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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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顾家有了小少爷
  在蝴蝶巷浪荡那些年,我走在柳城大街上,许多人都要停下来,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问候:“顾少爷好。”我打着哈欠走远,那些人又会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不听都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他们在说:“这个败家子,顾家迟早败在他手上。”这话我听见也当没听见,我说:“少爷我败得起。”又对身后小铃铛说:“爷哪是浪荡,爷这是风流。”
  


  走到柳城西街蝴蝶巷,还没到青楼妓馆门前,一群红衣绿裤浓施脂粉的姑娘们就迎上来。我让扑面而来的胭脂香气熏晕了。姑娘们莺歌燕舞,簇拥着我上了楼。一夜间,白花花的银钱流进了窑姐们的裤裆。
  蝴蝶巷十几家青楼里都有少爷我的包房,包银是管家顾安按月结的。管家顾安为我结花账,暗地里受了我娘的指使,要让我爷爷闻到风声就完了。蝴蝶巷有几百个窑姐吃卖身饭,有点儿名气上点姿色的少说也有几十个,少爷我都睡过。柳城大街小巷旮旯胡同,说书唱曲儿的,疯传着顾家少爷的风流韵事。
  窑姐们掏不空我兜里的银钱,顾家在柳城有二十几家商铺,省城还开着十家铺子,进账的银子数都数不清。窑姐们掏空的是我的身体,绸衫穿在我身上,迎风像旗子缠裹在旗杆上。
  翠云轩里一个叫翠红的窑姐摸着我的肋骨说:“少爷咋这么瘦了?一阵风怕要刮出柳城去。”我常去翠云轩跟翠红鬼混,她才敢这么放肆地跟我说话。我压在翠红的肚皮上,像趴在一艘船上,一颠一簸。我捏着翠红的小嫩脸说:“还不是让你们这些婊子吸干了。”
  我當然知道跟这些风尘女子不能动真情。你要不拿出硬头货,她们会把大腿夹得死死的,你就是跪在她们面前喊她们亲娘,也休想进去快活快活。可我管不住自己的腿,走着走着就进了蝴蝶巷。
  我在柳城快活一阵子,就要回一趟双羊镇去。不是我想谁了,是回账房支钱。顾家是柳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宅院府第却不在柳城县城,顾家大院建在出城三十里的双羊镇。这一天我前脚刚跨进门槛,我娘就把我叫到了她房里。娘说:“凤轩,你不要在柳城胡混了。”我说:“娘,我没有胡混,我在学唱戏。”娘说:“柳城到处都在传你在青楼妓馆里的风流事,那种腌臜地方你不要去,当心染上脏病遭罪又丢人。”
  我不能实话实说,说了实话就再也出不去了。我说:“我在红香馆学戏。”娘说:“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顾家怎会允许少爷去吃这口饭。你爷爷要给你娶亲了,女方是大丰商号吴掌柜的女儿吴墨寒。墨寒毕业于省城女子专科,娘见过,是个好女子。”
  娶了媳妇还能说进城就进城?就绊住了我往窑子铺里跑的腿了。我说:“娘,晚几年再说吧,我还没玩够呢。”娘说:“你再要跟那些青楼女子、青衣戏子们胡混下去,早晚要把你这壶灯油耗干的,顾家还指望你这一盏灯传香火呢。”我说:“我这壶灯油哪那么容易熬干。”我跟我娘涎皮涎脸,弄得我娘也发不起火来。我娘说:“下个月就要给你娶亲,从现在起你哪儿也不要去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又嘻嘻地说:“腿长在我胯上,我要是想走,谁也拦不住。”娘说:“你以为顾安进城给你结那些烂糟账你爷爷不知情?你爷爷手眼通天,他什么不清楚?你爷爷给账房下了令,你拿不走一文钱。没有了钱,你长三条腿也没用。”这话戳到了我的软肋,兜里没有响当当的银元,哪个还会认你是顾少爷呢?
  我娘活得不易,我还没出生我爹就死了。我爷爷不算我爹死后纳的两个小妾,在生育年龄上娶了四房太太。四房太太生了一窝丫头,只给顾家添了两个男丁: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小叔。小叔在七岁那年染上了肺痨,咳了一年血,八岁夭折了。我爹七岁那年跟沈庄沈老爷的三闺女订了亲。沈三小姐也就是我娘,十七岁嫁进顾府当少奶奶。
  我娘入府不到半年,我爷爷给我爹张罗起娶姨太太的事了。顾家不缺银钱,只缺顶门立户的男丁。镇上比我爷爷还小几岁的老爷都抱孙子了,我爷爷盼孙子眼睛都盼绿了。
  我娘怀我六个月时,我爷爷给我爹物色了两个小妾。这两个女子是朝阳县六家子镇老程家的一对孪生姐妹,才十六岁,两支花苞,半开未开。程老爷肯把俩女儿嫁给顾少爷做小妾,是看上了顾家的万贯家财。谁见了哗啦啦流淌的银子能不动心?程老爷不务正业,贪酒好色。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少爷也是个败家子,比程老爷有过之无不及。程家老少爷儿俩没日没夜地败,没几年程家成个空壳子了。程老爷想借嫁女之机攀上顾家,依傍着顾家的势力东山再起。
  娶亲的日子定下了,聘礼也早下了,我爹偏偏出事了。我爹跟着管家顾安进山贩药材,遇上了匪胡子孙景峰。也怪我爹年轻气盛,失了江湖礼数。孙景峰手下的大炮头性子烈,一枪打碎了我爹的脑壳。
  处理完丧事,我爷爷坐着小轿进了柳城城防司令部,给城防司令武大彪送了四十根金条。四十根金条码成一座金山,武大彪眼睛都看直了。武大彪摸过枪,却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我爷爷只说要孙景峰的人头,武大彪二话没说,进山剿匪割了孙景峰的脑袋,滴着血送到了双羊镇。
  本来我爹出事死了,顾家跟程家的婚事也该退了,程老爷却坚持要把女儿嫁进顾家。程老爷说聘礼都下了,俩丫头生是顾家的人,死也要当顾家坟茔里的鬼。媒婆传过话来,程家要把闺女嫁给程老爷当五姨太六姨太。这个事说来我爷爷本不会答应的,娶没过门的儿媳妇当小妾,这不合顾家这样大户人家的礼数。
  出乎双羊镇人的意料,我爷爷竟答应了程家。
  我爷爷有他的小算盘。我爹暴亡,我娘肚子里怀着的又不知是男是女,这不能不让我爷爷考虑顾家香火的问题。我爷爷那年五十七岁,打算亲自上阵,用老骨头赌一把,兴许老天开眼能给顾家添个人丁。那四房姨太太过了生育年龄,是枯枝败叶打不成捆的烂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程家坚持嫁女正中了我爷爷下怀。
  我爷爷又给程家送去了丰厚的聘礼。程老爷站在门口来回摇手。程老爷说:“聘礼下过了。”管家说:“老爷说了,先前那个不算数了。”顾家送来的聘礼前后加起来,赶得上程家兴隆时的半个家业了。   顾老爷年近花甲,又娶了五姨太跟六姨太,这并不是什么新闻,富贵人家七老八十纳妾者大有人在。自从纳妾后,我爷爷要求全府上下提早熄灯。顾老爷的小九九顾家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熄灯后,顾老爷在房里咳着痰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哼嗨嗨。我爷爷年轻时是个好色之徒,柳城大小青楼的门槛让当时的顾少爷踏平了,胯里那壶灯油早熬干了,四十几岁那东西就不中用了。男人的精气散了,用虎鞭神油什么的也不管用了。经历了无数次挫败,顾老爷彻底死心了,又把希望寄托在了我娘的肚子上。
  我娘生产那天正好赶上中秋,府上男仆女佣们屏气凝神,走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不该有的响动,惊着了正在生产的少奶奶。傍晚时分,产婆摩挲着沾满血污的手推开产房的门,一股血腥之气扑出来。产婆对管家顾安说:“快去禀告老爷,少奶奶生了个小少爷!”
