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里，许多艺术家都会有一部或一部以上用他/她本人名字命名的传记片，比如：凡高——《Van Gogh》、波洛克——《Pollock》、卡拉瓦乔——《Caravaggio》、卡蜜儿·克劳黛——《Camille Claudel》、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Artemisia》、弗里达·卡罗——《Frida》，关于毕加索，比较有名的那本稍微要麻烦一点，叫做《The Mystery of Picasso》。
　　引起我十分兴趣的是这几部电影中文名翻译上的差异，基本上，几位男性艺术家都维持原名，而Camille Claudel、Artemisia、Frida三位女性中，则只有Frida一人保留了这项权利，前二人得到的译名分别为：《罗丹的情人》（1988，Bruno Nuytten导演）、《欲海轮回》（1997，Agnes Merlet导演）。前者太势利，后者过于哗众取宠，她俩如若在天有灵，想必要愤懑难平，对此大喊不爽的。特别是卡蜜儿，从传世的肖像上看，她实在是一个极其骄傲的贵族女子，眉眼清高，决不甘为陪衬的那种。片中令人叹为观止一笔，乃出自这位主角的不妥协：她决意顶住压力开个展，因此借伊莎贝拉·阿加尼之手，把一叠支票还是什么（我记不大清楚了）甩回被罗丹收买了的律师面前，狠狠告诉他：“记住，我叫克劳黛，卡蜜儿·克劳黛！”
　　真可惜，那只头颅美丽倔强惹上帝妒忌，还没等到年老色衰就发了疯。
　　比较起来，虽然弗里达和阿特米西亚年轻时颇吃过一些苦，但毕竟在有生之年的后半段已功成名就，获得了补偿，只有把罗曼蒂克当药来嗑的法国姑娘卡蜜儿，才算得她们当中惨烈的一个。她是那种一次“意外”就致命的典型：走近了笃爱至深的男人，因为对方实在太强大了，所以自身被阴影覆盖到死。
　　此处“意外”一说，来自墨西哥女画家的传记片——弗里达称，这辈子遭遇两次意外，一次是车祸，锋利金属杆穿透她身体留下无穷后患，一次是和风流成性的迭戈结婚，连自己亲姐妹也被他勾引上手。所幸一切俱往矣。盖棺定论，人们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可以明白和卡蜜儿不同，这两次意外都未曾真正摧毁弗里达，却给予了她更多与命运抗争的力量。
　　


　　影片有个片段：娇小却不失洒脱的弗里达和她丈夫迭戈的前妻之一马琳在聚会上共舞，那是她喝下了比其他两个男人还要多的酒之后赢得的机会——真是很漂亮的一役。
　　不过，顶顶蹊跷、具有传奇色彩的“意外”，当属发生于阿特米西亚身上的一次。
　　电影《Artemisia》围绕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女画家Artemisia Gentileschi少女时代的一些轶事展开，表现了具有艺术天才的女性在那个时代遭受的困境。起初，阿特米西亚呆在修道院受欺压，半夜里偷偷摸摸点蜡烛对着镜子素描裸体，老嬷嬷知道了，拿着画稿向家长告发“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孩。然而其父奥拉奇欧·简提列斯基（Orazio Gentileschi）看到画稿，不怒反笑，因他本人就是一位声名卓著的画家，孩子如此表现，正说明她不愧为艺术家之后。
　　没得好说的，带回家去调教。时日一久，老简已经把浑身解数都给了女儿，接下去他不知还能给什么，带到学校去，学校以不收女生拒绝他们。这时候阿戈斯提诺·塔西（Agostino Tassi）的出现就显得恰到好处。他是当时备受瞩目的风景透视技法大师，也是老简最重要的朋友和职业对手，他们一起竞标为教廷画壁画的工作。塔西此人冷酷、狡猾、好色，和主教混得非常熟络，并且他有极敏锐超凡的鉴赏能力，一眼即发现了阿特米西亚的天赋，愿意收下她作为学生。
