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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这样的活动一般在正月里举行,我和儿子早早便来到了这里,打听着今年会有哪些村子有这样的活动。当地的影友很是热情,早早等在镇子的路口迎接我们。简短的寒暄后,我们便向小路走去,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来到一个有上千人规模的村庄。当地影友介绍了今年的纠首相识,没有太多的客气,我们在几支香烟的媒介中很快熟络起来。
按照习惯,我问的是活动的起源及意义,纠首回答的也大致如此。可能是看到我在几个人中寻觅的眼神,纠首笑着说道:“娃,别找了。马角这几年都是外村的,在咱们这一带都是他们几个在扎,到晌午才来了。”
我有些诧异地问道:“马角不是现场上身吗?”
“唉……”纠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祖上是这么弄的,现在不一样了,生活条件好了。”接着他便尴尬地笑笑:“我们也改革了哇,现在马角基本上是固定的人来扎了,他们一个正月都在这一带弄这个事嘞,他们一弄就上身了。”
我还是有些疑惑,但看着他有些勉强的笑容,还是打住了问话。
时间很快就到了,一阵喧哗之中,十几个中年人寒暄着走进了房间。他们很快便开始装扮起来,在众人的帮忙下也就两支烟的工夫,他们便以一身红色的服饰出现在大家面前。我找到了他们中领头的老者,依旧问起了活动的起源及意义。
老者很认真地说道:“话说‘马角’是一种恶煞凶神。实际上是咱们这黄河人一种古老的图腾崇拜和鬼神信仰。由于咱们住在黄河岸边边上,过去经常遭水灾。传说是河神和水鬼在作祟,咱们的祖先便借助这种神秘的形式来达到驱魔驱鬼的心愿,期盼好日子的愿望,这在以前叫傩戏。‘马角’一般都是青年壮汉,他们由神选定。吉时到时就身穿大红衣服,头部扎一条红绸子,头顶做两个马耳朵形状的角,将脸用红颜色涂成红色。这样的装扮意在驱鬼逐疫,人们称之为巫‘马角’。他们是沟通神鬼与常人的通灵者,‘马角’的动作形似鬼神,借大神鬼之名以驱鬼逐疫,祈福求愿。”
我听到这样的说法却疑惑更深,想起刚才纠首说起,活动是为了祈雨而起。众人缚龙王神像由众马角押解至黄河取水,一路挥舞大鞭驱除拦路的各路抢水者,气势庞大浩荡,直至龙王降雨。
正在我感到疑惑的時候,一个已经装扮好的马角“二牛”却插话道:“你说的这个也不对么,人家是说上古有一年咱们这一带黄河边上的各村都遭难,玉皇大帝遣十位天将骑神马赶去拯救生灵。众将马不停蹄,日夜长驱。其中累死一匹神马,一将装扮为马驱魔复命。当地人为了纪念这位天将而效仿其穿刺扮马的行为延续驱魔精神。”说完他便有几分得意地扭头离去。
我继续疑惑,也思考着不同传说的原因,其实所有古老的民俗我们都难追溯其真正的起因,那是这些活动都是民间大众自发而起的一种行为,历史文献都难以全面记载。我们也暂且不论其起因,毕竟环境在发生着变化。生产力在改变着人们的生存意识,现在之所以还传承着这些古老的习俗,更多的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没有改变,只是祈福的形式有所变化而已。
为了拍摄得准确,有的放矢,我继续向人们打听着活动的过程。当地的影友给了我详细的答案。
“扎马角”的过程大致如此:活动大体分为上马、逗马(表演)和下马等几个阶段。整个活动一般从早上开始,到下午才完。
马角们开始装扮,先用黄绸巾裹头,再戴上用彩纸扎成的马角帽,马角帽多为红、黄、绿色的彩纸扎成三两个类似扇面花纹形状,用一条彩带串扎起来的。再用赤色颜料抑或朱砂画抹脸颊等主要部位,如额头、鼻尖等,两腮处则画着斜叉的十字。对于穿着的行头以及用具、道具而言,各村的马角无一例外的都身穿大红色衣裤,斜挂一串马铃,左手执铁制的古戟或响刀、或鬼头刀,右手握麻质马鞭。另外,每个马角身上还要披几条红缎子被面,马角披过的被面做成的被子据说可以驱祟辟邪。
上马角活动的司仪,或者称之为掌司、祭司,一般是两位六七十岁的长者,扎马角的扎器钢钎就握在其中一位的手里,并以黄纸包裹,有多少马角勇士,就准备有多少根钢钎,钢钎因为是扎马角的最重要械具,以前都由当地铁匠特地打制,现在则是用大号螺丝刀去掉其木制手柄,系上一条红布条改制而成,也有的专门制作成类似关公偃月刀的样子,长约三十厘米,粗细近一厘米,尖端呈三棱状。
锣鼓震声、铳炮慑势,人声鼎沸处,一行马角队伍浩浩荡荡、威风凛凛来到主场地。马角勇士在越来越多、潮水般前涌的村民前高举马鞭,四扬挥舞,向前拥挤的人群随着马鞭的挥舞范围又迅速向后退去,如此,既起到暖场作用,又扩大了活动场地。