  二 天生的戏子料
  我十三岁那年,顾家买下挨着顾府的蒲家老宅,扩建起了后花园。竣工那天,看着修葺后的府院,爷爷心花怒放,要管家去请秦家班来唱戏。秦家班在柳城算得上头牌戏班,台柱子是班主秦永和的女人,姓顾,叫顾粉彩。顾粉彩的拿手戏是《百年长恨》,把个王娇鸾唱活了,得了艺名粉娇鸾。我爷爷人老心不老,也迷着粉娇鸾。
  后花园新修了小戏楼,有雅间,预备给府上老爷奶奶们的。我爷爷请了柳城有头脸的人来小戏楼看戏。戏唱到第五天晚上,我娘请了双羊镇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台上唱《凤仪亭》,扮枭雄吕布的是秦永和,给他搭戏唱貂蝉的,是他的女儿秦小蝶。秦小蝶十一岁,脸儿,身段儿,嗓音儿,一开口满堂彩儿。秦小蝶入了戏,把个貂蝉唱得别有韵致。台下一片感叹:“这丫头,專为唱戏生的。”
  那天我也去了小戏楼,我哪里是听戏,就是个玩儿。我爷爷不大愿意我听戏,他说戏楼里脂粉气太浓了,小少爷不能掉到脂粉堆儿里。可我偏爱往脂粉堆儿里扎,见了女人骨头就软。在府里我从不跟伴童们玩,整天跟小丫鬟们腻歪,偷来丫头们的胭脂膏子描唇涂脸。
  戏散了场,我去了西跨院找秦小蝶。戏班正在卸妆,铜盆里漂着油腻腻的水彩。班主秦永和见我从外面进来,丢下手上正叠着的彩衣,弯下腰说:“少爷怎么来这儿了?”人的高贵打生下来就在骨子里了,别看我才十三岁,主子的架子十足。我说:“少爷我就喜欢这花花绿绿的衣裳,喜欢这打鼻子的油彩味儿。”
  秦小蝶坐在一只矮木箱子上,戏装、头饰、油彩都还没有卸,看样子人还在戏里没出来。秦班主对秦小蝶说:“小蝶,顾少爷来看我们了,快过来给少爷请安。”秦小蝶站起来,倚着木箱子,立在那儿看我。秦班主说:“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拜见顾少爷。”
  我看着还扮在戏相里的秦小蝶,往前走了两步,脸要贴到秦小蝶脸上了。我撅嘴耸鼻,吸吮着秦小蝶脸上的油彩味。秦小蝶在我胸前推了一下,说:“干什么,像只小狗。”我趔趄了一下,又凑过去把嘴巴贴到秦小蝶耳根处说:“你挺好玩的。”
  第二天小戏楼里梆子锣鼓又打响了,唱起了《花为媒》。
  我又跑去西跨院了。
  秦小蝶正在妆镜前勾脸,上午没她的戏。这种赶场子的班子里没有化妆师,化妆勾脸都是自己做。唱个几年下来,草台班子里的“角”们个个是化妆师。秦小蝶从镜子里看见了我,手忽然一抖,眉眼斜支出一个杈。秦小蝶丢下描笔飘飘万福。我说:“你勾你的脸呀我看着,我喜欢看你勾脸。”秦小蝶说:“少爷看着我勾不好。”我神秘地说:“那你教我唱戏吧。”秦小蝶连连摆手说:“哪有阔家少爷学戏的。”我说:“你以为少爷我学戏,是要吃开口饭么?我就是觉得唱戏好玩。”秦小蝶说:“那我教少爷唱一段《凤仪亭》。”
  我看看四周无人,神秘地说:“这里人杂,我带你去叠翠楼。”
  叠翠楼是仿苏州园林的亭楼结构建造的二层小楼。兴建之初是老爷们读书纳凉之地,也接待较私密的客人。楼落成之日,请了大秀才姜晚才题写了匾额。几代人传下来,不断修缮,渐成顾家花园一景。
  再后来听说上辈一个女眷在楼里吊死了,打那以后就都说叠翠楼积下了阴魂鬼气,便渐渐无人造访成了空楼闲置,叠翠楼周围也成了荒凉之地。夏日,叠翠楼四周藤草茂密。我偷偷去过花园东北角,藏进绿意葱葱的草藤里。我悄悄打开楼门,踩着厚厚的灰尘上了二楼,楼里有股浓烈的霉气。
  我拉着秦小蝶进了叠翠楼。学戏不过是个借口,我想跟她厮混在一起。秦小蝶身上那时就有股魔力,让我魂不守舍。我像我爷爷,好色之心打小就有了。我在秦小蝶面前唯命是从,全没了少爷的威风。秦小蝶很认真地教我唱,我装出兴致很浓的样子。戏哪是一下子会唱的,唱念做打,没个几年工夫,拉不出个架儿来。而我一开口把秦小蝶给惊住了,她张大嘴巴说:“少爷天生就是唱戏的好料。”说完又无限惋惜地,“可惜你不能跟我爹我娘学戏。”
  秦小蝶教我唱《凤仪亭》,是个貂蝉跟吕布在凤仪亭私会的事。我听了嘻嘻笑,摆出了少爷的赖皮相。我说:“我们不唱《凤仪亭》了,唱《叠翠楼》。”秦小蝶说:“《叠翠楼》是哪出戏?”我不怀好意地说:“貂蝉会吕布叫《凤仪亭》,秦小蝶会顾凤轩就该叫《叠翠楼》。”秦小蝶气得双腮暴鼓:“少爷净说些疯话,我不教你戏了。”
  秦小蝶生气了,我推了一下她说:“逗你玩的,还当真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说说这座楼,你喜欢这座楼吗?”秦小蝶说:“这座宅院里我独独喜欢叠翠楼,远远看着就喜欢上了。”我说:“那你留下来,住在叠翠楼里。”秦小蝶说:“我是个唱戏的命,哪有福气住这么好的楼呢。”我说:“等我当了老爷,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让你住叠翠楼没人拦得住。”秦小蝶说:“你什么时候当老爷,你不是少爷么?”我说:“我现在是少爷,将来要做老爷。”
  我又贴近秦小蝶的耳朵说:“等我做了老爷,我要你做大奶奶。”秦小蝶说:“大奶奶?”我笑说:“我娘就是大奶奶。”秦小蝶脸绯红了,说:“真是个疯少爷,顾家怎么会让个戏子当大奶奶呢。”我说:“等我当了老爷,顾家就是我说了算了,我说让谁当就让谁当。”秦小蝶说:“你当你的老爷,我还唱我的戏。”   沉默了一阵子,秦小蝶说:“这楼里有股说不清的味儿。”我说:“这楼里死过人,吊死过一个女眷。”秦小蝶说:“怪不得这楼里寒气这样重。”我说:“寒气这么重,你怎么还喜欢这座楼?”秦小蝶说:“我觉着跟这楼有缘,说不清的缘,没准吊死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前生呢。”我连忙捂住秦小蝶的嘴,说:“你瞎说什么呀,什么前生后生的,怪瘆人的。”秦小蝶推开我的手说:“你急什么呀,我不说就是了。”
  三 被龙家班除名
  奶妈把我在叠翠楼学戏的事,报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听后雷霆震怒,让管家连夜把秦家班撵出了顾府。我爷爷不让我学戏,更不让我靠近叠翠楼,他怕我招惹了叠翠楼里的污秽之气。顾家这根独苗不能出半点闪失。
  我爷爷以为是秦小蝶蛊惑我进了叠翠楼。
  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下人们端着各种吃食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我娘说:“儿啊,你要啥说句话。”我说:“我就要秦小蝶。”我娘说:“一个小戏子有什么好?”我说:“我就要秦小蝶教我唱戏。”我娘说:“唱戏是下九流的勾当,你要是爱听戏,娘带你去柳城红香馆。”我说:“我就听秦小蝶的戏,我还要跟她搭戏唱《凤仪亭》。”
  我真病了,高热,打起了寒战。双羊镇中医杨大先生摇着头说:“少爷肺部感染了,去德医馆请洋医生。”我小叔就是肺病死的。我爷爷心急如焚,破例向马洪熙镇长借了汽车,去柳城德医馆请来了洋医生。
  三天后,我退热了,从鬼门关拉回来了。洋医生用中西结合的汉话说:“中国有句古话,‘心病还需心药医’。”送走德国医生我爷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后来他吩咐管家去找秦家班回来,这个戏班子以后顾家养着了。
  两天后管家风尘仆仆赶回双羊镇,回报说:“老爷,秦家班在离开双羊镇那天晚上半路遭遇土匪,在青石岭让大马牙抢了,听说还死了人。”我爷爷狠狠地骂:“这个大马牙真出息了,一伙穷卖唱的也劫。”管家说:“听说大马牙不是劫财,是劫色,他看上了粉娇鸾。”我爷爷说:“男人都想要好看的女人,可好看的女人对男人未必是福。”
  我爹是匪胡子打死的,我爷爷对土匪恨之入骨。我爹死后我爷爷扩充了护院队,买了十几条枪。大院四个犄角修了炮楼,护院队队长就是大炮手,是顾家一个远房的侄子,在北洋军阀里当过兵。
  我爷爷对管家说:“找个中人去跟大马牙谈判,顾家出钱赎人,只要能换回秦小蝶,要黄货也行。”管家说:“老爷,这年月越来越不太平了,最抢手的就是黄货,为了一个小丫头值吗?”我爷爷说:“拿黄货去换一个小戏子,我难道不心疼?可有办法吗?小少爷中了那小狐妖的邪气了,总不能看着小少爷死。”
  管家带了银元和金条,带着大炮手和五个家丁,出了双羊镇去了陆家杖子找陆宝山。陆宝山黑白两道都熟,走过镖,跟各个山头的当家的有交情。管家给了陆宝山三百块银元。陸宝山骑快马去找大马牙,又连夜从青石岭赶回陆家杖子。陆宝山回说,大马牙打劫秦家班果真是劫色,秦班主让土匪砍了,粉娇鸾让大马牙抢到山上当了压寨夫人,不从,自己碰死了。戏班子其他人掳到山上,大马牙关了一天又给放了,那个秦小蝶跟戏班子里的伙夫老崔在混乱中不知去向。
  我爷爷从来没这样着急过,找不回秦小蝶,我就蔫蔫巴巴带死不活。过了几天我突然跟我娘说:“我要学戏。”我娘把我的话传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唉声叹气,抖着手说:“顾家要出个戏子,我怎么对得起祖宗呀?”我娘说:“爹呀,火烧眉毛先顾眼前,一个小孩子家迷了心窍了,等缓过这口气也就好了。”我爷爷说:“顾家的脸面可往哪里放?”我娘说:“爹,顾家可就这么一根香火,真要折断了,顾家要脸面还有什么用?”
  我爷爷不甘心我沦为一个唱戏的,又去请了德国医生来。德国医生挎着大药箱,戴着黑边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在给我做了检查后说:“这孩子已没有感染症状了。”
  又去柳城请来双盛堂老掌柜的盛友梅。盛老先生先给我诊了脉,然后剥开我的眼皮,又撬开我的舌头,盛老先生说:“孩子有什么心愿未了吗?”听了这话我娘当时哭瘫了,没了大奶奶应有的持重。我爷爷把盛老先生请到外间屋,打发走了下人,问:“老先生的意思是说这孩子没救了?”盛老先生说:“顾老爷误会了,这孩子迷了心窍了,不把这一窍捅开,再灵验的方子也徒劳。”
  盛友梅给开了几服清火补气的方子,坐上马车走了。我爷爷看着盛老先生的马车离开双羊镇,捻着山羊胡说:“顾家断了香火,我死后哪有颜面去见顾家列祖列宗。”
  我十三岁成了游龙班龙少华的记名弟子。
  我在游龙班学了两年基本功才开口唱大段戏文。师父龙少华给我选的开口戏是《金玉奴》,我却闭口不唱。师父的藤条鞭子抽在我的背上,紫起了血檩子,我依旧梗着脖子不开口。师父气得抖若筛糠,问:“学戏不开口,你学的哪门子戏?”我咬着牙说:“我不唱《金玉奴》,我只唱《凤仪亭》。”龙少华说:“龙家班弟子开口戏都是师父选定,谁也不能破了规矩。”我说:“我就想唱《凤仪亭》。”龙少华摇摇头说:“看来我们师徒的缘分尽了。”师兄弟们劝我:“凤轩,给师父服个软,先唱《金玉奴》。唱好了《金玉奴》,再唱《凤仪亭》。”我说:“我就是想唱《凤仪亭》才来学戏的。”
  我给龙少华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拜别了师兄弟们,背着包裹离开柳城游龙班。我还没有从记名弟子转为正式弟子便被龙家班除名了。
  四 和熊司令抢
  秦小蝶
  顾家使了大银子操办我的婚礼,盛大的排场在柳城前所未有,前来双羊镇道贺的宾客的车子摆满了半条街。
  新婚不到半月,我心有点儿痒痒了,总想去蝴蝶巷逛逛,少了莺歌燕舞胭脂香我就没了精气神。我的跟班小厮小铃铛最知我心思。小铃铛打听到粉江南新来了个粉娇儿,才貌俱佳,原是兴城县乔大户的小姨太,乔大户暴病而亡,乔大奶奶容不下她便给卖到窑子里来了,取名小莺莺。
  我做梦也想不到,小莺莺就是秦小蝶。那天我点了小莺莺的牌子,推开花房的门,小莺莺正站在窗前看楼下的街道。   我见了小莺莺的花容惊住了,不是那绝伦的美貌,而是眉眼中的似曾相识。看着看着,我大吸了一口冷气,我说:“你是小蝶?”小莺莺也迟疑了半晌说:“你是顾少爷?”我说:“叫我凤轩。”秦小蝶说:“你怎么这么瘦了?”我想说让妓女们掏空了,话到嘴边又怕伤了秦小蝶,转而说:“顾家的男人都瘦。”秦小蝶说:“也没见这么瘦的呀?”
