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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永安,这位“50后”复旦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在2020年10月注册了自己的“B站”账号。
“如何成为精致的打工人?”“为什么我说‘90后’和‘00后’是历史上最不适合结婚的一代?”一条条短视频直击年轻人的神经,许多金句流传于微博、豆瓣和朋友圈中。
“城市鸡娃vs小镇做题家,他们的人生差别有多大?”最近更新的一条视频中,UP主梁永安又发出了“每期一问”:“如果你觉得差别大,请扣1;如果觉得差别不大,请扣2。”
满屏的数字里,1的比例远大于2。草根与精英讨论了三五回合,最后以一句“万物皆内卷”无奈打发。
梁永安没在被动的“内卷”上打转,他更愿意把它看作一次主动的进击。父母能不能告诉孩子,这个世界比考试大?一个人能不能在拼做题能力之外,发现内心的真正需求?“有人一过30岁就怕思考,因为一思考就觉得沮丧,发现自己活得那么苍白,所以故意不想,顺大流没压力,别人这样我也这样。”他在结尾说,“这就是弱者,弱者最怕发现自己生活得很糟糕。”
当弹幕上飘过“懂了”“泪目”“哭了”时,梁永安正在川西的旅途中。这是一个绝缘于“城市鸡娃”“小镇做题家”“打工人”“大龄未婚青年”的世界。现代生活滚滚向前,他喜欢做“文明的逆旅”,从平均海拔4米多的“魔都”奔赴中西部的辽阔河山,钻进那些尚未被全球化扫净的“犄角旮旯”。“在这里,你会得到许多启示——生活到底是什么?人和自然是什么关系?人和社会是什么关系?人可以和什么人相爱?”
劳动的香甜
在宗塔草原,梁永安遇到一个藏族小伙儿,马骑得飞快,粗犷帅气。他走进小伙儿的帐篷,问:“你羡不羡慕火起来的丁真?”“不羡慕,”小伙儿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已经失去了自由。”“这是他的原话,真让人感慨呀。”梁永安回忆道,“有点不可思议。”
他又想起3年前在云南的高黎贡山里,骑马3小时才能到一处温泉。路是野路,泥巴里长满了草。傈僳族的赶马人说:“你们城里人钱虽然多,但没有我们快乐。”
“我真的很感慨呀。”梁永安又一次轻轻叹气。外面遮天蔽日的欲望在奔腾,而云南大山里的人们有自己的日月星辰,“天天唱着歌,高兴得不得了”。
高黎贡山下的芒合,是他当年插队的傣族村寨。1973年秋天,梁永安高中毕业,来到这里插秧、割稻、砍柴、打猎、种菜、养猪,做了两年实实在在的山民。“吃到自己种的番茄,特别香甜,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劳动的果实最甜美。”梁永安说。
每一个劳动后的夜晚,他会在茅草房里读带去的两大箱子书。山坡下有红糖厂,榨糖季节,电压起起伏伏,波浪般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他读着书,满心幸福。
“怒江水绿油油的,江岸的沙滩银光闪闪,一棵一棵的木棉连起来,像一條火红的燃烧带。满山的橄榄树,地上长着野草莓。”梁永安罗列着高黎贡山的错杂斑斓。在这里,人不过是地球表面一道浅浅的铅笔痕,地球悄悄一转,就没了踪影。他学会了做一个“自然的人”,看一棵树、一条鱼,都有各自的美好。“把世界资源化,万事万物都为我所用,人也是我的利用对象,这就特别糟糕。”他总和学生说,脑子里得装一把螺丝刀,看到金碧辉煌的东西,拿刀往里使劲扎一扎,里面其实还是水泥:“别被世界的表面迷惑了。”
1975年10月,当梁永安坐在解放牌卡车的大车厢里,回头远眺高黎贡山时,他没有想到这个原始的傣族村寨,连同那些与大地相连的劳动记忆,将成为他日后人生中测量世界、时代与文明的标尺。
从电工到“77级”
离开怒江峡谷,梁永安到一家拖拉机厂学电工,不久又去了两公里外的动力厂,拜师学艺。
师傅姓魏,河南人,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他订购各种杂志,有什么新发明就动手来做,默默革新技术。受师傅感染,梁永安也一本本地看书,从汽车电路、半导体线路到自动控制。底层的芜杂生存里,师徒俩越来越亲近,一起手捧大碗,蹲在食堂外面吃饭。
1977年10月,恢复高考的消息传至西南边陲,梁永安把几个中文系名校盘算了一遍,只有复旦大学在云南招生,于是毫不犹豫地将其填为第一志愿。一天早上,他和两位工友站在食堂外,手里的馒头刚咬一口,一团鸟粪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打在馒头被咬的缺口上。工友大笑,说这是吉兆,他一定会被录取。第二天,他正在干活,外面有人喊“电报”,他冲出工厂,邮递员把电报送到他手上:“已录复旦,做好准备,接到通知就出发。”
