拍边让我醒醒。我睁眼一看，是刘多站在我面前。他看上去很兴奋，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我奇怪地问，你怎么还不睡?半夜三更的把我拍醒干什么?刘多在我床头坐下来说，开弓，我给你商量个事。我问，什么事?刘多说，你把我分给你的四千五百块钱借我用一下，我一回油菜坡就取了还给你。我愣愣地问，借钱干什么?刘多说，我想把那只金碗再从表哥手里买回来!我一惊说，你疯了?一只假碗，好不容易脱了手，你又买回来干什么?刘多说，我怀疑表哥请的那个聂老师没对我们说实话，金碗肯定是真的，不然我表哥会出一万买了做纪念?我怀疑聂老师肯定跟表哥说了实话的!我反复琢磨这件事，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上了当。所以，我决定再把金碗买回来。我估计，这只金碗的价值绝对不止一万块!
刘多的一番话差点儿让我笑掉了大牙。我觉得他简直是聪明过分了。考虑到他是我的邻居，我也跟着他赚了钱，所以我就不希望他再去做什么蠢事。我劝他千万千万不要异想天开，一定要见好就收，知足常乐。但是，刘多主意已定，他要一条道走到黑，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后来没办法，我只好把四千五百块钱借给了他。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我特地让他给我打了一个借条。
刘多当天晚上就带着一万块钱去了他表哥家。夜里十二点半，刘多回到了宾馆，他又用他那个黑提包把金碗拎回来了。望着刘多花一万块钱买回来的金碗，我真是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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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武汉回到油菜坡的第二天，我就逼着刘多还我那四千五百块钱。不是我性急，主要是卖给我房子的老温又来催我还钱了，我不给钱，他就坐在我家里不走，无可奈何，我只有逼刘多了。因为手上攥着刘多的借条，他也赖不掉账，所以只好乖乖地把他存在信用社的钱取出来还给了我。有了这四千五，再加上刘多在我表哥家付我的五百，正好凑足五千块还清了欠债。
刘多取钱回来还我时，有点儿伤感地对我说，张开弓，我刘多这几年的黑木耳全都是给你种的!我说，谁要你聪明过人的?刘多说，不过我也不后悔，手上抱着一只金碗，还怕将来没饭吃?我听了他这话，心里猛然一弹，觉得有点儿挺对不住刘多的。
金碗的故事到这儿应该可以结束了。但为了首尾呼应，我还是想冒着背骂名的危险补充一句。其实，那只金碗是我放进那座坟墓的。
(选自《滇池》2008年第9期)
我要说的这只金碗，是从一座坟墓里挖出来的。至于它是怎么进入那座坟墓的，那是后话。
在说金碗之前，我先说说自己，算是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叫张开弓，男，四十四岁，农民，家住油菜坡。实际上我不是油菜坡的人，原来住在一个名叫天坑垭的地方，五年前才搬到这里。我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是从老温手里买过来的，老温外出打工发了点儿小财，就在油菜坡脚下的公路边建了一栋新砖房，然后就把这栋旧瓦房卖给了我。我的名字是我爹取的，有点儿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意思。我爹读过几句书，也算是喝过墨水的人。不过他那几句书等于是白读了，一生都没发过财。所以不说他了，还是抓紧时间说金碗。
那座坟在我家猪栏后面的空地上，看上去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坟包，谁也想不到里面会藏着一只金碗。这座坟虽然在我家附近，可我却不知道坟里埋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座坟归谁家管。逢年过节，其他的坟都有人去放鞭炮烧纸，而这座坟却从来不见有人来祭奠，很有点儿孤坟野鬼的味道。
我家只有一个猪栏，只能喂一头猪。那天，我突发奇想，想再建一个猪栏，这样就可以喂两头猪了。我家经济上有些困难，当初买这栋房子时还欠老温五千块钱，至今没能还上，老温隔三岔五找我要，简直像个催命鬼。我想，如果多喂一头猪，就能多卖一些钱，这样一来就有可能早点儿把那五千块钱还给老温。
因为要新建猪栏，我就打起了旧猪栏后面那块空地的主意。那座坟正在空地的中间，要想在这里建猪栏就必须把这座坟挖掉。按说，坟是不能随随便便挖的，但考虑到这座坟没人管，心想挖了也就挖了。
