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承认我嫉妒李福贵。我之所以要离开他,完全是因为嫉妒在起作用。他太优秀了,光芒耀眼,我再闪亮,和他站在一起,也成了没有光泽的星星。
　　虽然李福贵有一个好名字,但他的家境一点都不好,正因为如此,他的父亲才给他的儿子取了这么一个吉祥如意的名字,希望日后,自己的儿子能光宗耀祖。李福贵过早地肩负起这么艰巨的任务,自然奋蹄前行。从小学到初中,李福贵的成绩从来没有跌出过前三。成绩出类拔萃的李福贵,自然成了白水村人教育孩子的榜样。李福贵每捧回一张奖状,白水村有孩子的家庭,就会召开一次家庭会议,主题当然是讨论如何向李福贵学习。我的成绩仅仅稍逊于李福贵,但白水村人从来不提我的名字,对他们而言,李福贵是他们心目中的宝。这样的珍宝,有一枚就足够了。如果说李福贵是冠军,我充其量只是个亚军,亚军和冠军永远没有可比性,人们记住的,总是冠军。我们的成绩是在进了省重点高中后,被其他优秀的同学比下去的。重点高中高手如云,我和李福贵很快就感到了吃力,李福贵以前一直名列前茅,高一期中考试时,却排到了第三十五名,对于李福贵来说,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看着排名靠前的同学享受着老师的宠爱,同学的羡慕,风光无限,李福贵的心就痛了起来。以前,这样的风光都是属于他的呀,现在,这已经是昨日黄花了。白水村人心地善良,他们认为这是李福贵一时失误,马失前蹄,本来就很正常,他们决定给李福贵一点时间。李福贵也在心里发了狠,一定要把功课补上去,以图东山再起。但高中的课程毕竟和初中不一样,不是花点时间,用心去读,就能赶上去的。时间一长,成绩没有进展,李福贵的心就冷了下来。高考前一个月,李福贵突然跟我说起深圳,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深圳工作。我在电视里看到过深圳,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和如流的轿车,看得我眼花缭乱。此后,一想起深圳,我的脑海里就会闪现出“美丽”和“繁华”这两个词。现在李福贵说要带我去深圳“工作”,我心里自然充满了向往。李福贵说他表哥在深圳上班,每个月有三千块薪水。听到这个数字,我差点惊叫起来。三千块呀,我的父亲在地里种一年的庄稼,也未必能赚到这么多钱。当时,我就心动了,如果能赚这么多钱,白水村人自然会对我刮目相看。我马上表态,等高考一结束,我们就去投奔你表哥吧。李福贵说,我们反正考不上,参不参加高考又有什么关系呢?早点另觅他途才是我们的出路。李福贵的话并没有错,可是不参加高考,我又觉得没法跟父亲交待。李福贵说,我表哥的工厂正在招人,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再想想吧,我等你三天,三天后,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是去定了。我沉默,想了三天三夜后,我跟着李福贵偷偷离开学校,离开了白水村,去深圳寻找我们人生的另一个方向。
　　到了深圳,李福贵的表哥却去了上海。但李福贵的表哥还是通过朋友,把我们弄进了工厂。我们都分在焊锡部,组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动不动就双手叉腰口沫横飞。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之所以喜欢骂人,是因为她之前受过太多的辱骂,好不容易苦媳妇熬成婆,她要把之前所受的委屈从我们身上加倍捞回去。我们私底下称呼组长为老女人,有一回,老女人受了上头的批,心里不爽,看到不顺眼的人张口就骂。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终于忍不住了,想站起来反驳几句。李福贵一把拉住我,悄声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海阔天空。李福贵果然有先见之明,没过多久,忍得一时之气的李福贵,天空就开阔起来。那天快下班的时候,李福贵被主管请去办公室,直到下班铃声响起,李福贵也没有出来。第二天,李福贵就换了工作,成了一名人人羡慕的巡线员,再也不用听老女人的怒喝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工作太轻松,而且薪水也比我们高。事情发生得太快,也有点不可思议。李福贵一下子成了主管身边的红人,一有时间,李福贵就往办公室跑,没有半个小时绝对不会出来。我们对此做出种种猜测,有说李福贵和主管是亲戚的,有说李福贵贿赂了主管的,甚至有更离谱的说法,说我们的主管看上了李福贵,这样的说法刚传开,就有人出来反驳,说哪有男人喜欢男人的。