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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一厂的员工都休息了。崇岭对天水说：“咱们再去二厂巡逻一遍。”
二厂离一厂并不远，骑摩托车大约需十来分钟。二厂和一厂是一个公司的，分别在益田村和沙尾村，聘用的保安也是同一个保安公司的，图的是保安费低。天水和崇岭的月工资都才500块钱，却要上12个小时班。保安公司为了多赚钱，特地配了两辆摩托车，让上夜班的保安兼顾两个厂的夜间巡逻。天水和崇岭骑到一家夜宵店门口时，天水说：“肚子饿了，吃点夜宵吧。”他们便在快餐店各要了一碗米粉。
两人填饱了肚子，十二点一刻了。天水先发动了摩托车，车尾喷出一股黑烟呼啸而出。崇岭骑着摩托车在后面跟着。骑到信用社时，突然，一道强烈的光线直射过来，一辆大货车开了过来，灯光很强，天水的眼睛被刺花了，他本能地将车子往边上闪了闪，随即，他看到崇岭也闪到一边，想急速刹车，然而，来不及了，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混合着摩托车摔倒碰撞的声音，以及大货车强行刹车的刺耳声，天水已仰面倒在血泊中。
崇岭急忙将车子倒在一边，迅速跑了过去。
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崇岭惊得瞠目结舌，像抽筋似的哆嗦不止。大货车司机也惊慌失措，但脑子还算清醒，不由分说地抱起天水。崇岭这才反应过来，配合着司机将天水抬上了大货车，就近送往宏田医院抢救。
将天水送进急救室后，崇岭的思维才从惊愕中逐步苏醒，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给保安公司的林总打电话。林总平静地交待崇岭：“千万别放跑了那个司机。”
司机没有想跑的意思，一直緊张地守在抢救室外。
林总赶到医院问医生病人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病人被撞得很厉害，现在仍然处于昏迷状态。”
崇岭站在林总身后，颤抖地说：“林总，天水他、他这次只怕、怕是凶多吉少。”因受刚才惊险一幕的刺激，崇岭仍是心有余悸。林总一挥手打断了崇岭的支支吾吾，说：“大货车司机呢？”
大货车司机战战兢兢地从抢救室那边跑了过来。崇岭说：“这是我们林总。”司机口舌不灵活，颤抖着说：“林、林总，我是大货、大货车司机，是、是来送货的，我的车速并不、并不快，也没违章，我不、不知道那个、保安怎么会撞到我的车……”
林总没有让司机把话说完，又是一挥手，说：“你是哪里人？做什么生意的？”司机说：“我是香、香港司机，我是给老板开车送货的。”
“你常来这一带？”
“是的，我们的货都、都是从这里进的，我们几乎每、每月都要来几趟。”
林总白了一眼司机说：“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司机说：“这么、这么大的事故，只、只有等交警处理了。”
林总并不答话，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一会儿，他转过脸对崇岭说：“你去抢救室那里守着，没有我同意，不准任何人来探望，我和司机交流一下。”崇岭转身去了抢救室。
林总眯起眼睛看着司机说：“你想等交警处理？那你就等好了。若按程序办，直至处理完毕，没有三五个月怕是没有结果的。我们保安公司当然耗得起，只怕你耗不起，你们是生意人。”
林总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直直地盯着司机，司机心里有点怵。林总补充道：“我们和交警都很熟悉，打起官司来对你没好处。”
林总的话意味深长，司机捉摸不透，好在林总并没有急于要他表态。林总说：“你考虑考虑吧。”
司机沉默了片刻，说：“怎么解决还是悉听尊便吧。”
“果然是聪明人。”林总说：“私下解决比较合适，要快捷要少花钱。对于你们生意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刚才我问过医生了，初步诊断病人是脑损伤，进入植物状态。这种病要进行多次手术治疗，弄得不好可能就成了植物人。你也看到了，病人现在大小便失禁，医药费、护理费、营养费……这些可不是个小数目。”
林总停顿一下后继续说：“这么大的事故处理起来不只是费用问题，我们马上就要通知病人家属，病人家属一旦闹将起来，只怕你有多少钱也打发不起，说不定还会先把你打个半死。所以，我们必须在病人家属到来之前，把这件事处理完毕，你才能全身而退。其他的事一切交由我们保安公司出面解决。我的这番苦心，你能理解吗？”
“理解，当然理解。”司机猫着腰说，“那么，大概需要支付多少钱呢？”
林总看了司机的行车证和驾驶证后，问：“你老板做什么来着？”
司机说：“老板开了一家电子厂，有五六百人吧。”
林总说：“工厂规模还可以嘛，一年少说也得赚个千儿八百万吧？”
司机不免有些得意地说：“我们工厂效益很好，产品都是外销的，月产值上千万呢……”
林总竖起了四个手指，说：“这个数吧，剩下的事由我们保安公司搞掂。”
“4万？”司机问。
林总摇摇头。
“40万？”
林总这回笑着点头。
司机苦着脸说：“林总，少点吧？否则老板肯定要炒我的鱿鱼。”
林总恢复了冷峻的表情，说：“不要和我讨价还价，这钱不是给我的，是给病人的。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转眼之间就成了植物人，向你索赔40万多吗？对于身价上千万的老板来说，40万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却可以挽救一个生命，挽救一个家庭，也是对社会做了一份贡献，难道不值得吗？”林总说得义正辞严。
司机沉默着，思想却没有沉默。林总的一番话不无道理，甚至有些感人。司机想，纵使自己丢了这份工作，也要说服老板。司机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说了出事故的整个过程以及现在的情况。老板把司机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说：“40万？你以为我的钱是山上淌下来的么？我这几百个工人辛辛苦苦做10天，也不能给我挣回40万，一个打工仔，就是死了也不用赔40万，何况还有一口气在！”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林总巧舌如簧，最终说服了老板赔偿30万。
大货车司机的厂里很快就派人把钱送到了。林总跟对方签了协议，表示此事从此与司机及其工厂无关。抱着这笔款，林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是一起成功的风险嫁接，林总采取了软硬兼施的办法，将这笔经济赔偿转嫁给了司机的工厂。这起事故若是交由交警处理，保安公司只怕要倒霉了，原因有二：一是天水没有摩托车驾照，就这一点来说，司机的责任就轻了；二是保安公司没有为天水购买工伤保险，因此，工伤事故的一切费用只能由保安公司承担。
林总做好了心理准备，接下来他将转变自己的角色，从索赔方变成理赔方，以处理天水家人的索赔请求。
2
天水尚处于植物人一般的昏迷状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一日三餐均需喂流质进食营养。事发第二天，林总通知了天水的家属。
天水的父母是在接到通知后的第四天晚上才赶来的。林总在通知天水的父母时，怕他受不了太大的刺激，所以说得非常委婉，尽量说得轻松点，只含糊其辞地说天水生病住院了，病情有点重，需要家人来陪护。天水父母中年才得了天水这么一个孩子，听了心里很着急，想到儿子生病肯定要用钱，当天下午便向左邻右舍凑了点钱，第二天就急匆匆赶来了。
林总带天水父母到了宏田医院。走进病房见到浑身缠着绷带的儿子时，天水父母一场惊天动地的恸哭。也许是哭声的作用，天水醒了过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天水父母边哭边喊着儿子的名字，天水却没有任何表情，看着这一对哭哭啼啼的老人无动于衷，眼珠也不怎么转动。
林总暂时安排崇岭在医院陪护天水。崇岭和天水是最好的朋友，他们被分配在一个队里，同在一个公司巡逻，同出同入，整个事情的经过也只有崇岭最清楚。
对于天水的不幸，最痛苦的就是崇岭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好友曾经那么的热爱生活，对生活有着太多向往和追求，可生活才刚刚开始，天水就遇此劫难，像一具活尸。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如此的不堪一击！
天水是一年前退伍后来到保安公司的，他与崇岭都是新队员，两人情趣相投，很玩得来，无话不谈。天水的身体很棒，还会点拳脚功夫，崇岭很崇拜他。
