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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戴领带,细尾巴穗儿的那一头藏在背面,这是常规;他,愣让那根穗儿从一侧绕到前头。4月28日下午,当我看到出席中国美术馆“同一个世界——中国画家彩绘联合国大家庭艺术大展”开幕式的黄永玉这样一副挑战常规的装束,很自然地联想到当天上午在他北京居所“万荷堂”所见识的打扮:从里到外分别是白衬衣、红领带、类似围裙的齐膝的工作衣、无袖的短装皮夹克,充满后现代的意味。
我迟疑地开口:“您的领带是故意这样系的吗?”
“哦?不是。”他把探出的穗儿掖进去。呵,就算不是因为疏忽,标新立异的衣着套在他的身上,效果一准让人咂摸。这样的有意无意,恰如他的绘画——用大红大绿的浓烈色彩,泼出“俗到极处即是雅”的意境;又如他的文字——不过是客串,可远非票友和跑龙套的水平,不少“著名作家”恐怕也会折服甚至汗颜。
他一直在创造奇迹和制造流行:小时候连留五级的逃课大王,中学未毕业就颠沛流离四处谋生的落魄青年,后来却书、画、雕塑、木刻、诗、小说、散文、戏剧无所不通、均有建树;他从没拜过老师,也无门无派,却当上了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和中国美术家协会的副主席;他画的猴子放到邮票上,竟成暴涨2000多倍的猴票,信手画的头像和随手扎的麻袋,变成了“阿诗玛”香烟和“酒鬼”酒的品牌符号;他写的书一版再版,别人写他的书不愁销路……种种不可思议叠影出来的这个老头儿,人们爱用一个词儿来形容——“鬼才”。
当天,“鬼才”黄永玉在美术馆的匆匆现身,引发了通常在娱乐圈才会有的追星现象:男女老少垒成的“玉米”(“玉迷”谐音)堆让他寸步难行,他尽可能地满足大家索要签名的需求,但对于索要电话,则很干脆地说:“不告诉你们,我不喜欢受打扰。”他的司机像保镖一样为他挡驾、开道,护送他进入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绝尘而去。
没来得及得到签名的“玉米”,眼底泛出一抹怅然若失。看着他们,我不太厚道地生出一丝得意:因为记者的身份,我总能以不低的频率捕捉到他一次次的出镜;更因为辗转的关系,曾两度进入北京东郊那座戒备森严、情趣盎然的“万荷堂”。
于他,于那座“万荷堂”,我留下的,大约是一道转瞬即逝的掠影;带出来的,则是或可与您分享的一些片段。
主人和客人
一走进挂满爬山虎的院墙,黄永玉已穿过庭前的小花园迎将出来。他左持烟斗、右握火机,直到两小时后送我们出院门,一直抓着没见撒手。
板烟、酽茶是他的嗜好。他曾为烟斗写过一首诗:这辈子/吻谁也没有吻你多/每天起码一千次/一种冒火的冷吻。目前,他收藏的烟斗已有六七百个。而对于他爱喝浓茶的习惯,我们恐怕也很难附庸风雅。这天,他准备了家乡的好茶招待我们,茶香扑鼻,饮一口,却忍不住龇牙咧嘴:“太浓了!”
板烟酽茶时时陪伴,黄永玉却从不咳嗽、从不失眠。他的生活十分有规律:早上7点钟起床,漱洗完,吃早点。吃完看一会电视,然后工作——画画。12时吃午饭,吃完不午休,而是接着画画。18点钟吃晚饭。晚上看看电视,看看影碟。睡觉之前看看书。
虽然黄永玉对绘画、音乐、舞蹈、诗文无所不爱,大家也爱称他“玩家”,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会玩儿:不喝酒,不唱卡拉OK,不打麻将和任何纸牌,吃东西不偏爱,去国外只知道背个画夹去写生,不热衷于应酬,过去还有丁聪、王世襄、黄苗子、张仃等老友经常过来坐坐,现在老朋友都老了,出门不便不大来了。
对他来说,两件事情最重要:一是读书,没有哪一天不读书;二是画画,没有长时间不画画。一时高兴就画画,且总爱尝试新笔法、新题材。“画完就悔,赶紧画第二幅填补后悔。不停地后悔,不停地画画。”
虽然黄永玉不好应酬,但“万荷堂”经常有客人拜访。更恢弘的一次当属3月中旬在这里举行的《当代中国画》创刊宴会,300来号人来到这个占地10亩的园子,好不热闹。
文人雅居
如果不是一处私家宅院,我总认为“万荷堂”是可以入选北京十大景点的。这里,门楼、角楼、影壁、回廊、水榭虽按传统布局,却一墙一瓦、一花一木、每一副对联、每一尊雕塑都透着主人的灵动和不羁。
黄永玉将盖房当作一种创作。意大利佛罗伦萨有“无数山楼”,北京有“万荷堂”,香港有“山之半居”。80岁时,他在故乡凤凰建了“玉氏山房”。有人戏称他是“生命不息,造房不止”。
“万荷堂”分为东西两个区域。东边是一片人工挖掘的荷塘。此时,塘面碧波荡漾,荷花的种子还在淤泥里沉睡,每年的夏天,这里将呈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景。