  我从没想过会跟秦小蝶重聚在青楼里。床帐与灯光映出暖色,一壶清茶,二人对坐,面无喜悦亦无忧伤,看不出一点儿嫖客跟妓女的关系。说起过去,秦小蝶叹了口气:“老崔是个挨千刀的,人面兽心,他趁乱把我拐带走了。我十三岁那年他把我身子占了。我白天跟他唱戏挣钱,晚上还要陪他睡觉。”我说:“后来怎么到了乔大户家做了小呢?”秦小蝶说:“要是老崔好好待我,我也就认了,老崔也算救过我的命。谁想他又把我给卖了。”我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我听着秦小蝶讲述她的过去。她本该有泪水的,可是没有,秦小蝶那么静静地说着,就像讲述一个不熟悉人的往事。说起过去,秦小蝶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大马牙打劫,伙夫老崔趁乱把我拐带走了,他让我喊他叔,说把我当个闺女养,未承想……那年走到興城县乔家庄,乔老爷好听个戏,把我们请到府里唱。老崔唱戏二五眼,敲个梆子锣鼓还行,架儿靠我一个人支着。乔老爷也有鬼心眼,找老崔商议,要买我当个使唤丫头。乔老爷出了大价钱,老崔见钱眼开,拿了钱当夜溜了。天亮乔府女佣领着我去见乔老爷,我这才知道老崔把我卖了。乔老爷是个老色鬼,哪是爱听我唱戏,没多久收我做了四姨太。乔老爷对我好,大太太跟那两房姨太太却容不下我。有乔老爷护着我,她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一个月前乔老爷说死就死了,大太太跟那两房算计,把我卖进了这烟花柳巷。”
  我信誓旦旦地说:“我给你赎身,八年前我说过要娶你做太太的。”
  我在粉江南的柜台上码银洋,边码边说:“莺莺姑娘少爷我包下了。”鸨妈妈乐得满眼放光,扭头对大茶壶喊:“摘了莺莺姑娘的牌子,打今儿个起,莺莺姑娘只伺候顾少爷了。”
  三天后我把两千块银洋泼在柜台上,这个老妓女眼里冒出了火。她捧起银洋,让银洋从手缝里哗啦啦流淌下来,柜台上银光四射。我说:“莺莺姑娘我可领走了?”鸨妈妈把银洋攒成了一座小银山。鸨妈妈说:“顾少爷,要是昨儿个来赎人,这事成了,可今儿个晚了一步。”
  我常跟这号人打交道,认钱不认娘的婊子们没几个说话算话的。我笑了笑说:“妈妈莫不是要涨价钱?”鸨妈妈摆出很无辜的表情,说:“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粉江南,妈妈我是那号人吗?钱不常花人情常在,粉江南还指望顾少爷照应呢。”我说:“那妈妈为何反悔?莫不是我这钱银水里掺了铅粉儿?”鸨妈妈说:“顾少爷说的哪里话,顾家那是什么气派,一年下来打发门前讨吃儿的也不止这个数。怎么跟顾少爷说呢,今儿晚小莺莺让人点了牌子了。”我给鸨妈妈瞪了眼说:“莺莺姑娘少爷我可是包下了,包银可少过一个光洋?”鸨妈妈见我发了火,也有点怯,这个事毕竟她嘴短。老鸨子说:“少爷息怒,我何尝不知道坏了规矩,可是今儿晚这主儿惹不起呀。”
  柳城还有顾家惹不起的主儿?楚县长都要坐着车子来拜访顾老爷,还能有哪个不知好歹的敢跟我顾少爷抢女人。我犯了驴脾气:“管他娘的是谁,少爷我今晚就要把小莺莺带走。”鸨妈妈说:“看上小莺莺的这主儿我惹不起,顾家怕也惹不起。”我说:“柳城还有这等威风人物,我倒要看看谁敢睡少爷我的女人?”
  我借着犟劲拔脚往二楼走,我要揪出这主儿,看看是哪路货色。鸨妈妈拉住我。这个老女人力气倒大,或许是我身子过于单薄了,我竟不能放开手脚走上楼去。鸨妈妈在我耳边哈气说:“是熊司令。”
  熊司令在柳城还是辟邪的。我脚下便有些软,不是顾家人惧怕熊司令。俗话说文不跟武斗,熊司令握着枪杆子,那年头枪杆子可比银洋好使多了。我说:“熊司令?”鸨妈妈说:“熊司令也好这口儿,背着那几房太太来找个乐子。”我说:“熊司令光太太就有五房了,还不算司令府里的小丫鬟,也来这地方寻乐子?”鸨妈妈说:“家里再好也有个腻味的时候,一道菜再可口,吃多了也尝不出个寡淡了,顾少爷不也是这样?听说顾少爷大婚不久,大丰商号吴老板的千金可是个美人胚子,不也拴不住少爷的腿?熊司令戎马半生,也有个花花心。”我说:“熊司令来点小莺莺的牌子,妈妈没说双羊镇顾家少爷包下了?熊司令跟顾家可有交情呀!”鸨妈妈说:“少爷你冤枉死我了,我能不说顾少爷包下了?可熊司令认准了小莺莺,还带了四个兵,凶巴巴地挎着盒子炮。我刚说给司令找个别的姑娘吧,一个兵头拽出盒子炮顶我脑门子上了。你说肉脑袋能挡得住子弹?我要是不应了,那兵头手指勾一下,我这会儿脑浆子怕都晾干了。”
  我压了压火气,把气喘匀了说:“这事不怪你,我去跟司令论理。”
  小铃铛手疾眼快,抱住了我的一条腿。我抬起另一只脚踢破了小铃铛的下巴,这小子还是没松手。说来这小子对我真是忠心,有这样的下人也是主子的福气。我的漆皮鞋把小铃铛牙都踢出血了,他还是不肯松手。小铃铛说:“少爷,楼上那可是熊司令。”我说:“司令也得说理。”小铃铛吐出血沫子说:“少爷不想想,理是能跟熊司令这样的人说得清的?”我看着小铃铛说:“你去洗洗脸,把血也擦一擦,我不上去就是了。”大茶壶拿来热毛巾,帮小铃铛擦了脸。小铃铛说:“少爷,天亮人走了就好了。”鸨妈妈说:“顾少爷放心,熊司令一走,小莺莺立马让你领走。”我说:“但愿妈妈说话算话,不要再耍什么花招。”鸨妈妈笑说:“粉江南还指望沾少爷的光呢。”
  正说着,小莺莺花房门开了,熊司令搂着小蝶出来了。四个兵围上来,两前两后下了楼梯往大堂来了。前面那个兵头我认识,姓古,是熊司令的副官。古副官紧走几步下楼来到柜台前见鸨妈妈。古副官说:“司令要带小莺莺姑娘走。”
  鸨妈妈没回古副官话,先回头看我。我见熊司令搂着秦小蝶要带走,头脑发了热。我说:“小莺莺姑娘少爷我早包下了,赎人的事也跟妈妈谈好了的,我也答应了莺莺姑娘要娶她做姨太太。”古副官绵里藏针,说:“顾少爷这身子骨,还娶什么姨太太,一阵风怕要吹散架了。”这句话羞辱了我。我说:“身子骨塌了那是少爷我的事,凡事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司令不能仗着手里有枪,就不说个理儿!”   熊司令正好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粗门大嗓地喊:“老子看上的女人,还有人敢拦三阻四?是哪个不识相的?”古副官给熊司令拉把椅子说:“司令,這是双羊镇顾家的少爷。”
  熊司令大号熊天鹿,外号熊胖子,手握柳城城防大权,楚县长也要敬着他几分。我连忙施礼说:“司令,不是晚辈诚心冒犯,小莺莺姑娘,原名叫秦小蝶,跟我是从小的朋友,阴差阳错走失了多年,刚刚重聚,不想司令也偏爱她,这是她的福气,不过还请司令成全一桩姻缘。”熊胖子哈哈大笑:“我这人还有个脾气,看上的那就非吃独食不可,吃不到嘴心就闹腾,心闹腾了不见点血踏实不了。”熊胖子话说得邦邦硬,不想退步。
  凭我的脸面不能说服熊胖子,只好搬出我爷爷来。我说:“司令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看我爷爷的面子。司令跟我爷爷是老相识了。”熊胖子说:“顾老爷的脾气我可是了解的,他不会允许顾家少爷娶烟花女子进门的。”我心里只想着赎回秦小蝶,头脑有些发昏,说了过激言语。我说:“别忘了司令还吃着顾家的粮饷。”顾家每年白送熊天鹿的部队两万块银洋。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熊胖子。熊胖子说:“这么说,老子手里端着你们顾家赏的饭碗?”熊胖子拔出了小手枪奔我来了,咬着牙说:“老子让你们顾家断子绝孙。”
  小铃铛对我忠心耿耿,横身挡在了我面前。熊胖子拿枪在吓唬我,他不会真开枪的,顾家在柳城的势力他不会不在乎,好歹每年还白拿顾家响当当两万银洋。而小铃铛突然横在我前面,让熊胖子顿时有了杀人之心。在熊胖子眼里小铃铛不如一根草芥,他怎么会放在眼里。熊胖子手指一勾,砰一下子,小铃铛的脑子就炸开了,血光四溅。
  粉江南里乱了套,看热闹的嫖客妓女们光着屁股呜嗷乱叫。古副官拔出盒子炮向天花板开了一枪,喊:“不想脑壳开花的都滚回去。”
  熊胖子用枪口抬起我的下巴,枪口还有些烫。熊胖子说:“顾少爷往后可别再小蝶呀,莺莺啊,胡乱叫了,该叫司令太太了。”秦小蝶经过我身边时,抿着嘴唇说:“少爷还是回双羊镇吧。”
  熊胖子挽着秦小蝶手臂对鸨妈妈说:“人我领走了,规矩不能破,赎金我是要给的。”鸨妈妈吓得真魂出窍了,连连摆手说:“哪敢要司令的银子。”熊胖子笑声如雷,说:“我的赎金特别,连顾少爷也给不起,鸨妈妈得收着。”说罢卸下手枪弹夹,取出一颗子弹拍在柜子上,黑着脸说:“哪个敢来粉江南吃软饭,敲了哪个的脑壳。”
  五 还是少爷
  入冬后的一天,我在后花园里散步。那时节花园里没什么好看的,地上到处是白雪,树木枝丫上也压着雪,屋檐下挂着冰溜子。小丫头楚儿给我拿着裘皮帽子。楚儿这小丫头十六岁,买进府还不到两年。楚儿托着帽子,手指冻得像十根红色小蜡。我说:“把手缩进帽子里暖暖。”楚儿像受了惊吓似的:“楚儿可不敢,要是让大奶奶知道了,非剁下我的手指不可。”我说:“大奶奶看见了,就说我让你暖的。”楚儿说:“少爷还是别管我的手指了,你身子刚养好,还虚着,大奶奶嘱咐让少爷走一圈就回去,少爷真要冻着了,大奶奶会骂死我的。”
  我抓住楚儿的手往帽子里塞,我说:“冻坏了你的手指我会心疼的。”我说这话是无意的,有胡闹的成分。偏巧我娘来找我,她听到了这句话,还看见我跟楚儿动手动脚的。我娘走到近前,皱着眉说:“凤轩,在下人面前要有个主子的样子。”转而骂楚儿,“小骚狐狸!”