说这话的人马上遭到了批判,我们都知道,这年头,男人喜欢男人早就见怪不惊了。不过,仔细一想,这样的猜测一点都不可信,因为主管是有老婆的,而且主管对自己的女人体贴有加,是个难得的好老公。一听这话,那位信口胡言的人马上改口,说主管是在给自己的妹妹找男朋友。如果真是这样,李福贵真是好运气呀。有一回吃夜宵的时候,我终于把心底的秘密掏了出来,希望李福贵解开谜底。李福贵听后哈哈大笑,他说,你们可真会想,都可以去编电视剧了。我一听这话,心里竟然有点高兴,更加急切地想知道结果。李福贵说,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主管找我,是因为我会下象棋。李福贵的话,真的太出乎我的意料。下象棋我也会呀,怎么不找我呢?李福贵问我,还记得入厂填表格的事吗?表格里有“特长”这一栏,在学校时,我们不是经常下象棋吗?我当时想都没想,就将这一“特长”填了上去。我越听越糊涂。李福贵不理我,接着说,主管好下象棋,那天无意中在我的表格上看到我会下象棋,于是把我叫去办公室,当时不是快下班了么?主管摆开棋局,待下班铃响过后,非要我陪他走一盘。我当然不敢扰了主管的兴致,一来二去的,就入迷了。后来,主管又问了我一些情况,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遇到这种事,除了说明李福贵运气好之外,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下象棋的水平比李福贵好得多。让李福贵一个马或炮,我都可以让他铩羽而归。怎么他就能遇到这么好的事?和其他工友不一样,我除了祝福李福贵,心里没有眼红或别的其他意思。李福贵和我毕竟是铁哥们,他做了巡线员,对我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好处之一就是,老女人再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对我指手划脚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改变了我对李福贵的看法。
　　大约是在进厂二个月后,有一天,我们部门停工待料,我们被调到包装部帮忙。包装部不同于焊锡部,大部分都是女孩,需要的是手巧心细。我自己也想不到,那天我做得非常快,与我同去的一个男工友,慢手慢脚,区别一下子显露了出来。坐我对面的一个女孩,不相信我做得那么快,非说我弄虚作假。说我把做好的产品拿出来充数,我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当即就和她争起来。情况有恶化的可能,包装部组长一看不对劲,赶紧出来打圆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口齿伶俐的女孩名叫蒋茹。事后,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怒目相向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不打不相识,我对蒋茹一下子就有了好感。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月之久,我心中一直燃着一盆熊熊大火。我想,我是爱上她了。我伏案疾书,把我南下的理想以及对她的爱恋化为文字。但我不敢送给她,只好求助李福贵。李福贵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第二天就有了回应,一个自称蒋茹的朋友的女孩来了我们宿舍,我看到她手中拿着一封信,我的脸烧成了一团红云。我等待着女孩把信交到我手里,可是,她把信递给李福贵转身就走了。信里只有一句话——晚上下班后到厂外的荔枝林相聚。李福贵把信递给我,一脸无辜状。我看到信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李福贵亲启”的字样,这才想起,那封情书的末尾,我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蒋茹自然把送信人李福贵当成了求爱者。那天晚上,李福贵带着一脸内疚去了,在他离开宿舍的两个小时里,我一直坐立不安。我甚至希望李福贵回来的时候,哭丧着脸,但我失望了。李福贵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五十九分了,宿舍里其他人早就进入梦乡,但我睡不着,我怎么能睡得着呢,我一直在等李福贵,我看到他脸上出现了一道幸福的光芒。我更加没有睡意,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但我想不到,蒋茹竟然是我们主管的表妹,这就证实了之前,我们对李福贵成为主管红人的猜测。主管对李福贵好,果然是在选妹夫。可是,李福贵竟然跟我说,主管是他喜欢下象棋才帮他安排了好工作的。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当时我竟然相信了李福贵的鬼话。现在,我一想起李福贵这番说辞就恶心不已。再后来,看到李福贵和蒋茹手牵手出现在我们面前,样子很甜蜜也很温馨。我就想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嫉妒李福贵了,当然,嫉妒里面还包含着一份怨恨。