从云南到上海,梁永安坐了60多个小时的绿皮车,随身带着一本清华大学的教材《半导体线路》。
定格在中国当代史中的“77级”大学生,大多携带着一段相似的“劳动前史”,从天南海北走向大学的象牙塔。1978年2月,梁永安住进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的4号楼宿舍。不久,墙报“百花”的头条位置贴出了同学卢新华的小说《伤痕》,一连几天,围观者不断,有人拿笔来抄,泪水不断掉在本子上。那一年8月11日,《伤痕》发表于《文汇报》,一个改革时代的大幕初启。
那年的复旦,从东门出去是一片菜地,卷心菜、大白菜生机勃勃。菜地北面,越过一条黑水幽幽的河浜,是火车的货场。梁永安每天傍晚在田埂上背外语,冷不防一只小青蛙就跳到脚上。走在梧桐道上,有时会遇到苏步青校长,轻声问好,彼此笑笑便各自走过。
梁永安最喜欢中国古代文学,尤其偏爱唐以前的文章,“大气粗犷,有一种胸怀,把生命赋予天地之间”。《世说新语》里,美男子大大方方地乘车出街,女性站在大路上,肆无忌惮地手拉手将他围在中间;山涛的夫人会在墙上挖洞,偷看丈夫和嵇康、阮籍两位“帅哥”聊天,“非常直率,不像今天的人,过分矜持”。
从课堂到B站
1984年11月,梁永安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工作,同时在现当代文学专业读博士。导师贾植芳是复旦大学的传奇人物,一生经历袁世凯称帝、军阀混战、国民党专制、抗日战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毕生的责任和追求,就是努力把‘人’这个字写得端正些”。老师的话,这句他记忆最深。
那一年,三教一楼的小教室,成为梁永安的第一个讲台。上课前,他坐在教师休息室里,心情庄重,静默中听得到心跳。
从学生到老师,梁永安看着东门外的菜地盖起了宿舍,废弃的货场变身餐馆林立的大学路。“80后”“90后”“00后”相继来到他的课堂,备受启发,以致他的课“供不应求”,选课要拼手速和人品,上课要提早占位子,教室后排总是站着旁听的人。
11年前,他开设了一门课,《经典小说细读》。最后一节课结束时,一位女同学告诉他,因为在经典小说中看到了丰富、深刻的爱情,她认为自己的男友观念太单一,不够“现代”,听了一半课后就和他分手了。但在最后一节课上,听到梁永安说“对待爱情要像信仰一样虔诚,对待信仰要像爱情一样深情”,她深受触动,又决定与男友复合。
这个故事令梁永安对“爱情”这一课题产生了兴趣,“青年一代的爱情困境,是时代症候最集中的体现”。2017年,他在“一席”进行了一场演讲,题目是《在单身的黄金时代,我们如何面对爱情》,引发网友热议,之后他又开设线上“爱情课”,从爱情的细枝末节深入青年的精神世界。
2020年10月,梁永安在B站发布了第一條视频《当代“后浪”苦死的六大困境,你中了几枪》,正式成为一名UP主。
他谈年轻人的“躺平”,是因为“心之所向”与“身之所往”的分离,需要停下来思考人生的价值,所以是一种积极的探索。
他谈催婚,说看到上海郊区登记结婚的平均年龄是35岁,心里“蛮高兴”,因为“爱情是人类生活中最不能催的事情”。
他谈教育的意义不是让人在偏狭的道路上出人头地,而是学会“毕生做一个优秀的普通人”,热爱世界、热爱万物、热爱众生。
他谈单身与恋爱的辩证法:最有资格谈恋爱的人,是那些有能力一个人在世界上生活的人,他们可以辐射温暖,给别人信心和快乐,而不是匮乏、焦虑,把对方当成资源或工具。
这些视频里,没有“玩梗”,没有“爹味儿”,也没有“媚青”,只是平等地交流。在梁永安看来,青年面对一个空前复杂的世界,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与后工业文明彼此裹挟,全球化、中产化、打工人、佛系……乱花渐欲迷人眼。“逼婚的讲不清什么是幸福,督学的说不明学术独立是为什么,催人奋进却不知道思想自由的远方在哪里,一边给孩子讲哥伦布的故事,一边期盼他未来生活在保险箱里。太多的‘前浪’不是浪,是原地打转的大漩涡。”在一篇文章里他写道:“‘后浪’们的思维方式、感受方式、行为方式、游戏规则、价值观念全都要新建,那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前浪’能不能体会?”
他愿意做一朵与年轻人同行的“前浪”,就像他在每期视频结尾都会说的那一句:“让我们同舟共济,做新时代的旅行者。”
(佳 妮摘自微信公众号“人民文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