我这个人从小胆大包天，小时候放牛时动不动躺在别人家的坟墓上睡觉，应该说是一个不怕鬼的人。但是，那天我去挖坟，只挖了几锄头就觉得心里发抖，感到十分恐惧，生怕一锄头挖出一头鬼来。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刘多。我想请刘多来帮我一起挖坟。心想，有个伴儿我就不怕鬼了。
刘多住的地方离我很近，他的房子和我的房子中间只隔着一块油菜地，我们差不多可以说得上是邻居。刘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有时候精得像鬼，有时候憨得像猪，有时候随和得不得了，有时候固执得要死，有时候大方得可以把裤子脱给你穿，有时贪婪得可以连命都不要。那天我去请刘多时，他刚从老垭镇上卖了黑木耳回家，身上的背篓还没放下呢。刘多原来经济上也不怎么样，比我强不了多少。但近两年，刘多种植黑木耳发了财，据他自己说已在信用社存了五千块。我这个人嫉妒心比较强，见不得别人发财，说实话，我都有点儿眼红他了。
我请刘多帮我挖坟，他开始还有些不愿意，但是，我给他说了几句好话后，他也就答应了。刘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听好话。他的耳根子其实很软，当然心更软，几句好话一听，他就会乖乖地依着你。我这个人其他方面不行，但我会揣摸人。
挖坟那天是一个好晴天，阳光很强烈，如果举头望天，肯定睁不开眼睛。我和刘多是吃过午饭后去挖坟的。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挖，我让他在旁边帮我捡石头。大约挖了十几分钟，我的锄头突然碰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顿时，我的锄头就悬在空中不动了。
我激动不已地对刘多说，刘多你看!刘多顺着我的目光看下去，也一眼看到了那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刘多有时候比较迟钝，他没有像我一样激动。刘多说，这是什么?还有光呢!我说，你快拿起来看看，说不定我们俩要发财了!刘多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马上变得凝重起来。我看见他伸出双手，慢慢地拨开四周的土粒，然后轻轻地捧出了那个东西。我赶紧蹲了下去，用颤抖的声音问刘多，这是什么?刘多满脸通红地说，好像是个金碗啊!
一挖出金碗，我就再没心思接着挖坟了。到了这个时候，什么猪栏呀，猪啊，全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朝刘多伸出双手说，快给我看看!刘多没马上把金碗递给我，他愣愣地看了我好半天，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开弓，这金碗也有我一份!我淡淡一笑说，看你说的，本来就是我们两个挖出来的嘛!听我这么一说，刘多才把金碗给我看。
这只金碗不大，只比拳头大一点，很厚，也很重，散发出菊黄色的光芒。我一边看一边感叹说，真是一只金碗呢!我欣赏金碗时，刘多一直将头伸在我面前，两眼明晃晃地盯在金碗上。我说，看来我们真要发财了!刘多颤着声音说，岂止是发财?没准要发大财呢!一听刘多这话，我禁不住暗自笑了一下，心想，盼望发财的人不止我张开弓一个啊!
我接下来问刘多，你估计它能值多少钱?刘多想了想，摆摆头说，说不准。过了一会儿，刘多问我，你说它值多少钱?我有些傻乎乎地说，估计值千把块刘多使劲地摇头说，如果真是金碗，怎么只值千把块呢?至少也值一万!我犹豫了一下说，应该不会是假的吧，刘多半眯着眼睛说，应该是真的。我过了一会儿说，要是能请个专家鉴定一下才好，一看是不是真的，二看能值多少钱。刘多马上说，是啊，有个专家鉴定就太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眼珠一转想到了刘多的表哥。我这个人脑子灵活，常常能在一些节骨眼儿上想起什么来。刘多的那个表哥在武汉工作，好像还是个大学教授。他的母亲和刘多的父亲是一个妈生的，他们的关系很亲。他曾经到刘多家里来过，我见过他一面，还在刘多家里陪他吃过饭。在我的印象中，刘多的表哥为人很厚道，心肠也好，虽然是个大知识分子，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刘多的表哥还特别大方，有一次刘多的母亲因病住院，他听说后一次就寄了两千块钱。
我对刘多说，你不是有个表哥在武汉吗?我们去找他一趟吧，请他帮忙找个专家看看!刘多一听，连拍了几下脑门儿说，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呢!
