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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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德斌,汉族,1966年12月生,祖籍重庆璧山,现居贵州桐梓。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长篇小说《天堂有泪》为贵州省第二届长篇作品招投标中标项目;有作品在《中国作家》《山花》《雨花》《湖南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入编《贵州新文学大系》及《纪念建党90周年贵州文学精品集》,获第二届贵州专业文艺奖。
  奔逃。盲目无措的腿脚来不及适应这亡命的奔逃,楚格尼尼连滚带爬,一头扎进黑森森的密林。
   身后,无数白森森的尖牙利齿在穷追猛赶;前方,无数绿眼睛红眼睛正张着血盆大口;脚下敌意重重。但楚格尼尼没有犹豫畏怯,迎着它们,迎着已经渴望了无数次的死亡,劈面扑去。
   生望断绝下,再大的险恶也不是险恶。相反,那些跌倒的荆刺划过的伤痛叫楚格尼尼生出疯狂的颤栗的快感,那些身前的身后的恐怖叫楚格尼尼有如杀出一条血路来的自虐的酣畅,和投生般窒息的亢奋。
   黑得严丝合缝的密林里,楚格尼尼紧咬着牙,紧闭着嘴,任鼻孔呼哧呼哧喷着火辣辣的粗气。神经就要绷断,心脏跳出了胸腔,身子只剩下这颗心脏在森林里飞奔跌撞。楚格尼尼忘記了恐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狂奔的心肺爆炸。
   这是孤注一掷下的疯狂,更是孤注一掷下的英勇。
   有一刹,楚格尼尼对这从未经历过的逃亡生出似曾相识的疑幻,对了,莫不是当年从母腹奔向这个世界时的那种亢奋又颤栗的生命体验被奔跑的脚步重新唤醒?
   就在这一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谁也逃不掉的……”
  一
   楚格尼尼的降生是母亲流产的结果。后来它才知道,这是岛上除自己之外所有羊妈妈的宿命。母与子挣扎着,在死神的紧咬下逃往那条唯一的险路,那路在脚下,又缠绕在脖子上,随时都可能令母子俩窒息。恍惚间,还在娘胎里的楚格尼尼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不大真切,却阴冷刺骨,叫楚格尼尼一个激灵,愣怔在命悬一线的那条路上。
   愣怔间,它被一股汹涌的洪流从身后喷出。母子俩躺在栅栏里,两个身子都跟血海里捞出来似的。总算缓过气来,更或是饥饿的本能,楚格尼尼去寻母亲的乳房,母亲此刻已将乳房偎到它的嘴边,楚格尼尼噙着乳头,它闻到了母乳的温暖跟香甜,这个长途奔命的羸弱生命,太需要母乳的滋养。它同时还感觉到,此刻,母亲在它的吮吸下是那样的享受,它已经听到了母亲幸福的呻吟。可那口乳汁正在从乳房流向喉咙的路上,它的身子却被一只冷冰冰的手生生的擒离母亲,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与母亲被隔在了相邻的两个栅栏,那一口奶水成了楚格尼尼永远的念想和母亲死不瞑目的痛苦的遗憾。
   母爱一经引流,便难以停歇,母亲无可奈何,任乳汁流进了一只羊皮囊。楚格尼尼闻到了乳香,追魂索命的香,同时听到了母亲的挣扎、呐喊。它睁开了两眼,母亲的声音来自它身边的黑色栅栏,那里头满是愤怒的抗争——它刚刚生产的身子被一个黑影压制着,动弹不得。楚格尼尼惶恐地四下张望,身边的栅栏里,那些羊们耷拉的耳朵好像挡住了母亲愤怒的呐喊,它们或是直顾埋头嚼着草料,或是闭着两眼养神发呆。
   母亲终于不再嗥叫。那个黑影躬着身子,走出栅栏,提着芳香袅袅的奶囊,他又来到楚格尼尼身边,将奶囊挂在横栏上,他轻轻提了提身上那件长袍,蹲下身子,好像在逼视着楚格尼尼,要摄走它的魂。
   这是楚格尼尼看到的第一个也差不多是唯一的一个人,多年过去后,这人还是当初见到的模样:穿着那件套了风帽的连体黑长袍,风帽时时扣在头上,遮住了眉眼,但你却能从那阴影里感受到,哪怕是大白天,他的眼里也射着阴冷的光,那光将他所见的事物隔离开来,隔离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的脸颊灰白瘦削,如钩的鼻子两侧是两道深深的阴骘纹,紧闭的双唇如利刃划过的细口,让楚格尼尼接连打了好几个寒噤,顿时回想起在娘胎里听到的声音。果然,这个人掰开它的嘴,摸了摸它的牙,又敲了敲它的膝关节,两片薄如刀片的嘴唇才沁出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来:“谁也逃不掉的……”似毫无意义,又意味深长。然后站起身,掸掸长袍的前襟和后裾,拎上奶皮囊,向身后的小路走去。
   长袍一尘不染,没有丝毫褶皱。他像一个极懂得保养的贵妇人,哪怕是永远的阴天,也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小路石板铺就,百十步长短,路面有些坑陷,石头缝子里长着莓苔、黑心藜、蛇藤草等杂草,路边是腰腿粗细的卡利松、麻风桐、羊角树,有的老掉了皮,像站在路边的骨头。因为杂草丛生,小路显得比实际更长。路的尽头,是三级花岗石台阶,也有些凹陷,石缝间同样生着杂草。再上,是一道同样用花岗石砌就的拱型大门。
   走在小路上,这个人的步履也跟他的装束一样整整齐齐,踩着满地焦脆的落叶竟悄无声息。上了台阶,漆黑的门洞不知是无声的为他打开,还是随时洞开着的进出自由,没发出半点声响。那人消失在黑里,成了黑的一部分,甚至因为他的进去,让门洞里的黑更加幽暗重浊。
   那是一座古堡,是伊默的国中之国。浓阴黑雾下,古堡在孤岛上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母亲泪眼汪汪看了看楚格尼尼,它转过头,猛然向栅栏撞去。黑檀木的立桩跟横格简陋又结实,有着诡魅的花纹,上头粘着浓黏腥黑的血迹,生长的灰绿色的木云芝也被血迹浸成黛黑,不时闪着靛蓝的光,它们在母亲猛烈的撞击下纹丝不动。最后倒下的,是满脸鲜血的母亲。
   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冲走了奶香。
   直到钻心的疼痛自鼻间隔喷涌,懵懂的楚格尼尼才意识到那里已被洞穿成孔,才发现伊默就在身边。疼痛让它本能地去寻找母亲的庇护,隔壁栅栏里的母亲奄奄一息地望着它,它才又发现,母亲的鼻间隔也赫然穿着个孔,就像一只大瞪的眼睛。
   母亲的叫声比楚格尼尼的还要凄厉。
   伊默又将楚格尼尼擒进母亲的栅栏。母亲停止了哀叫,它知道楚格尼尼早已饥肠辘辘,它颤颤巍巍站起身子,让乳房去够楚格尼尼的小嘴,可鼻伤的疼痛让楚格尼尼哪里噙得住母亲的乳头,总算是噙住了,又哪里敢吸,一吸,那痛就往心上钻,让它不能不放弃吮吸。这时,伊默又将皮囊接到了母亲的乳房下。母子俩只能眼睁睁让温暖芳香的乳汁汩汩流进那只皮囊。楚格尼尼连乳香也不敢去闻。    疼痛让楚格尼尼始终没能吸上一口母乳,每天,母亲的乳汁都在吸引着它,饥饿都在折磨着它,可每次好不容易噙着了母亲的乳头,疼痛又让它不能呼吸,那半口吮吸,只是在替伊默催乳。
   那哪里是催乳,分明是催命。
   望着嗷嗷待哺的楚格尼尼,母亲悲痛欲绝,它自行断绝了奶水,它甚至狠心地用角抵开楚格尼尼凑向乳房的小嘴,它的眼神是那样的凄苦哀绝,它不忍楚格尼尼一次次的因为它的乳液而痛不欲生。那天,伊默提着空皮囊,打开了栅闩,他依旧是毫无表情地对母亲说:“谁也逃不掉的……”