天水还能康复么？还能虎虎生威雄风凛凛么？
天水一米八的个子，长得帅气，身材挺拔，到保安公司不到4个月，就博得了一位女孩的欢心。那阵子，天水非常开心，每天哼着歌，做事也勤快，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天水带崇岭见过那女孩，她叫刘媛，在附近的发展宾馆做服务员，长得挺漂亮，纤细瘦小，一笑就有两个甜美的小酒窝。
没多久，天水发觉刘媛有点瞧不起自己做保安收入微薄，便对她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别以为我是个保安仔穷光蛋，可我不会永远做保安的。”刘媛不以为然，和天水开始有了争执。天水正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年龄，一怒之下，在出事前的半个月，与刘媛分手了。
“保安仔怎么啦？除了穷，老子有的是骨气！”分手那天，天水的心情非常糟糕，带上崇岭去喝闷酒，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崇岭说：“这年头大家都疯狂赚钱，有谁瞧得起咱们这些保安？现在的女孩子更现实更看重钱了。”
天水忿忿地说：“刘媛就是受了别人的唆使，才和我分手的。分手就分手，还说什么做保安仔没出息没前途，操！”
那些日子，天水一直闷闷不乐。天水还没有完全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來，就出事了。
天水原本打算挣了点本钱就去学一门技术，然后再慢慢发展自己的事业的，这场劫难夺走了天水的鸿鹄之志，甚至可能夺走天水最基本的生存能力。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天水的病情已初步有了好转，出现了睡眠一周醒一次的周期性状态。天水醒来时，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完全不认识身边的人，连朝夕相处一年多的崇岭都不认识。崇岭说：“天水，我是崇岭，崇岭啊！”天水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天水也不知道吃饭，不知道有一日三餐，饭到嘴边也不知道张口。不过，崇岭仍然感到欣慰，虽说天水的病情还只是稍有好转，虽说天水醒来时什么都不知道，可比起植物人来说，是值得庆幸的。
崇岭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林总迈进了病房。林总身后跟着一个保安。林总说：“崇岭，这几天辛苦你了，天水的生活不能自理，多亏了你，天水以后知道了，会感激你的。公司决定将护理工作交给别人负责，以后你就不用在这里照顾天水了。”
崇岭没想到公司会做出这样的安排，莫名地问：“我和天水是好朋友，他现在一把屎一把尿都要有人做，陪护天水我最合适了，为什么要换我呢？”林总说：“公司正是考虑到你和天水处得那么好，天天面对天水这个样子，心里肯定不好受，这对你是个折磨，所以才调你离开的。”
崇岭望了望木然的天水，鼻子一阵酸楚，忍不住眼泪又流了出来。崇岭紧紧地握着那位保安仔的手说：“让你费心了，请多关照我的兄弟，拜托了。”
崇岭回公司的第二天，林总却安排那个保安仔回了公司，由天水父母来陪护和照顾天水。
崇岭回公司后一直牵挂着天水，突然想起医生说过天水的病并不难治，失忆是暂时的，看他的病情应该完全可以康复。医生还说过，天水这种病除了需要药物慢慢治疗外，还需要辅之以心理治疗和心理诱导，那样能加快他康复。心理治疗就是向病人问一些简单的问题，让他学会思维，寻找有助于他恢复记忆的事物，会触动天水的某根神经，让他一下子找回记忆。崇岭一拍脑袋，对了，我得去找一个人！她会对天水的病情有所帮助的。
3
那天，一个漂亮的女孩走进天水的病房，给这个忧伤的病房带来了一线阳光。天水没有醒来，天水父母用诧异的眼神盯着女孩。女孩坐在天水的床前，不停地拭泪。天水母亲试探着问：“姑娘，你是天水的朋友？”
女孩点点头：“我叫刘媛。”
崇岭告诉刘媛天水的事时，刘媛本来是不想来的，毕竟两人已经分手。可崇岭一再强调，或许刘媛能帮助天水早日找回记忆。出于人道，刘媛还是来了。
天水醒来了，看到刘媛时，眼睛居然亮了一下。这是天水入院以来第一次眼睛里放出了光彩。刘媛握着天水的手，边哭边说：“水哥，水哥，你还记得我吗？”天水摇了摇头。这也是天水入院以来第一次用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刘媛哭得更凶了，继续说：“水哥，我是媛妹，媛妹啊。”天水跟着艰难地说了一句：“媛——妹。”
刘媛用纸巾擦掉眼泪，握住天水的手，轻轻地俯下身子，用热唇去吻天水。天水睁着眼睛看着刘媛，没有任何反应。天水父母尴尬地走出了病房。刘媛继续吻着天水，吻得很深情，连她自己都感觉是真的回到与天水恋爱的时候。天水的嘴唇动了几下，开始有了回应。天水的手也开始有了反应，松软地抓着刘媛的手。
刘媛直起身子，望着天水说：“水哥，认识我吗？”天水点点头。刘媛问：“我是谁？”天水一字一句地说：“媛——妹。”刘媛眼里噙着泪花，不住地点头。
刘媛削了一个苹果，切成片状送到天水嘴边，天水张开嘴巴吃完一片，刘媛又喂一片，天水又吃一片，刘媛问他还要不要，天水却没有回应。
刘媛准备离开时，林总来了。林总愣了一下，说：“请问小姐是……”
刘媛说：“天水的朋友。”
“女朋友？”林总追问。
刘媛淡淡地说：“以前是，现在分手了。”
林总继续追问：“分手多久了？”
刘媛流着泪，没吭声，出门走了。
林总站在走廊里，望着刘媛的背影沉思着。
回到保安公司，林总立即找来崇岭盘问：“天水有女朋友？”崇岭如实相告，末了说：“可惜他们已经分手了，是天水出事半个月前分手的，那阵子天水挺痛苦。”
自从刘媛来过后，天水的记忆力果真有了转机，虽说反应还相当迟钝，可明显的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天水能认识父母了，天水父母激动得哭出声来。多亏了那个女孩，让天水找回了记忆。天水父母很想去登门感谢那个女孩，可他们连人家住哪里都不知道，崇岭也说不上来。
林总来了。天水父亲说：“林总，能帮我们打听一个人么？就是上次来看天水的那个女孩。我们想请她来，一是要当面感谢她，二是她来了对天水的病情有帮助。”
林总开玩笑说：“那女孩我也不认识，听说是您未来的儿媳妇呀，长得不错，我可以帮你们打听打听。”林总又笑容可掬地说，“大叔大妈啊，您看天水的病情好转得也挺快的，记忆力也恢复了不少，我想向他调查那天的事情经过，您二老做个证明，可以吗？您知道，我们做什么都讲个证据，不能凭空下结论的，怎么样？没问题吧？”
天水的父母来到医院的第二天，林总便向他们宣布由于事故主要责任在天水这边，大货车司机只愿一次性赔偿5万元，其他事一律不理。而治好天水至少也得10万元。果然，10多天后，那5万元就已经用完，天水后来的医药费和他们的伙食费都是保安公司给交了，没花天水的父母借来的钱。所以，天水的父母对这位林总感恩戴德，直夸他是一位好领导。此刻，天水的父亲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怕他记得不大清楚。”
林总从包里取出纸和笔，职业性地开始问话和记录。
林总问：“天水，事故发生在5月20日，记得吗？”
天水点头：“嗯。”
林总问：“那晚你和崇岭是出去吃夜宵吧？”
天水回答：“是——的。”
林总问：“吃了夜宵后，你在前面骑车跑，崇岭在后面骑车追你，是吧？”
天水回答：“是——的。”
林总问：“崇岭快追上你时，大货车正好开了过来，你躲闪不及，被大货车撞倒了，是不是？”
天水点头：“是——吧。”
林总每问一句，天水回答得都很吃力，回答得有些迟疑，懵懵懂懂。林总做好了笔录，让天水父亲看了一遍，再让天水和天水父亲都按了红手印。
林总对天水父母说：“此前，我们已对事实作了调查，一直想等天水清醒后再核实，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我们会作进一步处理。”
“崇岭那个狗东西，原来是他害了我的儿子，居然还猫哭老鼠假慈悲！我儿子交他这个朋友，真是瞎了眼！”一直沉默的天水母亲忽然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
林总说：“大妈，这事我会处理的，我会让崇岭给天水赔偿的。”
天水母亲又大嚎起来：“不，我不要钱，我要他赔给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4
因为工作忙而两天没去医院的崇岭听说了一些传言，觉得天水的父母真是太不可理喻了，竟然把天水的事一股脑儿推到自己的头上来，亏自己还当他们像亲生父母对待呢。崇岭在林总面前痛苦地发牢骚。
林总纠正道：“不是人家把责任推给你，而是天水亲口这样说的，我和天水的父母都在现场。”林总从袋子里拿出那份笔录说，“你自己看吧。”