刘多有他表哥的名片，他很快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他表哥打了电话。说明情况之后，他表哥在电话那头说，你们来吧，我可以找个专家帮你们鉴定。如果是真的，那当然好：如果是假的，我请你们吃住，还给你们出往返路费，只当是我请你们到武汉来旅游了一次!听刘多表哥这么一说，我和刘多决定立即就带上金碗去武汉。
2
我们是用一只黑提包拎着金碗出门的。黑提包是刘多的，为了保密和安全，我先用我老婆的一件秋衣把金碗包紧，接着又在秋衣外面套了一个塑料袋，最后把塑料袋放入黑提包。黑提包上装有拉链，我还给拉链上了一把锁。
刘多知道我手头紧，就主动把他刚卖黑木耳得的八百多块钱带在了身上。我对他说，路上的开销你先记着，咱们俩二一添作五，等到金碗变了钱，我一分不少地数给你!刘多说，只要这只金碗是真的，一切都好说!
临行之前，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对刘多说，如果你表哥问这只金碗是怎么来的，你千万不能说是我们在坟墓里挖出来的。刘多不解地问，为什么?我说，挖坟就是盗墓，这是犯法的，金碗要没收不说，人还要坐牢呢!再说了，别人 要是知道我们没花钱就得到了这只金碗，那买主就会拼命给我们压价!刘多于是有些紧张地问，开弓，那我该怎么对我表哥说，我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就说是咱们俩花一万块钱从别人手里买的。刘多毫不犹豫地说，行，我记住了!
我们去武汉，要到老垭镇上坐长途客车。那天有点儿不巧，我们赶到镇上时，开往武汉的那趟班车已开走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在镇上待上一夜。
我也有一个表哥，正好在老垭镇上做事，不过我的表哥远远比不上刘多的表哥，他是一个生意人，虽然开的是仔猪交易行，但他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发财就行。那天为了省几个住旅社的钱，我就和刘多住到了我表哥家里。表哥的好奇心有点儿强，听说我们要去武汉，就问我们去武汉干什么。我说去卖点儿货，他就打破沙锅问到底，问我们去卖什么货。想到表哥也不是外人，我就把金碗的事对他实话实说了。
真没想到表哥的嘴会那么长，一个大男人，简直像个长舌妇。那天晚上，我们在表哥家刚吃完饭，住在表哥对门的那个男人突然敲门进来了。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的样子。他一进门就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说，听说你们有一只金碗，能不能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刘多一听，马上显出不高兴。我也对表哥有点儿不满，当场埋怨说，表哥怎么能到处去说呢?表哥顿时有些尴尬，红着脸说，对不起，住在对门的邬先生是个收藏家，所以我就多了一个嘴。邬先生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我喜欢收藏一些古玩。表哥这时又多嘴说，你们可以让邬先生帮忙看一眼嘛，他也是识货的，如果他看上了想买下收藏，你们也不必千里迢迢去武汉呀!
我觉得表哥的这个提议很好，如果邬先生真能买下金碗，我们不仅可以省下一趟路费，还可以把钱早点儿弄到手。我扭头看了刘多一眼，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我不便一个人做主。刘多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说，邬先生既然这么想看看，那就让他看一眼，但一定要为我们保密，出了这房子就不能说金碗。邬先生赶紧接话说，那是当然!
