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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解晏如果不在去年初冬的某个早晨看到辆大巴车,就不会产生入会想法。那天,阳光和煦,解晏在通江大道旁的花坛边补种盆景菊,由于蹲得太久,腿肚子发胀,就在他起身捶背时,便看到了这辆大巴车。
其实,在通衢如织的市区,大巴车又何足为奇,问题在于它碧绿的车身,有一行“工会是你家,欢迎来参加”的广告词,字体又大又红,在橙色阳光下,如跳跃的火焰。前方是红灯,大巴车静静地卧在马路上。解晏也静静地望着它。特别是车上的那个家字,温暖了解晏的心,解晏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深情地抚着斗大的家字,心中充满了幸福感。尔后,车在绿灯亮时冷不丁地一窜,将解晏带倒了,额头在坚硬的马路上磕了个核桃大的包。路边报亭老板见状赶紧跑过来拉他时,解晏已自个爬起来,冲报亭老板笑笑后,迭声道,没事,没事。也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入会。
解晏虽然打算入会,却不知入会程序,无奈之下,只好请教室友牛博士。
牛博士和解晏一样人高马大,磨盘脸,眉毛浓得像两把小刷子。他一时说他是新疆人,一时又说他是山东人,到底他是哪里人,没人知道。但他的同事都知道,他已三年没回家。他姓钮,不姓牛,工友们之所以称他为牛博士,除了他这个姓与牛谐音外,最主要是他知道的事太多,一个人知道的多了,便对纷沓的世事有了不同见解,那些见解听起来毫无道理,甚至有些反动,但往往又被他言中:最明显的是某些在康达干了七八年的老员工,得知新《劳动法》规定,在同一公司干到一定年限,便可享受某种待遇而欢欣鼓舞时,牛博士便站出来泼凉水。他眼皮挤条细缝,鄙夷地瞧着那些像坨红烧肉似的面孔,冷冷地说,听着,别得意忘形,你们,马上就要卷铺盖走人。有人问,为啥?牛博士头一扭,眼皮眨几眨,甩出两句砖头似的话,公司,怎会留你们这些赘物?那些心情愉悦到极点的人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凸着蛇蛋似的眼珠,狠狠地回声脏话后,从枕头下扯出一本《劳动法》,边拍边吼,政府大,还是老板大?牛博士不回辩,叉着腰,仰头大笑。
后来,果如牛博士所说,这些老员工在新《劳动法》实施前,便被辞退了。
解晏仗着有点文化,经常和牛博士顶撞,说牛博士是妖言惑众,与政府为敌,要是前些年,绝对要吃官司。牛博士也不服软,拍桌子打巴掌的回敬,要不是他们的好友阿红出面相劝,可能动手。尽管解晏和牛博士话不投机,但就入会一事,还是愿意听听牛博士的见解——泥腿子入会的确是新鲜事,况且,他还不懂里面的套路。为了让牛博士给自己一个透彻的解释,又怕自己和牛博士争论起来,牛博士不愿向自己解释。于是,下班时,他便去熟食店切了两斤猪头皮、一只卤鸡,外带二瓶二锅头,付过款,吩咐老板一并包好,挑在锄柄上,甩脚甩手往回赶。
其实,解晏不必如此。牛博士的气量大,吵过后,不生气,只是用手指遥点着解晏脑袋,牙巴一呲一呲道,你们这些木脑壳,人家把你们像黄鳝那样包着烧来吃了都不知道。当解晏提着大包的东西回来时,牛博士和室友们正就着一袋花生米喝白酒。解晏一进门,赶紧将熟食摊在桌子上。大家不知,以节省著称的解晏为何如此慷慨,惊愕之际,齐声询问他是否得了外财。解晏不答,肩膀一耸手一摆,说,大家先喝酒。
酒至半酣,解晏猛然直身,笑脸如花,抓过酒瓶,左摆右晃,走到牛博士身边,一声轻咳,腰弯半圆,给牛博士满上一杯后,将酒瓶搁了,双手操后,拉长脖子道,牛大哥,这楼上楼下,三百号人,就你学问高,今天,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牛博士闻言,杯一顿,眼一鼓,下巴点几点说,有屁就放。解晏刚想说出心里话,见牛博士一脸愠色,故而改口:不慌不慌。牛大哥,你先喝三杯再说。言罢,抓起酒瓶,身曲如弓,给牛博士个满杯后,讪笑着递给牛博士。
待牛博士连饮三杯,解晏才说他想入会。牛博士一听,赶紧将凑在嘴角的杯子移开,腾——像盖公章似的在桌面上一踏,嘴皮抿几抿,问解晏入会的目的。
找家。解晏脱口而出。接下来,向大家生动地描述了他早上的见闻。牛博士明白解晏的意思后,额头皱得如梯田,尔后,突地一吼,你,不想在这干了?
解晏闻言,茫然道,入不入会,与公司有何干系?牛博士望着解晏迷惑的面孔,对着桌面啪的一掌:解晏啊解晏,常言道,“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而你,咋就被哄娃娃不哭的话迷糊了呢?政府的话还会有假?解晏拧着脖子说。唉,你这个猪脑壳……你以为工会是随便加入的?那,你说,我这样的人不能入会,哪些人才能入?解晏仰着脖子吼。至于哪些人入会,反正不是你!只有老板的走狗才能入会。你要不信,我就给你讲一个民工入会的故事吧。牛博士捂着额头,开始讲故事,他的话只有几句,却让人不寒而栗。他说,三年前,河北某鞋厂的一个民工为了维权,要求加入工会,结果遭到老板陷害,后来,那个民工一时失智,便把那個老板废了。再后来呢?室友们齐声问道。跑了。牛博士说完,另一只手也捂住面孔,好半天,才松手,一脸苦相地望着室友说,其实呢,打工的人,都渴望在外面能找到家的感觉,但却像流浪狗一样找不到家,家这个字啊,在有钱人眼里,是康乃馨,而在打工人眼里,却是酸酸的杨梅。牛博士言罢,忽然痛哭,哭过后,抬起头,泪花闪烁地望着解晏说,你,听我一句话,再不能有入会的想法——这个康达公司和河北那个鞋厂一样。
解晏不听劝,梗着脖子说,牛哥,那是三年前的事,不能和今天比。况且,那个民工太莽撞了。这世上的事,哪有事事都尽如人意的?今天啊,我也向大家讲我三次挨打的事:第一次挨打是在煤矿,为了我的手指,解晏说着,举起右手,其实,室友们早发现他尾指少了半截,问他,不说,室友们也不好再问,今天,倒是自个儿说了。解晏晃着断指对室友说,老板只赔了一百五十块钱,我不服,找老板评理,老板不依理不说,还让手下的人将我暴打一顿逐出煤矿;第二次挨打是在建筑工地,老板欠了我半年多工资,眼看都到年关,不得不去讨薪,却遭到老板暴打;第三次挨打是飞翔绿化公司,老板在季度检查时,舍不得买苗,让我们晚上去偷别家公司的苗,被人家发现,所有人都跑脱了,独我被逮住暴打一顿,而老板不给我治伤不说,还说我是笨蛋,打死活该。要像你所说的那个鞋厂的民工那样,我也得把那些毫无人性的老板杀了?但我不这么想。我之所以挨打,是因为没人给我撑腰。你既然说工会是替民工维权的,那就是烧香找到了庙门。只有入了工会,才有话语权,这样的话,老板就不敢欺负我们。这个会,我是入定了!