崇岭看了笔录，天水鲜红的手印像血一样炫目。崇岭的心凉透了。崇岭忿然地说：“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在去二厂巡逻的路上出的事，我们也没有相互追赶。”
林总忽然一拍桌子，说：“我看你是不敢承担责任！天水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有必要栽赃你吗？这份笔录是他亲口讲的，我是信他的还是信你的？”
崇岭委屈地说：“林总，我想找天水对质一下，我要把事情搞清楚。”
林总迟疑了一会儿，同意了崇岭的请求。第二天，林总带着崇岭来到宏田医院。崇岭刚踏进病房的门，正在给天水喂稀饭的天水母亲忽然放下了碗，一个箭步冲到崇岭的面前，死死拽住崇岭的衣服撕扯起来，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慈祥。崇岭想解释什么，被天水父亲不由分说地抽了一记响脆的耳光。屋里乱作一团，崇岭被天水父母东扯西拉着，左一推右一搡。崇岭像个木桩一样，既不还手，也不说话。天水父母并没有察觉出崇岭表情的无辜，反而认为崇岭是理亏的表现。
天水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
林总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天水的父母的手掰开，一把拽起一摊烂泥似的崇岭说：“你想等死啊？快走！”崇岭被林总拽着狼狈地跑出了病房。
是夜，崇岭整整流了一夜的眼泪。崇岭心灰意冷了，崇岭感到有千万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心。命运真是捉弄人啊！转眼之间，和天水一年多的友情在瞬间化为乌有。
昨天晚上，林总和崇岭做了一番情真意切的谈话。林总说：“这年头，人情是很淡薄的，亲情都无所谓了，爱情友情还算得了什么？这件事已经像个屎盆子扣在你的头上，不管你是否受了委屈，你都摘不掉了。”林总停顿了一下，又关切地对崇岭说，“现在的处境对你很不利，你必须马上做出选择。如果继续在这里做下去，天水父母必将找上门来，和你闹个没完没了不说，还要向你索赔。即使打官司，你也必输无疑，因为你没有现场的其他目击证人，也拿不出对你有利的证据。大货车司机已赔偿了5万元了事，剩下的，就得由你来承担了。”
崇岭经天水父母这么一闹，脑子里乱极了。林总这么分析，崇岭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自己一个月才几百块，哪有这个能力去赔偿高额的医药费？
“你现在惟一的选择就是——”林总顿了顿，看着崇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走得越远越好，永不回来。这里的事由我们保安公司去应付。我会把工资结算给你，再多给你三个月工资，也算为你做个妥善安排。你认真考虑考虑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最大的顾虑还是放不下天水。你真是大慈大悲啊，可你不是菩萨，你做不了救世主。放心，天水是我们保安公司的人，出于人道主义，我们也应该做出相应补偿，而且数目也不会少。天水从出事至今已花了近10万元的费用，除了大货车司机的5万元，不都是我们承担的吗？我们对天水是负责的，我们对你也要负责。我们是怕天水父母再缠上你，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林总说的话很入耳，很体贴。崇岭觉得林总不像是自己的上司，倒像是自己的兄长。崇岭在这里举目无亲，现在，林总是崇岭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只有暂且离开了。”崇岭想。但愿天水能早日出院，康復如初；但愿天水能记住我们曾经的友情，能得到应得的赔偿。崇岭在心里默默地为天水祈祷。
林总再三强调说：“崇岭，不要回来了，你已经不是保安公司的人，再回来，出了事只能由你自己承担后果了。”
第二天，在林总的妥善安排下，崇岭悄悄地离开了。望着崇岭挤上了火车，林总心里舒了一口气：崇岭这个最重要的目击证人终于走了。
5
崇岭跑了。
当林总把这个消息带给天水父母时，天水父母愣住了，脸色像凝固了一样。崇岭跑了，就意味着天水的事将没了着落，就意味着天水的一生都没了着落，至于崇岭能否承担起责任，天水父母没有仔细想过。天水的父亲说：“崇岭跑了，我们向谁要求赔偿啊？林总，你可要给我们拿主意啊，我们儿子当过兵，扛过枪，当初身体一级棒，可如今这个样子，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更不用说娶妻生子了。他这一辈子算完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林总一脸无奈地说：“脚长在他的身上，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没想到这小子会脚底抹油——溜了，我们的损失更惨呢，天水的住院费护理费我们也已经花了几万元，本来是要向崇岭追索的，现在他跑了，我也是一筹莫展呀。”
突然，天水的母亲一把拽过天水的父亲，站到林总面前说：“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不管那么多，崇岭是你们的人，他跑了我们就找你们，要不你们保安公司就养我儿子一辈子！”天水的父亲在后面几次拽天水母亲的衣服，暗示她别乱讲话。
果然，林总的脸色不好看了，顿时拉了下来。林总说：“那天我和你儿子的问话你没听到吗？我可是做了笔录的。他出事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出去吃夜宵，不属于工伤。崇岭是个打工的，和你儿子一样是临时工，他的出逃也是个人行为，与保安公司无关，保安公司凭什么来背负责任？何况天水在出事前的那段时间，正处于失恋状态。那天来的那个姑娘你们不是见到了吗？那个姑娘叫刘媛，和天水刚分手半个月，天水心情郁闷，情绪低落，又开车与人追逐，这样能不出事吗？我们做事是很严谨的，作过仔细的调查，才能分清事故责任。给你们先垫付医药费，也是出于人道主义，出于对天水的同情，否则，我们完全可以反过来向你们索要这几万块钱的医药费。”
林总最后面的这句话把天水父母镇住了。天水父亲急了，一把将天水母亲拽到了后面，狠狠地骂了几句，然后才转过脸来，堆着笑说：“林总，对不起，天水的事确实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特别是您林总，操了不少心，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您。”
天水父亲的话让林总脸上的愠色缓和了不少，他说：“崇岭跑了，我没说天水的事我们就不管不问了，但凡事要讲个理字，不能瞎胡闹。我们可以给天水再垫点钱治疗，也可以付点营养费作补偿，但这是尽义务，不是赔偿，是在相互配合的情况下才给予考虑的。如果你要耍横，那我们也只能横着处理，丢下天水不管，让你们自己去找崇岭吧。”
林总的一番话说得天水父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天水父亲讪讪地笑，说：“林总，我们相信您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林总来到医院，对天水的父母说：“天水住院4个月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公司已为你们垫付6万多元，这钱就由保安公司想办法从帐上报了吧。至于再给天水一点营养补偿嘛——”林总故意拖长了音调，然后看看天水的父母，“你们看多少合适呢？”
天水母亲刚要说话，被天水父亲一瞪眼憋了回去。天水父亲说：“林总，多少合适嘛，得由您说了算，我们说了不算。不过嘛，天水这身体是一辈子的拖累，而且医生也说了，天水会留下诸如右手弯曲、活动受限、偶有头晕等后遗症，只怕这辈子都要靠人服侍了。”
天水父亲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想多要点钱，但又不好开口。林总想了想，伸出五个指头来。天水母亲又抢话了：“5万？”
林总摇摇头：“想钱想疯了？5000块！”
“才5000块？”这回天水父亲伤心了，却又无可奈何，林总一直强调，这起事故主要责任在于天水，已逃跑的崇岭实际上也只是负次要责任。
林总同情地说：“其实，这个数已经不算少了，谁让我这个人菩萨心肠呢，算了，医药费我们都花了六七万，这点钱我也就不在乎了，那就8000块吧，图个吉利，大家都好，可以了吧？”
天水父母无奈地点点头，心怀感激。