上午一进表哥的家，我就把金碗藏在了表哥卧室的床下。当我从表哥卧室拎出那个黑提包时，刘多慌忙对我说，开弓，你先别忙着打开。他说着就快步走到窗前，迅速去放那块卷上去的窗帘。直到窗帘彻底放下来后，刘多才对我说，你可以打开了。我一层一层地剥着，当我把金碗从我老婆的秋衣里取出来时，那个邬先生突然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放大镜。我小心翼翼地把金碗递给邬先生。邬先生接过后退到沙发上坐下来，将它放在眼前仔细地瞅。过了一会儿，他又用放大镜看。大约看了十几分钟，邬先生抬头对我们说，货是真的，可以说它是一只金碗!刘多一听，顿时就激动异常，两眼闪着红光。我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可是，我的话音还没落下，邬先生又说话了。他咳了一声说，但这只金碗不是很值钱。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我和刘多的头上，我看见刘多打了个哆嗦。我自己也感到有点儿头晕。稍微平静下来后，刘多问邬先生，是真货为什么不值钱?邬先生一边收放大镜一边说，这种金碗出土得多，不稀奇，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嘛!我忙问，那邬先生认为这只金碗能值多少钱?邬先生浅浅地一笑说，这要看收藏家的兴趣了，如果是我，最多出一千块钱!
表哥一直坐在一旁沉默着，好像不关心我们的事情。这时，他却说话了。表哥说，开弓，你们干脆卖给邬先生算了，去武汉说不定还卖不到一千呢。邬先生用手指着表哥的鼻头说，你算是说对了，这只碗到了武汉绝对卖不出一千块!
表哥和邬先生的话让我显得有些不安，我迅速地转着脖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把眼睛落在了刘多脸上。我发现刘多表现得比我沉着，他镇定自若，好像没听见我表哥刚才说的话。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也不转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我看了他好一会儿，他居然不理睬我。
我这个人有那么一点儿急功近利，很想把金碗卖给邬先生算了。刘多却好半天一声不响，简直快把我急死。过了一会儿，我只好主动问，刘多，你觉得我表哥的建议如何?刘多冷冷地问，什么建议?我说，他让我们一千块钱把金碗卖给邬先生。刘多苦笑一下问我，你的意见呢?我说，我觉得可以，卖一千我们每人可以得五百，应该知足了!刘多却说，我不同意，我不相信这只金碗只值一千!我说，那你想怎么样?刘多说，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去武汉找我表哥，它在老垭就能值一千，我想它在武汉少说也值一万!我想了想说，你的想法也有道理，但是，如果真的在武汉卖不到一千块呢?刘多说，不管怎么样，也得去武汉试试。万一不行，我们再回来卖给邬先生收藏也不迟。邬先生却说，哈，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们今天不愿意卖给我，以后五百卖给我我都不要了!
我顿时急了，便央求刘多说，卖吧卖吧，一千也不少，钱还是早到手早放心!刘多却固执地说，我不卖!