   苍白的嘴唇沁出的是语焉不详的自言自语,又像是一声暗语,有着骇人的神通,召唤着母亲的魂灵。母亲看了看楚格尼尼,双泪潸潸。楚格尼尼懵懂地看出母亲满眼的忧心忡忡,然后它甩掉泪水,头一横,跟着伊默的脚步,向小路,向那座古堡走去。母亲像中了魔咒,像被那句话催眠,两眼茫然恍惚,又是那么的从容绝决,它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走向漆黑的拱型门洞,恍如走进一个梦魇的入口,任是楚格尼尼怎样的呼喊也充耳不闻。看着母亲被沉重的黑门吞噬,楚格尼尼泪水盈眶,四条腿终于不再晃悠,轰然倒地。
   楚格尼尼的胸口堵着一堆荆棘,痛得喘不过气来。惊吓、悲恸和饥饿将它击倒,它昏死过去。
   多重的痛让楚格尼尼死去又活来,让楚格尼尼过早地学会了吃草,尽管吃草本是一只摩弗仑羊的天性。
   直到多年后的那一天,当它看到鲁鲁走进古堡那黑洞洞的拱型大门时,它才蓦然醒悟,当年母亲的从容绝决,正是要想断绝楚格尼尼的活路,活着即悲惨,母亲不希望它活在这个世界上。
  二
   树叶太过茂密,天空又总是雾气沼沼,古堡愈是深邃而猛烈的死寂。
   所有的雾都是黑灰色,都像是从古堡里散发出来。反过来,古堡被包裹在黑魆魆的枝叶和深厚的黑雾里,正被时间一点一点地咬噬,而残破,倾倒,坍塌,成为废墟。
   古堡隐匿在树阴和黑雾中,与它们融为一体,仿如它们的一部分。它像是很久以前被人遗弃的荒园,因难见全貌,也就不知其规模,更不知何时所建,所建何为。隐约可见的某些角落,密密麻麻的藤蔓紧贴斑驳的墙面,那斑驳里仿佛全是故事。只有哥特式主塔楼圆柱形的尖顶,偶尔穿过林木和浓雾,高高地耸入长年聚积在那里的乌云之中。
   纵是白天,古堡也阒无声息,昏暗幽昧,是如被乌云和黑雾长年累月地熏染,也就如一种洞穴的幽深冥暗,戾气森森。这里从没升起过炊烟,点亮过灯火,更没有发出过哪怕稀微的声息。
   曾经,这该是一片何等壮阔宏伟的建筑群,就是眼下,在黑雾和浓阴间看到的某个角落,仍是那么庄严、静穆。只是它沧桑神秘的过往,与楚格尼尼相距的绝不是那条石板小路的百十步的遥远。
   它像教堂,也像府邸,浓密的枝叶间隐约可见一扇黑白两色的玻璃窗被灰色的木桁格分成了一小隔一小隔的百页窗,是从未打开过的摆设,因此布满灰尘,暗淡陈旧,浓雾浸泡下随时可能朽烂掉落。楚格尼尼感觉到,护窗板的背后,一直隐匿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他紧贴着厚厚的灰色窗幔,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从不转动的眼珠透过百页窗的桁格,芒刺般窥视着栅栏,不分白天黑夜。这样的窥视下,某种无法回避的危险和紧迫,令楚格尼尼背脊冰凉,毛骨悚然。
   因为那双眼睛,古堡黑沉沉地活了回来,又像死得更深。
   窗幔背后,不知那是伊默的身影,还是另有其人,或许伊默也只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影子?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如果古堡是一座隐蔽的老坟,伊默是忠实的守墓人的话,那个黑色窗幔背后的神秘者,就是墓中的幽灵,他才是凌驾于这古堡这荒岛的真正主宰?
   是的,古堡是荒岛最隐蔽的角落,这个角落的最深处,隐匿着某个神秘者,他以上帝的视角逼视着荒岛的一切并假伊默之手,操控着一切。不露声色的他,或许是个怕见光亮的自闭症患者,或许是个喜欢把自己埋在阴暗角落里的自虐者、自恋狂,又或许,是一个天才?
   偶尔,海风会带来古堡阴冷暴戾的腥味,是尘封已久的沉闷的气味。
   楚格尼尼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伊默一直没有将它唤进古堡,这么多年来,栅栏里一只又一只羊都被他唤了进去,为什么独独将它留下?是一次又一次拼死撞击栅栏的反抗,使它在他面前获得了一只羊的价值,还是这恰是反抗换得的惩罚?要么是他在什么地方搞错了,早在母亲被唤进古堡的那天,就该将它一并唤去?或是他后来一错再错,唤走了汉奇,又唤走了鲁鲁,唤走了无数的羊,仍把它留在栅栏里?
   直到最后的那天,它才知道,伊默分明就像一个严谨的学者,他天才般思维缜密行事周全,精细到没有半点差错,更不可能一错再错。
   楚格尼尼跟身边的摩弗仑羊们并无二致,如果说真与它们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相对更加健康,而它们自打娘胎生出来就缺胳膊少腿,或歪脖瞎眼,或半瘫半痴。更主要的是,它们温顺得比一只羊还要温顺,特别是那些刚刚产仔的母羊,总是巴结着等待伊默来接奶,那些嗷嗷待哺的小羔也好像打娘胎里就学会了乖巧,只噙着母亲的乳头帮他催奶,不敢擅自吮吸,哪怕饿得咩咩叫,也懂得先尽着那只羊皮奶囊。隔三岔五地,看到伊默拿着针管走出石门,它们远远的就撅着尖屁股,等他注射。偶尔,这些羊们也会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是在思考的样子,当然这大多是在梦里。唯有楚格尼尼不,羊活着不应该是这个模样——那该是个什么模样呢?它没有参照,它连自己的模样也看不到,栅栏里除了那几只萤火虫与它作伴,没有一滴水可以成为镜子照见自己的模样。
   那片萍蓬花终于盛开,明黄的花朵,翻飞的蝴蝶,把楚格尼尼看得跟个傻子似的一动不动。现在,它已经可以用鼻子去闻生涩清苦的花香了,有时还可以深深地吸上两鼻子。傻在花香蝶影里,心头也似有一朵花在悄悄吐蕊,伊默几时从它身上抽走了两管鲜血也毫无知觉。
   黄灿灿的花朵使栅栏仿佛也宽大了些。
   其实栅栏还是那么逼仄,仅够转动身子,可这已是楚格尼尼的幸运了,身边那些栅栏,简直不能叫栅栏,应该叫笼子,里边的羊连动弹都十分吃力。它们一辈子也没走出过栅栏,甚至极少站起身子,抬起頭来,它们已经退化成似羊非羊的一块残喘的骨肉。    原以为它们丧失了一只羊的基本思维能力,后来才知道,这是它们深藏的生命智慧。
   似乎在这些羊里也有例外。正是萍蓬花盛开的那天,楚格尼尼注意到,除了自己,那个叫汉奇的家伙在羊群里显得多少有些出类拔萃,它跟楚格尼尼好像是伊默保留的珍稀物种。对了,楚格尼尼隐隐地感觉,这是他一直没将自己唤进古堡的原因之一。
   也正是在这天,伊默将汉奇带到了楚格尼尼的栅栏。汉奇大大方方,把头伸出栅外,去够那片萍蓬花,仿佛那花的开放正是为着它的到来。楚格尼尼顿生愠怨,你个初来乍到的家伙怎么如此无礼,这可是我都舍不得吃,留着消磨光景的呀!正要向它发作,却见它衔来一束,径直插在楚格尼尼额头那片茂密的毛发上。楚格尼尼从它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它是那么的美丽又娇羞。汉奇也从它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它听到了花儿在额头绽放的声音,回应那声音的是自己砰砰的心跳,心上那朵花绚烂得令它头晕目眩。这个汉奇,在这么逼仄的栅栏里,它竟在它面前不羁地流露出自己雄性的魅力风姿,这可把楚格尼尼和它自己都好好吓了一跳。它们的毛发也闪烁着洁白柔和的光泽。
   汉奇在它耳边轻柔无比地讲着温存甜蜜的情话,叫它融化进了那情话絮语里。汉奇说了些什么已听不清切,能感受到那温存甜蜜就足够了。睡在楚格尼尼毛根里的萤火虫听到那些情话面红耳赤,赶紧堵上了耳朵。
   它们耳鬓厮磨,彼此亲吻着鼻间隔的伤痕,同病相怜的命运感,让它们无需更多的语言就生出同甘共苦的情感共鸣,让它们恨不能融为一体。仅可容身的栅栏里,楚格尼尼担心,这只是个梦。它又大胆地想,让这个梦撑破栅栏吧!