在这个病房里，最重要的人是天水，但被忽视的人也是天水。这件事本来是与天水密切相关的，天水父母和林总在商量时，却完全忽略了天水的存在，忽略了天水的思维正在一天天地复苏。他们的对话被天水尽收耳底，又被传输到他那反应逐渐灵敏的大脑。当双方敲定补偿8000块时，天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这段时间，天水从他父母的对话中几乎知悉了整件事的内容，他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崇岭以及公司的同事们，都相信了林总的话，而林总为什么向大家编他出事的谎言，他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来。
那个晚上，天水没有睡着。白天与黑夜的分别对他已没有意义，糊涂与清醒对他来说也已经不重要了。当林总答应给他父母支付8000元补偿时，天水想，这钱权且当作父母养育自己20年的经济补偿吧。
第二天天没亮，天水出了病房，颤颤悠悠地走出了医院。待天水父母醒来时四处寻觅，也没找到天水的踪迹。
6
崇岭回到益田村已是半年之后。崇岭是悄悄回来的，一来是在家乡静下心来分析林总的话时，总觉得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二来他始终放不下天水，想了解一下天水的康复情况，以及他的事后来是如何处理的。
崇岭首先想到的是刘媛。刘媛已转到沙尾的阳光旅馆做服务员。
刘媛对天水的事也不大清楚，她说：“当初你们林总来找过我几次，硬说天水出事与我有关，说是失恋才造成的，还要我赔偿2000块钱。我和林总在发展宾馆争吵起来，为省麻烦，我只好离开了。天水的事我也很难过，也一直放不下他，可我无法战胜自己选择他。要不，我让在发展宾馆的姐妹们去打听一下，她们和你们原来那家公司的保安仔比较熟悉。”
刘媛探听来的消息令崇岭和刘媛都很惊讶。几个月前，天水走失，下落不明。林总见天水的父母失去了儿子，表现得很大度，给了天水父母1万块，并让天水父亲在一张写好的纸条上签了名，明确此后天水的事与保安公司无关。事情就这样草率地了结了。
崇岭想，先找份工作，把自己安顿下来，再去仔细打听天水的下落。
崇岭在人才市场转悠了几遍，拿了几张面试通知单。崇岭走在人行天桥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心生感慨。
崇岭忽然觉得裤管被拽了一下。崇岭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个叫花子在拽他。那叫花子的右手残疾，脸上黑乎乎的，浑身脏兮兮的，面前放着一个铝钵子，铝钵子里有几枚硬币。崇岭往边上挪了挪，那叫花子又拽了拽崇岭，崇岭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瞪却忽然让崇岭觉得这叫花子有点眼熟。
“天水！”崇岭惊叫了起来。天水也很高兴。崇岭刚想去抱住天水，天水闪避开了，说：“别碰我，我这身上又臭又脏。”
崇岭和天水在一家小饭店坐了下来。
斟上啤酒，两人痛快淋漓地连干了三大杯。崇岭说：“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条路？”
天水为难地笑着说：“我是一个废人，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崇岭说：“你不担心你父母为你着急吗？”天水仍然只是苦笑，摇着头说：“与其让他们照顾一世，不如让他们省点心。”
“咱们可以去告保安公司，讨回你的赔偿。”崇岭说，“我向有关部门了解过，像我们那天发生的事，应该算工伤，况且，与大货车司机交涉一直是林总在单线联系，连我这个目击证人都未询问过一句话，他说从那个大货司机那里只要到5万元，有谁证明呢？再说，林总为什么要趁你神志尚未完全清醒时捏造谎言，欺骗你父母，把我支走？我总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
天水叹息道：“这件事除了你我，早就被人忘记了。除了你这个证人外，所有的证据都被林总拿走了，告他，从何告起？”
“什么证据？我就是证据！你的治疗档案医院里肯定也有的，那份你按着手印的笔录，是林总趁你未完全清醒时做的口供，站不住脚的。我们完全可以讨回你的权益！你现在除了右手残疾外，其他已一切正常，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呢？别忘了，我们都曾经是一个当兵的人，你不能给军人脸上抹黑！”
“起初我也想过告林总，可我孤立无援，脑子也还不好使，又没吃没住的，只能暂时走这条路了。不过，我不会一辈子走这条路的，我已经有了我的人生计划。”
崇岭说：“你还想刘媛吗？”
“想，不过，别说分手了，就算没分手，我现在这样子，也不能拖累她。”
崇岭说：“天水，不要自卑，经历你的事后，刘媛改变了许多，她心里其实是爱你的，她会帮助我们的。”
崇岭带天水去买了两套新衣服，然后一起去找刘媛。刘媛很意外，特别是听到天水沦为乞丐时，放声大哭。
7
崇岭和刘媛给了天水索讨赔偿的勇气和力量。三人商定，由崇嶺陪同天水去劳动站投诉，刘媛负责收集天水住院时的相关证明，一定要讨回天水应得的赔偿。
刘媛有一个老乡就在天水就医的宏田医院上班。老乡听刘媛讲了天水的情况后，对天水的遭遇很同情，在她的帮助下，刘媛终于获得了天水就医期间的所有证明。
崇岭带着天水去了镇劳动站。劳动站工作人员听了崇岭和天水的叙述后，对天水发生车祸后林总的行为也有很多疑义，苏站长非常重视，决定亲自着手调查，并要求天水提供出事期间的上下班记录，想把这件事作为劳动站关心外来工权益的典型事件来处理。
天水出事的时间已过去了半年，要取得当时的上下班记录非常困难。崇岭说：“咱们去公司找找看。”到了公司，果然无法查找半年前的上下班记录了，连当时的保安也已换了好多。崇岭忽然发现当时在医院陪护过天水一天的那个保安也在一厂上班。那个保安见到天水和崇岭也很感慨，说：“我一直很同情天水，大家都是保安，有着同样的命运。林总太没良心了，对我们保安一点都不负责任。他当时要求我将天水在公司上班的所有证据都毁掉，我没办法，在他的监视下，按他的要求把天水的工作证、饭卡、上下班考勤卡等都毁了。不过，咱们做保安的每天上下班不都有值勤记录吗？这个记录是要交给厂方看的，也许厂方会有留底。”
经劳动站的工作人员出面，终于从厂里取得了天水出事那段时间的出勤证据。
当苏站长及劳动站的两位工作人员来到林总所在的保安公司对林总说明了来意时，林总先是一惊，然后一再强调，说：“这起事件的责任应由天水和崇岭他们自己承担，与保安公司没有丝毫关系，他们是下班后出去吃夜宵出的事，而且相互你追我赶才引起车祸。我这里有天水的口供笔录，并且天水和他父亲都是按了手印的。”林总从抽屉里找出了那份笔录，用手敲打着笔录，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自己看吧。”
苏站长说：“你的这份笔录是天水处于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做的，不具法律效力。”说着从包中拿出天水住院时的治疗档案，同时出示天水出事那段时间他上下班的考勤复印件及值班记录。“这些材料已经足以证明天水出事时，正是上班时间。”苏站长强调。
在事实面前，林总哑口无言，他不得不向苏站长他们提供了香港货柜车司机的资料，证实了他在香港老板那里获得的竟是30万元赔偿。
随着调查的一步步深入，劳动站终于查清了事实真相。有关天水的事故，保安公司账目上记录着香港公司5万元的赔偿，还记录着除了香港公司支付的5万元用于医疗费，保安公司给天水支付了67500元的医药费及其护理期间父母的餐费，外加给天水父母的10000元补偿费，天水这次事故一共花去127500元。这家保安公司是三人合股的企业，也就是说，林总从天水这起交通事故赔偿中抽出了25万元进了自己的腰包，却让保安公司承担了77500的其他费用。
当保安公司的另外两位股东知悉真相后，非常气愤，立即要求审计公司账务，结果发现了更多问题，遂与林总打起了官司。
劳动站会同有关部门按照天水的伤残情况，以及他尚未康复时公司便过早做出补偿决定促成其过早出院，影响其身体康复，对保安公司做出相应的处罚和赔偿处理。
林总没想到沉寂了半年之久的事故会突然翻案，不但交出了自己侵吞的25万元，还由于名誉受损而使公司陷入困境，惹了官司，真是懊悔不已。
当苏站长把一大捆赔偿款交到天水手里时，天水抱着崇岭和刘媛哭了。天水他们做了一面锦旗送到苏站长手里，苏站长慈祥地看着他们笑了。
几天后，天水、刘媛和崇岭他们三人便决定一起回天水老家，先看望天水的父母，然后再一起出来打工、学习技能。
崇岭不无担忧地说：“希望两位老人能够原谅我，他们一定还在恨我，当初我又不辞而别，一定伤透了他们的心。”
刘媛说：“这次若不是你为天水两肋插刀，我们能重逢吗？他们知道真相后对你感激还来不及呢！”
崇岭憨憨地笑了，不无骄傲地揶揄道：“他们更应该感谢的，是我为他们找回了这么漂亮的儿媳妇。”
天水和刘媛对望着，眼里盛满柔情。
责任辑辑：雪月