　　和我的嫉妒相比,其他人对李福贵佩服得不得了。刚进厂三个月,就换了好工作,还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李福贵的身边围满了奉承者,他们把李福贵当成了自己的偶像,请李福贵指点迷津。他们也想找一个女朋友,但苦于没有经验和老师。李福贵阅历比他们浅,成绩却比他们大,他们哪有不服的道理。李福贵喜欢这种被人簇拥的感觉,在学校,他被同学们簇拥,在村里,他被白水村人簇拥。进了省重点高中后,明星璀璨,他这颗曾经耀眼的明星,一下子跌落凡尘,失去了被人簇拥的机会,但他不甘心,所以离开了白水村。现在,在远离故土的深圳,他重整旗鼓,东山再起,重新找到了这种感觉,该是如何地欢欣鼓舞!李福贵有理由张扬,但他的兴奋与狂欢都与我无关。我刻意和李福贵保持距离,一句话也不与他说。话可以不说或少说,可是在一个部门,又同住一间宿舍,我实在不可能做到对他视而不见。李福贵的招摇和工友们的讨好,不可避免地传到我耳里眼里。我吃不好睡不香,坐立不安。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李福贵故意做给我看的,是希望我服输求饶。我当然不能屈服,我甚至想过换一个部门或换一个宿舍,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我知道没有关系,换部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换宿舍也不太现实,住得好好的,你凭什么换?再说,惹不起就躲的人生态度,是弱者的表现,我并不愿做弱者,特别是在李福贵面前。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多久,李福贵就从宿舍里搬了出去。
　　李福贵又升职了,从十二个人一间的宿舍搬到了四个人一间的小天地里去了。副组长辞职回家,李福贵补了他的缺。李福贵搬宿舍那天,颇有些兴师动众,全宿舍里的人都在帮他,惟有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临行前,李福贵假模假样地走到我身边,大度地拍拍我肩膀,说着加油鼓励之类的屁话。李福贵的眼里含着笑,但我却从里面看出了挑衅的意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说我能服输吗?当然不能。李福贵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我更加努力了,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我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一定要超过李福贵,不能让他老出风头。我说到做到,一个月后,我成了巡线员。但巡线员也在李福贵的领导之下,李福贵说什么,虽然我心不甘情不愿,我却不得不去做,谁叫他是副组长呢?忍一时海阔天空,这句话还是李福贵告诉我的。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忍。我忍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半年之后,迎来了命运转折的机会。主管找我谈话,说我表现可圈可点,应该多担一点责任。听了主管的话,我激动不已。辛苦付出终有回报,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事呢?虽然我内心波涛汹涌,但我依然装出很平静的样子来。如我所料,主管决定提拔我任组长。我在心里暗想,老女人年事已高,一遇事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早就该退位让贤了。在等待任命通知下达之前的那几天,我心如喝了蜜般甜。终于要苦尽甘来了,怎么能不高兴呢?最重要的是,我做了组长,李福贵就得听我的指挥了。只要假以时日,我就有机会取代李福贵,成为白水村人新的骄傲。每一次想到这里,我就高兴得要跳起来,但我没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任何人。当然,更不能告诉李福贵,我要给李福贵突然一击,虽说不上会是致命一击,但至少可以打倒李福贵的嚣张气焰。我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想象。可是任命通知下来的时候,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主管没有说谎,是给我加了担子,我如愿以偿做了组长。但副组长李福贵却成了副主管。也就是说,李福贵还是管着我的。