围绕这片荷塘,有六七座门楼、角楼。与那些精美的雕梁画栋的古代建筑相比,它们的梁柱大多保持原貌,少有斧凿之功,朴实却又浑然天成。据说在建房子的时候,黄永玉和造房子的老师傅产生过分歧。老师傅说这些木头一头粗,一头细,盖起来不成样子,要把梁柱做成光溜溜的样子。主人却坚持要在保持木头原样的情况下盖。等到房子盖好后,老师傅佩服了:“你真行,我原认为是不行的,这么一盖还真漂亮。”
虽然这些亭台楼阁本身少有雕琢气息,但他们无一不挂有木刻对联。多为主人刻写,比如取自《菜根潭》的“静夜钟声,醒梦中之梦;澄潭月影,窥身外之身”和由老友黄苗子题写的“斟酒迎月上,泡茶等花开”。
“万荷堂”西边区域是工作、生活区。在院门至画室之间的小庭院里,桃花开得正艳,两尊由主人雕塑的铜像趣味盎然:一尊是两个小孩儿,男孩弓着背,女孩双手撑在男孩的背上,双腿飞起,他们好像在做一种叫“跳马”的游戏,整尊雕塑充满童趣;另一尊则是主人的自画像,光着上身,右手拿着烟斗,左手提着老头裤,笑得不见眼珠只见虎牙。
主人的画室与宅院同名,即“万荷堂”。堂内最吸引眼球的是6根高约3米的树桩子。五六年前从缅甸运来的这6根树桩上,主人突发奇想地刻上了“六根不净”的内容。
画室往北的一幢房子题名“老子居”,是黄永玉生活起居的地方。东侧是厨房,南面是会客的厅堂,背靠一屏风,屏风后有一宽敞的居室,居室的左半部分放置着电视、音响,右半部分是主人的床榻。
在“老子居”里,前来参观的香港画家们把更多的目光投注于器皿、绘画等各种收藏品上,没想到黄永玉“嘿嘿”一笑,“这些都是假的。”原来,在去年年末,他将珍藏数十年的100多件珍贵文物和部分艺术作品捐赠给了湖南吉首大学,同时以他名字命名的“黄永玉艺术博物馆”正式落成。专家估计,这些文物折合人民币超过7400万元,并且有很大的升值空间。当有很多人盛赞此举的时候,黄永玉却否认自己是个慈善家:“我只是平时喜欢收藏,东西多了,没地方放,就捐赠给家乡,做一个博物馆。这只是艺术行为的延伸。”
黄永玉的表叔沈从文用一辈子的积蓄,到琉璃厂买古董,买回来就送给国家,他常说:“有好东西就当作是自己的东西,真是笑话!”黄永玉总在回忆文章里提到这句话。“这话对我影响至深,循着文表叔的路,我只是刚迈出第一步。”
画里画外兼文章绘画与鸟叫
4月28日上午,我随一群香港画家同去“万荷堂”拜望黄永玉。在他高大宽敞的画室里,一眼瞥见那一幅几近尾声的作品。绘画采用漫画的笔法,画的是一个肌肉健硕、腰肢纤细、手指和脚掌却枯槁骨感的裸体女子,跪着,背对着,两胳膊一上一下反拧过去,那动作与其说是在做瑜伽或伸懒腰,不如说是在洗澡搓背。
原谅我这个经常看画展的记者,居然用如此欠缺美感的语言来形容黄大师的作品。但这应该不算不恭吧,因为在我心头,这幅画显然已经挑起愉悦而美好的情绪。色彩的蓝调与意韵的神秘互为烘托,让人舒畅而遐想联翩。画面上那女子健硕的肌肉,恍惚成一截截的莲藕,而莲花及荷花恰是黄永玉的最爱。
我把这个猜测向黄永玉求证,他笑而不答。
因此我依旧没有看懂这幅画。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当有人一说到看不懂他的画,黄永玉总爱举这样一个例子——有人去问毕加索:“你的画我怎么看不懂啊?”毕加索问:“你听过鸟叫吗?”“听过。”“好听吗?”“好听。”“你懂吗?”道理就是这样。
野食与派别
画界有些人评论,黄永玉画画基本功不行。黄对此并无异义,“中国画、西洋画都没学过,我就用自己的方式画。”
正是由于没有受到正统教育的束缚,他因而筋骨活络、心窍洞开、博采众长、吞吐万象。连他都说自己是个打野食的人,胃口比较好,凡是好的东西他都能加以消化吸收。
他的绘画常常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画纯水墨的时候,淋漓尽致,不染丝毫丹青;而大多数时候,他对色彩有着特殊偏好,尤其喜爱大红大绿大紫等特“俗”的颜色,但他的俗不是拒人的、躲躲闪闪的俗,而是迎人的、一览无余的俗,一边画一边嚷着“就是要俗”,好比禅宗里的呵佛骂祖。
中国画一般讲究实从虚生,飞白是最显示功力的地方。黄永玉的画常常反其道而行之,很满,追求虚从实生,让你从大量的信息中去捕捉隐藏的趣味。“我的画面上没得空,你要飞白到自己大脑里去飞吧。”
对于他不中不西、自成一派的成就,他的学生建议老师成立一个“黄永玉派”,结果遭致老师一顿臭骂:“狼群才需要成群结党,狮子不用。如果你需要这样的力量的话,艺术的力量就减弱了。画画应该是一种没有纷争、没有是非、旁无他人的艺术追求。”
——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