又一阵锣鼓过后,第一个马角勇士在逗马人的引领下走上台子,站在高处,环顾四围,从司仪手里从容接过一根明晃晃的钢钎,右手紧握,此时呐喊声四起,锣鼓声激烈,气氛紧张异常,惟见勇士亮出锋利的钢钎,含了一口凉水,然后将钢钎插入口中,拧钻戳扎,迅即带血破腮而出,这一刻,在天地之间,在所有父老乡亲面前,男儿的勇气、豪壮、血性、神意都凝聚于钢钎之锋锥。然后才从台上跳下,其他马角依次而为。
扎了马角的所有勇士们似乎此刻马角神已然附体,两者合一,先是做出马的昂首、尥蹶子等动作在场子里转圈、狂奔、跳跃,姿态疯狂凶恶,似舞似巫,而其手执响刀在头顶哗啦啦抖动,红绫如旗,似狂怒冲杀之状,另一手所持丈余马鞭,疾愤挥甩,呼呼生风,似有鞭服一切邪恶鬼祟之势,整个场面壮阔粗犷、撼心动魄。数圈之后,马角们冲出人群奔向村里,其所到之处锣鼓大鸣,炮声震天,人声嘈杂,黄土飞扬。而不少年轻村民则围观取闹,挑逗马角,让马角的马鞭打到自己身上,据说以此可求避邪和吉祥。此刻,整个村子似乎形成了一个团在一起聚在一起的强悍神体,在大河之滨沸腾、咆哮、怒吼。似乎所有掌管雨霖之诸神都屏气敛声、俯首帖耳,在马角神的威慑下尽心司职、恪守其诺。似乎马角神就是代言了众百姓的心声释放那些瑞气祥凝、雨顺风调、五谷丰登,就在眼前……
马角们一般需要持续四五个小时完成他们的宣泄,最后回到主场地下马,下马时,马角们回到原来的表演高台在司仪长者的指导下迅速拔出钢钎,再对伤口处进行相应的处理,结束了此次活动。
扎马角拍摄完毕,回到驻地,心里没有了当初的迷茫和好奇。看着电脑中这些凝固的瞬间,我沉淀思绪,浸入对黄河沿岸这一方土地的思考中。
人类文明诞生以来,渴望美好生活的心愿就一直如影相随。生产力的低下造就的苦难生活现状,更是让人们把美好的愿望寄托于未知的上天,在岁首时节总是要闹闹社火,把劳作的辛苦、苦难的悲痛、未来的希望在震天的锣鼓中释放着现实的无奈,随着那一根根钢钎穿刺,谁又能说这些人不是在用自己的血来完美着自己的人生!世世代代听闻着大河的咆哮,这些人们的骨子里已经潜移默化地流淌着大河的奔放与不屈。
马角在奔跑着,人流在欢腾着。那甩得山响的鞭子仿佛是对于上天的昭告,传达着这里的人们不屈的生存态度。鞭子挥动着,人们笑脸相迎着它抽打在自己的身上,也许只有在这里对于血肉之躯的痛感会忽略。为了感受那种喜悦,我也迎着鞭子而上,也许是看我是外乡人吧,马角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时消减了些张狂。但我还是感觉到了那种隔着厚厚棉衣传来的阵痛,有些火辣辣的味道。也许我骨子里没有他们的勇气,没有他们的狂热,所以我感觉到了痛,但我知道同为皮肉之躯,他们也会有着和我一样的感觉,只是他们的血在燃烧,他们可以淡忘那些疼痛,需要一种心灵的洗涤。也许这就是黄河人。他们在狂欢中虔诚着自己的信仰,把对未来的美好愿望寄托其中,完成人与神的对话。
宁鹏程先生的《祈禳记》里这样写: “我们只能说,上马角起源于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至于这种祭祀仪式是否就是农事祭祀,或者说,尽管农事以水为本,但农事性质的祭祀是如何转化、删汰而徒留为像上马角这样具体的有针对性的祈雨祭祀的,尚不能定論。上马角活动蕴涵着古老巫舞、原始农耕社会血祭和傩祭的遗意,是农耕文明传承过程中一种较为典型的农事祭礼。因为它的特征非常鲜明,象征意义也很深刻,在娱神又娱人中吐露了村人功利性明确的祈愿意图。每一种文化和文明都有一个根,或许上马角就是这样的一个根的复合体。”
这是一种人类利用血肉之躯来与神对话的活动,其中不免有些血腥与残忍,但是,我们还是应该从中领悟古老图腾的意义。这样的活动也许可以更好地表达远古遗风。我在行走的过程中了解到,类似这样的血祭,在当今社会还存在很多。仅仅是与‘扎马角’相似度很高的活动,就存在于七个不同的地域及民族之间。他们所用的工具都是利器穿刺,活动的形式都是依附神鬼,然后驱除邪秽,活动的区域都是小范围相邻的几个甚至十几个村庄。它们分别是山西的晋南黄河边、青海同仁、海口定边、广东湛江、福建厦门、马来西亚槟城、泰国普吉岛。
这样的活动我们暂且叫作“类扎马角”。地域民俗不同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些我们未知的人类迁徙或文化传播的故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做进一步的调查,但我们不妨设想其中的关联,也许会因此而找寻到新的故事,启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