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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99年7月21日,我和几个同事来到贵州的一个偏僻小镇。这个山间小镇平时鲜有人来,所以当我们一行六人,背着大大的包从小小的检票口走出时,引来很多当地人驻足围观。我们是S市一所医院的医生,因为当地有血吸虫病发生,所以卫生局派我们到这里来支援传染病的防治工作。
第一次来到偏远山区,我有些兴奋。在招待所简单洗漱和草草用些晚餐后,就一个人在小镇的街上散步、观光。
当地是一个尚未开发的风景区,小镇在群山峻岭的环绕之中,宛如翡翠中一个小小琥珀,青山绿水,美如明信片,可这样一个“世外桃源”,因为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一直无法从贫穷的泥沼中走出来。街边有几个当地孩子一直好奇地看我。在这些孩子中间,有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他默默地注视我良久,忽然上前主动跟我说话,他说:“我认识你,你是今天来的医生,对吧?”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和搭讪的微笑,警惕和戒备心理让我悄悄后退。但面对他清澈的眼睛,我还是点头,恩,我是,请问你家里有病人吗?我以一个医生的口吻同他说话,我想这样多少会有些震慑作用吧。他温和地笑:“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是这样的,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如果你想去看,你可以雇我,二十块钱,我会带你游览一遍你想看的风景。”看我不说话,他自顾自地向我讲解那些风景,似乎想引起我的兴趣。
虽然我确实很想有个向导带我浏览一番,但让我一个二十二岁的单身女子同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子去钻树林,是不可思议的事。见我匆匆返回,他露出无比失望的表情。
2第二天我们在街上搭临时的行医棚子,雇了几个当地人帮忙搭建,那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就在其中。中午,小镇卫生部门供应这些搭建工人午餐,负责煮饭的是当地的人。我向她们打听他,被告之他姓宋,叫宋志明,没有固定职业,有个双目失明的妈妈,还有两个收养来的小女儿。她们说宋是个苦命人,穷,还有两个收养来的孩子,心肠那么好,却又太老实了,只能靠力气一角一分地赚钱。
或许是出于昨天拒绝他的不忍,也或许是出于人性未泯的同情,趁中午休息,我按别人的指点,来到宋的家里。看到他的家,我的心不由一震,破旧的房屋,狭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这个空荡荡的屋子让我想到一个词语:家徒四壁,而这就是他们一家四口经年的生活所在。
对我的突然出现,她们显然非常吃惊,为了不让我的到来显得过于突兀,我说成是来给宋志明瘫坐在床上的老母亲按摩来的。老人很是感激,不停地说姑娘你辛苦了,谢谢你了姑娘。或许是饱尝生活的艰辛,在我给老人按摩时,老人的浑浊泪水顺着满是皱纹的眼角簌簌地落下来。宋志明的两个养女一个10岁,一个8岁,因为没有准备礼物,我打算把钢笔送给她们,她们欣喜地抚摸一会儿,说,姐姐你真好,谢谢你,可我们念不起书,还是还给你吧。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走之前,我把100元钱悄悄塞在宋志明妈妈的被子底下。
第二日上午,我正给一个人测血压。宋走过来,把那100元钱放在我面前。他说,我们不能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钱。
我说,你向我介绍了那么多当地风景,你把这当成讲解费吧。
他说,我们这里的规矩,讲解是不收费的。
他这样坚持,令我实在不曾想到。我知道世上的穷人很多,但像宋这样保持着一份穷人自尊的,怕是不多吧。所以,对于这个萍水相逢注定也要相忘于江湖的人,我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两分同情,三分钦佩,五分尊敬。
医疗组搭的棚子晚上需要个看守人,我向医疗组提出雇宋志明,组长同意,每晚三十元,告诉他时,他笑得像个孩子。
3两个月后,我们医疗组告别这里。走之前,我把我的电话和地址留给宋的养女,告诉她们,如果以后到S市,有事就找我。她们很兴奋,说,姐姐,等以后我们出去打工,就去找你。这样的话听在耳里,我十分心酸,八九岁女孩子的心里想的该是童话书和漂亮裙子,可她们想的却是打工赚钱。
时光如水,两年很快过去,日渐繁复的生活,让我逐渐忘却那个小镇,还有那个沧桑男人、他那饱经风霜的老母亲,和那两个单纯天真的小女孩。
2001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我从杭州出差回来,看见一个形容憔悴的男人在我住的楼下徘徊。看见我,他停顿一下,然后迎着我走过来。我猛地止步,抢劫?嫌疑犯?我手心全是汗。他却对我搭讪着笑:“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宋志明呀。”我这才松懈,继而微微紧张,他找我会有什么事?
