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与格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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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天总是让人懒洋洋的。随着雨水袭来的寒意让人渴求更多的温暖,梅朵觉得,那滴答的节奏是最好的催眠符,搞得人全身筋骨似乎泡在酥油中,大脑也像酸奶一样稠稠黏黏地难以集中。
  又老了一岁,下次不能再熬通宵啦。想到自己已经23岁,梅朵有点悲伤。
  最近气温骤降,一连几晚麻辣烫摊生意很好,梅朵在忙碌中忘了自己的生日将近。凌晨两点收了摊后,因为毫无睡意,她索性起床来做了两篇英语阅读,做了两篇英语完型填空,又看了一章政治笔记,天就亮了。
  冒着细雨,梅朵去新发地补充了几样紧缺的货源,按照事先约定去银行交完这一季的租金和货款,看银行结单的时候,才发现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啊。
  要不要给自己放个假?梅朵确实犹豫了几分钟。到北京快3个月了,除了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和国家博物馆,别的地方她还没去过。
  故宫、北海、颐和园、鸟巢、水立方……那么多让她心跳的地方啊。
  可是,可是,她的倒计时呢?她的计划呢?
  梅朵在八元店买了一只发饰做生日礼物,水钻与白色珍珠镶嵌出一朵可爱的小花,让她想起夏天漫山遍野的格桑花。梅朵把它缠在麻花辫的发梢,哼着歌打开了卷闸门。“哗啦”一声,麻辣调料的味道扑鼻而来,梅朵跨进自己4平方米的小王国,在堆满各种食材的架子中间,找到贴在墙上的倒计时表,在“80”的格子里,精准地打了一个“×”。
  “不好意思——”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梅朵从一篇谈论转基因的英文阅读中抬起头来,看到张晓好奇的眼神,瞬间脸红了,她迅速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把书塞到放满各色蔬菜的架子上。
  “您来啦,”梅朵习惯性地打量张晓的身后,却没有看见张晓的女朋友云瑶。云瑶是她的忠实顾客,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光顾一次。以往云瑶拖着张晓光顾梅朵的麻辣烫小摊时都是晚上10点钟左右,她瞥了一眼挂钟,已经过了半夜12点了。而梅朵就是因为客流稀少,才敢抽出《考研英语阅读200篇》放心地看起来,没想到被张晓发现了她的小秘密。
  “你是——要考研吗?”张晓顺手接过了梅朵递过去套着塑料袋的不锈钢盘,在一长排热气腾腾、翻滚在红汤中的麻辣烫串丛林中挑拣着。
  “嗯,想试试。”梅朵低声作答。奇怪,一直只是云瑶喜欢吃她的麻辣烫。
  “想考哪个学校?什么专业?”张晓随口问道。
  “嗯,人大,劳人学院,董教授,人力资源管理。”梅朵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是她来北京的原因,是她小心翼翼守护的梦想。她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生怕一旦说出口,梦想就会如小鸟般被惊醒,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嚯。”张晓吹了声口哨,“都是第一流的嘛。梅朵,你是读过大学的是吧?”
  没等她回答,张晓拍了拍梅朵的肩膀,凑过头来,“不管怎样,梦想万岁,为你加油!”梅朵闻到了一股酒味。
  张晓装了满满一盘子麻辣烫坐到最外端的小桌子边,却看起了手机。雨还在下,风也在吹,不时有雨丝飘洒进来,梅朵想招呼张晓到里面的桌子上,一群夜游的客人一下子上来,等梅朵缓过手来,却不见了张晓,钱压在盘子下面,盘子里的食物,一口未动。
  如果不是那个夜晚云瑶喝高了忽然想吃麻辣烫,忙乱中又落下了手机,如果不是梅朵不在意云瑶的吵闹影响了生意,吐脏了她的衣服,没听同屋小宁的话,坚持把昂贵的手机还了回去。她梅朵,一个外地人,一个麻辣烫摊小贩,怎么会跟海归博士张晓和富二代云瑶结识呢?