题图插图：朱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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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一厂的员工都休息了。崇岭对天水说：“咱们再去二厂巡逻一遍。”
二厂离一厂并不远，骑摩托车大约需十来分钟。二厂和一厂是一个公司的，分别在益田村和沙尾村，聘用的保安也是同一个保安公司的，图的是保安费低。天水和崇岭的月工资都才500块钱，却要上12个小时班。保安公司为了多赚钱，特地配了两辆摩托车，让上夜班的保安兼顾两个厂的夜间巡逻。天水和崇岭骑到一家夜宵店门口时，天水说：“肚子饿了，吃点夜宵吧。”他们便在快餐店各要了一碗米粉。
两人填饱了肚子，十二点一刻了。天水先发动了摩托车，车尾喷出一股黑烟呼啸而出。崇岭骑着摩托车在后面跟着。骑到信用社时，突然，一道强烈的光线直射过来，一辆大货车开了过来，灯光很强，天水的眼睛被刺花了，他本能地将车子往边上闪了闪，随即，他看到崇岭也闪到一边，想急速刹车，然而，来不及了，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混合着摩托车摔倒碰撞的声音，以及大货车强行刹车的刺耳声，天水已仰面倒在血泊中。
崇岭急忙将车子倒在一边，迅速跑了过去。
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崇岭惊得瞠目结舌，像抽筋似的哆嗦不止。大货车司机也惊慌失措，但脑子还算清醒，不由分说地抱起天水。崇岭这才反应过来，配合着司机将天水抬上了大货车，就近送往宏田医院抢救。
将天水送进急救室后，崇岭的思维才从惊愕中逐步苏醒，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给保安公司的林总打电话。林总平静地交待崇岭：“千万别放跑了那个司机。”
司机没有想跑的意思，一直緊张地守在抢救室外。
林总赶到医院问医生病人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病人被撞得很厉害，现在仍然处于昏迷状态。”
崇岭站在林总身后，颤抖地说：“林总，天水他、他这次只怕、怕是凶多吉少。”因受刚才惊险一幕的刺激，崇岭仍是心有余悸。林总一挥手打断了崇岭的支支吾吾，说：“大货车司机呢？”
大货车司机战战兢兢地从抢救室那边跑了过来。崇岭说：“这是我们林总。”司机口舌不灵活，颤抖着说：“林、林总，我是大货、大货车司机，是、是来送货的，我的车速并不、并不快，也没违章，我不、不知道那个、保安怎么会撞到我的车……”
林总没有让司机把话说完，又是一挥手，说：“你是哪里人？做什么生意的？”司机说：“我是香、香港司机，我是给老板开车送货的。”
“你常来这一带？”
“是的，我们的货都、都是从这里进的，我们几乎每、每月都要来几趟。”
林总白了一眼司机说：“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司机说：“这么、这么大的事故，只、只有等交警处理了。”
林总并不答话，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一会儿，他转过脸对崇岭说：“你去抢救室那里守着，没有我同意，不准任何人来探望，我和司机交流一下。”崇岭转身去了抢救室。
林总眯起眼睛看着司机说：“你想等交警处理？那你就等好了。若按程序办，直至处理完毕，没有三五个月怕是没有结果的。我们保安公司当然耗得起，只怕你耗不起，你们是生意人。”
林总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直直地盯着司机，司机心里有点怵。林总补充道：“我们和交警都很熟悉，打起官司来对你没好处。”
林总的话意味深长，司机捉摸不透，好在林总并没有急于要他表态。林总说：“你考虑考虑吧。”
司机沉默了片刻，说：“怎么解决还是悉听尊便吧。”
“果然是聪明人。”林总说：“私下解决比较合适，要快捷要少花钱。对于你们生意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刚才我问过医生了，初步诊断病人是脑损伤，进入植物状态。这种病要进行多次手术治疗，弄得不好可能就成了植物人。你也看到了，病人现在大小便失禁，医药费、护理费、营养费……这些可不是个小数目。”
林总停顿一下后继续说：“这么大的事故处理起来不只是费用问题，我们马上就要通知病人家属，病人家属一旦闹将起来，只怕你有多少钱也打发不起，说不定还会先把你打个半死。所以，我们必须在病人家属到来之前，把这件事处理完毕，你才能全身而退。其他的事一切交由我们保安公司出面解决。我的这番苦心，你能理解吗？”
“理解，当然理解。”司机猫着腰说，“那么，大概需要支付多少钱呢？”
林总看了司机的行车证和驾驶证后，问：“你老板做什么来着？”
司机说：“老板开了一家电子厂，有五六百人吧。”
林总说：“工厂规模还可以嘛，一年少说也得赚个千儿八百万吧？”
司机不免有些得意地说：“我们工厂效益很好，产品都是外销的，月产值上千万呢……”
林总竖起了四个手指，说：“这个数吧，剩下的事由我们保安公司搞掂。”
“4万？”司机问。
林总摇摇头。
“40万？”
林总这回笑着点头。
司机苦着脸说：“林总，少点吧？否则老板肯定要炒我的鱿鱼。”
林总恢复了冷峻的表情，说：“不要和我讨价还价，这钱不是给我的，是给病人的。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转眼之间就成了植物人，向你索赔40万多吗？对于身价上千万的老板来说，40万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却可以挽救一个生命，挽救一个家庭，也是对社会做了一份贡献，难道不值得吗？”林总说得义正辞严。
司机沉默着，思想却没有沉默。林总的一番话不无道理，甚至有些感人。司机想，纵使自己丢了这份工作，也要说服老板。司机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说了出事故的整个过程以及现在的情况。老板把司机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说：“40万？你以为我的钱是山上淌下来的么？我这几百个工人辛辛苦苦做10天，也不能给我挣回40万，一个打工仔，就是死了也不用赔40万，何况还有一口气在！”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林总巧舌如簧，最终说服了老板赔偿30万。
大货车司机的厂里很快就派人把钱送到了。林总跟对方签了协议，表示此事从此与司机及其工厂无关。抱着这笔款，林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是一起成功的风险嫁接，林总采取了软硬兼施的办法，将这笔经济赔偿转嫁给了司机的工厂。这起事故若是交由交警处理，保安公司只怕要倒霉了，原因有二：一是天水没有摩托车驾照，就这一点来说，司机的责任就轻了；二是保安公司没有为天水购买工伤保险，因此，工伤事故的一切费用只能由保安公司承担。
林总做好了心理准备，接下来他将转变自己的角色，从索赔方变成理赔方，以处理天水家人的索赔请求。
2
天水尚处于植物人一般的昏迷状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一日三餐均需喂流质进食营养。事发第二天，林总通知了天水的家属。
天水的父母是在接到通知后的第四天晚上才赶来的。林总在通知天水的父母时，怕他受不了太大的刺激，所以说得非常委婉，尽量说得轻松点，只含糊其辞地说天水生病住院了，病情有点重，需要家人来陪护。天水父母中年才得了天水这么一个孩子，听了心里很着急，想到儿子生病肯定要用钱，当天下午便向左邻右舍凑了点钱，第二天就急匆匆赶来了。
林总带天水父母到了宏田医院。走进病房见到浑身缠着绷带的儿子时，天水父母一场惊天动地的恸哭。也许是哭声的作用，天水醒了过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天水父母边哭边喊着儿子的名字，天水却没有任何表情，看着这一对哭哭啼啼的老人无动于衷，眼珠也不怎么转动。
林总暂时安排崇岭在医院陪护天水。崇岭和天水是最好的朋友，他们被分配在一个队里，同在一个公司巡逻，同出同入，整个事情的经过也只有崇岭最清楚。
对于天水的不幸，最痛苦的就是崇岭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好友曾经那么的热爱生活，对生活有着太多向往和追求，可生活才刚刚开始，天水就遇此劫难，像一具活尸。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如此的不堪一击！
天水是一年前退伍后来到保安公司的，他与崇岭都是新队员，两人情趣相投，很玩得来，无话不谈。天水的身体很棒，还会点拳脚功夫，崇岭很崇拜他。
天水还能康复么？还能虎虎生威雄风凛凛么？