他的大女儿生病了,先是发烧不退,消瘦,因为没有钱,所以一直捱着,直到吃什么吐什么,才到镇上的卫生院看,卫生院的医生告诉他,必须马上送到市里的大医院。他借了几百块钱,带着孩子来到这里,诊断结果是贫血性血小板减少,需要住院,但需交5000块钱住院抵押金,医院看他穷,给减到3000,3000他也没有啊,想来想去,只好来找我。我帮他交了住院抵押。孩子的病是早期,可以治愈,只是需要花费一笔不菲的治疗费,数字之庞大,中产阶级听到都会吸口凉气,不要说一贫如洗的宋志明了。
4几天之内,宋志明老了很多,头上隐隐冒出白头发,可他刚四十岁。这个中年男人被贫穷和疾病折磨得心力憔悴,坐在医院一个偏僻的台阶上抽烟,我看着非常不忍,可是我也没有太多能力帮助他。午夜醒来,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火花,一个穷人救孩子的最痛苦最无奈的办法。
我小心地向他征询,要不,我帮你联系一下,谁肯出钱为孩子治病,孩子就送谁,行吗?他猛地抬头,那怎么行?我的孩子凭什么给别人?他额头的青筋暴出来,一种对自己子女无能为力的痛苦表情浮在眼睛里。我叹口气,可是,你这么固执对孩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二天,他找到我,略肿的眼皮和偏黄的脸色,看出昨夜他没休息好。他先是使劲地揉一阵脸,然后低着头说,就按你说的办吧,让你跟着操心了。说这些话时,他始终没有抬头,一个真正父亲的无奈和舍弃,让他没有力量面对这个残忍的现实。
在报纸上登了消息后,陆续有人打电话或亲自来联系。一个星期后,一对中年无子的有钱夫妇来医院看过孩子,同意收养,并支付为孩子治病的钱,条件是,以后宋志明不能以任何借口探视孩子,而且不能有任何联系。宋志明答应了。
孩子病好的时候,中年夫妇把孩子打扮得很漂亮,领到宋志明面前,其实这是宋志明最后一次与孩子见面了,可天真的孩子并不知道宋和新的养父母之间的协议,她微笑着说:“爸爸,我走了,剩下妹妹一个人就能上学了,等我以后挣了钱,把你和奶奶还有妹妹接出来过好日子。”宋志明捂着脸,沉浸在美好憧憬中的孩子不知道他在无声哽咽。
5宋志明回家后,我们再一次失去联系。不得不承认,相忘于江湖其实是一句很普通的生活习惯总结。
2004年十一大假,我的男友提议找一处幽静的地方玩。于是我带他来到这座小镇。因为修了路,还有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带动当地住宿餐饮纪念品的兴旺,所以小镇变得繁华。而宋志明,他的诚信和勤恳,已经让他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地陪”。可是我们来到宋志明的家后,发现这个家庭依然贫困。他母亲的庞大药费,还有养女的学费,还有以前无数的欠债,都让他必须无止无休地工作。可再怎么工作,离丰盈依然遥远。
宋志明带着一个浙江来的旅游团上山了,他的养女和宋的妈妈热情招待我们。当年那个8岁的瘦弱小女孩,现在读小学三年级,非常懂事,小小年纪就已开始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暑假她在一家餐馆洗碗和洗菜,每次3个小时。对于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未免残酷和辛酸了些,可小女孩很快乐,告诉我,店主免费提供一顿午饭,还给她200元钱。她用自己赚的钱给奶奶买花镜,给爸爸买旅游鞋,还给自己买了很多书,说这些时,忽闪的大眼睛里,有小小的喜悦在其中。
而我和宋的母亲说话时,我才知道,宋志明的妈妈,这位在床上瘫了二十年的老人家,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们要走的那天,宋挤出一点时间送我们去车站。忍了又忍,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为没有一点血缘的母亲和女儿这么操劳,真的无怨无悔吗?”宋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个中年男人少有的清澈笑容,他说,有了妈妈和孩子的家,才是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他现在很幸福,他的累与他得到的幸福和快乐比起来,微不足道。
他的这些话,在我耳边响了很久,尤其夜深人静时,字字清晰如刻。在这个一切以名利为主的社会里,亲人间也可以反目成仇,陌生人也可以相亲相爱,而揭去生活的种种繁华和艳丽外表,其本质莫不是布满漏洞和烦恼,可是,只要有爱和感动存在,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纯净而美好。我们注定是生活中的一份子,所以,我们从现在起就要学着感动和被感动,关心和被关心,温暖和被温暖,因为生活需要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