  梅朵在寺院里看过神坛,那是关于宇宙的建构,关于人的轮回转世,前世今生。她回想那个晚上初见张晓的情景,觉得缘分真是神奇,似乎她的一生就在等待着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而这个人的出现,即使只如流星划过她寂寞的星空,也会从此改变一切。
  张晓从那辆她说不出名字的跑车上下来,温柔体贴地照顾任性胡闹的云瑶,不断跟周围人道歉,脸上带着疲惫而无可奈何的微笑,但是看向云瑶的眼神依然宠溺。从小没有父亲的梅朵在那一刻眼眶发热,心里发酸,哪怕有一次被那样的眼神关爱过,也是幸福的吧?
  是的,梅朵从第一次见到张晓就喜欢上了他。那又怎样呢?
  毕竟,张晓跟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梅朵从张晓任职的著名医院的官网上看到对他的介绍。张晓拥有华丽的简历,俊朗的外表,还有一个傲娇的“白富美”女友。
  梅朵把张晓的手机号码存成“张大人”,除了人大,梅朵暂时没有其他梦想。
  今晚张晓很奇怪啊,他在烦恼什么事吗?云瑶跟他是“豌豆和胡萝卜”,梅朵今天做完型填空时学到了这个俗语,意思是形影不离,但是今天云瑶怎么没有露面呢?两人发生了什么吗?梅朵又失眠了。
  8点半,梅朵被越来越大的敲门声吵醒。连着两天没睡好,她很不乐意地起来看了一眼门镜,是住在一层的大嗓门王奶奶。梅朵忍着呵欠打开了门。“王奶奶,请进,什么事啊?”
  “丫头,帮我看看这个怎么弄!”王奶奶一口京片子,聲音洪亮,大眼睛大嘴巴,齐耳短发,身材发福但是动作利落。
  梅朵接过王奶奶递过来的手机,里面是王奶奶跟儿子正在对话的微信界面,“王奶奶,您也用微信啊?”梅朵笑了。
  “嗨,这个不是便宜嘛,比长途?”王奶奶急着指指屏幕,“丫头,我这个照片怎么发不上去呀?我想给孩子看看我昨天参加合唱比赛的照片。点了半天就是发不过去!他那边还等着看呢!”
  “哦,您别急,进来坐,我马上帮您弄。”
  梅朵把王奶奶让进屋来,很快帮王奶奶发好了照片,告诉王奶奶懒得打字的话,用语音通话更方便,还让王奶奶体验了下视频通话。王奶奶乐坏了,“这下好了,丫头,多谢你啦。那个字一个一个敲,真费眼睛,这下好了,不写字说话也行啦,面对面说话也行啦。高科技就是好啊,这可就方便了!”
  梅朵给王奶奶冲上一杯从老家带来的袋装酥油茶,王奶奶一边喝一边感慨:“还是闺女好啊。儿子就是个名气,女儿才是福气。你说,这孩子从小拉扯大了,盼着他有出息,可他有出息了,又跑到美国成天见不着,唉,前几年老伴在还好。老伴走了,一个人,可就孤单喽。”王奶奶的大嗓门低下来,透着伤感。   “不是说大哥要接您过去吗?”
