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那一边有一个小镇,镇上住着百来户人家,他们一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谁也说不清,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多少代,只知道这里叫湖镇。
　　湖镇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黑不溜秋,像在墨缸里泡过。头发已卷成一团,像晒干了的柿子硬搭在那里,遮住了布满土坑的额头和死鱼般的眼睛。半露的背驼成弓的弧度,一年四季都穿着同样掉渣子的衣裤,嘴里总唠叨着一句“蝴蝶飞了,蝴蝶飞了……”
　　稍有判断力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疯子,痴痴呆呆的。疯子不给别人添麻烦,还能靠自己的劳力背着竹弓上山打柴糊口。在别人眼里,他仅仅是一个分子存在于空气中,没有美丽、丑陋而言,也没有邪恶、善良之分。大家曾一度对他的疯癫追根究底,但时间长了,也就不感兴趣了。据说,他原来并不疯,而是一个身强力壮、勇敢机智的士兵,他是湖镇的英雄。
　　
　　在炮火纷飞的年代,全国忙着征战的同时,也忙着招兵买马。当时的疯子正值芳华,看着公社门口的招兵公告,怎能按捺?他不顾亲人的阻拦,毅然报名参军。身体素质过硬的他,顺利通过了各项考核,一下子从一名农民变成为自由而战的士兵,奔赴战场杀敌去了。
　　由于他的勇敢、敏捷,“疯子”很快受重用,被任命为班长。一次,为了大队能安全转移,他请求带领一个班殿后掩护。“疯子”指挥战士们在丛林里埋伏好,待敌人一到则展开搏斗。那场掩护战足足持续了5个多小时,子弹从枪膛中射出的声音,用农民能认知的比喻来说,就是点燃了的大捆鞭炮——噼里啪啦。中弹的士兵纷纷倒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就像乡下人晒的红薯丝。“疯子”带领的班,因缺乏子弹败下阵来。“疯子”埋在死人堆里昏过去了,至于能否完成任务,“疯子”不得而知。他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遍野的横尸,他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络。
　　“疯子”辗转回到乡下,成了大家的英雄,因为他是镇上惟一走出这片黄土地,并经受战争考验的人。得知英雄归故里,有人背着土豆,有人扛起大麦,有人挎着一篮鸡蛋……纷纷登门祝贺,嘴里尽是各种溢美之词。
　　“大婶,你家孩儿可真有出息,是咱镇上的英雄啊!”
　　“大嫂,这下可好了,往后有盼头了。”
　　“大娘,下半辈子可好过喽。说不定部队会把你儿子招回去当大官。”
　　“疯子”他娘心里乐开了花,嘴里不停地附和着“嘿嘿”。
　　“大兵哥,给咱大伙讲讲外面的精彩世界吧!”
　　“你打死了多少敌人?”大家围着英雄问个不停。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村东头的黄大妈找到英雄的娘,神神秘秘地说:“大婶,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黄大妈,咱乡里乡亲,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你家孩儿年纪不小了,我想给他撮合一对象,你意下如何?”
　　“黄大妈,你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我正打算去请你帮忙说媒呢!”英雄的娘喜不自禁。
　　“哪家闺女?今年多大?要跟我家孩儿相配呀!”
　　“他大婶,这个你放心,我一定找个登对的。”黄大妈说,“她是我家外侄女,今年刚满18岁,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还非常机灵、孝顺。往后,她肯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男女双方约好了在镇西头的海边相见。太阳普照大地,犹如洒落遍地黄金,浅蓝的海水在微风的吹拂下闪动着美丽的粼光,还有鸟语花香,还有即将开启的爱情故事。“疯子”早早来到约定的地方,心里嘀咕着:她长得如何,我该跟她说些什么?“疯子”的心就像悬在大门上,摇啊摇,晃啊晃!远处,顺着风飘来一只小船。小船靠岸后,先露脸的是黄大妈,她走过来对痴男人说:
　　“她在船里等你过去哩,你一个大青年可不要冷落了姑娘家呀……”说完,黄大妈就把别别扭扭的“疯子”推进舱内。姑娘清秀的脸带些许红润,披肩的长发刚用油梳理过,很柔顺。为了这次相亲,姑娘精心打扮——红色边的白绸裙、绣花鞋,亭亭玉立的她像在微风中绽放的莲花,又像美丽的蝴蝶。姑娘侧着脸,窥视身边的陌生男人——结实、英俊。