   孤岛不再苍凉冷漠。
   那个朗朗的月光之夜,汉奇柔和而谨慎的向着楚格尼尼试探着进入,楚格尼尼也羞怯紧张地接纳着它。它们的身和心都紧张得不知所措,它们都在心里说,那就听从心的召唤吧!楚格尼尼放下了所有矜持,它向它敞开心扉,它愿意为它献出自己的珍贵,更把自己的命运同它紧紧连在一起。还有漫长的一辈子要走,哪怕就在这栅栏里,只要跟它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对了,这才是一只羊应该有的模样。楚格尼尼幸福地憧憬着。它们彼此接受着对方最为神圣的馈赠,楚格尼尼跟汉奇一样迫切。它是那么强壮炽热,又是那么笨拙莽撞,温柔真挚,给着楚格尼尼幸福的陶醉。它们先是怔怔的颤栗,跟着是身子见寒着凉地为对方癫狂。那致命的幸福把它们送进了天堂。
   后来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楚格尼尼就是靠着这个月光之夜的欢愉的颤栗来拯救自己,或是加倍地折磨自己,以告诫自己还活过,还活着。它在独自回味着那些甜蜜,那些苦楚和那些悲痛中,懂得了沧桑。
   伊默常常出现或是消隐在黯黑的树阴浓雾中,像一个神秘的幻像,时隐时现,亦幻亦真。
   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水泼不进又无迹可循的气息,仿佛有个影子附着在他的身上,散布在他的全身,他周围的空气中也弥漫着那影子的气息,每见到他,楚格尼尼都会根根毛发倒立,寄宿在毛根里的萤火虫不得不纷纷掉落。他没有咳嗽,啐痰,喘息,叹气甚至哈欠,没有汗水,体味,没有烟草,火腿,酒,奶酪,黄油和面包的气味——他只是那个影子的提线木偶,那句“谁也逃不掉的……”正是他为那影子所传递。
   以楚格尼尼还没有走出过栅栏的经历,它隐隐地感觉,伊默的身后,一定有一个诡异神秘的影子似的人物,在操纵着荒岛上的一切,包括伊默的命运。那个神秘人物除了附着在伊默身上,就藏匿在噩梦般灰暗的古堡里。
   神出鬼没的伊默将楚格尼尼和汉奇活生生从天堂拽回了地狱,他将汉奇关进了原来的栅栏。同时,谁也没有发现,他在汉奇的下体套上了一个胶圈,当它意识到的时候,只能两眼圆瞪,四肢乱踢,呼呼喘气。它不停地挣扎,浑身抽搐痉挛。它弯腰去咬那胶圈,可怎么也够不着。它只剩下狼一般的嗥叫,在栅栏上一刻不停地撞击。它把自己撞得鲜血淋漓却无济于事,那胶圈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楚格尼尼望着痛苦挣扎的汉奇锥心泣血。它们像两只狼,像两个暴徒、疯子,不分白天黑夜的撞击,呐喊,咆哮。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楚格尼尼泪花盈盈地陪着它不吃不睡,陪着它落泪哀号。它们的哀号引得身边的羊们不时翻过来两个白眼,满脸的不解。
   终于,汉奇垂下了头,向伊默发出了哀求的呻吟。那天,伊默提着两袋草料刚走出黑洞洞的拱型大门,乱哄哄的栅栏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羊无不为他毫无表情的面孔所透出的阴森的权威气息所慑服,全都耷拉了脑袋。
   他打开了那道门闩,像一个魔法师,一个预言家,说:“谁也逃不掉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缓不急,像白尾海雕的叫声,又像一个失意者的呓语,穿过楚格尼尼的皮毛,同他的表情一样,给着它浸入骨髓的阴冷。
   是对着汉奇说的,却又指向任何的谁。
   这声音真是从他薄如刀片且苍白的嘴唇间发出?可嘴唇是滴水不漏的紧闭,看不到哪怕稀微的歙动。
   灰白的脸上没有一根胡须,这个时候,楚格尼尼分不清他到底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是真为古堡里那个从未露面的神秘人物所操控的代言人?
   从栅栏到古堡那段百十步长短的小路上,汉奇走得一瘸一拐,东倒西歪,它既不兴奋,也不悲伤,它像是去往一家医术高超的医院,医治自己的不治之症,胯下阴风惨惨,夹着尾巴跟两条后腿,蹒跚而去。这条路,是它这短暂的一生里所走过的真正意义上的路,且是走得最长最远的路,因此,它诡异地走出了一种仪式感来。经过楚格尼尼身边时,它抬起低垂的睫毛,眼神里溢出的是即将解脱的淡淡笑意,可楚格尼尼感觉得到,那是对它的安慰,那笑意里头是远甚涕泪的生离死别的悲惨凄戚。
   那一刻,楚格尼尼也踮着脚尖巴望着伊默的召唤,它要跟汉奇一道走向古堡,既然“谁也逃不掉的”,既然这活着本身已是无边的煎熬,那么就让眼前这百十步的路程痛快地结束一切吧!
   可是伊默没有召唤它,他看也没有看它一眼。他黑色的长袍在海风的吹拂下竟也不为所动,哪怕他瘦长的身子在长袍里顯得那么的旷,风也只像是从他的身边绕过。    楚格尼尼拼命撞击着栅栏,咚咚的声响让伊默停下了脚步,他折转身,看着它,轻声说:“谁也逃不掉的……”然后继续往古堡走去。楚格尼尼听出了,那不是见多识广的提醒,不是推心置腹的忠告,更不是对它的召唤,那是“稍安勿躁”的宽慰,同时还有着某种警告,要它把这句话放进骨髓里的警告。
   它暂时还不是那个谁也逃不掉的“谁”。只有伊默或古堡里那个神秘人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它也成为那个“谁”。楚格尼尼绝望地撞击着栅栏,黑檀木的栅栏如铜墙铁壁,任它头破血流,仍纹丝不动。它只能圆睁着血红的两眼,泪如雨下看着汉奇朝着黑洞洞的大门走去。伊默身上那种悄无声息的幽冥气息附着在了汉奇身上。洞开的黑门像一张漆黑的大嘴,汉奇那个惨白的身影,在一种拂晓即将来临前的疲惫迷惘中,被一口吸去。
   楚格尼尼分明感觉古堡巨大的黑门无声地关闭了,像坟墓封扣上最后那块墓石。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楚格尼尼两眼血红,血液里燃起熊熊的大火,它龇着牙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撞得额头鲜血四溅皮开肉绽。
   死,对它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它连那些萍蓬花和花间的蝴蝶都不如,它们可以一夜间在它眼前凋零,飘散,杳无音讯,而它还要在这栅栏里苟延残喘。
   它切齿诅咒着只有被阉割过才有那般变态狠毒的伊默。
  三
   所有的死亡都被上帝般的伊默,或者说是古堡里那个从未露面的神秘人物所预定,那自己的呢?什么时候才能纳入他的订单?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这不是网开一面的恩赐,而是浸入骨髓的惩罚。
   望着栅栏外的世界,楚格尼尼心如死灰,只祈求所有的悲痛尽快在自己身上终结。
   可它绝望地发现,一粒似无还有的光在心的最深处忽闪,那粒比萤火虫的光还柔弱的肉嫩的光点,坚韧地将已是灰烬的心顶开一丝缝隙,让它在那灰烬的缝隙间喘息。它不敢面对那光亮,它惊惶失措,魂飞魄散。
   惊惶间,那光很快熄灭,是它不敢让它明亮开来,光亮下的世界将是何等的阴森惨绝,它不敢想象,更不敢面对。趁它还在萌芽,它要与它同归于尽,那才是它最好的归宿,那才是对它最深挚的爱。
   而它所能做的,除了猛烈撞击栅栏,就是爬上栅顶,以头抢地,肝脑涂地。当它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浑身的骨头横戳竖杵,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的时候,它紧咬着牙,寸草不食。它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它早已痛麻痛木。但它仍能感觉到心尖那比萤火还轻还弱的光在挣扎,它还能感觉到那光在疼,在要死要活地疼。它要用饥饿,用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来掐灭那星火粒。终于,那火粒熄灭在了它的心里,同时,它看到自己的灵魂如一缕轻烟,飘离了肉体,飘出了栅栏,它看到伊默将一把青草放在肉体的唇边,它用最后的力气告诫那肉体,有些命运,不能重复,否则,那将陷你的至亲至爱于万劫不复。
   楚格尼尼终于踏上了那条向往已久的道路。嗬!原来死亡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它不能确定是灵魂还是肉体,抑或是它们的复合体,一个全新的自己——踏上了一条平坦辽阔的大道。阳光照耀,清风吹拂,玫胸白翅斑雀、旅鸫啁啾悦耳。绿草如毯,闪闪发亮,郁郁葱葱的百慕大、黑麦草无边无际,其间点缀着翠白的九里香,橘红的角堇,浅紫的婆婆纳和玫瑰般的夕雾。苍翠的天使橡高耸入云,绚丽的彩虹桉迎风招展,壮硕的落羽杉矫健挺拔。大地结实而又湿润,是波涛般壮阔,又是云彩般斑斓,在阳光下氤氲着温热蓬松的泥土和青草的馨香。楚格尼尼放开四蹄一路飞奔。嗬!这就是奔跑的感觉?四肢舒展,血液流畅,呼吸平缓,长毛纷披,每一根都是那么柔顺,跟着飞奔起来。呼吸里全是青草和阳光的味道,耳朵里全是鸟儿的鸣叫伴着嘚嘚的脚步声。奔跑,这是一只羊最惬意的享受,是它生命中最为幸福的梦想。楚格尼尼的四肢跑成了四只健美的摩弗仑羊,四个独立又完美地统一的生命体,它们簇拥着它,没有苦痛,没有分离,没有恐惧哀伤,只要迎着阳光,让清风,花香,鸟语陪伴着,奔跑下去。
   汉奇和母亲几时出现在身边?楚格尼尼惊奇地发现,它们的鼻间隔都完好无损,它们的身姿是那么的俊美,健硕,还有一些骄傲。它们眼里弥漫着柔和的光,与阳光一道笼罩着它,抚摸着它,温暖透明,照进它的心里,照得它通体明亮。楚格尼尼变成了一缕缕阳光清风,在母亲和汉奇一左一右的陪伴下,朝著阳光升起的地方,欢快地驰骋。
   让道路永无尽头,让奔跑永不停歇。如果这就是死亡,那就永永远远地死下去,绝不再生。
   “谁也逃不掉的……”伊默握着一支针管,幽灵般站在栅栏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已经石化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墙上没有透露任何蛛丝马迹,却又蕴藏着无可摧毁的疯狂的理性的力量。
   楚格尼尼猝然惊醒,身子如坠冰窟。伊默几时抽了它满满一管鲜血也竟然不知。
   这一趟,“死”了才多会儿?