  我娘身后跟着大丫头红粉。顾家的小丫头们没有不怕红粉的,红粉是我娘亲手调教出来的,专罚那些做错事的小丫头。我娘对红粉说:“让她长点记性。”我说:“不干楚儿的事,是我胡闹。”我娘说:“你还知道在胡闹?你不要让外人小看了顾家的男人。”红粉带走了楚儿。后来听说红粉让楚儿在雪地里跪瓦,头上顶一碗水,水洒出来要挨鞭子。
  我娘给我戴上帽子,说:“你爷爷叫你去。”我逃也似的离开后花园,刚要出了月亮门,我娘在背后喊:“凤轩……”我娘紧走几步来到月亮门前说,“凤轩,你媳妇有喜了,杨大先生给号的脉,说是不让动胎气,以后不能跟墨寒同房了。”
  顾家大院里院套着院,建得像个王爷府。我爷爷住在东跨院,平时下人不经允许是不准进入的。我爷爷端坐在太师椅上,丫环木香托着银镶玉的水烟袋。活到我爷爷这个份儿上,没有什么比听到添丁的消息更兴奋的了。我爷爷把水烟袋交给木香说:“我要跟凤轩单独说会儿话。”
  木香跟了我爷爷十来年了,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头发梳扰起来,在脑后挽了个髻儿,名分上是大丫环,实则是我爷爷的小姨太太,这在顾府上下已不是秘密。娶程家姐妹做五姨太六姨太时,我爷爷下边就不管用了,木香当小姨太等于守活寡。
  木香姑娘答应一声,把水烟放在桌案上,给我搬了椅子,便退出去了。
  我爷爷拿过水烟又吸了几口,说:“凤轩,你要学着主持家事,顾家早晚要你来当家。”我嬉皮笑脸地说:“有爷爷在,用不着孙儿操心。”我爷爷说:“我要是不在了呢?顾家交给谁去?”我说:“还是当少爷好。”我爷爷说:“不能老当少爷,要学着当老爷。”我说:“当老爷不用学,老了自然就是老爷了。”我爷爷说:“老爷岂是那么好当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处不得当老爷的拿主张。从明天起白天来陪我,跟我学当老爷。”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说,“当老爷有当老爷的难处,可当老爷也有当老爷的乐趣,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吴墨寒有喜了,我搬进了挨近东跨院的琴园。琴园本是顾家小姐们起居的院落,父亲的姊妹们出嫁后,琴园空了好多年了。头个晚上,我站在琴园的兰亭看月光。灯熄人静之时,琴园门开了,大丫头红粉走进来。红粉比我小一岁,天生美人胚子,又有心计。红粉来到兰亭,说:“大奶奶叫我过来伺候少爷。”
  我娘为了拴住我的腿,不让我往城里的妓馆跑,派了大丫环红粉来伺候我过夜。
  红粉在床上的机警不比蝴蝶巷烟花女子差,这丫头天生是个该去做婊子的货。快到半夜了,我还要。红粉推开我说:“少爷身子虚,不能由着性子来。”我尝到了甜头,哪里听得进去。红粉说:“少爷用不着这么贪的,以后我就是少爷的人了。”   红粉陪寝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我娘来跟我说:“红粉也有了,该给个名分了。”在我娘的主持下,红粉梳了发髻,大大方方地成了少爷的二太太。顾家不缺钱,缺的是人丁,红粉虽是小老婆,可怀的毕竟是顾家的骨血。红粉搬去跟大少奶奶吴墨寒紧挨着住。大太太跟小姨太太本是两只争窝的母鸡,该各怀心事斗来斗去的才是,红粉跟吴墨寒却意外打得火热。
  红粉的肚子还稀松瘪塌呢,动不动捧着小肚子在玉兰树下干呕。我经过玉兰树下时,会在红粉的屁股上拧一把,我说:“别虚张声势了,搞得双羊镇没有不知道的。”红粉呕了两声说:“知道又怎么样,又不是偷汉子偷来的。”
  红粉也搬离琴园,我又没有女人能碰了。看来女人怀孕对男人不是好事情。但大户人家当少爷要什么有什么,尤其是女人。大户人家从不缺女人,我娘会找女人来管住我往城里奔的腿,只是没想到我娘派到琴园来的会是楚儿。
  楚儿是柳妈领进来的,进门后胆怯地看着我,喊了声:“少爷。”柳妈走后,我让楚儿坐下,我说:“知道大奶奶要你来伺候我是干什么吗?”楚儿说:“大奶奶说少爷要我怎样就怎样。”我说:“你把床给我铺好。”
  楚儿很麻利地铺好床铺,低垂着脸等待我发话。我说:“我要睡觉了,你睡在外屋床铺上吧。”楚儿愣愣地看着我,滚出了眼泪,说:“我知道大奶奶打发我来是陪少爷睡觉的,伺候不好少爷大奶奶会把我打死的。”我说:“明天大奶奶问起来,你就说和我同床了。”
  楚儿看着我,胡乱点着头退出了门外,在外间屋又哭了很久才安稳了。我最了解我娘,她才不会让楚儿也做姨太太,等给我物色到新的小妾,楚儿会被送去尼姑庵。在我眼里,她是顾家府上最洁净的小丫头,洁净得像一盏无根水。我在琴园度过了跟妙龄女子隔墙而眠的夜晚,却没有动一点儿尘心杂念。
  我纳红粉为妾不到三个月,吴墨寒生下了儿子,这对于顾家是天大的喜事。我却没有把喜得贵子看得多么隆重,似乎这事与我没什么关联。而我爷爷闻之顾家添了男丁,大喜过度,竟得了中风。顾家本来要张灯结彩庆贺的喜事,因为老太爷的突发中风,不得不打消了庆贺的计划,连张喜帖也没写。
  在这年夏天红粉生了个千金。我娘脸色不好看了,她盼着红粉也给顾家生个男婴。红粉生下女儿不久,便偷偷来找我同房。她想再怀上顾家的骨血,作为姨太太不给顾家添上男丁,地位永远是不牢固的。可我对这个女人失去了热情,早早让楚儿把琴园的门关牢了。红粉把气撒在了楚儿身上,她怪楚儿迷惑了我,才对她失去了兴致。
  我有了子嗣,我爷爷又是个活死人,于是我正式接了顾家的班,升格为顾老爷。这年我才二十三岁,是柳城最年轻的老爷,也是最有钱的老爷。下人们喊我老爷时,我还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了,我笑着摆摆手说:“还叫少爷。”
  六 熊天鹿死了
  在那场轰动柳城的刺杀大案中,我不过充当了一个诱饵的角色。主谋是柳记典当行的少掌柜柳汉升。我跟柳汉升相识是在蝴蝶巷的玉春楼里,很快成了很好的朋友,一起出入蝴蝶巷寻花问柳。我是头号风流少爷,柳汉升是二号风流少爷。而一年多前,柳汉升忽然像人间蒸发,再也找不见人了。后来传说柳记典当行的老掌柜柳清雅病了,柳汉升掌了事成了柳记的掌柜的。
  柳汉升忽然出现在了双羊镇,说要帮我刺杀熊天鹿,报粉江南受辱之仇。我说:“就凭咱去杀手握重兵的熊天鹿,不是以卵击石太过自不量力了么?”柳汉升说:“还有人要杀熊天鹿,是熊手下的副司令馮天翔。”柳汉升说冯天翔想杀熊天鹿,我还觉着这事算是靠谱。我说:“我能做什么?我可是连枪都不会放。”柳汉升说:“你只管去马家庄园,会你的小情人。马家庄园是熊胖子的别院,秦小蝶养在那儿。日本人占了省城,柳城战事吃紧,熊胖子不回马家庄园了,整天跟卫队待在军营里,我们要把他从军营里调出来,你就是钓他的饵。”我说:“大敌当前,杀了熊天鹿,柳城守兵群龙无首,日本人岂不会趁虚而入,全柳城都要跟着遭殃?”柳汉升说:“杀熊天鹿恰是为挡住日本人,老冯说熊天鹿要弃城逃跑。熊天鹿死了,老冯会接班。老冯是条汉子,敢跟日本人干。”我说:“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柳汉升说:“杀了仇家,又能抱得美人归,顾老爷还想要什么?”
