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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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捕马的猫,零零后写作爱好者,就读于复旦大学数学系。小说《加利利岩蔷薇》获得文学港第三届华语科幻文学比赛银奖,小说《谷中银座》收录于《猫不存在》MOOK,有作品见于文学期刊。
  毕业后的第三年,林涛从H城回到了S城。
  离开H城的前一天,他骑着上班用的永久牌折叠自行车,绕了办公楼三圈,最后骑到办公园外面的河边,在河边折好车,将纤小的钢骨架掷入河底。
  在S城,他找了间出租屋,房间在一楼,室内潮湿阴冷,采光不怎么好,离马路很近。进门之前要经过一条狭窄的过道,边上堆着架子鼓、痰盂、木柜、沙发和缺了前轮的自行车,走路不方便。好在另一头窗户正对着绿地,下午四点后,会有学生随着日落到来,还算有点生机。周末偶有人打羽毛球,就在绿地一角的水泥地里,用粉笔框了场地,正中画了界线、拉了张简陋的网。有人来打,林涛就看一会儿,眼睛跟着球两头颠来颠去,权当放松。
  先前在H城,林涛干的是课外补习,教语文。他不是师范生,大学时候读的是文学系,毕业论文在张爱玲的散文和金庸的武侠小说两个选择之间摇摆,最终选了前者。大四那年校招,他回忆起几位教授,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模样,令他艳羡。但等他自己走到台前,却发现并不容易。
  回到S城,他重新开始写小说,开头来自《语言学概论》里掉出的几张稿纸,那是一个有关独行侠、魔法和神话生物的故事,少年在开头就已经死去,然后才踏上冒险的旅途。故事源自于他中学时代的幻想,随后在大学时代落到纸面。他反复看了几遍,觉得不差,照着打进了电脑。凭借这部作品,林涛认识了他的第一位责任编辑。那部小说最后没能成功上架。责编告诉他,小说里充斥着自以为是的比喻,大多蹩脚,读者不会买账。故事讲究起伏变化,一波三折才是读者所要,你要做的就是把变数保存起来,就像古代军师留给将军的锦囊,不到必要时刻不得打开。锦囊会在最危机的时刻为将军召唤一匹飞马,带他逃出生天。好的作者会明白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物打开锦囊,而比喻是最不必要的。林涛听完,分不清这句是否也是比喻。如果是的话,那大概也会被归到蹩脚的那一类。
  除了父母,林涛没有联系任何故友,也并无必要。唯一一个尚有联系的,是陈可可。她是林涛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大他半岁,喜欢叫他小涛。后来陈可可家在他读小学最后一年的時候搬到其它地方,两人就失去了联系。一个月前,父母又联系上这位过去的邻居,二老向林涛转述陈可可的近况:出国留学,硅谷工作,参加极限运动。陈可可的经历惊艳得不像一个土生土长的S城人。在父母的坚持下,林涛加了她的微信。陈可可的微信朋友圈背景图是一张灰暗的室内照,可以看到露出一半的舞台、弥散的灯光、窜动的人群,和缩在照片一角的电吉他,像是一场地下音乐会的现场表演。天花板的顶上垂下一根扭转的缆线,挂着一串扩音装置,林涛数了下,一共六节,看起来像是折断的脊椎被重新拼接起来。底下是陈可可最新的一条消息:“回到S城的第一次现场,气氛绝赞!”附上四张大头照、三张舞台布景和两张乐队成员的合照,凑成九图。底下是几条共同好友的点赞,林涛的父母也在其中。加上微信之后,陈可可率先打了招呼,两人聊了会天,林涛谎称自己在S城当机构里的老师,业余写作,博得了几句意料之内的称赞。陈可可告诉他,自己之前在国外发展,这个月要回到S城扩展公司的业务,并询问他是否要约见吃饭。林涛回她,好,地点再议。他等了十分钟,没有回音。