二
翌日中午十一点半,大家正在吃午饭,解晏为显示自己理壮,便当着牛博士的面给市总工会打电话,了解入会程序。另外几个室友都将脑袋偏过来,耳朵对着解晏,屏息聆听。只有牛博士兀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过,耳朵还是偏向解晏,证明他还是想关注结果。解晏掏出手机,却不知道工会的电话号码,问室友,都说不知道。牛博士在那边冷冷地说了声笨猪,打114查一下就知道了。解晏一脸感动地冲牛博士笑笑,依言行事。他本善言辞,不想临事时口钝得像几年都没磨过的菜刀,为缓冲心里紧张,一步跨到牛博士面前,抓起酒瓶,吹冲锋号似的灌了几口,借着酒劲拨通114。他的手机虽然是个破壳壳,但声音却不小。大家听到对方叫他按一又按二,刚按到人工服务那一条,电话忽然“啵”的一响断线了。解晏茫然地瞪着手机。牛博士却在那边吼,看个屌,没话费了。解晏哦哦几声,便一跳一跳地去外面打公用电话。
两点过后,解晏才回来。蔫头耷脑地坐在床上,看样子,事情并不顺利。牛博士故意气他,一脸正色道,老解同志,恭喜你入会!还望你开会时,把我们也介绍进去——人多力量大嘛。解晏慌得将双手摇得像蒲扇,说,等搞定了再说。接下来,自道事之委曲:他说他把电话打到市工会,市工会说欢迎他入会,但要团体推荐,个人不能入会,说让他向所在单位申请,单位视其表现而决定入会与否。牛博士闻言大怒,跳起来,一个箭步飞到解晏身边,伸手薅住解晏的衣领,吼,你问他没有,个人为什么不能入会?没问。解晏说。废物,牛博士一声暴喝,食指像鸡啄米似的点着解晏的额头道,你呀你,吃亏不知哪一天:你入会就是为了维权,老板能做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解晏说,那可不一定,工会的人说了,要是我们单位不准我入会,他们就来整他们。牛博士闻言,不再辩解,说,好,好,那你就去找乐浦清,他不仅是我们这栋楼的总管,也是康达工会成员。解晏闻言大喜,说我在这干了这么多年,还不知他是工会成员呢。
乐浦清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原先是个绿化班长,由于工作卖力,深得康达公司经理翟明林赏识,擢其为后勤总管,也许是受苦人出身,他那张胖脸总浮着笑意。解晏刚要去找乐浦清,就见一个工友匆匆而至,对解晏说,乐浦清叫你到办公室去。解晏跑到办公室,乐浦清果然阴阴地候着,见解晏来了,忽然又笑了,说翟经理刚才来电话,说工会来电说你想参加工会。解晏吃惊之下,心里忽然激动起来,谁说政府不关心咱民工?这不过问来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那,翟经理怎么说的?乐浦浦说,翟经理吩咐过,你的请求正当,他会妥善考虑;我也给经理反映,你干活还可以。不过,你也不要着急,慢慢来嘛。解晏闻言,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
解晏一回宿舍,便眉飞色舞地叙说事件过程、及入会后的打算。室友为他高兴,惟牛博士连连冷笑。
三
解晏还没得到公司领导的明确答复,工作便有了变动,其原因是康达公司承接了市内某公园绿化管养,由于人手不够,便从现有人员中抽调部分去公园援助。由于大家知道该公园条件艰苦,大多不愿去。于是,领导便采取强硬措施,硬调人马,不去的,卷铺盖走人。如此之下,众员工只好从命。解晏也在抽调之列,非但如此,翟经理还要解晏领导这帮人马。解晏不从命。乐浦清说,你不是要入会吗?眼下,公司有困难,需要你为公司出力,而你却不为公司的利益着想,这样的员工怎么有资格入会?况且,公司承诺,等招够了人,就接你们回来。你仔细想想,去与不去,自己决定。解晏细品乐浦清的话,觉得有理——原来加入工会和入党一样,是需要考验的,于是,就依了乐浦清。
两个月后,解晏和工友们出色地完成任务,坐着敞篷卡车回来了。只是,解晏原本富态的脸盘如刀削般。牛博士见状大惊。解晏说由于人少,劳动量大,累的。不过庆幸的是,解晏终于如愿以偿的入会了。在康达公司,解晏是惟一的,名副其实的民工会员。
解晏入会后,果然为工友们争取到高温补助。解晏说,下一步,他便向公司提出,按《劳动法》补偿加班费。工友们得到好处,便交口称赞解晏有远见。惟牛博士叫他适可而止。解晏不听,说他入会的目的就是为工友们办事,况且,自己是依理行事,怕什么?他们要不听我正当的建议,我就领你们上劳动局。
四
不久,解晏的好运又来了,康达公司经理翟明林提他为后勤总管,乐浦清因工作不力被辞退。所谓的工作不力,是指乐浦清没将后勤工作搞好。在康达员工宿舍楼,大部分员工都带着婆娘,这些婆娘经常在宿舍做饭;加上部分员工不愿吃饭堂的粗食,也在宿舍做。十来平方米的房间既要住人,又要做饭,拥挤不堪,非但如此,室外楼道,也被绿化工捡的废书报及矿泉水瓶塞满。极大的安全隐患,康达领导并非不知,但基于饭堂主管是他亲戚,以及绿化公司难招人,故不得已为之。实际上,有关部门每个季度都来检查安全,但没发现这一情况:主要是在检查的人来前,翟经理命乐浦清在黑板上写个通知,让大家把灶具藏好,然后,发动大家,洗的洗,拖的拖,不到半天,便将整栋楼打扫得一干二净。多年以来,这栋楼都没出事。但后来,周边某工厂发生了重大火灾,夺命十条,惊动上级,倾力清理火灾隐患。翟经理也不敢违命,令乐浦清全力以赴,扫除安全隐患。乐浦清折腾几日,不见效果,翟经理大怒,便撤了乐浦清,命解晏上任。