  我经不住蛊惑,成了柳汉升的合谋者。每天上午我挑着一篮子菜来到马家庄园,门上的卫兵拦下我盘问,事先柳汉升买通了庄园里的厨子,这时厨子会走出来跟卫兵说我是来给庄园送菜的。我进入庄园后根本没去找秦小蝶,我躲在厨子的屋子里,过去小半天我再挑着空篮子从大门出来。
  第七天我进了庄园后,柳汉生的管家老褚的人拿着我的照片去找守门的卫兵。老褚的人说:“兵爷,这几天进庄园的不是什么送菜的,是你们司令姨太太的老相好的,还不快去给熊司令送信。”卫兵不信,说:“厨子老刁说那人是来庄园送菜的。”老褚的人神秘兮兮地说:“哪有送菜的送小半天的,种菜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卫兵有点省悟,拉枪栓火急火燎地要进庄园捉奸。老褚的人拉住卫兵说:“你怎么好去捉司令太太的奸,俩人要还没弄上,你见了面咋说?弄不好小姨太一枪把你给毙了。你拿着照片快去报告熊司令,等司令回来俩人没准正弄到好时候,你们还立了大功呀。”
  熊天鹿是个极其谨慎又极其聪明的人,却中了柳汉升设下的圈套。那天他刚视察前沿阵地回来,许多天来绷着神经身心乏累得很,前方情报说日本人不打算进攻柳城了,正往西北方向派兵,熊天鹿的心稍稍放松下来。刚进司令部大门,古副官说庄园守兵有急事禀报司令。熊天鹿把守门士兵传进司令部。守兵急三火四地把照片递过去,囫囵半片把老褚的人说的话学说了一遍。熊天鹿看过照片火冒三丈,急匆匆带着警卫班往马家庄园赶。在离马家庄园还有三里路的冯家店,熊天鹿跟他的警卫班遭遇了柳汉升的伏击。
  厨子老刁在接我进门后,卷了金银细软从后门溜了。守兵去了军营,我就去了秦小蝶的房子。这几天我从厨子那里把马家庄园里的布局摸清了。
  秦小蝶想不到我会出现在她的卧房里。秦小蝶说:“怎么是你?”我说:“我说过不会丢下你!”秦小蝶说:“要是让熊天鹿知道了你来找我,他会杀了你。”我说:“我来是接你去做顾太太。”秦小蝶笑了笑:“去看你那两房太太的眼色?”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两房太太?”秦小蝶说:“还有个叫楚儿的小丫头,早晚也要给你填房做三太太的,你娘还在给你物色四太太五太太,顾老爷马上要妻妾成群了。”我说:“你养了探子?”秦小蝶说:“这也算秘密么?顾家的事满天飞。”我说:“你在马家庄园住着,熊胖子从不让你离开半步,你要想知道这些事,除非支使人去打听。”秦小蝶说:“你真不在乎命?熊天鹿耳目众多,他随时会杀了你。”我说:“怕死我还能往枪口上撞吗?我能不知道熊天鹿的子弹能打死人?”秦小蝶说:“那我成全了你。”秦小蝶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左轮手枪。秦小蝶把枪口抵在我的胸口,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枪响了可就晚了。”我说:“别打胸口,打那里一下子死不了人,活受罪,你要是还念点儿旧情,就打我脑壳吧,砰地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小蝶那么举着枪,眼里很快贮满泪水。她丢开枪,扑倒在沙发椅上,哭了起来。秦小蝶说:“你有本事去把他给杀了!”我捡起枪说:“你等着。”秦小蝶见我真要去,又抢过来抱住我说:“你不要命了,他手下那么多兵。”
  我把枪插进腰里,抱住秦小蝶说:“那我不去送命了,有人会要他的命。”秦小蝶说:“你派人去杀他了?”我说:“我哪有那个本事,自有人要他的命,我不过是敲边鼓。”秦小蝶说:“你不是少爷了,做事要多留个心眼儿。”我说:“你怎么会有枪?”秦小蝶说:“熊天鹿留给我的,枪里就一颗子弹,要我在危急时结果我自己性命的,他不让我落入日本人手里。”
  又说了半天话,老褚来敲门了,他敲了五下门,三长两短,这是我们约好的信号。我兴奋地说:“小蝶,快跟我走,熊天鹿死了。”
  我拉着秦小蝶给老褚打开了屋门。老褚进屋后说:“顾老爷这是去哪儿?”我说:“事做成了,我要回双羊镇了。”老褚笑眯眯地说:“别急啊顾老爷,东家还没打赏呢。”我说:“我跟你家少爷合作,也是各取所需,这院子我也不跟你家少爷争,可这人我要带走。”老褚说:“我家少爷嘱咐过了,秦姑娘是顾老爷的人,没人会动她的心思,只是这么大个事做完了,总得见见东家吧?”我说:“东家?不是冯天翔吗?我对老冯没兴趣。”老褚说:“当然有东家,但不是冯天翔,冯天翔也不过是个小角色。顾老爷,也包括我家少爷,都在替东家办事。”我的鼻子里哼了一下,说:“你告诉你家少爷,我没兴趣见新东家,也不需要什么赏钱,顾家也不缺那几两银子花,以后他走他的车路,我走我的马路。”老褚说:“顾老爷不要那么不近人情嘛,我家少爷也是为给顾老爷找个好东家,这个东家顾老爷要是攀上了,可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说:“我对那个东家没兴趣,我要回双羊镇了。”老褚歪着脑袋说:“顾老爷要真是油盐不进,秦小蝶可就得留下了。”我说:“你家少爷不会出尔反尔吧?”老褚说:“不是我们少爷不让秦姑娘走,是东家有话。”我说:“我要是非把人带走呢?”老褚笑了笑,说:“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没等老褚反應过来,撩开绸衫拔出了那把左轮手枪。我把枪口抵在老褚的腰上,我说:“那就看你老褚的腰杆子硬,还是这枪杆子硬了。”老褚做梦也没想到我能有枪,进大院前老褚嘱咐我不能带枪。老褚身子抖了一下,很快恢复了镇静,老褚说:“看来我们少爷低估顾老爷了。”
  七 秦小蝶进府
  事实上回到双羊镇,我没机会跟我娘解释秦小蝶的事,甚至整个顾府没有人注意到我领回了一个女人。我还没进双羊镇,就遇见飞马来报的下人顾小七。小七在我车前勒住马缰绳,跳下来说:“老太爷殡天了。”
  急急赶回双羊镇,顾家府门前已灵幡高悬,哭声哀哀切切。我跟顾三说:“把秦姑娘先安顿在侯家客栈,找最好的客房,派两名家丁保护,要带枪,不能出半点闪失。”
  我爷爷的死事先没有太多征兆,甚至连回光返照的迹象也没有。我想人老了就像瓜架上藤蔓扯着的瓜蛋子,熟透了,风一吹就落了。
  我到了灵堂先给我爷爷上了香,烧了纸,磕了头。我第三个头磕在地上,脑袋还没抬起来,柳城方向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炮声。我愣怔在我爷爷的灵位前。那炮声越来越密,我忽然意识到柳城起了战火了。我的心也越来越不安,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等到掌灯时分,管家匆匆忙忙跑进来跟我说:“老爷,日本人攻进城了。”我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脑子乱成了一锅热粥。我说:“不能啊,日本人不会这么快,还有柳汉升说老冯是条汉子,几千士兵不会这么快就报销的。”顾三说:“老爷,你现在还信那个柳汉升的话?”我连嚷不好,老褚说的那个东家不会是日本人吧?我敲着沙发椅说:“我让柳汉升给算计了。”
  我遇到了比处理我爷爷丧事更棘手的事情。我想来想去跟管家说:“日本人真要进了柳城,顾家肯定先让日本人盯上,要早做打算。老太爷的丧事要从简,兵荒马乱的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不要弄得太张扬了。”管家说:“老爷的意思是,我进城去?”我说:“这么个炮弹横飞的节骨眼,不该让你去,可你不去,我心里又没底。”管家说:“我的命是顾家的。”我说:“若日本人跟柳汉升冯天翔串通好了,日本人打炮也不过是摆阵势做做样子,你眼睛灵便点,躲着点儿炮弹该不会出事。”
  管家急匆匆去打点应用之物。我嘱咐管家说:“眼下子弹乱飞,等不打炮了再进去。”管家说:“老爷安心处理老太爷的后事吧,我会见机行事。”管家走后,我心里没了底。管家在顾家几十年了,他在家里我就有了主心骨。没办法,又必须让管家冒险进城,柳城的铺面要成了炮灰,顾家就什么都不是了。
  灵堂里跪伏着我爷爷的几个姨太太,抹着眼泪。丫环木香也在其中,哭哭啼啼伤心欲绝的样子。什么叫各怀心腹事,我爷爷这几个姨太太便是。与其说哭我死去的爷爷,不如说在哭她们自己。她们在府上的地位要一落千丈了,弄不好连个丫环的地位都不如。谁让她们嫁进大户人家做小的,就是这个命了。
  我心中烦闷,气急败坏地说:“都他娘的别哭了,人都死了,还哭个什么劲,小心把日本人哭来,那可是一群牲口。”灵堂前的女人都扭过脸来看我,这是我掌事以来头一回动这么大的气,还是在我爷爷的灵位前骂这么难听的话。我又问一个老妈子:“谁让木香也跪在这哭灵的?”老妈子说:“老夫人说木香伺候了老太爷这么多年,如今老太爷人没了,得给木香姑娘个名分。”我说:“什么名分?”老妈子说:“是七姨太。”我哼了一声:“也亏我娘想得出来。”
  我没有闲心去管木香是七姨太还是八姨太,眼下要让我爷爷尽快入土为安,让顾家平安度过战争之年。为了不把祸患引到双羊镇来,我爷爷的丧事只好从简。后来我娘说,她就是从我爷爷的丧事上对我刮目相看的。