  林涛对陈可可的记忆停留在一场雪日的清晨。他们两家住一栋楼,三层和五层。林涛房间斜对着陈可可家阳台,陈可可喊了不过半分钟,他就能出现在她家门口。他常去陈可可家玩,她家有一个大书柜,上面四层,下面两层,摞得满满当当,《好兵帅克历险记》《红楼梦》《战争与和平》……纸张泛黄,拿出来能闻到一股霉味。陈可可爸妈很晚回来,林涛就在她家看书,陈可可在一边玩娃娃,快到七点林涛回家吃饭,第二天接着去看书。下雪的前一天,林涛向陈可可借了本《静静的顿河》,林涛睡前点着灯看了几章,就放到了床头。早上林涛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他名字,下意识去抓床头的书,书掉到地上,露出内页的底封里。他注意到上面有一行娟秀小字,如今已经慢慢磨淡。林涛借着帘后的晨光勉强看清了几个字,俄罗斯的冬季。他捡起书,凑到窗前,看到陈可可站在雪地里。她说,小涛,快下来玩雪。地上有大片的积雪,覆盖住出行的道路,尘暗的脚印循着干道,铺成一片芜杂。陈可可抬着头向他挥手,团一个雪球向他砸去。雪球被陈可可扔得老高,向上跃升,随后下落。在林涛眼里看来,雪球像是一头扎入深海的潜水员,一路缓降,砸在陈可可双脚之间,碎裂开来。四散的小雪块将她的一双粉鞋染成灰白,像是老相簿里年代久远的一角。
  驶过的公交车已经是第七辆,其中三辆是86路,陈可可不在其中任何一辆上。林涛看向报站板,下一班86路是四分十八秒之后。林涛把缠着的围巾松开,对着玻璃重新系了一遍。他拉下围巾的一角,报站板内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新电影的广告取代了公交车的到站信息,男主角满身黑色黏液的脸庞和他的倒影逐渐重合,直至围巾的流苏服帖地靠住大衣的领口。林涛想起刚上大学的时候,新生讲演比赛之后,一个女生约他去酒吧。女孩一个劲点酒喝,话也不怎么说。林涛有点不耐烦,就问对方为什么喊他出来。女孩喝得不少,满脸红晕,吧台的蓝绿灯光打在她的流苏黑围巾上。女孩扭扭捏捏地说,林涛,我看了你写的文章,你知道吗?林涛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别的话,快点说吧。他当时心不在焉,心里在琢磨下午课上艾略特的那首《献给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像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他感到一种同样的缺失,精神还有道德上的,但奇怪的是,他同时又为此感到麻木。林涛已经料到女孩会说什么,心里盘算着如何体面地拒绝。女孩听后,举杯一饮而尽,索性在他面前大哭了一场,随后解下围巾团成一团,丢到他的怀中,扬长而去。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单独约会过同龄的异性,陈可可是第一次。
  公交车到站,一个急刹,拖曳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倒影中,陈可可从后门走下。她这几年没什么变化,脸还是圆嘟嘟的,娃娃脸大眼睛,脑袋后扎一个揪揪,就是穿着打扮上成熟了一点,驼色大衣配了双过膝靴,走下公交的时候有点狼狈,一直抓着扶手。林涛见她行动不便,上前扶她。陈可可搭住他的手,笑了笑,说,谢谢,我刚去了趟体育场,绕着走了两圈,现在步子不太稳,让我歇会儿就好了。   林涛扶她到站台的座位上。陈可可接着说,你还記得那个体育场吗?一到晚上,两边的射灯就会把跑道照得敞亮。三个射灯老高,像是三副大球拍。柱子间有梯子,能爬上去,小时候我们有一起爬上去过吗?林涛坐到她身边,隔了点距离,说,我不记得了。
  陈可可接着说,应该是有的,我记得我们一起爬过一次,很高,能看到很远的工厂,那天还下着雪,你再想想。林涛想了想说,真不记得,但体育场是五年前建的,那时候我还在H城读大学,你应该不在国内。
  那大概是记错了,她说,太久没回S城,有些东西难免记错,今天见到你,比较兴奋,话也比较多,要是有什么失言的地方,你也别介意。
  林涛说,介意倒不会,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是这样,话多,一刻不停地讲,这几年没啥变化。陈可可说,我爸妈也说我这几年在国外没怎么变,脸和性格都没变,就是个子长了。
  你饿吗,林涛问,我们去吃点东西?陈可可说,好,那家沙县小吃还在吗?林涛说,好像不在了,拆了挺久了,换成一家馄饨店。
  馄饨还是算了,陈可可摆摆手,站了起来,这几天在家里吃得腻了,先逛逛看吧,我还不饿。林涛说,好。
  他们散步到万达广场附近,在陈可可建议下,进了家西北菜馆。等菜的时候,陈可可问他,还在当老师吗?林涛说,我最近开始专职写小说。
  陈可可说,文艺工作者,小涛出息了。林涛回答说,倒也没有,只能算得上个底层写手。
  陈可可说,谦虚,这碗敬你。说完把羊杂汤一饮而尽,你小时候就爱来我家借书看,那些书都是我爸妈买的,我一本都没看过。对了,我记得你最后还我的那本书叫什么,《静静的顿河》是吧,那本书你后来看完了吗?