就在我们的意见发生分歧的时候，表哥出了一个主意。他对我说，刘多不卖，那你就只卖你’那一半嘛!我有点儿迷惑地问，就一只碗，一半怎么卖?难道砸成两半吗?表哥说，你真笨，让刘多给你五百块钱，不就等于你把你的一半卖了吗?我一听终于明白了，于是扭头看着刘多。刘多说，你真想卖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你同意，我就卖，主要是我家太穷，急着花钱呢!刘多十分爽快地说，那好，我给你五百，从此这只金碗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它卖多卖少与你再无关系!我给他点点头说，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刘多做事麻利，他很快起身进了表哥的卧室。我知道他是给我拿钱去了，他出门前将钱装在了内裤口袋里，所以要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才能把钱掏出来。刘多果然去给我掏出了五百块钱。我伸手接钱时，手有些发抖。接过钱后，我说，对不起，刘多!刘多说，没什么对不起的，只是将来你别后悔就行，当然更不能找我的麻烦!我说，这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就是这个金碗将来卖上一万我都不找你!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的确发自肺腑。
刘多给我付钱后，迅速从邬先生手上收回了那只金碗。他按照我原来的样子把它层层包好，然后像女人抱孩子一样把它抱在自己的怀里。
3
第二天早晨，从我表哥那里出来后，我和刘多按说就该分手了，他拎着他的金碗去武汉，我揣着卖金碗的五百块钱回油菜坡。但是，走到要分手的地方时，刘多却叫住了我。他诚恳地对我说，开弓，你还是陪我去武汉吧，这么远的路程，还是有个伴儿才好。再说，我又拎着这么个金东西，个人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我没有马上表态，脸上露出了一种左右为难的表情。刘多见我不语，又说，如果你怕耽搁时间，到时我付你工钱，吃住除外，三十块钱一天怎么样?既然刘多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心甘情愿地与他同行。
刘多的表哥真是个好人。我们还没到，他就等在车站了。我们一到出站口就看见了他，他站在栏杆外面对着我们使劲地招手。在车站门口， 我们碰到了一个叫花子，他伸着一只破碗向人讨钱，很多人都不理他，一看见他就皱着眉头匆匆走开，只有刘多的表哥同情他，伸手就掏出十块钱放在叫花子的碗里。看到这样一幕，我心里热乎乎的。
刘多的表哥一看就是个发了大财的人，他私人还有小轿车呢。那天他亲自开车去接我们，把我们直接从车站接到了宾馆，原来他早已在宾馆里为我们订好了房间。我和刘多都是第一次住宾馆，我们感到像是进了皇宫一样。一进入房间，刘多就把黑提包往床下塞，但宾馆的床不像我们油菜坡的床，他塞了半天也塞不进去。他表哥已猜出里面装的是金碗，就笑笑说，你不必藏了，没有人来偷来抢。刘多显得有点儿难为情，随手将黑提包放在了床上。我以为刘多的表哥也会像我的表哥那样对金碗感兴趣，心想他也许还要我们拿出来让他看一眼呢，但他没有这样，并且连问都不问一声。他好像对金碗一点儿也不关心。
不过，刘多的表哥对我们还是很热情的，听说我们还没吃饭，便马上把我们带到了楼下的餐厅，还给我们点了很多菜，有肉有蛋，还有鱼有虾，我们以前过年都没吃过这么好的。吃罢饭出来，他又把我和刘多领到了一家服装店，硬要给我们买身儿衣裳。刘多不讲客气，马上就选了一套。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我不要。但刘多的表哥却不依，非要给我买一套不可。我和刘多换上新衣裳出来，简直变成了两个新郎。
刘多的表哥当天还要回到大学里去上课，就安排我和刘多在宾馆的房间里休息，还说晚上要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吃饭。他连第二天的活动都为我们安排好了，说上午请一个古玩专家来看看金碗，然后就带我们去玩黄鹤楼。一听说要看黄鹤楼，我心里还真有点儿激动，小时候听我爹说起过它，他说，武汉有个黄鹤楼，半截插在天里头!我很早就想去看一眼黄鹤楼了。
次日上午九点钟，刘多的表哥把一个戴礼帽的人领到了我们住的地方。他说这个人姓聂，是省博物馆的研究员，让我们喊他聂老师。刘多的表哥把聂老师带来后就转身走了，他说他要去什么地方做一个报告，等报告结束后再来宾馆。