翟经理亲自宣布解晏上任。那天下午,他将几百号人招集到楼前的大院训令,要大家都听解晏的话,并说解晏如果表现得好,将提升为正总管。对解晏突来的好运,全楼的人都觉得意外。
五
解晏接令,殚精竭虑闹腾几天后,并没根除火灾隐患,最后,只得腾间房,逐个劝大家,给他个面子,把灶具藏到空房中,众员工怜他确实为公,便依言而行。解晏虽然躲过上级的检查,但最终死于火灾。火灾缘起于唐阿昌。唐阿昌是个码迷,他原本不胖不瘦,由于绞尽脑汁地研究码报中那些深奥的句子,天长日久,便瘦得像根扁担。他买码有时中,有时蚀本,尽管如此,他仍锲而不舍地买私彩,后来,他自称看中了特码号,可手上又没多少钱,问码友们借钱,谁都不肯借他,急得猴跳似的。再后来,他想到自己有个老乡,在离此不远某货运场搞搬运,收入不低,便屁颠颠地跑到老乡那里,慌称自己老母出了意外,需要钱。老乡不防有诈,慷慨借他四千。唐阿昌得钱大喜,像头撒欢的骡子疾跑回来,将钱全部买了特码,也许这小子该发外财,果然中了十六万元的巨獎。巨大的喜悦使唐阿昌不能自制,他像猿猴般地在楼道中上窜下跳,逢人便说他中了特码。
大家得知唐阿昌中了特码,神情激昂,仿佛是自己中了一般。不愿借钱给他的一脸惭愧。众人兴奋过后神色暗淡,毕竟是别人中彩,与己无关,忿懑之下,团结起来,瞪着被妒火熏红的眼珠,要唐阿昌请客。
一夜暴富将唐阿昌推上云端,面对众工友的要求,他慷慨应允。他说,吃了这顿饭,拿到码钱,便回家,再也不做绿鬼了。唐阿昌虽答应请客,但手上又没有钱,只好去找林婉如要码钱。
林婉如三十来岁,住二零四房间。她没正当工作,只是每天和老公去周边一带工业区卖私彩。唐阿昌到她房间时,林婉如正对镜子梳头,见阿昌来了,放下梳子,笑道,唉——哟——唐老板来了,请坐,请坐。接下来,拉开抽屉,摸烟,纤指在烟盒底轻轻一弹,一支烟便冒出来。林婉如移步上前,手臂半曲着递给唐阿昌,尔后,自己下巴一点,轻盈地叼了一支。唐阿昌将烟捻了几捻,推开林婉如凑上来的火机,明说是来要码钱的。林婉如将自己那支烟点了,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后笑道,谁料到你个干猴子中十几万,我手中哪有这么多现钱付你。你刘哥现在被生意扯着,今晚不得回来。明早付款行不?你要是怕我跑了,今晚就在这守着。阿昌一听,赶紧起身说,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一伙工友要我请客,我的钱都买码了。林婉如笑笑道,发了大财,应该请客。尔后转身,从抽屉中取出一沓钱,说一万块,够吧。唐阿昌接钱后,抽出一半给林婉如,说,我拿五千块请他们就够意思了——想我下码没钱,问他们借,谁都不肯借我一分,现在,见我发了,又来刮油。那是,那是,你给他们吃得再多,他们也记不得你的好。林婉如附和道。一句话,让唐阿昌来了气,又从五千元中抽出一千,交给林婉如道,你给我管着,明早一并给我。林婉如接钱,轻轻一叹,伸手捏了捏唐阿昌的肩,说,你放心。
唐阿昌得钱后,立即采购酒菜,由于买的东西多,便叫上四个工友及开巡逻车的李队长随他去鱼村。当一大车东西拉回来时,已是九点多了,为了这一车好吃的,整楼的人都忙碌起来,饭堂的锅炒不过来,就将菜分开,在各自的宿舍煮。
由于人多,庆宴原本定在楼前的院落中举行,然而菜炒好时,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饭堂也挤不下这么多人,宿舍更挤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只好在各自的宿舍楼道上举行。没有凳子,便把码在楼道上扎好的旧书报当凳子和桌子,人们像梁山兄弟那样坐成两排大快朵颐。
牛博士在开宴前便走了,他说不愿和一群笨猪同流合污。解晏也要走,却被唐阿昌拖回来。唐阿昌说明天就要散伙了,给他个面子。
林婉如紧挨唐阿昌坐着,说阿昌发了大财,应该多喝点,由于情绪激昂,胸前那对大奶波浪似的涌动。唐阿昌也一个劲高叫,要大家开怀痛饮,酒不够再买。解晏说,酒适可而止。众人不依,说有人付款怕个屌。林婉如也捏着酒瓶凑过来,娇滴滴道,解大哥,大家同住一楼,是缘分,今后啊,还望你多照应点。说完,身子斜过来,抓起解晏的酒杯道,我敬解哥一杯。解晏说我没酒量。林婉如腰杆扭得像蛇一样娇嗔:喝嘛,喝嘛。解晏只得喝了。谁料喝了林婉如的酒,唐阿昌又来敬了几杯。解晏吃过几杯后,果然醉了,众人见灌翻解晏,便放开肚皮喝。全楼的人狂欢到夜里三时许,方才散了,至于那些手榴弹似的啤酒瓶,一字长蛇阵似的垃圾包,闪着暗火的烟头,无人理会。
六
火起时,天近乎亮了,窗外犹自风雨交加。那时,全楼人都被宿酒泡着,直到滚滚浓烟将他们熏醒,懵懵懂懂地跳起来。全楼只有一个通道,众人只好你挤我拥,在熊熊火光中,像灰老鼠似的跑着。来到楼前的大院,互相一看,方知仓皇出逃,只穿着裤衩,还有几个裸着上身的娘们,抱着膀子,像得了疟疾似的瑟缩。
解晏是最后一个冲出宿舍楼的。他头发被火舔了一半。面孔也被烟熏黑。他木然地杵在院落中,双腿发抖,脸上的肌肉在火光的映射下不停地跳动着。在他的身边,人们不停地拨打火警电话。
林婉如还没出来。唐阿昌忽而一声大喝。遽起的吼声如扬汤止沸,鼎沸的嘈杂平静后,相互一瞧,林婉如确实没出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林婉如的二楼,二楼早已浓烟滚滚,火光从浓烟中窜出来,老长老长的,像魔鬼的舌头。