   为什么心尖上那如豆粒般稀弱的光,要这般顽强地摇曳,而不熄灭。你可经得住这世间的狂风暴雨,飞沙走石?
   没有谁能理解它对自己的厌恶和仇恨,楚格尼尼从来没有如此恶毒地因为自己是一只无能为力的羊而痛恨诅咒自己。
   那些与它形影不离的萤火虫都看得出来,它的眼里,没有母性的温煦柔和,而是浓黑的忧郁,和铅一般沉重的负罪感。偶尔地,又涌起一股粗暴的献身的激情,和贪婪的冷峻的甜蜜——心尖尖上那粒稀微的光,是它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密无比的依靠,它多么希望与它在一起,让一切都是光的温暖明亮的模样。可它不敢啊!那不是上天对它的馈赠,而是更为残忍的折磨。
   它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奶奶,无限悲悯地望着自己,希望为自己往后的苟且和那粒光将面临的苦难,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那么,你就活成身边这似羊非羊,半死半活的骨肉吧。
   鲁鲁,要是你一直就在妈妈腹中该有多好,那样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哪怕死亡。楚格尼尼浑身冰冷僵硬,它几乎不敢去看身下这个血肉模糊又热气腾腾的小生命。鲁鲁却睁着一双黑宝石般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它,挪动着孱弱的身子,咂巴着小嘴寻找乳汁。一股电流直击心房,楚格尼尼僵硬的身子顿时温软下来,它从它的眼里依稀看到它和汉奇的影子。母爱如海水般将它淹没,又是海水般苦涩无边。既然上苍让这个小生命倔强地来到了自己身边,那自己就得卑贱而顽强地活着,这样的卑贱是值得的,这样的顽强是无可选择的。但与此同时,不安和忧虑更加浓重,它知道,迟早有一天,伊默会将鲁鲁从它身边夺走,那么它现在就得珍惜同它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它惶惶不可终日地在心里种下一个自作多情的愿想:也许,伊默会放过我们,都这么久了,他不是就没像唤走它们那样唤走自己?它亲吻着鲁鲁毛茸茸的耳廓和眼睑,这个上帝送给它的小天使,依偎在它的怀里,它入迷地端详着它,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不知多少倍。    它闻到了萍蓬花涩涩的香从栅栏外飘来,粉雕玉琢通身洒满柔和月光的鲁鲁抬头注视着它,清澈的眸子满含依赖眷恋。鲁鲁用柔嫩的舌头舔着它的乳房。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落在它的脸上,它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抱着它,它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明亮柔和,旋即又乌云密布,强烈的惶恐袭上心头。沉醉在母爱中的它多想这一刻成为永恒,它甚至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一刻与它相拥而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它的眼泪和拥抱令鲁鲁惘然又惊恐,更紧地往它怀里钻。要是它一直就在自己腹中该有多好!
   楚格尼尼竟然没像它的母亲和所有的羊妈妈一样,因生产而一病不起。可伊默并没有因此多看它两眼,只是,他没有重复那句单调乏味而又神秘莫测的话。他用针管抽取它的血液时,它居然是谄媚般的顺从,尽捡好的脸色给他。
   是的,为了鲁鲁,它愿意在他面前强颜欢笑,愿意低三下四成一只它们那样的羊,吃草,取奶,抽血都竭力迎合着伊默,哪怕他的脸色僵硬如绷紧的人皮面具。它甚至愿意把过去的仇和恨通通忘掉,不想叫怀抱中的鲁鲁学会仇恨——只要他让它们在一起过活,就是他最大的仁慈。它并不为此感到羞惭耻辱,它相信母亲和汉奇也能理解它,长大后的鲁鲁也能理解它。
   伊默对这一切,包括对他自己都无动于衷,从古堡到栅栏,每天早晚准时两趟,机械地重复着接奶草料,洒扫栅栏,和隔三岔五地在楚格尼尼身上抽血,在别的羊身上打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楚格尼尼不敢看他,只是想,这超乎寻常的平静,简直就是另一种极致的疯狂,或是一个梦游症患者的病入膏肓走火入魔,纵是岛上发生地震爆发火山,也难将他的梦游撼动。
   小小的栅栏里,楚格尼尼和鲁鲁通常会头顶着头,一顶好半天,那是它们最大的乐趣,鲁鲁的两个角在慢慢变硬,它的模样让它不禁想起汉奇,伤感如雾如露,冽冽浸上心头。它与它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的眷顾。
   有时候,它有意离开它两步,去观察它的成长,它盼望它能快快地成长起来,强壮如汉奇,可刚一离身,看到它绒绒的卷毛,明亮胆怯的大眼睛,娇态十足的身子,它又忍不住将它护在身下。这时候又希望它永远不要长大,永远生活在自己的怀里。它是矛盾与痛苦的,它在这甜蜜的贪婪和喜悦的恐惧里与它一同成长。
   这逼仄的栅栏就是它们的天堂、乐园。在这里,它每时每刻都忘我的战战兢兢的兴奋着。
   楚格尼尼控制不了自己,它要酣畅地展示出骨子里的母性来,它像所有的母亲那样,为自己无师自通的哺乳而骄傲,它恨不能把血和骨头都贪婪酣畅地喂给它的鲁鲁。
   对鲁鲁的迷爱,连它自己都深感惊讶、陌生,也由此,汉奇那因悲伤思念而从未模糊的身影,在它的脑子里更加清晰。它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怎样的孽,在它绝决地离开自己后,仍对它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它不敢想象,要是没有鲁鲁,它还能不能活下去。它,是它之前一切痛苦的补偿,加倍的补偿,它是它的骄傲,它是骄傲的母亲。它的乳房多么骄傲地饱满着,它的乳汁多么浓烈香甜。
   伊默提着那只皮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栅栏前,连他曳地的长袍也没发出哪怕轻微的一声窸窣。
  四
   鲁鲁感觉到那股阴气的时候,嘴边已被牢牢套上了一圈荆条。愣怔的楚格尼尼顿时看穿了伊默的企图:鲁鲁吃奶时,那荆条上的刺就会剌伤楚格尼尼,因为疼痛,它会排斥它吃奶。
   楚格尼尼喉头哽咽,它忍着刺痛,用嘴去扒拉,荆条却在鲁鲁的嘴上套得更牢更死。它不服气,仍就忍着刺痛,它就是要让它的鲁鲁美美地吃上几口它的乳汁,那才是一只羊羔和羊妈妈应得的幸福,它愿意为此付出百倍的刺痛。只有它才知道,一个从没吃过母乳的孩子,那是孩子多大的不幸,那更是母亲多深的悲痛。它理解了当年的母亲为什么那么绝决地走向古堡,因为它没法面对孩子的不幸,没法承受那深重的悲痛。因此,凝望着鲁鲁吮吸它含血的乳汁,刺痛也幸福。它倒祈愿,这样的刺痛能长长久久地伴随着它,作为母亲,這样的痛它甘愿忍受,毫无怨尤。同时,看着伊默提着那只瘪瘪的羊皮奶囊,尽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在它也是件痛快的事情。
   可两天后,提着瘪瘪的皮囊,伊默又折转身来,他没有像在楚格尼尼和它的母亲身上那样故伎重演,将鲁鲁的鼻间隔穿孔——那一瞬间,连鲁鲁都还没来得及痛,连楚格尼尼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鲁鲁的上唇已鲜血飞溅。
   伊默的动作是叫人猝不及防,熟练又体面。
   鲁鲁呼天抢地的哀号遽然将楚格尼尼深埋心底的记忆唤醒,那是它宁愿一辈子深埋的记忆。记忆可以深埋,可鲁鲁血流满面的惨叫却让它无法充耳不闻。
   他直接割掉了鲁鲁的上唇。
   鲁鲁撕心裂肺的哀号,不谙世事又惊恐万状的大眼睛,让楚格尼尼深切理解当年的母亲,它只盼着伊默立马打开栏闩,将它和鲁鲁唤进那黑洞洞的石拱门,它愿意像中了魔咒,像被催眠一样,带着鲁鲁和它的哀号立马消失在那里。
   “谁也逃不掉的……”提着空皮囊,伊默无声地往古堡回去。黑色的长袍后飘来不带任何表情的这句嘟囔。
   母子俩狰狞的哀号如炼狱里的挣扎。
   一整夜,毛根里的萤火虫都在瑟缩颤抖,甚至好多次,它们都搂不住楚格尼尼的毛根,掉落地上。
   每吸一口奶,鲁鲁上唇的伤都会扯出血来,血流进嘴里,痛得它不能不泪眼簌簌地放弃。它只能流泪,再不敢哭出声来,那会拉动伤口更加疼痛,可泪也咬得伤口如撒盐水,分秒难捱。它又成了伊默的催奶工具——那哪是催奶,那是催债,那是催命。
   楚格尼尼想起母亲的自行断奶,这会儿它才明白,那不是自行,在那样的惨叫声中,它根本就没有奶意,根本就分泌不出奶来。它的乳房干瘪下去,如伊默那个干瘪的羊皮奶囊。
   伊默将皮囊轻轻挂在栅栏上,他再次打开了门闩。楚格尼尼感觉到了他的来意,那是一种灭顶的灾难将至的预感,它冲他恐怖地怒吼,是的,这是一只作为母亲的羊发出的狼一样的怒吼。羊角如刀,两眼似剑。但他视若无睹,一手按着它的角,一手拎起气息奄奄的鲁鲁,将它掼到栏外。这个人的手臂像是一架机器臂,冰冷而又有着无所不摧的力量。心如刀绞,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难以下咽的苦,都是如梗在喉的涩。楚格尼尼四肢颤抖着,“咚”一声,它跪在了他的面前,哀求的眼里是滂沱的泪。    “谁也逃不掉的……”
   声音是登峰造极的冷漠,只有天才或是疯子才能将这语言与表情配合得浑然天成。
   一切都无济于事,它绝望地承认,自己只是一只羊,一只无能透顶的摩弗仑羊。这个残酷的现实将它所有的梦想、希望如剥皮剔骨般从心上剥离。
   栅栏血迹斑斑。惊魂甫定的鲁鲁正伸着稚嫩的舌,舔舐那上头温热的血。
   隔着这道格栏才多一会儿工夫,鲁鲁和楚格尼尼像是就隔着了一片荒漠。比荒漠隔和更远的是,它的体内流着它的血,可它像是一个陌生的物种,令楚格尼尼生出遥不可及的绝望。鲁鲁漠然地蜷缩在栅栏的角落,两眼无神,茫然地望着楚格尼尼,无视它的撞击和哀号,不时舔舐一下栅栏上的鲜血和骨渣。
   幼小的它不知道母亲的世界正在塌陷。
   为什么转眼间,鲁鲁就不再是原来的鲁鲁,它和那些羊们一样,被驯服成了一只比羊更为驯服的动物?驯服它的真是伊默和他背后的古堡里那个神秘主人,还是伤痛的折磨,饥饿的煎熬,恐怖的威胁?