  秦小蝶不能老在侯家客栈住着。我去找我娘商议接秦小蝶进府的事。我说:“秦小蝶进府不是当下人,我要她当太太。”我娘说:“你爷爷要活着,万不能允许你做出这样荒唐事的,如今你爷爷没了,这个家你说了算,你想娶就娶吧,但裘家米行的三小姐是你爷爷早就说好的,两家也换过庚帖了,除非裘家不嫁,裘家要嫁,顾家不能不娶。楚儿也要给个名分,你身边这几个女人我看好了,个个肚子里都揣着算计,只有楚儿这丫头会一心伺候你,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几十个丫环里独独选中了楚儿。这样数下来,秦小蝶进门只能是五姨太了。”   我把这话跟秦小蝶说了,秦小蝶说:“反正是做小,几姨太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把秦小蝶从侯家客栈接进了顾家。给她选好了屋子,就在琴园。秦小蝶说:“我不住琴园,我住叠翠楼。”我皱着眉头说:“那里很多年都没人去过了。”秦小蝶淡淡地笑,说:“我去了,不就有人了?”我说:“那里阴气重,死过人的。”秦小蝶说:“我都死过很多回了,还会怕一两个鬼魂么。”
  八 商界会长
  伙计阿四出城回双羊镇向我汇报,他说楚占山还是县长,柳汉升做了治安队队长,老褚成了县府大院里的账房,冯天翔做了皇协军司令。我说:“说说铺子吧。”阿四说:“老爷,你说怪不怪?许多家铺面都受了破坏,顾家的铺子却好好儿的,那些日本兵们像得到了谁的命令,路过顾家店铺都绕开走。”我摇了摇头说:“你知道什么,那是我给日本人帮了忙了。你回去告诉管家,把铺子统统关门,买卖暂时不做了,伙计要走的多给开工钱,不愿走的都回双羊镇来,咱顾家还养得起。”
  还没等管家把店铺关张,柳汉升领着宪兵队长中村来双羊镇了。柳汉升跟中村坐一辆吉普车,吉普车后跟了十几辆摩托车,车子插着膏药旗。车队在顾家大院门前停下,柳汉升哈巴狗似的先下车,给中村开车门。中村黄军服,黑军靴,挎着腰刀,别着王八盒子。要是一个柳汉升,我才不会放在眼里。有了日本人,狗仗人势了,狗就不是狗了,柳汉升这家伙威风抖起来了。
  听说日本人进了镇子,奔顾家大院来了,我娘很不放心,怕日本人兽性大发,说:“凤轩呀,把家丁组织起来,把枪啥的都端起来,也能壮壮胆。”我说:“娘,咱那十几条枪吓唬土匪毛贼还行,跟日本宪兵长枪短炮比起来差远了。娘你先回后院躲一躲,日本人不是冲着杀人来的,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人家要是想杀人咱躲也躲不过。”
  双方在会客厅见了面,柳汉升说:“凤轩,你可是走了时气了,县上要成立商会,一致推举顾家人当会长,今天中村队长特意来给你颁发委任状,择吉日还要请顾大会长到宪兵司令部做客,全柳城可只有你有这个面子。”
  中村是个中国通,能说流利的中国话。中村说:“柳队长把顾老爷介绍给我了,你在熊天鹿事件中出了力,是我们可信赖的朋友。”中村伸出手要跟我握手,我装作没看见。柳汉升见中村尴尬在那儿,涎皮赖脸地过来拉我的手。我不软不硬地把手抽回来。我说:“中村队长误会了,我帮着刺杀熊天鹿,不是为了跟你们日本人合作,恰恰是为了阻止你们日本人进城,这是柳汉升亲口跟我说的,做完了才发现上了当。要知道有日本人搅在里面,我说什么也不会干的。”柳汉升说:“凤轩,不要老日本人日本人的,是皇军。”我没理柳汉升,我说:“商会会长还是换人吧,顾家虽说在柳城算得上大户人家,可我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柳城商界的前辈们也不服我。”
  我坚辞不受会长头衔,中村脸色不好看了,手老在王八盒子上划拉,嗯嗯嗯嗯,气得直哼哼,比蹲茅坑拉不出屎来还难受。柳汉升见我执拗不从,拉著我往后屋去。
  正厅后面有个小书房。进了小书房柳汉升说:“凤轩,你脑子能不能活络点?”我说:“你还好意思上我家来,我本以为杀熊天鹿,一是报仇,二是为了挡住日本人,没想到你早跟日本人穿了一条裤子,把我给拖进粪坑里沾了满身屎尿,爬也爬不出来,洗也洗不干净。如今又弄一顶商会会长的汉奸帽子扣到我头上,你这是把我从茅坑里拉出来又往火坑里推。”
  柳汉升说:“你以为没有你没有我,日本人就杀不了熊天鹿?一个熊天鹿能挡住日本人?熊天鹿死不死日本人照样进柳城,既然如此,我们早点跟日本人交个朋友有什么不好?能做买卖又能升官发财,管他柳城谁说了算。你去柳城看看,顾家的店铺门板上少一颗门钉没有?为啥?日本人念着你的好儿呢,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安生活命不错了,还管得了什么名声?你说不当这个会长就不当?日本人相上你了,我看你顾凤轩有什么神通能摆脱得开?你以为我愿意跟日本人点头哈腰,还不是为活个命么?你要是真不当这个会长,别说你顾凤轩的小命,就是顾家上下,往严重了说,双羊镇都要血流成河,几千口子都得成日本人刀下之鬼。你不是没听说日本人在城里杀人的事,不为自个儿小命想想,也为你娘想想,为你一双儿女,为顾家上下百十口子,为双羊镇那么多小命儿掂量掂量,给日本人低个头有那么难么?名声跟命比起来算个屁,连个屁都算不上。”
  我鼻子里哼了哼说:“这个会长谁爱当谁当去,反正我不当。”
  回到前厅,柳汉升跟中村表达了我的态度。中村抽出腰刀,刀光闪闪,冷气逼人。中村用刀指着我,刀尖都快碰到我鼻子尖了。中村说:“看来,顾老爷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柳汉升拦着中村说:“太君,让他好好想想,脑子遛遛弯儿就转过来了。”中村说:“把秦小蝶带走,枪毙,示众。”我说:“你们凭什么抓秦小蝶,秦小蝶是我姨太太。”中村说:“秦小蝶是熊天鹿的姨太太,熊天鹿跟大日本皇军不合作,他的姨太太当然要枪毙。”我说:“秦小蝶是让熊天鹿抢走的。”中村说:“顾老爷,我没有耐性给你白费唇舌,念你是给我们出过力的人,我才不想让府上血流成河。”柳汉升说:“凤轩,只要你答应当会长,这都不是事儿。”我说:“我不想当汉奸。”
  中村下令全院搜查秦小蝶,我要阻拦,中村抽出王八盒子顶在我脑门子上,枪口冰凉。中村说:“中国有句古话,叫朽木不可雕,是给顾老爷说的。”
  日本兵搜到叠翠楼时,秦小蝶正在楼上勾脸。日本兵哇哇乱叫冲进去,刺刀划破了秦小蝶的脖子,血绺子顺着脖颈从胸前流下。她依旧拿着画笔蘸着油彩,勾画得纹丝不乱,直到日本兵粗暴地把她从梳妆台前掳走。
  几天后为救秦小蝶,我去宪兵队找了中村,答应当商会会长了。中村脸上看不出什么,手指敲着桌子说:“看来顾老爷还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不过这个商会会长顾老爷得公开就职。过几天我在红香馆包场子,柳城所有头面人物都会请到,不过这戏台上顾老爷可要开开金口了,我听说那个秦小蝶也是个唱戏的出身,顾老爷为了秦小蝶还专门去游龙班学过唱戏。”
  中村不是个东西,他这是要我在柳城头面人物前公开归顺于他,这招棋可够阴损的。我有点后悔没在双羊镇悄没声地认下这个会长,那毕竟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子上还说得过去。看中村志得意满的样子,我要不给日本人唱出堂会,秦小蝶是不会活着走出宪兵队的。   要说我唱戏能唱出什么彩儿来,日本人要我开口,不过是让柳城上流人物亲眼得见顾家的臣服之心。唱堂会那天红香馆满座儿,座儿正中坐着中村队长跟宪兵队大小军官,还有军官们的太太,柳城商界、文化界、军界名流分坐两侧。我跟红香馆角儿们搭戏,好歹唱一出,走走过场,去后台卸了妆。红香馆角儿们唱了整场的《祭红菱》。戏落幕,我又回到台上,就任柳城商界会长。楚占山宣读了委任状,中村登台赠了匾,匾上刻了两个描金大字:商魁。台下闪光灯噗噗噗响成一片。
  我爷爷丧期过了百日,我悄悄地娶了三房姨太太。三姨太是楚儿,四姨太是裘家米行的三小姐裘千娇,秦小蝶是五姨太。吴墨寒,红粉,楚儿,裘千娇住一个院子。大太太跟二姨太住正房,三姨太跟四姨太分住东西偏厦。秦小蝶独自住在叠翠楼上。而我只要在双羊镇,几乎都是跟秦小蝶住在叠翠楼上,我对五姨太的宠爱府上人都看在眼里。
  九 失去最爱的女人
  在日本人的刀口下,柳城进入了暂时的平静期。然而这平静只是水面上的,水下却暗藏着多股势力搅起的巨大漩涡。日本人占领柳城的次年春天,柳城地下党秘密地谋划着一场代号为“夜猫子”的暗杀行动。暗杀对象是大汉奸顾凤轩和柳汉升。
  柳城地下党负责人是老耿,老耿还是个经验老到心狠手辣的杀手,而他的公开身份是裘家米行东街分店的大柜。我在裘家米行里见过几次老耿,老耿是个笑眯眯的胖子,说话公鸭嗓。
  那天我参加完丸山株式会社柳城洋行开业庆典,刚走到停在洋行对面的车子前,街角传来三声枪响,三颗子弹从我的背后射入,我很快不省人事。宪兵与伪警把我抬上担架,拉到了宪兵队的医务室。我在宪兵队医务室里持续昏迷。由于伤势过重,中村派车送我去了小野联队的野战医院。我在野战医院里接受了日本外科军医的手术,又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苏醒,算是把命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了。中村对外严密封锁了我的伤情,包括对我的家人。
  老耿是个职业杀手,进退自如,又大模大样地回到裘家米行东街分店卖米去了。不过他暂时停止了暗杀活动,这让柳汉升捡了条狗命。这些是后来我跟老耿成为朋友,老耿对我说的。那时老耿不做米行分店的大柜了,我和他成了长乐坊里的赌徒。
  两个月后,我坐着中村的车子回了双羊镇。我娘领着我的几房姨太太接出来,在门口我娘就拉住我的手问这问那,我说:“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我娘说:“这还叫好好的,命差点就没了还叫好好的?”又说了几句,我问:“五太太呢?”