　　
　　二
　　
　　作为白水村的领军人物,有一段时间,李福贵的逃学事件,在白水村,曾经引起过轩然大波,但没过多久,逃学事件就平静下来。白水村人对李福贵的临阵出逃采取了包容政策,他们相信,李福贵有说不出的苦衷。他们愿意给李福贵时间,他们相信,李福贵会再一次站起来。李福贵是他们的希望,承载着他们的梦想。白水村人不允许自己树立的榜样倒下去,他们要让榜样名副其实,要把榜样培养成更大的榜样。李福贵果然不负白水村人厚望。“李福贵做了副组长”、“李福贵做了副主管”。李福贵在深圳的点点滴滴,都通过电波,准确无误地传送到每一个白水村人的耳朵里。李福贵的成绩,让白水村人又看到了信心和希望。白水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依然是李福贵。
　　白水村人都在说李福贵,母亲也在说。母亲说起李福贵,言语之亲切,就像在说自家的孩子。你说,我怎么能不嫉妒李福贵呢?我甚至觉得李福贵的名字取得好。我想,我是不是也该去改个名字呢?不过,这只是一时冲动而产生的想法而已。我是无神论者,当然是不信这一套的。我知道,要想改变命运只有靠自己。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妄想使我屈服。我时时刻刻把这句话记在心里,随时拿出来念给自己听。我几乎与时间在赛跑,上班工作,下班学习,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如果把那样的劲头用在读书上,我想我肯定能考上大学。不过,世上没有后悔药,大学念不成,并不证明人生就没有希望。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做李福贵的头,领导李福贵工作。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我要对李福贵指手划脚。我表面上全力配合李福贵工作,暗地里,则和他较着劲,希望能找到他工作上不到位或者纰漏的地方,可我一直没找到,李福贵做得滴水不漏,我得承认,在工作上,李福贵的确有一套。有段时间,我甚至差点对李福贵心悦诚服了。这样的念头很短暂,我很快摆正了心态,李福贵是我的“敌人”,我怎么能轻易服输呢?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并没有虚度时光。我努力了,真的努力了。我并不承认我的智商比李福贵差,李福贵只不过运气比我好而已。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让李福贵以及白水村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的。坐上主管的位置时,我已经在那间工厂打了三年工。三年时间,看起来很久,其实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前任主管做了十年,才从普通员工爬到主管宝座的。我用三年时间完成人家用十年时间完成的事,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值得我好好庆贺一番。我的确坐在了宴席之上,接受着工友们的祝贺。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点尴尬,因为我不是那天的主角,那天的主角是李福贵。频频举起的酒杯,多半是为了祝福李福贵的。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对李福贵说了许多话,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那么多的话,我从南下深圳那一刻开始,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的痛处,眼睛不知不觉就红了。后来我想,之所以那天可以对李福贵敞开心扉,是因为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离开李福贵,离开那间工厂。我相信,在另一个地方,一定有我施展拳脚的机会。
