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对外乡人是一种折磨。外乡人在古代有个好听的名字：游子。游击队员的“游”，赤子的“子”。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游子只是棋盘上孤立无援的一枚过河的小卒子，裤腿高挽过膝盖，赤脚沾满泥水，荷戟独彷徨。今天是我来北京后的第几个春节？大清早醒来，我就想起孟郊的《游子吟》，鬼使神差，我开始把它理解为“游子的呻吟”。唐朝的月亮变老了吗？
　　一个人过节，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绕过沿街商店门前堆积的鞭炮屑，我闻到了节日的火药味。离破落的宿舍楼还有好几十米远，我就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在北京，几乎每个节日，我都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天，没有心情赏月，月亮是别人的，我是节日的局外人。
　　怕过节，就像怕一位不速之客上门讨债。对于流浪异乡的诗人，除了端午节，其余的节日都与我无缘。打发节日的唯一方式是闭门写诗，在纸上用文字堆砌空中楼阁，作为抵抗寂寞的防空工事。我总是以偷渡者的姿态，跟节日捉迷藏，谁也找不见谁。每逢这时，我常重温老电影《大篷车》里一位吉卜赛女郎的台词：“要过节了，户户点灯，唯独我家！”节日是铁面无情的法官，审判着人世间的幸福与孤独;大红灯笼高高挂，我平常勉强还能遮遮掩掩的孤独顿时暴露无遗。节日不允许任何人缺席，注定要有一部分人饱受它的严刑拷打。很不幸我是其中之一，第二天总是遍体鳞伤地去上班。当我高耸起衣领逆风而行，和喜笑颜开的人群擦肩而过，就像面带菜色的乞丐愧对大腹便便的富翁一般。我欠自己一份开心账。
　　古希腊的哲学家说：“甘愿与孤独结伴的，不是神，就是兽。”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诗人，我本身并不觉得孤独是可耻的事情，但在世俗眼光中孤独肯定是不幸的。于是我像掩饰缺点一样伪装自己。偏偏在节日的探照灯下，孤独是无法伪装的。节日对游子就是这样的一种折磨：我像害怕阳光的小鼹鼠一样，在高楼广厦之间东躲西藏，生怕被尴尬的履带踩痛了尾巴。我的心在喊疼。
　　节日的鞭炮，是围捕孤独者的猎枪。每每艰难地打发掉一个冷峻如法官的节日，便体会到类似于越狱成功的欣喜：在平淡的日子里，我很朴素，也很自由。
　　这是我来北京后的第几个春节？明镜高悬，映照出一张苍白的脸。大风起兮，我的生命转眼就堕入枯木难支的冬天。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审问自己：你为什么不快乐？尤其是在大家都快乐的时候？你不快乐就意味着成为节日的叛徒。这简直使我无地自容。每个节日都是前一个节日的重复，这意味着我的生活没有进步。
　　节日是游子的怀乡症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游子永远是节日的病人。独在异乡为异客，我常常是手捂住节日隐隱作痛的心口睡着的。怕过节，过节怕见人，更怕顾影自怜，怕与节日狭路相逢而哭笑不得的那份尴尬，怕辜负了自己。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