   只有被亲骨肉背叛,才有这天崩地裂般的绝望,楚格尼尼浑身的血管如一根根荆条,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劈头盖脑地抽打。
   它四肢冰冷,杵在地上,是从里到外的冰冷。最后,这具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身子“咚”一声横生生栽倒,像一个自己倒下的包袱。
   浓黑的夜,是堵塞到每个毛孔的浓黑。
   当懦弱的逃避也成为一种空想,当自甘屈辱遭遇的是漠视,甚至当死都成为一种奢望,还有谁能给予它安慰。
   好在,安慰还需要它,它還不能倒下。楚格尼尼隔着栅栏,努力去贴着鲁鲁,给它温暖,努力地用舌头去舔它的伤,给它安慰。那也是给自己安慰——还能亲眼看着它成长,也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幼小的鲁鲁从身边的羊身上学会了无所事事,除了吃罢那点可怜的草料,更多的时候,埋头恹恹地睡。任何时候它都跟它们一样,两眼迷糊,睡眼惺忪。它连头上的角也在变短变软,偶尔的叫声也是低柔的假声女嗓音。
   它偶尔往这边瞄上一眼,眼神疏离又冷漠,让楚格尼尼迷惘间暗自哭泣。曾经多么纯净无邪的目光啊!楚格尼尼悲凉地耷拉下苍老灰白的眼睑。它不敢看它,更不敢指望从它的眼神里看到自己和汉奇。
   从来不曾喜怒形于色,从来都与每只羊,每棵草,每件事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是无关谦逊或倨傲的理性、冷静,或偏执。伊默像一个信仰笃诚的教士,一个甘于舍身的殉道者,一个满腹教养的乡绅——只有这类人的心中才有坚如磐石的支撑,和磐石般纹丝不动的表情。
   这个装在黑袍里的人,和他那张人皮面具一样的面孔,是没有灵魂的,如有的话也让黑袍捂死了,或者,那灵魂不待黑袍加身就早已飘离,在古堡的某个角落操纵着他,指使着他。没有灵魂的躯壳,远比厉鬼还要可怕,为此,偌大的孤岛上,连杂鬼也没有一个敢跳出来惹是生非,更不要说密林里那些绿眼白牙,它们只敢远远的觊觎,而从不敢靠近栅栏。
   这是一具灵魂出窍的躯壳,“谁也逃不掉的……”就是为那灵魂的代言。
   “谁也逃不掉的……”伊默将鲁鲁唤进了古堡。
   鲁鲁跟着他的脚步,跌跌撞撞走上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鲁鲁跟栅栏里所有的羊一样,打出生以来就没站起身子好好走过几步,它一生中唯有的远行,就是在眼前这条已被踩陷的石板路上,这百十步的小路,它还没来得及适应,它走得东倒西歪,趔趔趄趄,像是老态龙钟的蹒跚,又有着疲惫的身心终于到家的松弛——黑洞洞的拱型大门里仿佛有一种诡异的蛊惑和幽魅的吸引,让它终于熟睡般安宁、平静地消失其间。
   没有哀号,没有咆哮,没有撞击,楚格尼尼静静地望着它稚嫩的背影,任泪水肆意汹涌。它的泪水都悔绿了,当初为什么要生它出来!不,母亲,当初你为什么要生我出来!锥心的悲痛中,竟又生出幽微的羡慕、祝福。鲁鲁消失在门洞的一瞬间,它才想起,为什么没有将乳房伸到栅栏外,让它最后再咂两口,哪怕乳房早已干瘪。
   万箭穿心。撕心裂肺的悔和憾让它一头晕死过去。
   楚格尼尼不敢确定是否又醒了回来,它不敢确定眼前的所见是幻影,是梦景,还是现实:鲁鲁就睡在身边,它分明闻到它独特的体味,只有母亲才能闻出自家孩子的体味。鲁鲁像被魔法定住一般,始终半张半合着小嘴,半睁半闭着大眼睛,似有好多的话没有说出来,又似有好多的奶没能吃得够。母亲的柔情潮水般奔涌,它的乳房重新饱满鼓胀,它用乳头去够着它的小嘴,这时,那只羊皮奶囊悄然出现在它的乳下。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一直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它去亲它,它的身子是僵硬的没有体温。它去看它的眼睛,原本清澈乌亮的眸子变成了一双灰白的不再转动的珠子,一只苍蝇站在浓密的睫毛上,它也一眨不眨。你能看到我吗?你能看到我吗?从那眼睛里,楚格尼尼看不到自己。
   伊默将鲁鲁的身子和头颅掏空成一副皮囊,用干草塞满做成标本,他还在标本上涂上鲁鲁留下的尿液,再送回到楚格尼尼身边,好让它闻起来也确信是它的鲁鲁,这一切为的就是刺激楚格尼尼产奶。
   楚格尼尼声嘶力竭地哀号着,用那副皮包骨头的身子拼死撞击栅栏,撞得骨头嘎嘎作响。毛根里的萤火虫将它搂得更紧。
   泪流尽了,心痛死了,可楚格尼尼还活着,你为什么还要活着,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它诅咒自己,诅咒伊默,诅咒伊默背后那个魔鬼般的人——这个人如果有名字的话,他一定叫作魔鬼。
   一边诅咒,一边紧紧地抱着它的鲁鲁。它要把它捂热,捂暖,捂回一个活命来。可它自己的身子,早已坠入冰窟,它的心,早已冷如坚冰。
   黑洞洞的大门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楚格尼尼脑袋都想炸了,却怎么也没个头绪。排山倒海的念想像黑夜一样笼罩着它,浸透了它:母亲,汉奇,鲁鲁,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孤苦伶仃丢在这世界?