　　“下海边走走吧,一起去看浪花、海鸥。我自小就喜欢……”
　　“是吗?我就叫鸥丽,因为喜欢海鸥……”
　　……
　　就像海鸥追逐浪花,浪花眷恋海鸥,纠缠着的是绵绵情意。
　　天色渐暗,鸥丽跟男人回了家。鸥丽洗过澡,就上床躺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不安让她难以入眠。不久,男人也上了床。鸥丽丰满坚挺的乳房,使男人全身热流涌动。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向鸥丽伸去……世界万物都是缤纷的,由远而近地向他们微笑。
　　“疯男人”和鸥丽举行了婚礼,沉醉于爱情的甜蜜中,生活如东升的太阳。春天,屋后的山岗上盛开了一簇簇火红的石榴花,飘逸着浓浓的花香,甚是惹人喜爱。鸥丽和男人经常挽着手上山采摘。每当微风拂过,花香更浓,招来成群的蜜蜂和蝴蝶。鸥丽把手中的石榴花拋给男人,自己跑着去追飞舞的蝴蝶。男人摇着手中的花一边追,一边喊妻子的名字。无论鸥丽如何追,就是抓不到飞翔中的蝴蝶,反倒被男人一把搂住了,鸥丽顺势投进了他的怀抱。男人把嘴靠到鸥丽的耳边,悄悄地说:“你就像飞翔的蝴蝶一样美。”鸥丽甜甜地笑了。他们依偎着坐在山岗上,男人讲战场上的故事,鸥丽津津有味地听着。
　　
　　随着战争范围的扩大,战火迅速漫延到了湖镇附近的村庄。湖镇上的村民整天提心吊胆,害怕敌人突然揣着冲锋枪杀进村,拿着刺刀刺向谁。
　　有些村民整天整夜地关着门窗,足不出户。有些村民跑来问“疯子”,战争会不会危及湖镇?敌人会不会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有些村民请求“疯子”带领他们去投奔部队,上战场杀敌当英雄。
　　其实,自从“疯子”从战场回来后,他就无时无刻不惦记部队,无时无刻不想着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可是,“疯子”他娘死活不肯让儿子再上战场打仗了。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如果再去打仗,儿子随时变炮灰。他娘还盼着早日抱孙子。
　　这两天,炮声少了。“疯子”一早就出海了。做完家务事,鸥丽习惯性地站在窗前眺望。灰蒙蒙的天,寒风劲吹,小镇寂静得很。像在身上绑了个炸弹,鸥丽心切。
　　丈夫划船靠岸了。他向她招手,她凝视着他。就在这时,一把声音由远而近,凭直觉,他知道那是一枚从邻村袭来的炮弹。男人正想喊妻子往屋外跑,可不等他发出声来,炮弹就在屋顶炸开了……男人当即僵了,脑袋嗡嗡作响。
　　借着风势呼呼燃烧的火越来越大,男人脫下外套浸湿,迅速靠岸,他要把妻子救出,一定要把妻子救出。火苗四处乱窜,根本无法靠近。木搭的房子在一声巨响后燃烧贻尽,妻子在一声巨响后,瘫倒在地不见了。
　　男人茶饭不思,日夜坐在废墟上,抬头看着天空发呆,不管谁劝都无济于事。他心想,是这场该死的战争毁了他的美好家园,是不共戴天的敌人杀死了他心爱的妻子。他决定带着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去找大部队,重返战场。
　　男人和十几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沿着有爆炸声的方向走了两天两夜,终于找到了部队。在战场上,男人像一头发怒的猛兽。子弹打光了,他就抡起大刀朝敌人砍去,杀得敌人鬼哭狼嚎、胆颤心惊。男人参与了二十多场大大小小的战斗,共杀敌186人,受到了部队首长的夸奖,他又成了战友们心中的英雄。可男人心里根本没有半点快乐,他经常想起妻子飘逸的长发、美丽的微笑和修长纤细的腰身,往事一幕幕——夫妻双双采花扑蝶,海边数浪花、看夕阳。
　　一次夜袭战斗中,男人被一颗手榴弹炸倒在血泊中,战友们及时把他抬到了临时卫生所进行抢救。昏睡了三天三夜的男人醒过来时,竟然谁也不认识了。手榴弹爆炸时,有一块弹片飞进了男人的头颅,伤了脑神经。卫生员说,男人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从此,男人再也上不了战场了,战友们只好把他送回老家。
　　战争结束后,乡亲们发现曾经的英雄竟然疯了——他常去海滩,兜圈再兜圈,嘴里千篇一律地念叨:蝴蝶飞了,蝴蝶飞了……
　　
　　每当疯子看到有女人从海边经过时,他就会追上去对她嘻笑,在别人放松警惕时就大叫:“轰隆,蝴蝶飞呀飞……我追……我追追……”此时,女村民就会拿石头砸他,或者抡竹竿一边追打一边吼叫:“神经病,看我不打死你……”她们似乎完全忘记了疯男人曾经是个勇敢的战士。只有他亲娘仍旧对他不离不弃,每到吃饭的时候就会叫唤他回家。
　　天地不老,物是人非,只有阳光依旧洒在沙滩上,浪花汹涌,海鸥悲鸣,见证着曾经的往事。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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