聂老师五十多岁，长得白皮嫩肉，两只手长长的细细的，看上去像一个女人，有一个手指上还戴了戒指。刘多的表哥一走，他就要刘多把金碗拿出来让他过目。刘多缓缓地打开黑提包，轻轻地扯掉塑料袋，慢慢地解开我老婆的秋衣，然后双手将金碗送到聂老师的面前。
聂老师接过金碗，正反看了一眼。他仅仅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移到了刘多的脸上。刘多笔直地站在聂老师面前，双手贴着裤缝垂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聂老师的嘴，连呼吸都憋住了。聂老师默默地看了刘多好半天，然后有点儿不忍心地说，假的!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刘多听清了聂老师的话。我看见他先是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便像一个患了软骨病的人，渐渐地瘫软下去。幸亏这只碗已经与我无关了，所以我听到这个结果后还算是比较平静。刘多坐在地上，脸一下子白得像纸，嘴唇变得乌黑，目瞪口呆，看上去吓死人。聂老师也被他吓住了，忙问，你不会有什么事吧?刘多不说话，那样子完全像个傻瓜。
聂老师很快走了。出门之前，聂老师对我说，你好好照顾他一下!我说，好的，你放心地走吧!聂老师刚出门，刘多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摇头晃脑，眼泪横飞，伤心极了。
我这人虽然平时心有点儿狠，但一听到哭声还是有些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刘多。有那么一刹那，我曾想过把他付我的那五百块钱还给他，但我最终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我主要是想到他这几年挣了不少钱，经济上远远超过了我，况且我还欠老温五千块钱的房款呢!我只有口头劝他别哭，让他想开点儿。我还劝他从地上起来，说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坐在地上哭多不好!但刘多压根儿不听我的劝，仍旧坐在地上哭。
刘多的表哥来宾馆时，刘多还在哭。他这会儿比刚才哭得还要伤心，腔低，音尖，调子长，像唱歌一样，有一种感染力，连我听了也想跟着哭。刘多的表哥踏着刘多的哭声走到刘多面前，望着刘多的泪脸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嗨，金碗的真假我早就料到了，也料到你可能会哭，可我压根儿没料到你会哭成这个样子。刘多看见他表哥来了，多少有些怕羞，加上他表哥这么讽刺他，他便把号啕大哭改为小声抽泣了。
刘多的表哥从这个时候才开始关心金碗，他问，碗是从哪儿来的?刘多还没有哭傻，他按照我当初教他的回答说，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他表哥又问，花多少钱买的，刘多愣住了，过了许久才说，花了一万哪!接着又补充说，把我几年卖黑木耳的钱全搭进去了!他说完又忍不住号啕起来。
刘多的表哥听后叹息了一声，然后就使劲地摆头，好像他的头上落满了雪花，必须马上摆下来。他一边摆头一边转过身去，什么话没说就出了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刘多的表哥又回来了。刘多这时还坐在地上抽泣。我开始三番五次要拉他起来，他却赖在地上不动。后来我发现地上铺着软绵绵的地毯，又那么干净，觉得他坐在上面也挺舒服的，就再没去拉他了。
刘多的表哥快步走到刘多旁边，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说，起来吧，起来吧，你的金碗我买了!
刘多立刻就不哭了，赶紧睁亮一双泪眼看着他表哥。他看上去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我突然也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也睁大眼睛瞅着刘多的表哥。我的眼睛睁得比刘多的还大，可能比鸡蛋小不了多少。
刘多的表哥这时从包里抽出了一叠钱，递到刘多的手边说，这是一万块，你收好!以后再也不要干这种傻事了!一见那叠红彤彤的票子，我一下子就迷糊了，觉得真是在做梦。
刘多没马上接钱，他有些疑惑地问，这碗是假的，你买它干什么?
刘多的表哥想了想说，买下来做个纪念吧。再说，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把几年的血汗钱都赔了!