  林涛说,第一本借了你的看完了,你们一家搬走后,我就没看了,上大学有了时间,又把第一本看了一遍,后面陆陆续续花了两个月看完了。陈可可说,那挺好,也算是不忘初心。
  林涛不想再讨论关于自己的事情。他反问陈可可,那这几年你呢?
  陈可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从碗里挑出干煸辣椒。她撂开头发,省得发丝垂入碗中,我和爸妈离开S城后,没继续读书,我去工厂找了份工作。
  林涛说,我以为你去国际学校了。她说,哪有那钱,反正读了几年中职,就去干活赚钱,工厂招流水线女工,直接就去了。陈可可卷起羊毛衫的袖子,露出几条疤痕给林涛看,疤痕不深,已快褪去,只剩下几条浅浅的粉色。她说,反正那几年是挺辛苦的,就想着要逃,逃出去,去哪儿都行,不要再每天盯着这些零件了,眼睛快要瞎了,有时想着就这么失去视力也好,这世间太多的东西,不值得看。后来有天中午蹲在马路牙子上休息,捡到一张单子,说是可以培训基础编程,帮忙介绍去公司工作,报名费要四百,加上学费一千六,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林涛说,然后你去了?陈可可说,对,我打了个电话,把钱汇了过去,然后对方让我等通知,过了一个月也没消息,我又打过去,空号,才知道自己被骗了。林涛说,正常,我刚毕业那会儿也被骗过,走路上都能遇到骗子。陈可可说,吃一堑长一智,总要经历的。不过也正是这张传单,让我意识到我还有选择的余地,我还有另外一条可能的道路,你明白吗?
  林涛下楼的时候,陈可可走过来,她一直笑,酒窝里挂着霜。陈可可拉着林涛往小区外走,林涛问,我们去哪儿?陈可可说,你爸妈不在家吧?林涛说,不在,都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陈可可说,怪不得刚刚敲你们家门没人应。林涛说,所以你就在楼下喊?陈可可说,是,扯着嗓子喊,生怕你听不见了。等会儿太阳出来,雪都化了,所以抓紧叫你出来。
  林涛说,这倒没事,又不是没见过雪,倒是我们现在要去哪儿?陈可可笑了笑说,指指远处的一座信号塔,看到没,我们今天去爬那个塔。林涛说,下了雪地滑,挺危险的,别去吧,换个地方。陈可可说,我明天就搬走了,你就最后陪我一次。林涛想了想说,好。
  陈可可牵着林涛,穿过马路的时候,她突然问,你有铁丝线圈吗?林涛说,没有,需要的话,家里可以拿。陈可可说,没事,随便问问。只是突然想到,以前爷爷和我说,用铁丝线绕成圈,接在电灯上,就能亮。
  林涛说,这不可能,没电怎么亮。陈可可说,怎么不可能,晚上电视没信号的时候,铁线圈就能代替天线接收到信号,把铁丝圈两头接到电灯底下,电灯就亮了。林涛说,我不信。陈可可说,不信算了,没劲。林涛说,行行,我信我信。但你说这个干嘛?
  陈可可说,我明天就搬走了。林涛说,嗯。陈可可说,你会想我吗。林涛说,或许吧。陈可可说,如果你想我的话,就拿一根铁丝圈,爷爷说铁线圈能发电是因为它能接收远方的信号。你把铁丝圈缠在手上,我想你的时候,我就给你发信号,你就能接收到了。
  林涛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仰起头看着信号塔的塔尖,问,陈可可你说,这塔到底有多高呢?陈可可也抬头说,这塔那么高,一定能接收很远地方来的信号吧。走,小涛,陪我上去看看。
  信号塔下架着把双侧梯,林涛和陈可可一人一边,登了上去。信号塔的楼梯是盘旋朝上的,楼梯的转角处随着高度的拔升逐渐逼仄,爬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挤着走。塔顶的视野开阔,往远处眺望,能看到旧城区的工厂,烟囱管仍然在冒烟。塔顶上缠绕着缆线,还有圆盘一样张开的雷达。林涛和陈可可都不清楚是做什么用的。陈可可胆子要稍大一些,伸出手探了探。缆线上还挂着雪,半融未化的,陈可可擦去结成一串的冰晶,转头问林涛,你知道这是什么用吗?