林婉如,林婉如。众人此起彼落地呼喊着。谁将林婉如救出来,我给他分二万。唐阿昌跺脚叫着,没人应声。再加三万。唐阿昌再次呼喊。他的呼喊竭尽全力,肚皮凹进去贴着脊梁,整个面孔只剩下一张嘴巴,但他的呼喊如在浩瀚的海面投进一粒石子,人们纹丝不动。绝望至极的唐阿昌瞪着死鱼似的眼珠,像段朽木似的倒在漫着雨水的地板上。
这时,解晏僵硬的身体像被人抽了一鞭似的跳起来,冲进浓烟滚滚的宿舍楼,在熊熊的火光中放声喊着林婉如,他的呼喊越来越弱,再后来,整栋楼都变成了火海。雨打在火苗上啪啪作响,像千万口油锅正炸着麻花,巨大的烟柱在风的操纵下,忽而成圆柱形直贯苍穹,忽而又成扇形斜逸,变幻莫测。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夜空,映红了楼后的青山。
消防车和康达公司领导几乎是同时赶到火灾现场的。这时,整个宿舍楼被大火烧得只剩下黑黑的框架。记者也接踵而至。当火警扑尽残火后,并没有发现林婉如的尸体,倒是解晏,焦糊的躯干像黑蝙蝠的标本那样印在楼道中。还有,数以百计的灶具也暴露无遗。
火灾原因不言而喻,警方表示,尽快将出逃的林婉如缉拿归案。第二天的报纸也头版头条报道了康达宿舍楼火灾的起因。但这个记者最后总结火灾的原因是康达领导不该将后勤主管一职交给一个毫无管理经验的民工时,所有的员工都唏嘘不已。牛博士抓过报纸,满腔仇恨地撕着,边撕边骂,放他娘的狗屁!
媒体一曝光,有关部门责令妥善安置劫后民工。
康达公司很快便在失火楼的东边租了栋房,这时,乐浦清突然回来了,依然担任后勤总管。他满面春风地指挥众员工将灼黑的铁床搬至新居,换上新床板。
七
失火的第二天,阿红和牛博士一起递了辞工书。
唐阿昌疯了,他涕泪交流忽笑忽哭,手舞足蹈不停地嚎叫他中了十六万元的特码。
一对好工友即将分别时,自然分外伤感。他们不知道辞工后的去向,阿红问牛博士去哪儿,牛博士说不知道;牛博士反问阿红去哪儿,阿红也说不知道。他们互相凝视好一会后,异口同声道:流浪。但从这时起,牛博士便显得异常烦躁,夜深人静,阿红听到他还在叹气,有时还将铺板擂得咚咚作响。
两天后的下午,阿红和牛博士领到属于他们那份微薄的工资。阿红攥着几张钱,心情非常颓废。而牛博士的神情却突然轻松起来,去楼下的小卖店买了瓶白酒及一听牛肉罐头,说,阿红,我们喝顿离别酒吧。阿红以为他找到了好去处,便要跟他一起走。牛博士摇摇头,说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阿红固执地问他究竟要去哪里,牛博士晃晃手中的酒瓶说,当我们喝完它,或者没喝完时,你便知道我要去哪里。
果然,他们还没喝完瓶中酒时,楼道上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两个警察来到房间。牛博士仰头尽饮杯中残酒,泰然地对警察说,走!牛博士走到门口,回头,忽然大喊,阿红,我就是河北鞋厂的那个民工。
阿红像被点了穴道似的杵着,后来,突然明白了,发疯似地冲出楼时,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警车。还有,牛博士的手中多了一副锃亮的手铐。
牛博士。阿红大叫一声,迅速向警车狂奔,与此同时,警车快速地开走了。车后的尾灯像两个火红的夕阳。阿红一下子跌倒在坚硬的马路上,爬起来,发现警车的前方是湖水般的蓝天。
阿红不由自主地向那片蓝天冲去。身边是潮水般的车流。他的脚板像安了架弹簧,跑得和车一样的快,忽然,耳边传来尖厉的刹车声,原来,一条像耶稣的十字架似的红灯路口拦住他。当他驻足时,猛地发现,身边停着一辆与解晏所描述的一样的大巴车,不知道是不是解晏看到的那辆车,但车身上的红字与解晏描述的雷同。他双手抠着车上的红字,红字在他眼前变幻成冲天大火,他看到解晏像飞蛾似的在火中扑腾。但这火光是那么的幸福,幸福得让他晕倒。接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仿佛到了天堂一样。
绿灯亮了,大巴车跑了。报亭老板以为阿红會像上次那个人一样自己爬起来,但见他半天也没爬起来,便过来扶他。他边跑边望着远去的大巴车,迷惑不解地嘟囔着,这车咋回事?摸一个倒一个!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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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晏如果不在去年初冬的某个早晨看到辆大巴车,就不会产生入会想法。那天,阳光和煦,解晏在通江大道旁的花坛边补种盆景菊,由于蹲得太久,腿肚子发胀,就在他起身捶背时,便看到了这辆大巴车。
其实,在通衢如织的市区,大巴车又何足为奇,问题在于它碧绿的车身,有一行“工会是你家,欢迎来参加”的广告词,字体又大又红,在橙色阳光下,如跳跃的火焰。前方是红灯,大巴车静静地卧在马路上。解晏也静静地望着它。特别是车上的那个家字,温暖了解晏的心,解晏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深情地抚着斗大的家字,心中充满了幸福感。尔后,车在绿灯亮时冷不丁地一窜,将解晏带倒了,额头在坚硬的马路上磕了个核桃大的包。路边报亭老板见状赶紧跑过来拉他时,解晏已自个爬起来,冲报亭老板笑笑后,迭声道,没事,没事。也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入会。