   黑夜渗入血液,楚格尼尼真想溶入这夜,化成黑夜的一部分,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到古堡里来,寻到你们?    那天,楚格尼尼无意间从隔壁那只羊的眼里看到一个模样,它被那模样吓得毛发根根倒立,瘫倒在地。它唇干舌燥地舔着“鲁鲁”身上的血迹,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它再次去寻那只羊的眼睛,羊埋着头,嚼着草料,嘴里是漫不经心的割草声。
   刚才它从羊眼里看到的是自己吗?那是一个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的面孔——面无表情,形如僵尸。这样的相貌背后,是蒙着灰尘,布满蛛网,发着霉臭的阴惨惨的古堡似的内心,就像古堡里驻着伊默一样,什么时候,楚格尼尼心里也驻进了一个伊默。
  五
   无所谓季节更迭,无所谓时序流转,无所谓物候变化,一切的时间和痛苦,既似重复,又似停滞,更似没完没了。
   曾经以为死亡是最大的惩罚,现在发现这真是大错特错,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是持续的极度的肉体折磨,比持续的极度的肉体折磨更大的惩罚是持续的感知的剥夺或强化——让你活着,但你没有自由;让你活着,但在这活着中忍受着分分秒秒的对母亲、汉奇和鲁鲁的无尽思念,以及由此而来的深渊般窒息的黑暗和孤独——让你在栅栏里软埋,在漫长的时间里感受栅栏的逼仄,在栅栏的逼仄里感受时间的漫长。这样的栅栏,叫地狱;这样的漫长,叫生不如死。
   楚格尼尼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了,或者说死了多久。它差不多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只有在梦里,在那些零碎尖厉的梦里,它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是谁。可它不敢入梦啊!一闭眼,母亲、汉奇和鲁鲁就站在面前,它们的眼里全是泪,冲着它哗哗地流。有时,你不闭眼吧,可你睁着眼也看见它们,唇颚破裂,脑浆迸溅,五脏掏空……
   它更不想睁开眼,让眼前沾满黏稠血污和毛发的栅栏,让飘忽着黑雾的古堡,让鬼影般的伊默,让身边似羊非羊、半死半活的活死肉們,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可浑身的伤痛会将它痛醒,破碎的梦魇会将它惊醒。醒来后的它,像具活尸体。活尸体不停地问它,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也是多年后的那个黄昏,楚格尼尼才知道,并不是它曾经的反抗,才使自己在伊默的眼里具有了一头羊的价值,而是因为它的血液。
   事情的真相是,伊默或是古堡里那个从未露面的神秘人物,在当年的某一天,鬼使神差或是如有神助地,在楚格尼尼的血液中发现了一种稀有抗体。孤岛上,这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古怪家伙或神秘人物,却在别的羊身上再也没能将这种抗体复制成功。他只能从楚格尼尼的血浆中提炼无法人工制作的针药,来治疗那些高危孕羊和患有乳腺炎的母羊(长期以来,这严重影着它们的产奶,而羊奶,那可是大自然赋予人类最接近完美的食物),同时治疗那些患溶血病、贫血和脑损伤的小羊羔们。之前,这些病症每年都会夺走栅栏里三三两两的羊只。
   可那些病症,又恰是伊默或那个似是而非地存在或不存在的主宰着孤岛一切命运的神秘人物,用他们的暴戾恣睢一手制造的。因为楚格尼尼独特的血液,伊默和那个神秘人物在这制造与治疗间的日子不再单调枯燥。
   换句话说,那些打娘胎里就患病的羊们既是受惠受益者,更是受罪受害者。好在,它们并不知道这一切,否则,它们不知是该感激楚格尼尼的血液延长了它们的生命,还是该诅咒这延长让它们倍受煎熬。
  楚格尼尼呢,上天赋予的血液是它唯一的价值,但它也因此成为伊默的帮凶,差不多就像伊默是古堡里那个神秘人物的帮凶一样。
  因此,伊默不会唤自己的帮凶进那黑洞洞的石拱门,哪怕将它的母亲,将汉奇,将鲁鲁都唤了进去。它是他和整个羊群乃至整座古堡的命根子,为此,它才活得远远超出了栅栏里任何一只摩弗仑羊的寿命,跟伊默一样,自己也说不清活了多少年岁。很多时候它巴望自己能像它无数的同胞那样懵懵懂懂,昏天黑地的过活,至少表面如此,以使伊默尽早将它唤进古堡,可正因为它的血液,而一次次希望破灭——伊默还靠着它的血液来延长栅栏里的它们的寿命,以延续它们细若游丝的种属。
   你为什么还要活着?这就是楚格尼尼一直叩问自己的答案?好在,直到那个黄昏之前,它一直不知道这个答案,否则它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血液:是一把罪孽深重的帮凶的凶器,还是一剂救治同胞性命的良药?
   裹着浓云黑雾的西北风打天边席卷而来。风挟着闪电惊雷,半空中全是刀枪拼杀的金光铁影和铿铿锵锵的杀伐之声,荒岛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成了激风暴雨中一个小小的漩涡。遮天蔽日的风暴吞噬了白天,也吞噬了黑夜。闪电击毁无数的卡利松、麻风桐,狂风也将大树拦腰折断,连根拔起。楚格尼尼暗暗祈求,让风暴把栅栏掀到天上去吧!那该是何等的快意!转身去看身边的羊们,它们似乎并未感知风暴的猛烈,蜷缩在笼子里,一如既往的睡眼惺忪,奄奄一息。栅栏固若金汤,是扎了根的坚固,那根就像是死死地搂着整座孤岛。狂风将古堡里陈腐阴暗的气息一群群刮来,如倾巢而出的幽魂。一直如礼帽般扣在古堡塔楼的尖顶上的那团墨污般的乌云,正在化成新的风暴。
   直到这天黄昏,风暴戛然而止,孤岛喘了口大气,才松懈下来。
   风暴没有将栅栏掀到天上去,风暴将一艘撑着满帆的三桅龙骨船刮到了孤岛,超过两打人解缆登岸。他们像一个个守夜人,脸色苍白,同样没有表情的脸色同他们的穿着般配得体:一色的看不出厚薄的有着硬领的黑外套,严严实实扣着每一颗铜纽扣,戴着窄檐的黑呢帽,脚上是一色的带刺的靴子,站姿是统一的笔挺。从装束与气派上看,他们应该是缉凶追恶,坐堂问案的公家人。楚格尼尼浑身发冷,望着这些黑衣人,感觉他们跟伊默是大致的一类,仅有的不同是他们的黑衣没有套着帽子。
   来人兵分两路,一路杀向古堡,另一路直奔栅栏,将正蹲在楚格尼尼面前抽血的伊默架起胳臂,将他架成了蝙蝠的模样。伊默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在等着这些人的到来,幽幽地说:“谁也逃不掉的……”
   声音一点也不是平日的不食人间烟火,倒像是他跟自己掏心窝的交流,是在用他积攒一生的经验安慰和劝说另一个自己。
   “咔嚓”一声脆响,黑衣人拧下了伊默一条手臂,手臂硬生生从长袍的袖筒里掉到地上,将装满鲜血的针管砸碎,那血就像是从手臂上流出,手臂顿时就活了些。黑衣人在这条假臂前一蒙,松开了另一条臂膀。伊默也蒙了,用那松出来的手去托下巴,又是“咔嚓”一声脆响,满口牙齿又掉到了血地里。伊默顿时瘪陷的黑唇如一口凝固的死血:“谁也逃不掉的……”如海底的缝隙里发出的叹息,松弛而疲惫的语气是看透一切的洞明的悲悯。声音撒了一地,如那血,又平静得丧心病狂。    依旧是刀枪不入的表情,依旧是不为所动的面容,这其中,又隐隐有着耗尽了毕生精血所画的一个圈终于圆满地如释重负。楚格尼尼一直相信伊默具有某种魔法,或是古堡中那个神秘人物一直罩在他的四周,赋予着他法力,否则这么多年来那些羊们怎会中魔似的在他的召唤下走向杂草丛生的小路走进黑洞洞的古堡大门。可现在他的魔法呢?他像一个破产的商人,尽管依旧是刀枪不入的表情,是不为所动的面容,但在黑衣人面前他的魔法彻底破产了。
   伊默用剩下的那只手,掸了掸长袍下摆被溅上的几滴血,然后驼着背,弓着腰,似在倾听着血地里手臂和牙齿的声音。
   这时,另一队人马从古堡的方向匆匆赶来,向领头的黑衣人报告:“应该都是这个人杀的。除了他,再没一个活口。”声音没有轻重缓急,没有高低起伏,跟伊默的语气如出一辙——说不清是矜持自得还是庄重冷静的泰然自若里有着无坚不摧的沉稳。
   黑衣人一把撩开伊默扣在头上的连体帽,楚格尼尼顿时惊诧得两只眼珠差点掉落地上,那张再熟悉而又陌生不过的面孔,刹那间竟是如此的恐怖:尖细的两只干瘪的耳朵和稀疏的几绺铁灰色的头发凌乱地挂在秃头上——那是怎样一颗秃头啊!褪了几层皮的面孔,剩下的最后那层皮枯槁松垮,蜡黄暗淡。终于看到了那双眼睛,眼窝深陷,死灰的眼珠一动不动,毫无表情的灰白的脸上,高耸的颧骨让塌陷的眼窝更加触目惊心,眼窝里残存的余光如正在熄灭的灰烬。这个人像一具死而未僵的尸体,像来自地府的小鬼豢养的一副骷髅、一具走阳的阴尸,在晚风中僵立不动。
   “你个天才的老疯婆!”黑衣人盯着伊默,沉黑的脸色虽看不到表情,但他还是忍不住感慨,“真是不可思议,整整十八年,竟然干掉了精神病院上百名患者和医护人员,还有不知多少条护院犬。伊默女士,你说你该有着怎样惊人的才干,怎样超凡的力量。”虽是感慨,又平静如说着遥远的人事,同时,他用带刺的靴子踢了踢地上的碎针管,“还不忘饲养和医治这些供你食用的羊。”
   医治?!石破天惊,这就是伊默将自己留在这个世界的真正原由?面对真相,楚格尼尼更宁愿相信谎言,盯着地上的针管和血迹,它皮毛紧缩,轰然如天塌地陷,一口血喷涌而出。
   伊默没有一脸狼藉,没有魂不守舍,他,应该是她,干瘪空洞的嘴里发出空洞的喃喃如失忆者的呓语:“谁也逃不掉的……”那舌头久未使用,又因假牙掉落,已基本失去了表达的功能,仅仅保留的这句话也磕磕绊绊,难辨男音女声。然后,她环顾身前身后的不速之客,如终于完成了一生的那个自圆其说,憔悴之极,松懈之极。
   连毛根里的萤火虫也如遭雷击的猛颤,它们也惊得差點咬掉了自己的舌头。这个与之前的伊默判若二人,终究原形毕露的面孔,就是古堡里那个操控着荒岛一切命运的神秘人物的真相?那个“谁也逃不掉”的“谁”,原来就是她自己?