  林涛摇摇头,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视野内是遍地的小平房,低低矮矮,散布在信号塔的四周,房顶是昨夜的积雪,汇成一片脏兮兮的灰白。林涛试图在众多房屋中找出他和陈可可的家,他的视线循着来时的马路,马路上已经有了来往的车辆,时行时停,在逼仄的城市街道转向。林涛的视线转过几个弯,一路数过几片街区,避开缭目的行车,最终彻底迷失在街角陋巷之间。房顶的乌鸦成群飞起,啊啊叫着,在空中盘旋几圈,又落到另外一个屋顶。鸦群飞起,上升,汇聚,盘旋,俯冲,向远飞了一阵,成为细密的成群黑点,一直到它们的身体熔化,挥动翅膀逐渐凝固,融进沥青的马路,仿佛沉入地底。   蒸屉里的包子做成飞鸟的形状,贴住蒸笼纸,羽翅向上弯。陈可可没喝酒,却已满脸红晕,像是喝醉,但她讲话还利索。她说,小涛,我们上的是一个小学吗?林涛说,不是吧。
  陈可可说,那我小学和你的应该离得不远吧。我就记得有天放学我去找你,你那时候站在主席台上。林涛说,是吗,我在做什么,降国旗吗?
  陈可可说,不是,你在爬旗杆,光着小腿,跟个猴似的往上蹿,我可真怕你掉下来。林涛说,不太记得了,我爬旗杆做什么?陈可可说,你揣着好几本作业上去的。
  林涛笑了,重复了陈可可的话,好几本作业本?陈可可说,对,你两条腿夹着那根杆,把作业本撕得粉碎,一边撕一边喊,下雪咯下雪咯!林涛说,听起来挺逗,不过我没啥印象了。
  陈可可说,年代久远,不记得也正常。她把飞鸟状的包子放到嘴边,轻轻咬开面皮,又说,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林涛说,这个倒是记得,那天你们搬家,我们还帮忙搬了家具。陈可可说,嗯对。林涛说,搬沙发时候,磕到了货车门。陈可可说,是,那個沙发又用了几年,就丢掉了。林涛说,我记得那天你哭了。陈可可说,我爸妈都哭了,不过我肯定没哭。林涛说,有可能是我哭了,没看仔细,不过我至今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搬。陈可可说,我也记不清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又有谁能记全呢?最后连真假都未必分得清了。林涛说,是这个道理,谁都不能保证。
  服务员走过来帮他们清盘,娴熟地端走堆叠牛羊骨的盘子,转身将它们倒入泔水桶,连带着不必要的回忆一同清扫干净。
  我小时候也这么多话吗?走在天桥上的时候陈可可突然问。她身后的夜色里,万达广场四个字依次亮起,一齐熄灭,随后循环。林涛说,是,你这几年没怎么变。
  陈可可说,这么多年来被经历和生活轮番消耗,我总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正在被侵蚀殆尽。小涛,难道你不会有这种感觉吗?林涛说,会,但是总有能留下来的东西,对吧?