  我娘叹了口气说:“五太太她……吊死了。”
  我说:“娘你说什么?”我娘说:“你出事后我去找过五太太,我跟她说那楼里先前吊死过人,阴气重,不能住人的,老爷又遭了暗算,生死未卜,还是搬到正房来吧,娘们儿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说了很多话,五太太就是不听。五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劝也没用的。怕什么来什么,到了还是惹了邪气了,半夜悬梁了。这也是她自己找的,怨不得别人。”
  我疯了似的跑去叠翠楼。进了楼我愣怔了,楼板上一片狼藉,我给小蝶置办下的那些家具没了踪影。我有强烈的预感,这里面藏着阴谋,小蝶是让人害死的。
  我转过身来时已血灌瞳仁,随后赶来的女眷男佣们僵立在楼口不敢近前。我吼道:“你们合谋杀死了五太太?!”吴墨寒说:“老爷几个月不在家,人心都吊着。老爷平安进了家门,心好歹放下了,都高兴着。老爷不领这份情也就算了,没想却一味冤枉起了人。吊死的就是吊死的,好歹是五太太,谁敢说弄死就给弄死呢?”我说:“我看出来五太太一进门你们就容不下她,恨不得她马上死掉。我在家有我护着,你们还不敢把她怎么样,我几个月不在家,五太太孤立了,你们便合谋起来,把她弄死了。”吴墨寒说:“随老爷怎么说,反正没人让五太太死,她自己不想活了,又怨得了谁呢?”
  我慢慢拔出手枪,枪里压着子弹。这把枪还是秦小蝶给我的那把美国左轮,走到哪儿我都别在腰里。中村给了我一百发子弹,够我用一阵子的了。我走到管家顾安近前,把枪顶在他头上。我说:“谁杀了五太太?”
  管家汗如雨下,口中告饶:“没人杀五太太,五太太真是自己吊死的。”我说:“五太太好好的,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吊死了?”管家说:“老爷,我在顾家几十年了,您做少爷时我就做管家,什么时候对主子说过谎的?”我说:“那你说,谁把这里的东西搬走的?”管家摇头说:“老爷不在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打理铺子,这么大个顾府不能光花钱没有进项不是?顾家不能坐吃山空呀。”
  吴墨寒说话了。吴墨寒说:“不要难为管家了,是我让下人搬走的。”我找到了债主。我说:“你凭什么要下人搬走楼里的东西?”吴墨寒说:“人都死了,东西还留着有什么用呢?我担心老爷回家来睹物思人,大病初愈会伤神。”我说:“留着你那好意,怎么搬出去的怎么给我搬回来。”吴墨寒说:“老夫人说死人用过的东西邪性,不吉利,让下人抬到河边烧了。”
  我失去了理智,举枪朝吴墨寒搂火,幸好管家手疾眼快,向上托了一下我的手臂,不然那一枪非要了吴墨寒的命不可,真开了枪,除了我娘,所有人都跪在了楼板上。我踹臭鸡蛋似的踹开了四个姨太太。我恨恨地骂:“婊子养的。”骂过了,我看着管家说:“五太太葬在哪儿了?”管家说:“五太太是老夫人派下人葬的。”
  我提著枪走向我娘,枪口还热着。我说:“娘,小蝶葬在哪儿了?”我娘说:“戏子出身,又在窑场里卖过身,按规矩是不准进祖茔的。”我说:“总得有个坟包吧?”我娘说:“西山坳南坡老桑树下堆了个土包,麻七埋的。”
  管家将麻七喊上叠翠楼。麻七眼神闪烁,我猜到这小子心虚。我照例用枪顶住这小子脑门儿,咬着牙说:“领我去找五太太的坟。”麻七战栗着说:“老爷,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埋哪儿我也忘了。”我说:“西山坳南坡老桑树下。”麻七说:“老爷,西山坳南坡遍生桑树,哪里还记得是哪棵呢?”我知道这小子在说谎,把枪往前送了送。这小子给我跪下了,以头触地,梆梆有声,声声见血。麻七说:“老爷饶了我吧,五太太没埋在西山坳。”我说:“埋在哪儿了?”麻七说:“老夫人要我把五太太装进麻袋,扛到西山埋了。我背着五太太往西山里去,天黑路远,磕磕绊绊,扛着个死人实在太沉了,经过紫泥河桥,河水里飘着上游冲下来的让日本人杀死的尸体,我就把五太太也丢下河去了。”   我食指扣动扳机,子弹出膛,在麻七脑壳上穿过,子弹在地板上跳起来,击碎了叠翠楼的一块玻璃。麻七的血喷溅在楼板上,这小子吭都没吭一声就死了。血从麻七的脑壳里汩汩冒出来,楼板上淌成了血河,满楼的血腥气。我知道再也弄不清这场阴谋的细节了。我提着枪往前走了几步,眼前黑下来,身子晃了几下,轰然摔在麻七还热着的血水里。
  十 安然躲过杀身
  之祸
  我迷恋上了喝酒。醉酒后我经常胡言乱语,在叠翠楼上连哭带笑,有时唱几句不着天不着地的戏文。清醒时我在花园里寻找秦小蝶的遗物,找来找去,发现顾家没有留下秦小蝶的半点痕迹。后来我想到了那把枪,那是秦小蝶留给我的唯一物件。
  我进城去向中村请辞商会会长,中村不允,当场斥责了我。我回到双羊镇便不再进城,中村只好派车来双羊镇接我。接我进城的车子几次空回,中村便对我越来越不满。有一天,几个日本兵闯进顾家大院,把我从床上揪了起来。当时我手里还抓着酒瓶,吐得一塌糊涂,绸衫沾满了呕吐的污秽物。酒气熏得日本兵也没好气,把我架上了一辆摩托。摩托队出了双羊镇,风一吹,我趴在摩托车上睡死了。
  我醒来时天近黄昏了。中村怒目而视,小胡子撅来撅去,说:“顾凤轩,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说:“中村先生错爱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商会会长我真的干不了。”中村鬼眼直转悠,两片嘴唇撕来扯去,小胡子撅起来又耷拉下去。中村说:“我要是非得让你干下去呢?”我说:“中国有句俗语,强扭的瓜不甜。”中村笑了笑,笑里藏着刀。中村说:“中国也有句古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说:“中村先生要我死吗?”中村说:“杀一儆百,我也是迫不得已。”中村拔出手枪顶在我脑门儿上。中村这家伙食指一勾火,我可就完了,十个脑袋也开花了。我不再说话了,淡淡地笑笑,缓缓地闭上眼睛,从容地摆出求死的表情。中村说:“你真的不怕死?”我闭着眼说:“谁能不怕死呢?不过中村先生要想好了,我好歹也是给中村先生效过力的,要是真杀了我,会让人说日本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到时候中村先生想要找个替身,怕不那么容易了。”
  中村比猴都精,他当然明白要想在柳城日子过得好,光靠杀伐是不行的,归到根儿还是要靠中国人。他真要把我给杀了,连忠心耿耿的柳汉升也会离了心。我跟中村接触多回,摸清了中村不只精明透顶,还是个极理智的人。中村不会逞一时之快把我杀掉,他就是对我恨之入骨,也会过段时间找到借口再杀掉我。我把中村摸透了,捏住了中村的软肋,才敢在宪兵队里装疯卖傻。
  中村像是吞下了苍蝇,不忍下咽又不能吐出来,平了平气收回枪说:“烂泥扶不上墙。”又对日本兵说:“顾老爷不是爱喝酒吗,让他喝够了,喝够了让他滚蛋。”中村甩身离开了审讯室。
  有中村在,他们不会把我怎样,中村走了,这群东洋鬼子还不把我弄个半死?日本兵嘻嘻哈哈,呜哩哇啦说着东洋话。他们把铜漏斗插进我嘴里让我咬着,我用舌头往外顶,他们就噼噼啪啪抽我的脸,把我的脸抽麻了,失去了反抗能力,老老实实咬住漏斗。日本兵掐着我的脖子往里灌烈性白酒。
  我醒来已是后半夜,睁眼看不在宪兵队审讯室里,也不在顾府的某间屋子里,房间出奇地陌生。屋地中央有张桌子,桌上饭菜酒肉齐全,一个胖子坐在桌前不声不响地吃喝。我认出了是裘家米行东街分店的大柜老耿。原来日本人灌醉我,把我丢在了宪兵队门前大街上,是顾三把我抱到车上,拉着我回了双羊镇。半路遇上了打劫的,把仍醉死着的我掳走了。打劫我的不是土匪,也不是日本人,是老耿的人。
  老耿见我醒来,来到我床前,胖身子把灯光挡住了,我被罩在了老耿的暗影里。老耿笑眯眯地说:“姑爷醒了?”老耿这么称呼我不是没道理,他在裘家米行吃饭,我的四姨太是裘千娇,喊我姑爷是对的。
  在老耿的秘密居住点里,老耿亮了底牌。老耿说:“我是柳城地下党负责人,那三枪是我开的,你命大没死,说来中村对你也真够意思,找了最好的日本军医救你的命。要没日本军医,你的骨头渣子也该烂没了。暗杀失败后,我们也曾计划再次刺杀你,但上级怕暴露了,中了日本人的套,没让我下手,让你多活了几日。”我说:“你现在想杀我易如反掌。”老耿说:“眼下我不想杀你了,我要跟你合作。”我说:“你凭什么相信我会跟你合作?”老耿说:“好好的商会会长不当了,差点让中村敲了脑壳,说明你跟柳汉升不一样,你跟日本人不是一条心。”我说:“我已惹恼了中村,还能替你们做什么呢?”老耿说:“你有钱啊,抗日需要钱啊。”我说:“顾家的钱有的是,可我把钱给了你了,日本人还不得把我全家杀光?”老耿说:“这倒是很棘手的事,不过我早替你想周全了,我们可以去长乐坊赌。”我说:“赌?”老耿在我耳边说:“输给我。”
  我转了几个弯,领悟了老耿的话。老耿想得还真周到。老耿说:“就是姑爷头上又要添了一个坏名声了。”我说:“我十八岁就是柳城有名的浪荡少爷了,如今汉奸的帽子也扣严实了,加上个赌徒的名声又算个屁。”