刘多突然转悲为喜说，表哥真是太好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说着就接过了那叠钱。刘多一拿到钱就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真是麻利，以前我从没看见他这么麻利过。
刘多一起来就把聂老师放在床上的金碗递给了他表哥。然后，他就慌慌张张地朝卫生间跑去。他的样子有点儿像跑肚子。但我知道他不是跑肚子，他是急着要把那一万块钱放进他的内裤口袋。
刘多从卫生间出来时，他的小肚子那里鼓起了一个包，猛一看像怀了孩子的女人。他表哥这时已把那只金碗装进了他手中的包里。我这时看了看表，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刘多的表哥说，你们先休息一会儿，我回家去拿个照相机，然后带你们去黄鹤楼玩。他说完就走了。
刘多的表哥走了，我心里非常欣喜，因为我正想单独跟刘多待一会儿，我突然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刘多的表哥刚出门，我就迫不及待地说，刘多，你应该分五千块钱给我，刨去在老垭镇付过的五百，你至少还要给我四千五。刘多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扯淡!这金碗早已与你没有关系了!我说，本来与我没关系了，可你用了我的点子，这样又和我有关系了!刘多一愣问，我用了你什 么点子?我说，如果你不说这只碗是花一万买来的，你表哥会给你一万吗?所以说你用了我的点子，因此你得分我一半，至少四千五刘多的口才显然不如我，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歪鼻斜眼地问我，要是我不给你分呢?我咬了一下牙齿说，那我就把实情告诉你表哥，让你一分钱也得不到!刘多陡然有点儿慌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刘多停下来指着我的鼻子说，张开弓，算你狠!他说完又去了卫生间。
刘多从卫生间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把钱。他把钱朝我睡的那张床上一扔说，数数吧!我笑着对他说，熟人熟事的数什么数?我朝床上扫了一眼，估计是四千五。
那天晚上，我和刘多很早就上床睡了。黄鹤楼虽然好玩，但玩过回来感到浑身酸疼，比在油菜坡挑一天大粪还累，所以我们就早早地上床睡了。我的瞌睡大，一倒床就睡着了。可刘多却一直没睡着。大约在夜里十一点钟的样子，有人在我床边拍我的肩头，边拍边让我醒醒。我睁眼一看，是刘多站在我面前。他看上去很兴奋，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我奇怪地问，你怎么还不睡?半夜三更的把我拍醒干什么?刘多在我床头坐下来说，开弓，我给你商量个事。我问，什么事?刘多说，你把我分给你的四千五百块钱借我用一下，我一回油菜坡就取了还给你。我愣愣地问，借钱干什么?刘多说，我想把那只金碗再从表哥手里买回来!我一惊说，你疯了?一只假碗，好不容易脱了手，你又买回来干什么?刘多说，我怀疑表哥请的那个聂老师没对我们说实话，金碗肯定是真的，不然我表哥会出一万买了做纪念?我怀疑聂老师肯定跟表哥说了实话的!我反复琢磨这件事，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上了当。所以，我决定再把金碗买回来。我估计，这只金碗的价值绝对不止一万块!
刘多的一番话差点儿让我笑掉了大牙。我觉得他简直是聪明过分了。考虑到他是我的邻居，我也跟着他赚了钱，所以我就不希望他再去做什么蠢事。我劝他千万千万不要异想天开，一定要见好就收，知足常乐。但是，刘多主意已定，他要一条道走到黑，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后来没办法，我只好把四千五百块钱借给了他。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我特地让他给我打了一个借条。
刘多当天晚上就带着一万块钱去了他表哥家。夜里十二点半，刘多回到了宾馆，他又用他那个黑提包把金碗拎回来了。望着刘多花一万块钱买回来的金碗，我真是哭笑不得。
4
从武汉回到油菜坡的第二天，我就逼着刘多还我那四千五百块钱。不是我性急，主要是卖给我房子的老温又来催我还钱了，我不给钱，他就坐在我家里不走，无可奈何，我只有逼刘多了。因为手上攥着刘多的借条，他也赖不掉账，所以只好乖乖地把他存在信用社的钱取出来还给了我。有了这四千五，再加上刘多在我表哥家付我的五百，正好凑足五千块还清了欠债。
刘多取钱回来还我时，有点儿伤感地对我说，张开弓，我刘多这几年的黑木耳全都是给你种的!我说，谁要你聪明过人的?刘多说，不过我也不后悔，手上抱着一只金碗，还怕将来没饭吃?我听了他这话，心里猛然一弹，觉得有点儿挺对不住刘多的。
金碗的故事到这儿应该可以结束了。但为了首尾呼应，我还是想冒着背骂名的危险补充一句。其实，那只金碗是我放进那座坟墓的。
(选自《滇池》200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