  陈可可沉默了一会儿。人潮涌动,空气中的喧嚣在夜色中苏醒,汇入楼宇之间的空隙,天桥下的行车像是掠过的惊鸿,而他们是如镜湖水中央的两叶浮萍,舒展,飘荡,停泊,无枝可依。
  陈可可背靠天桥的栏杆,转头问林涛,你就不好奇我之后的生活吗。林涛说,如果你愿意说,我听。如果你不愿意,我不勉强。
  陈可可说,好,那我告诉你。那天之后我就辞职了,找了个编程班,从简单的VB学起。VB你知道吗,Visual Basic,现在都是初中生的课程了。报完一个学期,又接着学了下去,C、C++、C#。别人上大学的时候,我都在一间小机房里学编程,从最基本的语句学起,也不懂算法和结构,老师讲什么就跟着敲。后来学了一年,觉得差不多,就去当码农,一个月三千,比工厂开的多了一半,第一个月工资拿来买了衣服,转正后涨到一个月四千,足足是工厂工资的两倍。我总共在那家公司做了两年,有一天晚上加班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灯火通明,不知为何想到那被骗掉的一个月工钱。我觉得很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说我还要再往前走,再往前跨一步。我咬咬牙,花了两万六报了英语辅导,从头学起,通勤路上背单词,abandon、abate。
  林涛记得这两个单词,印在托福红宝书的首页,他曾在大学城书店里翻到过。
  陈可可说,这两个单词我始终记得,一个是放弃,一个是减轻。这两个单词像是在告诫我,鞭策我,我已经堵住了所有的后路。我报了远程教育,读了专科文凭,然后去了美国读硕士,读了两年,毕业后入职了一家前景不错的证券公司。我知道旁人羡慕我走过的路,但回头看看,我到底得到了什么?陈可可仰起头,林涛跟着朝高处望去。万,达,广,场,四个字依次亮起,然后逐一灭掉,和点亮的顺序正好相反。
  陈可可脸上的红光渐渐褪去,天桥上小商贩兜售的发光玩具取代霓虹灯的射线。她接着说,我开始到各地旅游,同时尝试不同的运动,飞盘,五十公里竞走,跑马拉松,从十公里开始,然后是半马,但都没法击中我,后来我尝试潜水。
  林涛打断她说,这我可没听说,你最近新研究的?陈可可说,不是,有一阵子了,先前没和其他人讲过这个爱好。陈可可接着说,离开这里那么久,我有太多时间没有体会过压力消失的感觉。第一次去潜水还有点紧张,后面习惯了,就放松多了。我最喜欢的动作是“自由落体”,全身肌肉放松,在浪潮中自然而然地下坠。向下的时候,我感受到平静,找到归宿,渴望回家,回到S城。
  陈可可还在说个不停,林涛没有听。他闭上眼,想象陈可可身穿潜水服,摊开双臂,缓缓下沉的场景,她弓紧脚背,身体变得优雅颀长,下落,不断下落,仿佛空气中飘荡的尘埃,被灯光照亮。
  他们散步到地铁站的入口,夜晚残存的喧闹在此处被彻底隔断,光线的湍流轻盈地悬浮,避开向下延伸的幽深。分别的时候陈可可问,还记得我们爬到体育馆射灯那天吗?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雪,路上很滑,但是视野清晰,没有雾,我都能在上面看到远处工厂的浓烟,混杂着水汽向外喷出。
  林涛纠正她说,是信号塔。就在你们搬走的前一天,你带我去的。那天你差点摔下去。陈可可说,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林涛说,挺吓人的,有种说法是,人会忘掉巨大的刺激性记忆。陈可可提醒说,选择性遗忘。林涛说,对,选择性遗忘,你大概只是忘掉了。那天你在塔上,非要把缆线拆下来绑我手上,塔上平台太窄,又积了雪,很滑。你差点摔下去。
  陈可可说,听起来很惊险,然后呢。林涛说,我抓着你的手,你骂了句,差点摔死老娘。陈可可问,那时候我们多大?林涛说,十岁吧。陈可可问,我真的有说脏话吗,你是不是骗我?林涛说,没有记错,千真万确,我拉住你的时候,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样。差点摔死老娘,一字没动。
  陈可可说,我到了职高才学会讲粗话的,你真没记错?林涛说,也许是你忘了。陈可可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下地铁站。她回过头,说,那今天就先这样吧。
  林涛一直看着陈可可消失在转角。扶手履带逐级上浮,潜入盖板之下,像是层级而上的浪潮,而驼色大衣一路下沉。外面开始起风,林涛打了个寒战,突然那个句子完整地击中了他:因为,俄罗斯的冬季特别漫长,所以小说一般很长。娟秀的笔迹映在雪白的扉页一角,和出版社的名字挤在一块。   会面陈可可的第二周,责任编辑约见了一次林涛。在聊完新书上架的准备工作之后,编辑嘱咐他别忘了今天的更新。林涛在手机上为两本上架作品各发了一个章节的存稿,终于迎来了十一月第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他收拾好东西,送走了责编,又亲自买了单。
  拐进小区的时候,林涛看到了一根白杆,边上一个大灰盒,一米见方。白杆立在高架转盘汇入主干道的缝隙之处,底下是一圈树丛。林涛停在路边,向上望,白杆顶端挂了八个方盒,四个一组,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贴住杆,呈合抱之势。两组上下紧连,似是不可分的连体婴孩,林涛只能看见托着它们的黑底和缆线。白杆周围的树池上坐着一个小女孩,穿着校服。
  林涛问,你知道这杆子是什么吗?女孩没理他,像是没听到。林涛又问了一遍。女孩瞪了眼林涛说,这是信号基站,白的是新建的,边上那根杆是老的,3G的,你沒用过手机吗?