解晏虽然打算入会,却不知入会程序,无奈之下,只好请教室友牛博士。
牛博士和解晏一样人高马大,磨盘脸,眉毛浓得像两把小刷子。他一时说他是新疆人,一时又说他是山东人,到底他是哪里人,没人知道。但他的同事都知道,他已三年没回家。他姓钮,不姓牛,工友们之所以称他为牛博士,除了他这个姓与牛谐音外,最主要是他知道的事太多,一个人知道的多了,便对纷沓的世事有了不同见解,那些见解听起来毫无道理,甚至有些反动,但往往又被他言中:最明显的是某些在康达干了七八年的老员工,得知新《劳动法》规定,在同一公司干到一定年限,便可享受某种待遇而欢欣鼓舞时,牛博士便站出来泼凉水。他眼皮挤条细缝,鄙夷地瞧着那些像坨红烧肉似的面孔,冷冷地说,听着,别得意忘形,你们,马上就要卷铺盖走人。有人问,为啥?牛博士头一扭,眼皮眨几眨,甩出两句砖头似的话,公司,怎会留你们这些赘物?那些心情愉悦到极点的人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凸着蛇蛋似的眼珠,狠狠地回声脏话后,从枕头下扯出一本《劳动法》,边拍边吼,政府大,还是老板大?牛博士不回辩,叉着腰,仰头大笑。
后来,果如牛博士所说,这些老员工在新《劳动法》实施前,便被辞退了。
解晏仗着有点文化,经常和牛博士顶撞,说牛博士是妖言惑众,与政府为敌,要是前些年,绝对要吃官司。牛博士也不服软,拍桌子打巴掌的回敬,要不是他们的好友阿红出面相劝,可能动手。尽管解晏和牛博士话不投机,但就入会一事,还是愿意听听牛博士的见解——泥腿子入会的确是新鲜事,况且,他还不懂里面的套路。为了让牛博士给自己一个透彻的解释,又怕自己和牛博士争论起来,牛博士不愿向自己解释。于是,下班时,他便去熟食店切了两斤猪头皮、一只卤鸡,外带二瓶二锅头,付过款,吩咐老板一并包好,挑在锄柄上,甩脚甩手往回赶。
其实,解晏不必如此。牛博士的气量大,吵过后,不生气,只是用手指遥点着解晏脑袋,牙巴一呲一呲道,你们这些木脑壳,人家把你们像黄鳝那样包着烧来吃了都不知道。当解晏提着大包的东西回来时,牛博士和室友们正就着一袋花生米喝白酒。解晏一进门,赶紧将熟食摊在桌子上。大家不知,以节省著称的解晏为何如此慷慨,惊愕之际,齐声询问他是否得了外财。解晏不答,肩膀一耸手一摆,说,大家先喝酒。
酒至半酣,解晏猛然直身,笑脸如花,抓过酒瓶,左摆右晃,走到牛博士身边,一声轻咳,腰弯半圆,给牛博士满上一杯后,将酒瓶搁了,双手操后,拉长脖子道,牛大哥,这楼上楼下,三百号人,就你学问高,今天,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牛博士闻言,杯一顿,眼一鼓,下巴点几点说,有屁就放。解晏刚想说出心里话,见牛博士一脸愠色,故而改口:不慌不慌。牛大哥,你先喝三杯再说。言罢,抓起酒瓶,身曲如弓,给牛博士个满杯后,讪笑着递给牛博士。
待牛博士连饮三杯,解晏才说他想入会。牛博士一听,赶紧将凑在嘴角的杯子移开,腾——像盖公章似的在桌面上一踏,嘴皮抿几抿,问解晏入会的目的。
找家。解晏脱口而出。接下来,向大家生动地描述了他早上的见闻。牛博士明白解晏的意思后,额头皱得如梯田,尔后,突地一吼,你,不想在这干了?
解晏闻言,茫然道,入不入会,与公司有何干系?牛博士望着解晏迷惑的面孔,对着桌面啪的一掌:解晏啊解晏,常言道,“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而你,咋就被哄娃娃不哭的话迷糊了呢?政府的话还会有假?解晏拧着脖子说。唉,你这个猪脑壳……你以为工会是随便加入的?那,你说,我这样的人不能入会,哪些人才能入?解晏仰着脖子吼。至于哪些人入会,反正不是你!只有老板的走狗才能入会。你要不信,我就给你讲一个民工入会的故事吧。牛博士捂着额头,开始讲故事,他的话只有几句,却让人不寒而栗。他说,三年前,河北某鞋厂的一个民工为了维权,要求加入工会,结果遭到老板陷害,后来,那个民工一时失智,便把那個老板废了。再后来呢?室友们齐声问道。跑了。牛博士说完,另一只手也捂住面孔,好半天,才松手,一脸苦相地望着室友说,其实呢,打工的人,都渴望在外面能找到家的感觉,但却像流浪狗一样找不到家,家这个字啊,在有钱人眼里,是康乃馨,而在打工人眼里,却是酸酸的杨梅。牛博士言罢,忽然痛哭,哭过后,抬起头,泪花闪烁地望着解晏说,你,听我一句话,再不能有入会的想法——这个康达公司和河北那个鞋厂一样。
解晏不听劝,梗着脖子说,牛哥,那是三年前的事,不能和今天比。况且,那个民工太莽撞了。这世上的事,哪有事事都尽如人意的?今天啊,我也向大家讲我三次挨打的事:第一次挨打是在煤矿,为了我的手指,解晏说着,举起右手,其实,室友们早发现他尾指少了半截,问他,不说,室友们也不好再问,今天,倒是自个儿说了。解晏晃着断指对室友说,老板只赔了一百五十块钱,我不服,找老板评理,老板不依理不说,还让手下的人将我暴打一顿逐出煤矿;第二次挨打是在建筑工地,老板欠了我半年多工资,眼看都到年关,不得不去讨薪,却遭到老板暴打;第三次挨打是飞翔绿化公司,老板在季度检查时,舍不得买苗,让我们晚上去偷别家公司的苗,被人家发现,所有人都跑脱了,独我被逮住暴打一顿,而老板不给我治伤不说,还说我是笨蛋,打死活该。要像你所说的那个鞋厂的民工那样,我也得把那些毫无人性的老板杀了?但我不这么想。我之所以挨打,是因为没人给我撑腰。你既然说工会是替民工维权的,那就是烧香找到了庙门。只有入了工会,才有话语权,这样的话,老板就不敢欺负我们。这个会,我是入定了!