天水一米八的个子，长得帅气，身材挺拔，到保安公司不到4个月，就博得了一位女孩的欢心。那阵子，天水非常开心，每天哼着歌，做事也勤快，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天水带崇岭见过那女孩，她叫刘媛，在附近的发展宾馆做服务员，长得挺漂亮，纤细瘦小，一笑就有两个甜美的小酒窝。
没多久，天水发觉刘媛有点瞧不起自己做保安收入微薄，便对她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别以为我是个保安仔穷光蛋，可我不会永远做保安的。”刘媛不以为然，和天水开始有了争执。天水正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年龄，一怒之下，在出事前的半个月，与刘媛分手了。
“保安仔怎么啦？除了穷，老子有的是骨气！”分手那天，天水的心情非常糟糕，带上崇岭去喝闷酒，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崇岭说：“这年头大家都疯狂赚钱，有谁瞧得起咱们这些保安？现在的女孩子更现实更看重钱了。”
天水忿忿地说：“刘媛就是受了别人的唆使，才和我分手的。分手就分手，还说什么做保安仔没出息没前途，操！”
那些日子，天水一直闷闷不乐。天水还没有完全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來，就出事了。
天水原本打算挣了点本钱就去学一门技术，然后再慢慢发展自己的事业的，这场劫难夺走了天水的鸿鹄之志，甚至可能夺走天水最基本的生存能力。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天水的病情已初步有了好转，出现了睡眠一周醒一次的周期性状态。天水醒来时，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完全不认识身边的人，连朝夕相处一年多的崇岭都不认识。崇岭说：“天水，我是崇岭，崇岭啊！”天水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天水也不知道吃饭，不知道有一日三餐，饭到嘴边也不知道张口。不过，崇岭仍然感到欣慰，虽说天水的病情还只是稍有好转，虽说天水醒来时什么都不知道，可比起植物人来说，是值得庆幸的。
崇岭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林总迈进了病房。林总身后跟着一个保安。林总说：“崇岭，这几天辛苦你了，天水的生活不能自理，多亏了你，天水以后知道了，会感激你的。公司决定将护理工作交给别人负责，以后你就不用在这里照顾天水了。”
崇岭没想到公司会做出这样的安排，莫名地问：“我和天水是好朋友，他现在一把屎一把尿都要有人做，陪护天水我最合适了，为什么要换我呢？”林总说：“公司正是考虑到你和天水处得那么好，天天面对天水这个样子，心里肯定不好受，这对你是个折磨，所以才调你离开的。”
崇岭望了望木然的天水，鼻子一阵酸楚，忍不住眼泪又流了出来。崇岭紧紧地握着那位保安仔的手说：“让你费心了，请多关照我的兄弟，拜托了。”
崇岭回公司的第二天，林总却安排那个保安仔回了公司，由天水父母来陪护和照顾天水。
崇岭回公司后一直牵挂着天水，突然想起医生说过天水的病并不难治，失忆是暂时的，看他的病情应该完全可以康复。医生还说过，天水这种病除了需要药物慢慢治疗外，还需要辅之以心理治疗和心理诱导，那样能加快他康复。心理治疗就是向病人问一些简单的问题，让他学会思维，寻找有助于他恢复记忆的事物，会触动天水的某根神经，让他一下子找回记忆。崇岭一拍脑袋，对了，我得去找一个人！她会对天水的病情有所帮助的。
3
那天，一个漂亮的女孩走进天水的病房，给这个忧伤的病房带来了一线阳光。天水没有醒来，天水父母用诧异的眼神盯着女孩。女孩坐在天水的床前，不停地拭泪。天水母亲试探着问：“姑娘，你是天水的朋友？”
女孩点点头：“我叫刘媛。”
崇岭告诉刘媛天水的事时，刘媛本来是不想来的，毕竟两人已经分手。可崇岭一再强调，或许刘媛能帮助天水早日找回记忆。出于人道，刘媛还是来了。
天水醒来了，看到刘媛时，眼睛居然亮了一下。这是天水入院以来第一次眼睛里放出了光彩。刘媛握着天水的手，边哭边说：“水哥，水哥，你还记得我吗？”天水摇了摇头。这也是天水入院以来第一次用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刘媛哭得更凶了，继续说：“水哥，我是媛妹，媛妹啊。”天水跟着艰难地说了一句：“媛——妹。”
刘媛用纸巾擦掉眼泪，握住天水的手，轻轻地俯下身子，用热唇去吻天水。天水睁着眼睛看着刘媛，没有任何反应。天水父母尴尬地走出了病房。刘媛继续吻着天水，吻得很深情，连她自己都感觉是真的回到与天水恋爱的时候。天水的嘴唇动了几下，开始有了回应。天水的手也开始有了反应，松软地抓着刘媛的手。
刘媛直起身子，望着天水说：“水哥，认识我吗？”天水点点头。刘媛问：“我是谁？”天水一字一句地说：“媛——妹。”刘媛眼里噙着泪花，不住地点头。
刘媛削了一个苹果，切成片状送到天水嘴边，天水张开嘴巴吃完一片，刘媛又喂一片，天水又吃一片，刘媛问他还要不要，天水却没有回应。
刘媛准备离开时，林总来了。林总愣了一下，说：“请问小姐是……”
刘媛说：“天水的朋友。”
“女朋友？”林总追问。
刘媛淡淡地说：“以前是，现在分手了。”
林总继续追问：“分手多久了？”
刘媛流着泪，没吭声，出门走了。
林总站在走廊里，望着刘媛的背影沉思着。
回到保安公司，林总立即找来崇岭盘问：“天水有女朋友？”崇岭如实相告，末了说：“可惜他们已经分手了，是天水出事半个月前分手的，那阵子天水挺痛苦。”
自从刘媛来过后，天水的记忆力果真有了转机，虽说反应还相当迟钝，可明显的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天水能认识父母了，天水父母激动得哭出声来。多亏了那个女孩，让天水找回了记忆。天水父母很想去登门感谢那个女孩，可他们连人家住哪里都不知道，崇岭也说不上来。
林总来了。天水父亲说：“林总，能帮我们打听一个人么？就是上次来看天水的那个女孩。我们想请她来，一是要当面感谢她，二是她来了对天水的病情有帮助。”
林总开玩笑说：“那女孩我也不认识，听说是您未来的儿媳妇呀，长得不错，我可以帮你们打听打听。”林总又笑容可掬地说，“大叔大妈啊，您看天水的病情好转得也挺快的，记忆力也恢复了不少，我想向他调查那天的事情经过，您二老做个证明，可以吗？您知道，我们做什么都讲个证据，不能凭空下结论的，怎么样？没问题吧？”
天水的父母来到医院的第二天，林总便向他们宣布由于事故主要责任在天水这边，大货车司机只愿一次性赔偿5万元，其他事一律不理。而治好天水至少也得10万元。果然，10多天后，那5万元就已经用完，天水后来的医药费和他们的伙食费都是保安公司给交了，没花天水的父母借来的钱。所以，天水的父母对这位林总感恩戴德，直夸他是一位好领导。此刻，天水的父亲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怕他记得不大清楚。”
林总从包里取出纸和笔，职业性地开始问话和记录。
林总问：“天水，事故发生在5月20日，记得吗？”
天水点头：“嗯。”
林总问：“那晚你和崇岭是出去吃夜宵吧？”
天水回答：“是——的。”
林总问：“吃了夜宵后，你在前面骑车跑，崇岭在后面骑车追你，是吧？”
天水回答：“是——的。”
林总问：“崇岭快追上你时，大货车正好开了过来，你躲闪不及，被大货车撞倒了，是不是？”
天水点头：“是——吧。”
林总每问一句，天水回答得都很吃力，回答得有些迟疑，懵懵懂懂。林总做好了笔录，让天水父亲看了一遍，再让天水和天水父亲都按了红手印。
林总对天水父母说：“此前，我们已对事实作了调查，一直想等天水清醒后再核实，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我们会作进一步处理。”
“崇岭那个狗东西，原来是他害了我的儿子，居然还猫哭老鼠假慈悲！我儿子交他这个朋友，真是瞎了眼！”一直沉默的天水母亲忽然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
林总说：“大妈，这事我会处理的，我会让崇岭给天水赔偿的。”
天水母亲又大嚎起来：“不，我不要钱，我要他赔给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4
因为工作忙而两天没去医院的崇岭听说了一些传言，觉得天水的父母真是太不可理喻了，竟然把天水的事一股脑儿推到自己的头上来，亏自己还当他们像亲生父母对待呢。崇岭在林总面前痛苦地发牢骚。
林总纠正道：“不是人家把责任推给你，而是天水亲口这样说的，我和天水的父母都在现场。”林总从袋子里拿出那份笔录说，“你自己看吧。”
崇岭看了笔录，天水鲜红的手印像血一样炫目。崇岭的心凉透了。崇岭忿然地说：“事实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在去二厂巡逻的路上出的事，我们也没有相互追赶。”