　　没过多久,我不顾众人挽留,真的离开了那间工厂,离开了李福贵。此后三年,我没有和李福贵联系,我害怕听到他的一切消息。关于他,似乎从来没有坏消息。在他面前,我除了自卑,还是自卑。我需要的是自信。我甚至阴暗地咒骂过李福贵,希望他倒霉失意。我承认我心理有点阴暗。有一天打电话回家,母亲突然提起李福贵,赞叹之声不绝。我害怕听到李福贵的好消息,只好延长打电话的间隔时间,从一周一次到半个月,最后竟然拖到一月打一次。但李福贵的信息还是不可避免地通过母亲传递过来:李福贵做经理了;李福贵回白水村,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孩;李福贵开加工厂,做老板了……李福贵是白水村第一个走出去的老板,他成了白水村人引以为荣的骄傲,用城里人的话说,李福贵已经成为白水村的一张名片,或者说李福贵是白水村的代言人,他代表着白水村的形象和素质。每一次听到李福贵的好消息,我就有一种噩梦般的感觉,我以为离开李福贵,自然会断了与他的联系,听不到他的消息,当然就可以不去嫉妒他。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随着李福贵一步步功成名就,我对李福贵的嫉妒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有一次,母亲没有在电话里提李福贵,我以为母亲忘了,她不提我也巴不得。但是,第二次,母亲又没提。此后,母亲就像是忘了李福贵的存在一样,再也没有提起过李福贵的名字。母亲为什么不再提他呢?我不知道母亲是出于什么原因,是维护我的尊严,怕我承受太多压力,还是李福贵所取得的成就,我再也追不上了?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没有李福贵的消息,我竟然有点想念他了。于是,再一次打电话回家时,我对母亲提到了李福贵。母亲支吾好一会才说,他呀,没事,还和从前一样,忙着呢。我从母亲的话里听出了疑问,追着问,母亲就是不肯说。我再问,母亲就转换话题,说我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女朋友了。母亲这样说,我便问起李福贵带回家的那个女孩的模样。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以李福贵为参照,什么都要和他比一比,这种精神已经渗透到骨子里去了。那个女孩呀,身材高挑,至少有一米七吧,长发,瓜子脸,气质好,又爱说话,很讨人喜欢。母亲说起她,啧啧之声不绝于耳。只可惜……说到最后,母亲打住,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母亲羡慕李福贵了,她一定也希望我能找一个这样的媳妇,又害怕我力不从心。但我没有细想,因为我想起了蒋茹,从母亲的描述看,李福贵带回家的女孩,并不是蒋茹,我相信,一个人的气质和相貌可以改变,但我不相信,成年人的身高会变化那么快。
　　我决定去看看蒋茹。我知道,蒋茹可能早就离开了那间工厂,但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时过境迁,那边的环境已经变了很多。商店多了,工厂也多了。我到达那间厂时,正是下班时间,人流里尽是陌生的面孔,没人认识我。我茫然地站在厂门口,希望遇见一个当年的工友。半小时后,我彻底失望了,也许当年的工友,早就散落天涯。我沿着那条小路去了荔枝林,李福贵和蒋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我还从来没去过,现在,我有勇气回头了,一定要去看看,去寻找一段伤心的记忆。
　　我想不到会在去荔枝林的路上遇到我们的主管。别后重逢,谈过彼此的境况之后,自然就谈到了李福贵。主管说起李福贵,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赞赏之情,而是一脸的不屑。我猜想,肯定是因为李福贵抛弃了蒋茹的原因。果然,主管说李福贵做了经理后,对蒋茹就淡了。蒋茹也觉得自己配不上李福贵,没等李福贵开口,主动辞职回了老家,半年后,就嫁了人。不过,这些并不是主管看不起李福贵的主要原因。李福贵后来的女友,是一个香港老板养的“金丝雀”,李福贵借助她的力量,完成了从打工者到老板的华丽转身。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在电话里叹气了,我不可能找一个“金丝雀”做老婆,超越李福贵成了一件永远也不可能的事。李福贵就像一面镜子,我一直照着镜子前行。现在,是时候把李福贵这面镜子搁在箱底了,我要做真实的自己,再也不做李福贵的影子了。