二
翌日中午十一点半,大家正在吃午饭,解晏为显示自己理壮,便当着牛博士的面给市总工会打电话,了解入会程序。另外几个室友都将脑袋偏过来,耳朵对着解晏,屏息聆听。只有牛博士兀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过,耳朵还是偏向解晏,证明他还是想关注结果。解晏掏出手机,却不知道工会的电话号码,问室友,都说不知道。牛博士在那边冷冷地说了声笨猪,打114查一下就知道了。解晏一脸感动地冲牛博士笑笑,依言行事。他本善言辞,不想临事时口钝得像几年都没磨过的菜刀,为缓冲心里紧张,一步跨到牛博士面前,抓起酒瓶,吹冲锋号似的灌了几口,借着酒劲拨通114。他的手机虽然是个破壳壳,但声音却不小。大家听到对方叫他按一又按二,刚按到人工服务那一条,电话忽然“啵”的一响断线了。解晏茫然地瞪着手机。牛博士却在那边吼,看个屌,没话费了。解晏哦哦几声,便一跳一跳地去外面打公用电话。
两点过后,解晏才回来。蔫头耷脑地坐在床上,看样子,事情并不顺利。牛博士故意气他,一脸正色道,老解同志,恭喜你入会!还望你开会时,把我们也介绍进去——人多力量大嘛。解晏慌得将双手摇得像蒲扇,说,等搞定了再说。接下来,自道事之委曲:他说他把电话打到市工会,市工会说欢迎他入会,但要团体推荐,个人不能入会,说让他向所在单位申请,单位视其表现而决定入会与否。牛博士闻言大怒,跳起来,一个箭步飞到解晏身边,伸手薅住解晏的衣领,吼,你问他没有,个人为什么不能入会?没问。解晏说。废物,牛博士一声暴喝,食指像鸡啄米似的点着解晏的额头道,你呀你,吃亏不知哪一天:你入会就是为了维权,老板能做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解晏说,那可不一定,工会的人说了,要是我们单位不准我入会,他们就来整他们。牛博士闻言,不再辩解,说,好,好,那你就去找乐浦清,他不仅是我们这栋楼的总管,也是康达工会成员。解晏闻言大喜,说我在这干了这么多年,还不知他是工会成员呢。
乐浦清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原先是个绿化班长,由于工作卖力,深得康达公司经理翟明林赏识,擢其为后勤总管,也许是受苦人出身,他那张胖脸总浮着笑意。解晏刚要去找乐浦清,就见一个工友匆匆而至,对解晏说,乐浦清叫你到办公室去。解晏跑到办公室,乐浦清果然阴阴地候着,见解晏来了,忽然又笑了,说翟经理刚才来电话,说工会来电说你想参加工会。解晏吃惊之下,心里忽然激动起来,谁说政府不关心咱民工?这不过问来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那,翟经理怎么说的?乐浦浦说,翟经理吩咐过,你的请求正当,他会妥善考虑;我也给经理反映,你干活还可以。不过,你也不要着急,慢慢来嘛。解晏闻言,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
解晏一回宿舍,便眉飞色舞地叙说事件过程、及入会后的打算。室友为他高兴,惟牛博士连连冷笑。
三
解晏还没得到公司领导的明确答复,工作便有了变动,其原因是康达公司承接了市内某公园绿化管养,由于人手不够,便从现有人员中抽调部分去公园援助。由于大家知道该公园条件艰苦,大多不愿去。于是,领导便采取强硬措施,硬调人马,不去的,卷铺盖走人。如此之下,众员工只好从命。解晏也在抽调之列,非但如此,翟经理还要解晏领导这帮人马。解晏不从命。乐浦清说,你不是要入会吗?眼下,公司有困难,需要你为公司出力,而你却不为公司的利益着想,这样的员工怎么有资格入会?况且,公司承诺,等招够了人,就接你们回来。你仔细想想,去与不去,自己决定。解晏细品乐浦清的话,觉得有理——原来加入工会和入党一样,是需要考验的,于是,就依了乐浦清。
两个月后,解晏和工友们出色地完成任务,坐着敞篷卡车回来了。只是,解晏原本富态的脸盘如刀削般。牛博士见状大惊。解晏说由于人少,劳动量大,累的。不过庆幸的是,解晏终于如愿以偿的入会了。在康达公司,解晏是惟一的,名副其实的民工会员。
解晏入会后,果然为工友们争取到高温补助。解晏说,下一步,他便向公司提出,按《劳动法》补偿加班费。工友们得到好处,便交口称赞解晏有远见。惟牛博士叫他适可而止。解晏不听,说他入会的目的就是为工友们办事,况且,自己是依理行事,怕什么?他们要不听我正当的建议,我就领你们上劳动局。
四
不久,解晏的好运又来了,康达公司经理翟明林提他为后勤总管,乐浦清因工作不力被辞退。所谓的工作不力,是指乐浦清没将后勤工作搞好。在康达员工宿舍楼,大部分员工都带着婆娘,这些婆娘经常在宿舍做饭;加上部分员工不愿吃饭堂的粗食,也在宿舍做。十来平方米的房间既要住人,又要做饭,拥挤不堪,非但如此,室外楼道,也被绿化工捡的废书报及矿泉水瓶塞满。极大的安全隐患,康达领导并非不知,但基于饭堂主管是他亲戚,以及绿化公司难招人,故不得已为之。实际上,有关部门每个季度都来检查安全,但没发现这一情况:主要是在检查的人来前,翟经理命乐浦清在黑板上写个通知,让大家把灶具藏好,然后,发动大家,洗的洗,拖的拖,不到半天,便将整栋楼打扫得一干二净。多年以来,这栋楼都没出事。但后来,周边某工厂发生了重大火灾,夺命十条,惊动上级,倾力清理火灾隐患。翟经理也不敢违命,令乐浦清全力以赴,扫除安全隐患。乐浦清折腾几日,不见效果,翟经理大怒,便撤了乐浦清,命解晏上任。