  “是啊!可那边我住不惯,还是这边自在,都是回迁的老邻居,跳个舞啊,唱个歌啊,打个麻将啊。这几年社区的文艺比赛可多了,京剧、诗朗诵、健身操,大家还推我当个合唱团的秘书长,哈哈,忙活忙活,越忙越乐呵。”
  “真羡慕您啊。”梅朵看着王奶奶染黑的头发下发白的发根,想起了自己千里之外的哑巴阿妈。几个月前,大学刚毕业的梅朵因为找工作不顺利赌气要到北京考研,阿妈死命拽着她,硬塞了一卷钱给她。梅朵把腮帮咬得发痛,才没有掉下眼泪。来北京以后,她硬下心肠不联系阿妈,只给阿妈的账户打过一次钱。梅朵下决心一定要考上人大,一定要留在北京,一定要带着阿妈过上幸福的生活。
  “王奶奶,大哥离得远,以后有什么活您就让我干吧。”
  缘分就是神奇,谁想到一个微信,让梅朵和王奶奶成了“豌豆和胡萝卜”。
  王奶奶说打小喜欢女孩,却生了个秃小子。儿子虽然孝顺有出息,但总觉得缺个贴心的小棉袄。梅朵乖巧可爱,话少心细,别说家务活儿,连电器、水龙头、马桶都会修。王奶奶一高兴,梅朵就有口福了,王奶奶是满族老北京,什么豌豆黄,糖卷果,驴打滚,做得比餐馆都地道。
  每天上午,梅朵去进货之前,都要跟王奶奶打个招呼,看看有什么需要做的。交个水电煤气费啊,取个包裹啊,买袋米啊,捎桶油啊。
  梅朵觉得,王奶奶就是她阿妈的化身,她在千里之外孝顺王奶奶,在她的家乡,阿妈也会得到好心人的照顾。梅朵甚至想,以后等她在北京站稳脚跟了,把阿妈接来,还住在王奶奶家附近,两个老人一起照顾。
  但是跟王奶奶亲近了,也有让梅朵头疼的事。一件是王奶奶总跟梅朵念叨说梅朵的同屋小宁太精,让她别上了小宁的当。“哪有用麻辣烫的摊子抵房租的?你一个大学生,在北京干什么不行要去摆地摊啊?这鬼丫头到底还回来不回来,别一去不复返,白白让你一个人交一年的房租。”
  梅朵觉得小宁不会骗她,尽管她们合租地下室不到一个月。小宁有天突然泪汪汪地说老家地震房子都倒了,妈妈也受了伤她要回去照顾,说过几个月妈妈能下地了她就回来,求梅朵先垫上房租和摊子租金,麻辣烫的收入都归梅朵,权抵房租。小宁说她一定会回来的,梅朵相信小宁,小宁喜欢北京,跟梅朵一样。
  还有一件事更让梅朵尴尬。有一次王奶奶犯了心脏病,120还没来,王奶奶眼看着不行了,梅朵吓得六神无主,打给张晓的电话带着哭音。还好那天张晓没上手术,电话里遥控梅朵做好了急救措施,之后还带着水果鲜花来看王奶奶,仔细地跟王奶奶的主治医生研讨了病情。王奶奶对张晓感激得不得了,也喜欢得不得了。
  出院那天,张晓主动开车送王奶奶回家,也顺便参观了梅朵的地下室。张晓惊讶地发现原来梅朵上的是当地最好的大学,拿的是最高的奖学金,他似乎对梅朵的家乡很感兴趣,想去旅游,问了梅朵很多关于雪域高原的话题,梅朵尽她所知回答。两人聊得开心,却让王奶奶误会了。
  梅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奶奶关于张晓和她关系的问题。对她来说,他就只是张大人而已。
  考研的前一周,梅朵关了麻辣烫摊子,每天去区图书馆自习室从早上8点泡到晚上10点,回家还要加看几个小时。她已经按计划复习了四轮,专业课她有把握,就是英语,她总是觉得没底。
  梅朵的运气不好。一紧张,“大姨妈”提前来了,腰酸肚痛,一坐3个小时的考试对她是个噩梦。汹涌的月信已经搞得她筋疲力尽,何况这次的英语又是公认特别的难。
  总算是考完了。梅朵呆呆地走出考场,走出人大东门。街上已是春节临近的氛围,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这样的情景让梅朵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
  无处可去的梅朵竟然下意识地走到了麻辣烫摊子,机械地打开卷闸门,洗干净汤锅,放好调味料,拿出之前的藏货,串好签子,她得找点事干。
  锅开了,麻辣调料的香味在寒冬的傍晚格外诱人,客人逐渐多起来了,正好不让梅朵胡思乱想。
  “哈喽啊,亲,你怎么今天还出摊啊?”梅朵一愣神,挤到前面的一对竟然是云瑶和张晓。好久不见云瑶,似乎更漂亮了,云瑶和张晓手牵着手,还是以前一样,张晓接过盘子端着,云瑶挑着串,一边挑,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亲,我今天刚回国,听说你今天考完,想拉你一起吃饭,庆祝一下。谁知道,你手机关机啊!考完忘了开了吧?他说过来这边碰碰运气,谁知道你真在这儿!唉,你也太励志了。不过也好,出去几个月,你知道我最想念的是什么?就是你这麻辣烫的味道!今天我要吃个痛快!有酒么?”