   她是她自己的木偶。她是她自己的祭司。她是她自己的僵尸的贩卖者。她是她自己的幽灵的同谋。
   黑衣人扫视了栅栏两眼,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楚格尼尼它们,“这些羊都跟这老疯婆一样患上了精神病?门没上闩也不知逃命?”
   门没上闩?可是,可是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撞击栅栏了?老血顿时涌上脑门,一阵眩晕后,楚格尼尼不知是该否定自己的耳朵还是眼睛,这横坚竖固的连几天几夜的狂风也奈何不得的栅栏,黑檀木美艳奇诡的花纹,花纹上黑色的结痂的血痕斑斑在目,它们刺激着楚格尼尼又一次猛烈撞去。这次,它没有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满眼金星,它把自己撞了个趔趄,身子扑到了栅栏之外几步远的草地上。这个无数次撞得自己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仍纹丝不动的牢笼,竟是真的没上门闩!不着一物的脑袋反倒剧痛难忍,欲裂欲炸。
   黑衣人押着背影佝偻,像一个纸人的伊默向古堡方向走去,她脚步拖沓涣散,与他们一道踩出一路的“咔嚓”声,那是被狂风吹到小路上的枯枝败叶。目光顺着小路去追那些背影,楚格尼尼吓得背脊发凉,连连后退,怀疑自己老眼昏花,或是刚才那一跤摔晕了脑子——“咔嚓”声还在路上,那些身影却已无迹无踪。而且,而且哪里有什么古堡!那条踩陷的石板缝隙间杂草丛生的小路通往的同样是踩陷的杂草丛生的三级花岗石台阶连着的不知是一直洞开还是紧闭的黑森森的拱圆型大门里的古堡,每天伊默都要幽灵般出来又幽灵般回去,无数的羊也从这黑洞一去不返的古堡,那座垂着黑幔永远关闭着窗户,有一双死灰色的眼睛不分白日夜晚冷冷地窥视着窗外的一切又爬满藤蔓枝叶遮挡了墙体的古堡,那座有着直通天上那片乌云的尖尖塔楼的古堡……全部消失在黄昏的雾霭之中。楚格尼尼跌坐在地,身上的毛奓立倒竖,它听到自己所剩无几的牙在嘚嘚乱颤,不听使唤。
   一片幻象被狂风吹散,一场噩梦正从记忆中消失,连同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那个操控着荒岛命运的比伊默还要深居简出以至从未露面的神秘主宰。
   黑魆魆的密林间,古堡消失得一干二净。昨夜的雷电能将它击毁得如此彻底?可古堡中的伊默何以又安然无恙?
   “咔嚓,咔嚓”,那些黑衣人踩出的枯枝的碎裂声还在小路上回响,像楚格尼尼的心脏破裂声。真的,我们也患上了精神病?
   “咔嚓”声终于消散,一切都沉入深不见底的死寂……
  六
   洞开的栅栏没叫楚格尼尼惊喜、诧异,心上涌起的反是又苦又涩的悲凉,它跌坐在草地上好半天缓不过神来。那些与它为伴的萤火虫们,面对草地的开阔和舒展,也怯生生的好半天没适应。蓦然,一个闪电般的念头震得楚格尼尼满脑子嗡嗡乱响,谁知道刚才那些说伊默是个天才的老疯婆的黑衣人,他们就不是疯子?他们和她倒真像是同类人。那么谁能保证他们就不是一群伊默?还有,整整十八年,他们怎么现在才来?这段时间里,他们会不会在另一个更大的孤岛上像伊默一样的恶?
   它急忙站起身,咬开那些栏闩,咬着那些羊们的耳朵,将它们往外拖。它们木然望着它,蜷缩在角落里,有的呆呆的不为所动,有的连头都不抬,在夜晚将至的阴影里酣睡如泥。总算有两个被拖出栅栏,可它们在草地上仍蜷缩着,趁它去拖下一个的时候,又退了回去。    再顾不得眼前的它们,也顾不得衰老伤痛,楚格尼尼撒开四蹄,朝着来人相反的方向,疯魔般向密林深处逃去。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刚跑两步就摔倒在地,它还没有适应奔跑,它还从来没有放开四蹄奔跑过,它也还不适应这无拘无束的黑夜,但内心又有着火一般燃烧的奔跑的渴望。屏住呼吸爬起来,它摇摇晃晃再次向前冲去。一只摩弗仑羊的奔跑的基因还未曾丢失尽净,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原始记忆很快在脚下醒来。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就要迸出胸腔,惊骇又兴奋,狂喜又狂奔,空气是陌生的惊喜,呼吸是火辣辣的滚烫,楚格尼尼连滚带爬,一头扎进阴森森的密林,扎进扑朔迷离的黑暗。
   再也不要回头,再也不要回到栅栏,哪怕密林深处藏匿着森森白牙血盆大口,哪怕前头是万丈深渊,它也宁愿粉身碎骨,宁愿累死在这奔跑的路上。头顶的前方有一团不甚明亮的光,那是亲密的萤火虫在为它带路,它一个全新的生命正从娘胎里拼命奔突,奔向一种奇异的兴奋的恐惧里,奔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楚格尼尼终于暴发出全部的野性的力量跟顽强。
   衰老羸弱的楚格尼尼没有畏惧,没有退却,相反,它迎着黑暗,迎着憧憧变形的混乱的鬼影,劈面冲去。逼真的死亡,让它充满亢奋,焕发出无穷的力量,只要前方那团微明的光,一直陪伴着,为它照路。
   穿过一片树林又扎进更密的树林,跨过一道峡谷又跨过更深的峡谷,楚格尼尼适应了奔跑,它在灌木爬藤和横生的树干茂密的野草间跳跃飞越,健步如风。哪怕黑雾重重,在它心里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哪怕是叵测的密林,也令它神往。
   是为了逃离,为了忘记,更是为了前头那团灯火的相知相伴。
   那些为它照明引路的萤火虫跟不上它的步伐,而气喘吁吁,倍感吃力。它们在身后提醒它,借着从树叶间漏下的星光,奔跑吧。它抬头看了一眼,点点星星像是穿透黑幕的一个个孔眼,愈是幕的黑厚,那孔眼愈是耀眼的明亮、沉稳又凝炼。
   不知穿越多少丛林,跨过多少沼泽,它终于停下脚步,吁出一口长气,意识也慢慢恢复。此刻,脚下一片安宁,隐约有涛声撞击礁石。有光点在头顶闪烁,熠熠璀璨,是饥饿和疲惫闪现的金星……
   此刻,有蔷薇花的香,山蘑菇的香,还有沙果、桑椹的香飘来,有夜鸟的鸣叫飘来。它还闻到了海星草的腥甜……
   此刻,它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地上。此刻,要是母亲、汉奇和鲁鲁能与自己在一起,那该多好!心笼罩在忧伤的憧憬里,笼罩在甜蜜而又苦涩的回想中,最后那抹意识是回到遥远的母腹的自由、温暖……
   启明星在远方闪烁着光芒。天光先是熹微的,朦胧的,分不清海与天,跟着一線曙色从启明星的方向露出,一层一层驱走黎明前最后的墨蓝。曙光穿过轻纱般袅袅的晨雾,穿过棕榈树、草海桐的枝叶,斑斑驳驳洒在楚格尼尼身上。海角之巅的它像一匹野兽那样,抖了抖身上的露珠,钻心的疼痛跟着醒来,原来浑身早让树枝荆棘划得皮开肉绽,血已把毛黏成了湿腻腻的团团绺绺,每一块肌肉都酸痛难忍,每一根骨头都锥心刺肺。疼痛最后集中到了左后腿,那里有半截骨头戳穿了皮,是触目惊心的腥红惨白。昨夜里什么时候摔断了腿竟也不知?楚格尼尼忍不住嗞嗞吸着冷气,借此减轻些疼痛。
   远方,海面光洁如镜,海天相连的水平线高远无垠。黎明前最后的星星有的还在闪烁,有的在淡化消隐,还有的悄然滑入大海,激起一层层同样无声的浪。楚格尼尼忍住剧痛,抖擞起精神,俯瞰眼前的世界。
   晨曦中的世界风平浪静。海浪的涌动如楚格尼尼的呼吸和脉动,又舒缓如絮语。海天是一色的淡曙,没有桅杆帆影,没有风。慢慢地,远远的天边,辽阔的海平线上,一轮金色的太阳冉冉升起,它将海天相接处微微拱起一道弧线。太阳肃穆壮丽,它的光辉很快映红了整个世界,海天是浑然一体的辉煌。千疮百孔的楚格尼尼在阳光下慢慢恢复了元气。
   一群巨大的鲸鱼从太阳升起的海平线上缓缓游来,激起长长的浪线往前铺展,它们用气孔喷出高高的水柱,水柱成雾,久久不曾散落,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彩虹。成千上万只信天翁,军舰鸟,海鸥,还有叫不上名来的海鸟,也从海平线那头振翼飞来,它们鸣叫着,衔着浪花,穿梭在那彩虹间。它们也被照耀得璀璨夺目,似乎光就是从它们身上发出的。