  林涛顺着女孩的手看去,白杆边上还有一根灰杆,上面垂挂着两倍多的方盒,底盘磨损,露出成堆的缆线,杆底的机箱门半开着,贴着一张禁止攀爬的标语。林涛说,这不就是小号的信号塔吗。女孩低头玩着袖口的线头,没有反应。林涛又说,你有见过那种大型的信号塔吗?四只脚,往上弯,汇到一起。法国你去过吗?就和巴黎铁塔一个形状,上面挂着雷达。
  女孩奇怪地睨了他一眼,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拿出钥匙的时候,林涛突然很想和陈可可见上一面,他给陈可可留了言,面前的窗户正对白杆,林涛抬起头,看着指向天空的白杆,缆绳连接的天线向四个方向伸展,仿佛要把云朵牢牢擎在中间。他紧紧地盯着白杆的顶端,感到头晕目眩。
  林涛转过头,瞥到书架最上层有一本《静静的顿河》。林涛将其取下,翻到扉页,铅笔的字迹写了一长串:大多数当代文学中,暴力被当做必须接受的经历,只有我们试图从诗学意义上超越它才有可能得以清楚。肖洛霍夫无法抵抗将其合理化、崇高化的欲望,因此诺贝尔奖只不过是对他无法做出真正超越的局限性的苍白解释。字迹娟秀,不像是他自己所写。
  把书放回书架后,陈可可突然回了消息,说她在游泳,如果林涛愿意见面,她随时欢迎。林涛回,我现在就来。陈可可给了个体育文化园的地址,林涛记得那地方,五年前是一家保温瓶胆工厂,被收购后开工重整,弄成了商业性质的文化园,离他的住址不远,走路半小时就到。
  林涛穿过入口,钻入前一天夜市的残局,在烧烤摊和临时搭建的帐篷之间徘徊游走,空气中残留着热闹的余韵。林涛找了半天,终于在老旧烟囱背后的玻璃房里找到了陈可可说的游泳馆。泳池里就她一个人,她把脑袋埋在水里,头发没扎,散乱地飘着。林涛隔着玻璃看她憋气,数到三百二十秒的时候,陈可可探出头,半个肩膀露在水面上,池水不深,顶多一米五。
  陈可可和林涛打了个招呼,说,没等很久吧。林涛说,也就五分钟左右,看不出来,你现在气挺长。陈可可说,我在练习闭气,下半年要去菲律宾考自由潜水证。林涛说,挺好。陈可可说,你就在外面等我会儿,我等会儿领你走走。
  陈可可带着林涛一路走,走到根烟囱下面,烟囱是红砖砌成,底座被挖空,改成一间饮品店,边上是旋梯,陈可可带着林涛上到二层平台,视野开阔起来,林涛见到园区外面破旧的仓库,窗户碎裂,砖瓦倾倒,从园区规划开始就被遗弃。陈可可仰头,面前正是烟囱依附的楼梯,她伸出一条腿,踩住梯子的踏板。底下是刚刚结束体育活动的孩子,他们来回奔跑,欢笑,似是永不精疲力竭。
  陈可可说,多可爱啊,这里周末总会有很多小孩子来上课,游泳、篮球、搏击、室内高尔夫,学什么的都有。我喜欢这里的氛围,你喜欢小孩子吗?林涛说,还行,你呢?陈可可说,我可喜欢了。林涛说,为什么?陈可可说,因为我们都曾是孩子啊。说完,她一口气爬到塔顶,双臂展开,浑身放松下来,仰起身子往高处望。林涛说,你干什么?上面危险!
  陈可可问,小涛,你特地过来一趟,是想和我说什么?林涛说,我们认识多久了?陈可可说,二十多年了吧。林涛说,那你会骗我吗?陈可可反问,你觉得呢?
