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斋先生来掌吾淮教事，期年①而化成②，于是巡抚诸使者数腾檄褒③焉。其门弟子相与谋曰：先生龃龉④不逢，信道违时，再为令尹，与世乖忤⑤，今之辱于兹⑥也，余以为知先生者希⑦矣；而翕然有令誉⑧焉，揆诸命也，履运其融乎，是宜贺。
　　或曰：是恶足以荣先生⑨哉？先生之来兹也，岂格当然耶？心为乎小民，而力抗乎强家，大吏因之请于铨而左授，夫是以庠易邑⑩尔。彼岂不知甘柔软美，可以邀时赏而媒迁擢哉？义有所未安，三公不易其介，道有所不行，万乘莫挠其守，其于世味也何如？而一旦之誉，足以为轩轾{11}乎？是可以无贺。
　　余闻之，叹曰：二三子知先生乎？夫以是而为先生荣者浅也。以先生而得是，余有异贺焉。夫独不见诸近时之习乎，是故匍匐拜下，仰而陈词，心悸貌严，瞬息万虑，吾见臣子之于太上{12}也，而今施之长官矣。曲而跽{13}，俯而趋{14}，应声如霆，一语一偻{15}，吾见士卒之于军帅也，而今行之缙绅{16}矣。笑语相媚，妒异党同，避忌逢迎，恩爱尔汝，吾见婢妾之于闺门也，而今闻之丈夫{17}矣。手谈眼语，诪张{18}万端，蝇营鼠窥，射利如蜮{19}，吾见驵侩{20}之于市井也，而今布之学校矣。夫以一时所尚，今之君子皆以为宜。然而以是求之未斋，吾知其万万不能也。然而置身其间，日与之涉，投之以所不乐，而示之以所甚骇，小则见斥，幸则见啮，无疑矣。而顾今日以直赏，明日以廉举，或扬其教，或章{21}其学，不以为逆，而反以为崇且重也，则世途之公道岂尽泯没哉？夫以未斋之正，而褒之者又皆要路显人，傥以之而闻诸朝廷之上，益求其类而进之，天下太平矣。抑世俗有言，直木难全，容容多福，夫以未斋之骨鲠，施之于上官，言必依道，动必据礼，轻于犯颜，而敢于忤旨，虽有识之士亦尝肃然危之，今不独见容而已，又以是显焉，则继今以往，欲为未斋者不既多乎？夫有一未斋，直士犹藉之以为重，人而皆未斋也，佞人{22}远，古道还矣。余不喜未斋之见知于人，而喜人之知未斋也，遂书以志庆。
　　（选自《吴承恩诗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注释】
　　{1}期（jī）年——整整一年。{2}化成——教化取得成功。{3}腾檄——发布文件。褒——褒奖{4}龃龉（jǔ yǔ）——意见不合。{5}乖（ɡuāi）忤（wǔ）——不和谐，不顺从。{6}辱于兹——很委屈地来到这里。{7}希——稀少。{8}翕（xī）然——声势很大的样子。令誉——好名声。{9}荣先生——使陶先生荣耀。{10}庠——学校。以庠易邑——指陶先生本来当县令，现在来当淮安府府学的教授。{11}轩轾（xuān zhì）——高低优劣。{12}太上——指皇帝。{13}曲而跽（jì）——趴下来跪着。挺着上身两腿跪着为跽，曲而跽则更为恭敬。{14}俯而趋——弓着腰，急急忙忙往前走。形容态度极其恭敬。{15}偻（lǚ）——脊背弯曲。这里指点头哈腰。{16}缙绅——官僚或做过官的人，泛指上流社会的人物。{17}丈夫——男子汉。{18}诪（zhōu）张——作伪，欺骗。{19}射利如蜮——谋取私利，如同鬼蜮。蜮，传说中的一种害人虫。{20}驵侩（zǎnɡ kuài）——进行牲畜交易的中间人。{21}章——表彰。{22}佞（nìnɡ）人——有口才而不正派的人，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