翟经理亲自宣布解晏上任。那天下午,他将几百号人招集到楼前的大院训令,要大家都听解晏的话,并说解晏如果表现得好,将提升为正总管。对解晏突来的好运,全楼的人都觉得意外。
五
解晏接令,殚精竭虑闹腾几天后,并没根除火灾隐患,最后,只得腾间房,逐个劝大家,给他个面子,把灶具藏到空房中,众员工怜他确实为公,便依言而行。解晏虽然躲过上级的检查,但最终死于火灾。火灾缘起于唐阿昌。唐阿昌是个码迷,他原本不胖不瘦,由于绞尽脑汁地研究码报中那些深奥的句子,天长日久,便瘦得像根扁担。他买码有时中,有时蚀本,尽管如此,他仍锲而不舍地买私彩,后来,他自称看中了特码号,可手上又没多少钱,问码友们借钱,谁都不肯借他,急得猴跳似的。再后来,他想到自己有个老乡,在离此不远某货运场搞搬运,收入不低,便屁颠颠地跑到老乡那里,慌称自己老母出了意外,需要钱。老乡不防有诈,慷慨借他四千。唐阿昌得钱大喜,像头撒欢的骡子疾跑回来,将钱全部买了特码,也许这小子该发外财,果然中了十六万元的巨獎。巨大的喜悦使唐阿昌不能自制,他像猿猴般地在楼道中上窜下跳,逢人便说他中了特码。
大家得知唐阿昌中了特码,神情激昂,仿佛是自己中了一般。不愿借钱给他的一脸惭愧。众人兴奋过后神色暗淡,毕竟是别人中彩,与己无关,忿懑之下,团结起来,瞪着被妒火熏红的眼珠,要唐阿昌请客。
一夜暴富将唐阿昌推上云端,面对众工友的要求,他慷慨应允。他说,吃了这顿饭,拿到码钱,便回家,再也不做绿鬼了。唐阿昌虽答应请客,但手上又没有钱,只好去找林婉如要码钱。
林婉如三十来岁,住二零四房间。她没正当工作,只是每天和老公去周边一带工业区卖私彩。唐阿昌到她房间时,林婉如正对镜子梳头,见阿昌来了,放下梳子,笑道,唉——哟——唐老板来了,请坐,请坐。接下来,拉开抽屉,摸烟,纤指在烟盒底轻轻一弹,一支烟便冒出来。林婉如移步上前,手臂半曲着递给唐阿昌,尔后,自己下巴一点,轻盈地叼了一支。唐阿昌将烟捻了几捻,推开林婉如凑上来的火机,明说是来要码钱的。林婉如将自己那支烟点了,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后笑道,谁料到你个干猴子中十几万,我手中哪有这么多现钱付你。你刘哥现在被生意扯着,今晚不得回来。明早付款行不?你要是怕我跑了,今晚就在这守着。阿昌一听,赶紧起身说,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一伙工友要我请客,我的钱都买码了。林婉如笑笑道,发了大财,应该请客。尔后转身,从抽屉中取出一沓钱,说一万块,够吧。唐阿昌接钱后,抽出一半给林婉如,说,我拿五千块请他们就够意思了——想我下码没钱,问他们借,谁都不肯借我一分,现在,见我发了,又来刮油。那是,那是,你给他们吃得再多,他们也记不得你的好。林婉如附和道。一句话,让唐阿昌来了气,又从五千元中抽出一千,交给林婉如道,你给我管着,明早一并给我。林婉如接钱,轻轻一叹,伸手捏了捏唐阿昌的肩,说,你放心。
唐阿昌得钱后,立即采购酒菜,由于买的东西多,便叫上四个工友及开巡逻车的李队长随他去鱼村。当一大车东西拉回来时,已是九点多了,为了这一车好吃的,整楼的人都忙碌起来,饭堂的锅炒不过来,就将菜分开,在各自的宿舍煮。
由于人多,庆宴原本定在楼前的院落中举行,然而菜炒好时,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饭堂也挤不下这么多人,宿舍更挤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只好在各自的宿舍楼道上举行。没有凳子,便把码在楼道上扎好的旧书报当凳子和桌子,人们像梁山兄弟那样坐成两排大快朵颐。
牛博士在开宴前便走了,他说不愿和一群笨猪同流合污。解晏也要走,却被唐阿昌拖回来。唐阿昌说明天就要散伙了,给他个面子。
林婉如紧挨唐阿昌坐着,说阿昌发了大财,应该多喝点,由于情绪激昂,胸前那对大奶波浪似的涌动。唐阿昌也一个劲高叫,要大家开怀痛饮,酒不够再买。解晏说,酒适可而止。众人不依,说有人付款怕个屌。林婉如也捏着酒瓶凑过来,娇滴滴道,解大哥,大家同住一楼,是缘分,今后啊,还望你多照应点。说完,身子斜过来,抓起解晏的酒杯道,我敬解哥一杯。解晏说我没酒量。林婉如腰杆扭得像蛇一样娇嗔:喝嘛,喝嘛。解晏只得喝了。谁料喝了林婉如的酒,唐阿昌又来敬了几杯。解晏吃过几杯后,果然醉了,众人见灌翻解晏,便放开肚皮喝。全楼的人狂欢到夜里三时许,方才散了,至于那些手榴弹似的啤酒瓶,一字长蛇阵似的垃圾包,闪着暗火的烟头,无人理会。
六
火起时,天近乎亮了,窗外犹自风雨交加。那时,全楼人都被宿酒泡着,直到滚滚浓烟将他们熏醒,懵懵懂懂地跳起来。全楼只有一个通道,众人只好你挤我拥,在熊熊火光中,像灰老鼠似的跑着。来到楼前的大院,互相一看,方知仓皇出逃,只穿着裤衩,还有几个裸着上身的娘们,抱着膀子,像得了疟疾似的瑟缩。