  林涛说,我想问,那天在信号塔上发生的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陈可可笑了笑,说,我记不记得,那还不都是你说了算的。
  林涛一愣,陈可可又说,大作家,该打开最后一个锦囊了。林涛说,什么锦囊?
  陈可可说,如果现在还不打开,你还想留到什么时候呢?说完她纵身一跃,从烟囱口往外跳,全身肌肉放松,自然而然地下坠,这是她最后一次完成“自由落体”的动作。她落得很慢,仿佛置身深海,被周围的海水托举。
  林涛说,我现在打开了,然后呢?
  陈可可注视着林涛的眼睛,说,要是你当时能紧紧抓牢我的手,那该有多好。
  说完她沉入地底,向上伸展的双臂慢慢沉没,像是乌鸦的羽翼缓缓融入地面。
  林涛走到护栏边上,向下望去,陈可可消失的地方正好有一道红漆,和那天雪地中唯一的殷红相差无几。
  (责任编辑:王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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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苇子,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作品散见于各纯文学刊物,有作品被《海外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著有小说集《归址》。  收拾车厢的时候,你发现了那页报纸,你从没有买报读报的习惯,是某位乘客丢到你车厢里的。你捡起来,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就这样,你看到了那个女孩,大约二十来岁,瓜子脸,五官俊秀,乌黑的大眼睛盯着你,凝视里有勾魂摄魄的能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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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鹏飞,男,生于一九九一年,山东寿光人,在各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曾获第二届冯梦龙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志愿文学奖、第六届长征文艺奖、二〇一八年度莽原文学奖。  我们的妈妈尚在人世时,爸爸从广州带回来三块玉,分别是麒麟、貔貅、龙。那大概是记忆中最后一次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我那会儿十三四岁,实在不懂玉,也不懂这些奇形怪状的古代圣兽。那是个闷热异常的晌午,酒足饭饱之后,爸爸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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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全友,实名张全有,男,山西朔州人,有小说在各文学期刊发表。出版小说集《阡陌》。现为《朔风》杂志编辑。  只知乡生贱草,没承想呀,赫连家还出了你舅这样的毛糙猴,真是的,我娘嘀咕。她正抖一件长拉锁的浅蓝夹克衫。  那一会儿阳光正好,我娘被投射到窗玻璃上的一束折返光回照在背上,显得她整个人都有点虚拟,但却更加立体。她在往个大提包塞洗好的衣服,塞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书是他特意嘱咐,一定给他带上山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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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陌书,男,1997年6月生,出版有短篇集《新千年幻想》,作品发表于各文学期刊。曾获得2017林语堂文学奖。即将出版长篇小说《幽灵备忘录》。  说不出缘由,赵非觉得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面目可憎。玩跳绳的小孩一定是想绊倒他;卖烟的老头一定是想找假币给他;修自行车的男人一定是盯着他有些畸形的右耳……  总之,整个世界都和他过不去,都在排挤他、针对他、讽刺他。虽然走在空荡荡的路上,却觉得四周都是看不见的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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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晓,原名高小弘,女,副教授,博士,硕导。1976年10月出生,汉族,内蒙古乌海人,2006年博士毕业于河南大学文学院。现供职于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近年发表小说《我的叔叔于乐》《朱丽尔的最后告别》《月色甜橙》《正午胡杨》,以及散文《香水人生》《我欲乘桴》 等。  三个月后,站在燈下,能一眼看到对面我家的阳台。  “这事儿行不行?”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低三下四的。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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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理论物理博士,气象行业从业者,业余写作,曾获豆瓣阅读小雅奖、第四十七届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冠军。  “朝蜏不知晦朔。”  —《淮南子·道应训》古本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为了搬家而重新归置书箱,我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在里面会遇见这张照片。  当我取出最下面的一册书,我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和她打了个照面,像按摩师沿着经络寻觅良久,却是另一只手因为无关的动作在远离病灶的部位忽然拂过了一个痛点。多年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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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汝璧,1991年生于扬州,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2019年入选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六届长三角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2020年《华灯》获“钟山之星”全国青年年度佳作奖。2020年小说集《史诗》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系列。  夏天还不到六点,路灯驼着腰从近处就一个点一个点轻轻叮叮地亮起来,从高处端着颈子含笑向下看,再远就空没了下去。懂音乐的人一定感觉像音乐上的哆来咪发响下去,又是一个提醒—向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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