　　放下了李福贵,我的心反而宽了,我不再像以前一样,畏手畏脚,生活圈子开阔起来。一有时间,我就和工友们打球跳舞唱K,我发现生活是这么多姿多彩,心里无事天地宽,我发现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再嫉妒李福贵,与他有关的消息也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没有传到过我的耳朵里。我不提李福贵,母亲也没再提。就在我快要忘记李福贵的时候,母亲突然告诉我,李福贵出事了。按理说,李福贵出事,我应该高兴才对。我以前不是盼着他出事吗?现在他真出事了,我心里却忐忑不安,我反而替他担心起来。我发现我心里的一个角落,始终存放着李福贵的位置,我想起了和李福贵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美好多于不快。细想之后,我觉得我之前对他的咒骂和嫉妒,都是错误的,我不但不应该那样,反而应该感谢他。正因为他光芒四射,才促使我不断进取,想要赶超他。尽管我没有取代他成为白水村人的骄傲,但我没有堕落,没有沉沦,我一直在进取,一直在拼搏。如果没有李福贵参照,我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绩,不可能拥有独立的办公间,对一百多号人发号施令。
　　
　　三
　　
　　我决定回白水村看看,当然不是炫耀,我只是想看看李福贵,和他说几句话。
　　当我出现在白水村,叔叔阿伯等长辈们都来向我打招呼,我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我的样貌自然有了很大的变化,然而他们准确无误地认出了我,他们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回家的当晚,我的屋子里挤满了人,还有一些人站在院子里,我称为叔叔婶婶的人,讨好似的和我说着话,问我深圳的种种事情。我记得母亲在电话里向我描述过李福贵回家的情形,当时,白水村人就是这样表现他们热情的。那一刻,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假象,我以为李福贵就是我,我就是李福贵。
　　我是在看守所里看到李福贵的。李福贵失手伤人的事,是回家之后,母亲告诉我的。李福贵的加工厂并不大,那场金融海啸轻轻卷起一个波浪,就把李福贵的工厂掀了个底朝天。李福贵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失意彷徨写满了一脸。李福贵不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工厂说没就没了,他想到了贷款。李福贵和好几个银行里的行长相熟,还和其中一个称兄道弟。可是,在金融危机面前,再好的哥们,也得掂量一下。何况像李福贵那样的小工厂,就算扶持一把,再来一个轻风微浪,就会重陷谷底。李福贵可管不了这么多,他一心要救他的工厂,他是白水村人的榜样,他怎么能够倒呢?行长也实在被李福贵缠得没办法,终于动怒了。李福贵一看行长变了脸,想起往日风光的时候,称兄道弟的样子,愤然而起,动手推了行长一下。行长自然不依,两人动起手来。李福贵占了上风,一拳把行长击倒在地。行长倒地的时候,头撞在了桌子边角上,血汩汩地流出来。行长将李福贵告上法庭,李福贵没能救活工厂,还用那一拳,换来了半年牢狱之灾。李福贵早就没了往日的光彩。我们相互看看,什么都没说,彼此的目光之中,已经包含了万语千言。最后,我还是安慰了李福贵,说白水村人对他的期望很高,希望他振作精神,万万不可颓废。李福贵不停地摇头,说他再也不想当榜样了。
　　在看守所里,我对李福贵说的那番话,其实是我杜撰的。李福贵没有尽到榜样的责任,他被白水村人遗忘了。可是,白水村人是大度的、宽容的,他们并没有把唾沫吐到他身上,或者说他们没有时间去唾弃一个人。与这件事相比,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重新树立一面旗帜,来鼓舞和教育白水村的子弟。白水村不能没有榜样,李福贵倒了,他们急于树立另一面旗帜,而我,无疑成了最佳人选。在离家南下的那天晚上,白水村人由村里的长者领头,又一次拥到我屋子里,我想推却,却无能为力。多年以来,我不就是希望有这一天吗?我转头去看母亲,我看到母亲脸上,闪现出幸福的光。母亲默许了,我知道母亲需要这份荣誉。我站在人群之中,就像站在炫目的舞台之上,我终于击败了李福贵,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台下是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我敢肯定,其中某双看我的眼神里,一定带着嫉妒。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在李福贵最风光的时候,我也曾有过那样的目光。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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