解晏是最后一个冲出宿舍楼的。他头发被火舔了一半。面孔也被烟熏黑。他木然地杵在院落中,双腿发抖,脸上的肌肉在火光的映射下不停地跳动着。在他的身边,人们不停地拨打火警电话。
林婉如还没出来。唐阿昌忽而一声大喝。遽起的吼声如扬汤止沸,鼎沸的嘈杂平静后,相互一瞧,林婉如确实没出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林婉如的二楼,二楼早已浓烟滚滚,火光从浓烟中窜出来,老长老长的,像魔鬼的舌头。
林婉如,林婉如。众人此起彼落地呼喊着。谁将林婉如救出来,我给他分二万。唐阿昌跺脚叫着,没人应声。再加三万。唐阿昌再次呼喊。他的呼喊竭尽全力,肚皮凹进去贴着脊梁,整个面孔只剩下一张嘴巴,但他的呼喊如在浩瀚的海面投进一粒石子,人们纹丝不动。绝望至极的唐阿昌瞪着死鱼似的眼珠,像段朽木似的倒在漫着雨水的地板上。
这时,解晏僵硬的身体像被人抽了一鞭似的跳起来,冲进浓烟滚滚的宿舍楼,在熊熊的火光中放声喊着林婉如,他的呼喊越来越弱,再后来,整栋楼都变成了火海。雨打在火苗上啪啪作响,像千万口油锅正炸着麻花,巨大的烟柱在风的操纵下,忽而成圆柱形直贯苍穹,忽而又成扇形斜逸,变幻莫测。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夜空,映红了楼后的青山。
消防车和康达公司领导几乎是同时赶到火灾现场的。这时,整个宿舍楼被大火烧得只剩下黑黑的框架。记者也接踵而至。当火警扑尽残火后,并没有发现林婉如的尸体,倒是解晏,焦糊的躯干像黑蝙蝠的标本那样印在楼道中。还有,数以百计的灶具也暴露无遗。
火灾原因不言而喻,警方表示,尽快将出逃的林婉如缉拿归案。第二天的报纸也头版头条报道了康达宿舍楼火灾的起因。但这个记者最后总结火灾的原因是康达领导不该将后勤主管一职交给一个毫无管理经验的民工时,所有的员工都唏嘘不已。牛博士抓过报纸,满腔仇恨地撕着,边撕边骂,放他娘的狗屁!
媒体一曝光,有关部门责令妥善安置劫后民工。
康达公司很快便在失火楼的东边租了栋房,这时,乐浦清突然回来了,依然担任后勤总管。他满面春风地指挥众员工将灼黑的铁床搬至新居,换上新床板。
七
失火的第二天,阿红和牛博士一起递了辞工书。
唐阿昌疯了,他涕泪交流忽笑忽哭,手舞足蹈不停地嚎叫他中了十六万元的特码。
一对好工友即将分别时,自然分外伤感。他们不知道辞工后的去向,阿红问牛博士去哪儿,牛博士说不知道;牛博士反问阿红去哪儿,阿红也说不知道。他们互相凝视好一会后,异口同声道:流浪。但从这时起,牛博士便显得异常烦躁,夜深人静,阿红听到他还在叹气,有时还将铺板擂得咚咚作响。
两天后的下午,阿红和牛博士领到属于他们那份微薄的工资。阿红攥着几张钱,心情非常颓废。而牛博士的神情却突然轻松起来,去楼下的小卖店买了瓶白酒及一听牛肉罐头,说,阿红,我们喝顿离别酒吧。阿红以为他找到了好去处,便要跟他一起走。牛博士摇摇头,说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阿红固执地问他究竟要去哪里,牛博士晃晃手中的酒瓶说,当我们喝完它,或者没喝完时,你便知道我要去哪里。
果然,他们还没喝完瓶中酒时,楼道上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两个警察来到房间。牛博士仰头尽饮杯中残酒,泰然地对警察说,走!牛博士走到门口,回头,忽然大喊,阿红,我就是河北鞋厂的那个民工。
阿红像被点了穴道似的杵着,后来,突然明白了,发疯似地冲出楼时,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警车。还有,牛博士的手中多了一副锃亮的手铐。
牛博士。阿红大叫一声,迅速向警车狂奔,与此同时,警车快速地开走了。车后的尾灯像两个火红的夕阳。阿红一下子跌倒在坚硬的马路上,爬起来,发现警车的前方是湖水般的蓝天。
阿红不由自主地向那片蓝天冲去。身边是潮水般的车流。他的脚板像安了架弹簧,跑得和车一样的快,忽然,耳边传来尖厉的刹车声,原来,一条像耶稣的十字架似的红灯路口拦住他。当他驻足时,猛地发现,身边停着一辆与解晏所描述的一样的大巴车,不知道是不是解晏看到的那辆车,但车身上的红字与解晏描述的雷同。他双手抠着车上的红字,红字在他眼前变幻成冲天大火,他看到解晏像飞蛾似的在火中扑腾。但这火光是那么的幸福,幸福得让他晕倒。接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仿佛到了天堂一样。
绿灯亮了,大巴车跑了。报亭老板以为阿红會像上次那个人一样自己爬起来,但见他半天也没爬起来,便过来扶他。他边跑边望着远去的大巴车,迷惑不解地嘟囔着,这车咋回事?摸一个倒一个!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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