  云瑶真实不做作,豪爽中还有点市井气,一点不像开超跑的大小姐,这是屡屡让梅朵惊奇和喜爱的。但是今天梅朵觉得云瑶旁若无人的高音有些刺痛她的鼓膜,我行我素的气势有些让她心烦。梅朵尽量保持着微笑,给云瑶的食盘中倒了双份香喷喷的芝麻酱。
  “考得怎么样?”云瑶觉得不够味,张晓过来添醋的时候,低声问梅朵。梅朵一哆嗦,差点把醋瓶整个倒在云瑶的盘子里。幸好张晓一把抓住了。“你在发烧啊,梅朵!快回家去!”
  梅朵没有觉得寒冷,因为她一直守着翻滚的汤锅。但是她觉得眼睛被麻辣烫的蒸汽刺激得不行,这不是咬牙能忍住的,所以梅朵不害臊地让眼泪流了下来。
  没等一年房租到期,梅朵嘱咐好小宁提醒王奶奶吃药和按时复查,把自己的电话、地址给王奶奶留好,各种缴费清单跟小宁交代清楚,不顾王奶奶和小宁的挽留,打包好行李,用打工的钱买了一张机票。她从未坐过飞机,这次想从万米高空好好看看她的家乡。
  阿妈托邻居央金给她带话,要梅朵不要顾及阿妈,再考一年,阿妈又存了些钱,要给梅朵打过去。梅朵说不考了,她想阿妈了,以后要长长久久地陪在阿妈身边,相依为命。还有,她想念故乡满山遍野的格桑花,想得五脏六腑生生地疼。
  小宁春节后回来,梅朵已经不去麻辣烫摊了,她真的照王奶奶的话,找了个小IT公司做了半年行政。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云瑶和张晓,只是在微信朋友圈上偶尔看到他们的行迹。在机场看到打着“某某医院欢送援藏工作人员”横幅的那群人中,梅朵一眼看到捧着鲜花的张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瑶呢?那是不难找的,她独霸着张晓不让其他人接近,还要搞个吻别,闹得除了他俩别人都脸红了。
  梅朵和援藏人员是同一班飞机。飞机够大够宽敞,足够梅朵躲起来。梅朵不太敢跟张晓打招呼,梅朵觉得有点紧张。因为她对张晓说了一个谎。
  有一次,张晓看到梅朵的手机屏保,问梅朵那些阳光下美丽的花是不是格桑花,梅朵说是,她手机里还存着好几张。张晓赞叹了半天,忽然问梅朵为什么把他的手机号码存成“张大人”,梅朵说随便存的。
  恐怕,高原反应期过后不久,就会有当地人告诉张晓,那些被他赞叹过的正在雪域高原到处盛开的绚烂花朵并不是格桑花,那些美丽的花儿传进西藏只有一百多年,花儿有个有趣的传说,还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张大人”。
  把“张大人”叫成格桑花,是很多没去过高原的人常犯的错误。格桑花并不是某种固定的花,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所有在高原上迎风盛开的坚强花儿,牧民们说,都是格桑花。
  对了,格桑花的全名,是格桑梅朵。
  (责任编辑 徐文)
  作者简介:徐玲,“70后”,北京人。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现供职于北京文化艺术活动中心(北京群众艺术馆),任理论调研部主任,《首都公共文化》执行主编,中国群众文化学会理事,中国文化馆协会理论研究委员会委员,有多篇理论文章在全国获奖。2014年创作出版以文化馆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遇见,青春的你》,獲第23届东丽杯全国梁斌小说奖长篇小说网络人气奖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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