　　接下去塔西和阿特米西亚怎样产生感情的一段略过。纵然，作为艺术电影来说，它倒也安排得合情合理，否则干巴巴的难看，会有点对不起观众，但毫无疑问，那里面加进了现代电影人的人无穷想象，想来定和15世纪的原味——在此我不臆造了——相去甚远，总之，后来的事态就演变成：老简告发塔西强奸只有17岁的未成年阿特米西亚。
　　审判在真实的历史上进行了7个月，跨越1612年－1613年，是很有名的一次，《Artemisia》中这一段有点模仿无声电影时代卡尔·德莱叶的《The Passion of Joan of Arc》（圣女贞德），让一堆腐朽、残忍的宗教法官围攻一个弱小女子。展示她每一幅惊世骇俗的裸体画稿时，四周都爆发出一阵似乎愤怒实则淫荡的大呼小叫。最后他们必须得到解答“一个坚称贞洁的处女如何画出这种有伤风化的作品？”
　　天知道。
　　


　　我认为400年后拥有的全套监测手段的我们也无法解答这么玄妙的“？”，只不过疑点和宗教法庭发生了趣味分歧，我只是想明白：在当时保守闭塞得近乎夸张的环境下，一个年仅17岁的少女，是怎么做到让天才爆发于一瞬，创作出此等杰作的——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龄她的教育？！这原是不必涉及她的生活作风她的德性品质的天书级问题。她在审判期间完成的《Judith Slaying Holofernes》，取自《旧约》故事：犹太寡妇朱迪斯杀恶人而拯救人民。画面中，朱迪斯有力地把一把剑沿着荷罗孚尼的脖子切下去，血流淌在床单上，触目惊心。这种大胆挑衅，一次次激起道德审判者们的反扑。而且作者不久还重画过相同内容，调整了布局和用色，把朱迪斯手上的动作处理得更加清晰，评论家都注意到其后期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暴力的构图。
　　如果拿去与历史学考证做些对比，这部电影充斥了不少不实之处。
　　它把塔西的作用放大到唤醒了阿特米西亚的艺术能量，用很诗意矫情的一段塔氏独白“你看着远方，色彩渐渐退去……”反复强调着这种影响。然而从二人传世的遗作可以看出，阿特米西亚深受前辈卡拉瓦乔的巴洛克画风影响，注重人物和光线，透视法的参与微乎其微，而且众所周知，塔西成就远不及简氏父女来得高。
　　不排除老简上告塔西是出于职业竞争方面的考虑，毕竟他混得不如对手。史实记录：两家因为此事一时反目成仇，阿特米西亚指证塔西强暴自己后许诺结婚（对于一个失贞的中世纪妇女来说，不用指望有比这个更好的结局），然而迟迟不予兑现，对方还数次挟此逼她就范；塔西则坚决否认侵犯过阿特米西亚，他认为对方和自己发生关系之前早就不干净了，有非常糜烂的私生活。事实上，塔西最后屈服乃因为前科被人揭发，他结过婚，却和小姨子有染，此外涉嫌雇人杀死妻子。电影却让塔西深爱阿特米西亚，不忍看酷刑毁去其双手，作出不顾后果的牺牲，向教廷坦白犯罪——乖乖，也算文艺腔调到了极点。
　　阿特米西亚胜诉后一个月出嫁，过了几年又离婚，出于谋生计和抚养两个女儿的考虑，为一些达官贵人作画，当中包括英国国王查理一世，也因此留下数量相当可观的不朽之作；塔西入狱后不到一年也就放出来了，叫我实实在在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是，他与奥拉奇欧·简提列斯基竟然仍保持交往……
　　对阿特米西亚而言，“意外”和同为女性艺术家的卡蜜儿、弗里达又是截然不同的，她这一次，并非因为出现了另一个强大的男人，而是因为——出现了一次“强奸”。
　　也许是身体的，但更是家族的、宗教的、社会的、时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