林总忽然一拍桌子，说：“我看你是不敢承担责任！天水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有必要栽赃你吗？这份笔录是他亲口讲的，我是信他的还是信你的？”
崇岭委屈地说：“林总，我想找天水对质一下，我要把事情搞清楚。”
林总迟疑了一会儿，同意了崇岭的请求。第二天，林总带着崇岭来到宏田医院。崇岭刚踏进病房的门，正在给天水喂稀饭的天水母亲忽然放下了碗，一个箭步冲到崇岭的面前，死死拽住崇岭的衣服撕扯起来，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慈祥。崇岭想解释什么，被天水父亲不由分说地抽了一记响脆的耳光。屋里乱作一团，崇岭被天水父母东扯西拉着，左一推右一搡。崇岭像个木桩一样，既不还手，也不说话。天水父母并没有察觉出崇岭表情的无辜，反而认为崇岭是理亏的表现。
天水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
林总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天水的父母的手掰开，一把拽起一摊烂泥似的崇岭说：“你想等死啊？快走！”崇岭被林总拽着狼狈地跑出了病房。
是夜，崇岭整整流了一夜的眼泪。崇岭心灰意冷了，崇岭感到有千万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心。命运真是捉弄人啊！转眼之间，和天水一年多的友情在瞬间化为乌有。
昨天晚上，林总和崇岭做了一番情真意切的谈话。林总说：“这年头，人情是很淡薄的，亲情都无所谓了，爱情友情还算得了什么？这件事已经像个屎盆子扣在你的头上，不管你是否受了委屈，你都摘不掉了。”林总停顿了一下，又关切地对崇岭说，“现在的处境对你很不利，你必须马上做出选择。如果继续在这里做下去，天水父母必将找上门来，和你闹个没完没了不说，还要向你索赔。即使打官司，你也必输无疑，因为你没有现场的其他目击证人，也拿不出对你有利的证据。大货车司机已赔偿了5万元了事，剩下的，就得由你来承担了。”
崇岭经天水父母这么一闹，脑子里乱极了。林总这么分析，崇岭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自己一个月才几百块，哪有这个能力去赔偿高额的医药费？
“你现在惟一的选择就是——”林总顿了顿，看着崇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走得越远越好，永不回来。这里的事由我们保安公司去应付。我会把工资结算给你，再多给你三个月工资，也算为你做个妥善安排。你认真考虑考虑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最大的顾虑还是放不下天水。你真是大慈大悲啊，可你不是菩萨，你做不了救世主。放心，天水是我们保安公司的人，出于人道主义，我们也应该做出相应补偿，而且数目也不会少。天水从出事至今已花了近10万元的费用，除了大货车司机的5万元，不都是我们承担的吗？我们对天水是负责的，我们对你也要负责。我们是怕天水父母再缠上你，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林总说的话很入耳，很体贴。崇岭觉得林总不像是自己的上司，倒像是自己的兄长。崇岭在这里举目无亲，现在，林总是崇岭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只有暂且离开了。”崇岭想。但愿天水能早日出院，康復如初；但愿天水能记住我们曾经的友情，能得到应得的赔偿。崇岭在心里默默地为天水祈祷。
林总再三强调说：“崇岭，不要回来了，你已经不是保安公司的人，再回来，出了事只能由你自己承担后果了。”
第二天，在林总的妥善安排下，崇岭悄悄地离开了。望着崇岭挤上了火车，林总心里舒了一口气：崇岭这个最重要的目击证人终于走了。
5
崇岭跑了。
当林总把这个消息带给天水父母时，天水父母愣住了，脸色像凝固了一样。崇岭跑了，就意味着天水的事将没了着落，就意味着天水的一生都没了着落，至于崇岭能否承担起责任，天水父母没有仔细想过。天水的父亲说：“崇岭跑了，我们向谁要求赔偿啊？林总，你可要给我们拿主意啊，我们儿子当过兵，扛过枪，当初身体一级棒，可如今这个样子，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更不用说娶妻生子了。他这一辈子算完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林总一脸无奈地说：“脚长在他的身上，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没想到这小子会脚底抹油——溜了，我们的损失更惨呢，天水的住院费护理费我们也已经花了几万元，本来是要向崇岭追索的，现在他跑了，我也是一筹莫展呀。”
突然，天水的母亲一把拽过天水的父亲，站到林总面前说：“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不管那么多，崇岭是你们的人，他跑了我们就找你们，要不你们保安公司就养我儿子一辈子！”天水的父亲在后面几次拽天水母亲的衣服，暗示她别乱讲话。
果然，林总的脸色不好看了，顿时拉了下来。林总说：“那天我和你儿子的问话你没听到吗？我可是做了笔录的。他出事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出去吃夜宵，不属于工伤。崇岭是个打工的，和你儿子一样是临时工，他的出逃也是个人行为，与保安公司无关，保安公司凭什么来背负责任？何况天水在出事前的那段时间，正处于失恋状态。那天来的那个姑娘你们不是见到了吗？那个姑娘叫刘媛，和天水刚分手半个月，天水心情郁闷，情绪低落，又开车与人追逐，这样能不出事吗？我们做事是很严谨的，作过仔细的调查，才能分清事故责任。给你们先垫付医药费，也是出于人道主义，出于对天水的同情，否则，我们完全可以反过来向你们索要这几万块钱的医药费。”
林总最后面的这句话把天水父母镇住了。天水父亲急了，一把将天水母亲拽到了后面，狠狠地骂了几句，然后才转过脸来，堆着笑说：“林总，对不起，天水的事确实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特别是您林总，操了不少心，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您。”
天水父亲的话让林总脸上的愠色缓和了不少，他说：“崇岭跑了，我没说天水的事我们就不管不问了，但凡事要讲个理字，不能瞎胡闹。我们可以给天水再垫点钱治疗，也可以付点营养费作补偿，但这是尽义务，不是赔偿，是在相互配合的情况下才给予考虑的。如果你要耍横，那我们也只能横着处理，丢下天水不管，让你们自己去找崇岭吧。”
林总的一番话说得天水父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天水父亲讪讪地笑，说：“林总，我们相信您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林总来到医院，对天水的父母说：“天水住院4个月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公司已为你们垫付6万多元，这钱就由保安公司想办法从帐上报了吧。至于再给天水一点营养补偿嘛——”林总故意拖长了音调，然后看看天水的父母，“你们看多少合适呢？”
天水母亲刚要说话，被天水父亲一瞪眼憋了回去。天水父亲说：“林总，多少合适嘛，得由您说了算，我们说了不算。不过嘛，天水这身体是一辈子的拖累，而且医生也说了，天水会留下诸如右手弯曲、活动受限、偶有头晕等后遗症，只怕这辈子都要靠人服侍了。”
天水父亲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想多要点钱，但又不好开口。林总想了想，伸出五个指头来。天水母亲又抢话了：“5万？”
林总摇摇头：“想钱想疯了？5000块！”
“才5000块？”这回天水父亲伤心了，却又无可奈何，林总一直强调，这起事故主要责任在于天水，已逃跑的崇岭实际上也只是负次要责任。
林总同情地说：“其实，这个数已经不算少了，谁让我这个人菩萨心肠呢，算了，医药费我们都花了六七万，这点钱我也就不在乎了，那就8000块吧，图个吉利，大家都好，可以了吧？”
天水父母无奈地点点头，心怀感激。