   眼前,碧绿的棕榈叶上、松针上,那一颗颗露珠也如一个个红彤彤的小太阳,晶莹剔透,又像一个个小天使,或一粒粒泪珠,闪烁着悲悯和慈爱的柔光。
   空气中浸透了纯净的阳光,那光是太阳的精血,照亮了楚格尼尼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楚格尼尼,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太阳,太阳竟像一位从未谋面又从无陌生疏离的远祖,那么慈祥地用温暖的脸庞亲抚着它,让它在这亲抚中忍不住将那些伤痛,那些凄楚,那些悲苦,像一个孩子似的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
   先是两眼潮湿,渐渐泪流满面,它向着太阳和大海俯下了身子,压抑了几世几劫的哀号喷涌而出。楚格尼尼哭啊哭,它把所有的生离和死别,伤心和绝望,向着它初次谋面就充满爱戴,充满甜蜜依赖的太阳和大海,尽情哭诉。海潮般汹涌苦涩的泪灼着它的伤痛。是啊!天下的命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极苦;是啊!众生皆苦,可哪还有比你更苦的命。
   泪滴入土,滋滋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它哭累了,也哭痛快了,甩掉眼里的泪,身子似换了一副的轻松,脑子也似暴风雨冲洗过后的天空一样清澈明净。那个伤痕累累的楚格尼尼容光焕发,它就是那轮刚刚跃出水面的蓬勃的太阳,心中有着无尽的岩浆在翻腾奔涌。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要能死在这温暖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里,死在这纯净的大海里,该是怎样完美的皈依!它撑起断腿站起身来,向前挪去,身子带动了一块石头,石头坠下了绝壁,好半天才传来回响,那回响是它嘣嘣的心跳,却似惊雷般将它唤醒:就这样跳下去?从那么多的苦难里逃出来,就是为着来跳崖寻死?它抬头望天,天高千尺,它又低头看地,地深万仞。你在这里,你现在能向上看得足够高,能向下看得足够深,还能向前看得足够远,你就这样纵身一跳一了百了?可你对得起那些苦难,对得起那些为你引路的星星萤火虫,对得起这无私的太阳这慷慨的大海?    静谧又磅礴的太阳,壮阔又恢弘的大海,充满神性的令楚格尼尼油然生敬。它无师自通的相信,这万丈光芒之下,这万顷碧波涛之中,该孕育着多少美好的生命。
   曾经,它的心一直煎熬在那个疑问里,我为什么还要活着?现在,它开始思考,我为什么要去死掉?需知你之前所经历的那些悲不自胜的苦,只不过是一个新的楚格尼尼誕生前的阵痛;需知你内心的苦再若,又怎及这孕育万物的太阳与大海之苦的万分之一?
   贪婪地吸着和着阳光的晨风,这湿润的甜丝丝的和风,像母乳般细腻温暖,像天使的目光温柔的抚慰。要是母亲、汉奇和鲁鲁也来这海角,来这悬崖之巅,看一次大海,看一次日出,它相信,它们也会和它一样,不枉在这世间活了一回,来了一趟,它们的心中也会升起一轮红彤彤的太阳。
   它又想到了那些还萎靡在栅栏里的羊们,心中突然升出一个强烈的愿望。这愿望竟让它激动得一骨碌站起身子,哆嗦不已。旋即,它们那麻木的眼神,那呆滞的面孔,又让它犹豫起来。但很快,它释怀了,现在,你没有理由对它们的境遇袖手旁观,不然,你活着也是苟且,你就算自由也没有逃出栅栏,逃出古堡和荒岛——每一只羊的内心,不都有一道栅栏,一座古堡和荒岛?唤醒它们走出来,来沐浴太阳的光芒,来接受大海的洗礼,这不正是你一直困惑和折磨的“为什么要活着”的意义所在?何况,那些羊们的身上还流淌着你的血液。何况,那里还有你的“鲁鲁”,还有和你亲如骨肉的萤火虫。
   就在昨天的曾经,除了害怕活着,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令它害怕。可现在,它真的害怕死亡。你可以纵身一跃一死了之,那是最痛快不过的,可真这样的话你就败给了自己:既然那么多的苦难都让这条命给硬了过来,你就没有去死的权力。
   意识到这要命的害怕后,它生出深深的负罪感——那些连呻吟也不曾敢过,更不曾敢对视伊默一眼的同胞们,它们不是不可救药的麻木愚钝,它们跟你一样,血管里流淌的是滚热鲜红的血,它们只为求生而俯首卑躬,只为伊默的淫威而慑服顺从,这生命的本能,何罪之有?自己尚未完全走出悲惨凌辱的阴影,那么它们的阴影也许更为深重。
   望着冉冉上升的太阳,楚格尼尼无地自容,想到那些还在栅栏里的同胞,反观你现在的自由,谁知在一定程度上又不是作为伊默的帮凶换得的赏赐?
   楚格尼尼甚至对那个昨天还恨不能挫骨扬灰,现在却不知身在何处的伊默也充满深挚的悲悯。整整十八年,这个人何尝不是把自己也囚禁在荒岛之上的囚徒,她自己不就是一座荒岛,一座古堡,一道栅栏?从来就没有所谓从未露面的神秘人物在假她之手操控主宰着荒岛,她是被她自己内心那个无形的魔咒攫住了灵魂,她成了自己心魔的悲哀的傀儡。被遗弃在荒岛之上的,不光是楚格尼尼它们这群羊,她也同样被世界所遗弃。比楚格尼尼更为不幸的是,她还被她自己所遗弃,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是连蛛丝那么细的一点联系也不曾存在。她是一个把自己都弄丢了的可怜虫。
   波涛在身下澎湃奔腾,心上是比沸油还要滚烫的翻腾的力量。沐浴在光辉中,温暖的海风吹过心房。楚格尼尼不禁匍匐在地。阳光驱散了心里所有的阴霾、寒冷,它的通身熠熠生辉,它融化进了这恢弘的光明里。
   回去,将它们带出那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栅栏,让它们和自己一样,呼吸自由清新的空气,沐浴温暖自由的阳光,吮吸清澈自由的溪水,采食鲜美自由的青草……还有爱情,儿女,家园,这才是一只羊应有的日子,这才是一只羊活着的滋味。回去!只有回去了,你才算逃出来!这就是你一直还活着的真正意义,如同太阳放射出它无私的光芒,如同大海孕育着无穷的生命。
   太阳和大海给予楚格尼尼最光辉的加持,让它终于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焕然成一个全新的年轻的楚格尼尼,一个纯净、澄明、恬静的脱胎换骨的楚格尼尼。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仿佛正在长出鲜红的翅膀,叫它去拥抱蓝天,迎风飞翔。
   “有时候,你要做的事情比你面对的困难和恐惧重要得多。”楚格尼尼不能确定这声音是来自铿锵升腾的太阳的光辉,还是彭湃汹涌的大海的波涛,抑或自己的内心。原来,它的内心从来就不是一座枯坟般的古堡,而是一轮灿烂的太阳,一片浩瀚的大海,这太阳和大海,时刻孕育着壮阔的生命和瑰丽的梦想。
   太阳在继续上升,阳光如水,又如火,无声的流进它的毛孔,照亮它的血管,点燃它的血液,楚格尼尼神清气爽,它感觉它不再是自己而是大地、树木、岩石、海水、阳光和云霞……是融入世界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参与着这个世界的壮阔宏伟,生机勃勃。它与这阳光,这海天,这世界浑然一体。它笃信,哪怕往后的生命中面临再多的苦难,它也如这世界,壮阔宏伟,一派生机。
   回望来路,密林幽深,沟壑纵横。身上的伤痛提醒了它,循着那些挂着血迹的荆棘和厉石,循着身上纵横交错的新伤与旧痕,那就是回路的指引。披着一身朝霞,心中似火的急迫感驱使它迈开步伐,尤其那条钻心疼痛的断腿,是义无反顾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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