在这个病房里，最重要的人是天水，但被忽视的人也是天水。这件事本来是与天水密切相关的，天水父母和林总在商量时，却完全忽略了天水的存在，忽略了天水的思维正在一天天地复苏。他们的对话被天水尽收耳底，又被传输到他那反应逐渐灵敏的大脑。当双方敲定补偿8000块时，天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这段时间，天水从他父母的对话中几乎知悉了整件事的内容，他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崇岭以及公司的同事们，都相信了林总的话，而林总为什么向大家编他出事的谎言，他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来。
那个晚上，天水没有睡着。白天与黑夜的分别对他已没有意义，糊涂与清醒对他来说也已经不重要了。当林总答应给他父母支付8000元补偿时，天水想，这钱权且当作父母养育自己20年的经济补偿吧。
第二天天没亮，天水出了病房，颤颤悠悠地走出了医院。待天水父母醒来时四处寻觅，也没找到天水的踪迹。
6
崇岭回到益田村已是半年之后。崇岭是悄悄回来的，一来是在家乡静下心来分析林总的话时，总觉得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二来他始终放不下天水，想了解一下天水的康复情况，以及他的事后来是如何处理的。
崇岭首先想到的是刘媛。刘媛已转到沙尾的阳光旅馆做服务员。
刘媛对天水的事也不大清楚，她说：“当初你们林总来找过我几次，硬说天水出事与我有关，说是失恋才造成的，还要我赔偿2000块钱。我和林总在发展宾馆争吵起来，为省麻烦，我只好离开了。天水的事我也很难过，也一直放不下他，可我无法战胜自己选择他。要不，我让在发展宾馆的姐妹们去打听一下，她们和你们原来那家公司的保安仔比较熟悉。”
刘媛探听来的消息令崇岭和刘媛都很惊讶。几个月前，天水走失，下落不明。林总见天水的父母失去了儿子，表现得很大度，给了天水父母1万块，并让天水父亲在一张写好的纸条上签了名，明确此后天水的事与保安公司无关。事情就这样草率地了结了。
崇岭想，先找份工作，把自己安顿下来，再去仔细打听天水的下落。
崇岭在人才市场转悠了几遍，拿了几张面试通知单。崇岭走在人行天桥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心生感慨。
崇岭忽然觉得裤管被拽了一下。崇岭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个叫花子在拽他。那叫花子的右手残疾，脸上黑乎乎的，浑身脏兮兮的，面前放着一个铝钵子，铝钵子里有几枚硬币。崇岭往边上挪了挪，那叫花子又拽了拽崇岭，崇岭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瞪却忽然让崇岭觉得这叫花子有点眼熟。
“天水！”崇岭惊叫了起来。天水也很高兴。崇岭刚想去抱住天水，天水闪避开了，说：“别碰我，我这身上又臭又脏。”
崇岭和天水在一家小饭店坐了下来。
斟上啤酒，两人痛快淋漓地连干了三大杯。崇岭说：“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条路？”
天水为难地笑着说：“我是一个废人，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崇岭说：“你不担心你父母为你着急吗？”天水仍然只是苦笑，摇着头说：“与其让他们照顾一世，不如让他们省点心。”
“咱们可以去告保安公司，讨回你的赔偿。”崇岭说，“我向有关部门了解过，像我们那天发生的事，应该算工伤，况且，与大货车司机交涉一直是林总在单线联系，连我这个目击证人都未询问过一句话，他说从那个大货司机那里只要到5万元，有谁证明呢？再说，林总为什么要趁你神志尚未完全清醒时捏造谎言，欺骗你父母，把我支走？我总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
天水叹息道：“这件事除了你我，早就被人忘记了。除了你这个证人外，所有的证据都被林总拿走了，告他，从何告起？”
“什么证据？我就是证据！你的治疗档案医院里肯定也有的，那份你按着手印的笔录，是林总趁你未完全清醒时做的口供，站不住脚的。我们完全可以讨回你的权益！你现在除了右手残疾外，其他已一切正常，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呢？别忘了，我们都曾经是一个当兵的人，你不能给军人脸上抹黑！”
“起初我也想过告林总，可我孤立无援，脑子也还不好使，又没吃没住的，只能暂时走这条路了。不过，我不会一辈子走这条路的，我已经有了我的人生计划。”
崇岭说：“你还想刘媛吗？”
“想，不过，别说分手了，就算没分手，我现在这样子，也不能拖累她。”
崇岭说：“天水，不要自卑，经历你的事后，刘媛改变了许多，她心里其实是爱你的，她会帮助我们的。”
崇岭带天水去买了两套新衣服，然后一起去找刘媛。刘媛很意外，特别是听到天水沦为乞丐时，放声大哭。
7
崇岭和刘媛给了天水索讨赔偿的勇气和力量。三人商定，由崇嶺陪同天水去劳动站投诉，刘媛负责收集天水住院时的相关证明，一定要讨回天水应得的赔偿。
刘媛有一个老乡就在天水就医的宏田医院上班。老乡听刘媛讲了天水的情况后，对天水的遭遇很同情，在她的帮助下，刘媛终于获得了天水就医期间的所有证明。
崇岭带着天水去了镇劳动站。劳动站工作人员听了崇岭和天水的叙述后，对天水发生车祸后林总的行为也有很多疑义，苏站长非常重视，决定亲自着手调查，并要求天水提供出事期间的上下班记录，想把这件事作为劳动站关心外来工权益的典型事件来处理。
天水出事的时间已过去了半年，要取得当时的上下班记录非常困难。崇岭说：“咱们去公司找找看。”到了公司，果然无法查找半年前的上下班记录了，连当时的保安也已换了好多。崇岭忽然发现当时在医院陪护过天水一天的那个保安也在一厂上班。那个保安见到天水和崇岭也很感慨，说：“我一直很同情天水，大家都是保安，有着同样的命运。林总太没良心了，对我们保安一点都不负责任。他当时要求我将天水在公司上班的所有证据都毁掉，我没办法，在他的监视下，按他的要求把天水的工作证、饭卡、上下班考勤卡等都毁了。不过，咱们做保安的每天上下班不都有值勤记录吗？这个记录是要交给厂方看的，也许厂方会有留底。”
经劳动站的工作人员出面，终于从厂里取得了天水出事那段时间的出勤证据。
当苏站长及劳动站的两位工作人员来到林总所在的保安公司对林总说明了来意时，林总先是一惊，然后一再强调，说：“这起事件的责任应由天水和崇岭他们自己承担，与保安公司没有丝毫关系，他们是下班后出去吃夜宵出的事，而且相互你追我赶才引起车祸。我这里有天水的口供笔录，并且天水和他父亲都是按了手印的。”林总从抽屉里找出了那份笔录，用手敲打着笔录，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自己看吧。”
苏站长说：“你的这份笔录是天水处于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做的，不具法律效力。”说着从包中拿出天水住院时的治疗档案，同时出示天水出事那段时间他上下班的考勤复印件及值班记录。“这些材料已经足以证明天水出事时，正是上班时间。”苏站长强调。
在事实面前，林总哑口无言，他不得不向苏站长他们提供了香港货柜车司机的资料，证实了他在香港老板那里获得的竟是30万元赔偿。
随着调查的一步步深入，劳动站终于查清了事实真相。有关天水的事故，保安公司账目上记录着香港公司5万元的赔偿，还记录着除了香港公司支付的5万元用于医疗费，保安公司给天水支付了67500元的医药费及其护理期间父母的餐费，外加给天水父母的10000元补偿费，天水这次事故一共花去127500元。这家保安公司是三人合股的企业，也就是说，林总从天水这起交通事故赔偿中抽出了25万元进了自己的腰包，却让保安公司承担了77500的其他费用。
当保安公司的另外两位股东知悉真相后，非常气愤，立即要求审计公司账务，结果发现了更多问题，遂与林总打起了官司。
劳动站会同有关部门按照天水的伤残情况，以及他尚未康复时公司便过早做出补偿决定促成其过早出院，影响其身体康复，对保安公司做出相应的处罚和赔偿处理。
林总没想到沉寂了半年之久的事故会突然翻案，不但交出了自己侵吞的25万元，还由于名誉受损而使公司陷入困境，惹了官司，真是懊悔不已。
当苏站长把一大捆赔偿款交到天水手里时，天水抱着崇岭和刘媛哭了。天水他们做了一面锦旗送到苏站长手里，苏站长慈祥地看着他们笑了。
几天后，天水、刘媛和崇岭他们三人便决定一起回天水老家，先看望天水的父母，然后再一起出来打工、学习技能。
崇岭不无担忧地说：“希望两位老人能够原谅我，他们一定还在恨我，当初我又不辞而别，一定伤透了他们的心。”
刘媛说：“这次若不是你为天水两肋插刀，我们能重逢吗？他们知道真相后对你感激还来不及呢！”
崇岭憨憨地笑了，不无骄傲地揶揄道：“他们更应该感谢的，是我为他们找回了这么漂亮的儿媳妇。”
天水和刘媛对望着，眼里盛满柔情。
责任辑辑：雪月
题图插图：朱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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