  我又想了想说:“顾家上下那么多人,万一走漏了风声,顾家要遭灭顶之灾了。”老耿说:“你想怎么办?”我想要是我娘,吴墨寒,我的一双儿女都能送出去,就不怕什么了。我打听到有钱人都秘密买船票去了香港,也有从香港转道去了美國的。我说:“我需要五张去香港的船票。”老耿说:“如今比金条还金贵的就是去香港的船票了,不过我会给你搞到的。”
  从柳城去香港没有那么容易。柳城在内陆,没有港口,不能直接坐船去香港,要坐火车到青岛,从青岛坐船去香港。老耿手眼通天,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的火车票还有船票,那时青岛到香港的船票,真的比金子还值钱。
  事实上老耿隐藏得远比我想象的深得多。
  老耿的人如期在后门接人。府里却出现了意外,三姨太楚儿不见了,上上下下找了个遍还是不见踪影。我明白楚儿是不愿意舍下我去香港。我跟我娘说:“你们走吧,楚儿是故意藏起来的。”我没说三姨太,我说的是楚儿。
  那张多出来的船票我给了木香,木香跟我爷爷一场不易。我对木香说:“你跟大奶奶走,你还年轻,到那边找个合适的,嫁个人家过日子吧。”木香哭得不成样子了。我爷爷那几个姨太太哭着也要去香港。她们把我哭腻烦了,我让顾三把她们都关了起来。紧要关头我不能手软了,婆婆妈妈会误了大事。   我让管家备下了黄货,够他们在香港过十年八年日子的。二十几天后,老耿交给我一封电报,上面只有四个字:“红花开了。”那是我跟我娘约定的暗号,连我那几个太太也不知道。有了这四个字,我心里踏实了,我娘她们安然抵达了香港。
  我娘跟老耿的人走后的第二天,楚儿出现在了我的屋子里。我没有问楚儿去哪儿了,楚儿的心思我是知道的。我淡淡地说:“以后这个家要你来当了。”楚儿误会了我的意思,连忙说:“我留下不是为当这个家。”我说:“管事的人都走光了,你又是四姨太,这个家你不当谁当呢?好歹你先管起来,反正也没什么好管的了。”楚儿说:“我不管那些坛坛罐罐,我只把你管好。”我看着楚儿说:“中村早晚会杀我,留下来是死路一条。”楚儿说:“进顾家门那天,我就是顾家的人了。给你当丫环也好,做姨太太也罢,命都是你的了。”
  把府上的事都交给了管家跟楚儿,我走进了柳城西街长乐坊,跟老耿开始了豪赌的日子。先是跟老耿赌,后来是跟老耿派来的人赌。一个叫皮五,一个叫柳七。大约过了半年光景,我不知道我赌输了多少钱。我找来管家算算账,账一算,我大吃了一惊,我把半个家业都输给了老耿。我有些怕了,我没想过要输这么多钱的。想来想去我又释然了,反正我的钱都捐去抗日了。
  老耿派来了跟我接头的人,那人让我不要去赌场了。我说:“我要见老耿。”那个人说:“以后你不要提老耿了,老耿不在柳城了,不过组织会记下你的功劳。”我说:“组织怎么记下我的功劳?”那个人说:“组织不会忘记你的。”我说:“我拿出了这么多钱,组织该给我开个字据吧,哪怕二指宽小纸条,我心也能宽点。”那个人说:“捐几个钱抗日还要组织打收条,这不是胡闹是什么?”我想了想说:“老耿去哪我不问了,字据我也不要了,我只问一句,我还是个汉奸吗?”那个人说:“这我下不了结论,得组织说了算。”我说:“组织是谁?老耿吗?”那个人说:“你问得太多了。”
  那个人走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耿,半点消息也没有,也再没有什么人来找过我。
  中村没来得及报复我就死了,他死于一场暗杀。我不知道暗杀者是谁,从手法上猜测,像是老耿干的。杀了中村,我不找老耿了,我敬重老耿是条汉子,有那个胆子敲了中村的脑壳。新来的宪兵队长稻本对我又不熟。顾家也日落西山了,不似当年那般风头正劲了,这无形中让我在双羊镇安然地躲过了杀身之祸。
  十一 柳城最大的
  “汉奸”
  日本人说败就败了,留下了满街的“大东亚共荣”的标语。来不及运走的炮弹连夜掩埋,来不及掩埋的让接收县城的国军缴了。日本人在秘密地杀人,杀伪军汉奸,也杀被捕的抗日者。还有便是杀随军日本女眷,这些女眷在撤退时成了累赘,索性秘密枪杀掉,尸体丢在了大街上,给国军栽了一回赃。声称中国大兵趁接收县城之际,对日本女人实施了暴行。这些小把戏,丝毫没有影响国军接收县城的速度。国民党大兵穿着缴获的东洋马靴,背着枪在大街上一队一队地过,把石板街踩得咚咚作响。
  宪兵队改回了县府,县长还是楚占山。楚占山跟柳汉升是两条滑泥鳅,日本人投降前夕举旗倒戈起义了,不但无罪,还成了有功之臣。楚占山打马归山,在县府门前燃放了鞭炮,说是去去晦气。柳汉升名正言顺地做了柳城警察局局长。治安队队员扒了黄皮,换了警察制服。
  一天早晨,天似亮非亮,一队汽车开进了双羊镇。汽车在顾家门前熄了火,大兵从汽车上跳下来。马靴踩在旧街上,发出凌乱而沉闷的响声。兵丁围住顾家大院,接着大门被粗暴地砸响了。
  我知道县府派人来抓我了。在全城庆祝抗战胜利进入高潮之际,肃清汉奸的行动也在秘密展开。这些年我也养着探子,探子告知我在黑名单上,且名字比较靠前。我本可以溜之大吉的,但是我没有。我不想这么不清不白地走掉。逃掉了,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了。我是给抗日出过大力的,柳汉升作恶多端都成了有功之臣,大模大样地做了警察局長,我不要什么官当,也该给颁发个荣誉证。
  我万万没有想到柳汉升备下了阴招毒计等着我。
  来抓我的除了柳汉升的人,还有国民党八十三团的一个营。为了不让我逃脱,楚县长做了周密的安排,特地跟驻防的八十三团调了一个营。柳汉升可不比给日本人当队长那阵低三下四了,局长的威风抖起来,每走一步皮靴要跺得很响。两个大兵把我押到那个营长面前,营长看了看我说:“哪像个老爷,倒像个吊死鬼。”我头天夜里勾了脸,油彩也没有洗去。我经常这样带着满脸油彩过夜。我看着那个营长,故意拉长音唱道:“吊——死——鬼呀!”营长吓得后退了一步,抽了我一鞭子,对士兵说:“给他洗洗脸。”那些兵哪能去水缸里舀清水,就近在花池子里弄出污水,从我头顶浇下去,用我身上的褂子擦去我脸上的油彩。营长转脸问柳汉升:“他是顾凤轩吗?”柳汉升说:“剥皮认得瓤。”营长说:“人我可交给柳局长了。”柳汉升对营长客气着:“跑不了他。”
  柳汉升让手下人用粗绳把我五花大绑,我的骨头让绳子勒得咔咔响,差不多要碎掉了似的。柳汉升拿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不是日本宪兵队长中村?”照片是当年在红香馆给日本人唱堂会,接受中村颁发“商魁”匾额的合影。我跟中村左右站立,托着那张“商魁”的金匾。我没有回话。柳汉升说:“站在中村旁边的是顾老爷吧?”我说:“柳局长,当时你不也坐在台下吗?”柳汉升正颜厉色地说:“顾凤轩,你个大汉奸,你老老实实交代跟日本人狼狈为奸欺压同胞的事实,乖乖接受政府审判。”我说:“细数起来,柳局长可比我给日本人卖命的时间长多了。”柳汉升说:“你不要胡说八道,老老实实交代你的事。”我说:“你就不怕柳城那些屈死的冤魂,哪天夜里来掐你的脖子?”柳汉升气急败坏,给我几个嘴巴,对手下人说:“给他堵上嘴。”警察在我身上撕下烂布,不由分说堵住了我的嘴。
  日本投降之初,柳城监狱人满为患,而我却被单独关押起来。我被关进监狱的那天晚上,狱头搬了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狱头说:“听说你戏唱得好,给老子唱一段。”我才不会给这样的人渣开口。狱头在手下面前受了辱,抡鞭子抽打着牢门:“真他娘的是狗汉奸,能给日本人唱堂会,不能给老子开口,老子要割了你的舌头。”   我以为这小子在吓唬我,没想到这小子动真格的,真把我舌头割去了一截。狱头先是硬生生砸断了我的十根手指,我疼得昏死过去。醒来时满嘴又是血,疼痛刺入骨髓,才发现舌头真被割去了半截。我满嘴血水面目扭曲地看着狱头,狱头坐在牢门外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样子里有诡笑。牢房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柳汉升的管家老褚。狱头见老褚来了,赶忙站起来给老褚让座。
  老褚的造访让我认定是柳汉升授意狱头把我搞成这个样子的,不然小小的狱头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这下我手不能写,口不能言,没法去揭楚占山跟柳汉升的老底了。
  老褚走进牢房,趴在我耳边说:“还记得马家庄园吗?顾老爷用枪顶过我腰眼。”我恨透了柳汉升跟老褚这对主仆,我看着老褚那片肥大的耳朵,一口咬在嘴里,狠命往下撕,疼得老褚哭爹叫娘。我把半片耳朵吐在地上,对老褚露出得意的笑。狱头赶忙又用鞭子抽我。老褚捂着耳朵疼痛难当,还是咬牙制止了狱头。
  公判大会上我将作为柳城最大的汉奸被审判,遭受全城人的唾弃。在没有公开审判之前,他们不敢让我死去。他本是带人来给我治伤的,没承想让我咬下了半片耳朵。老褚让狱头和牢房看守捉住我,来给我治伤的人从瓶子里倒出药粉。我闭着嘴不接受那些药粉,他们就硬撬开我的嘴巴,磕掉了我两颗门牙。
  老褚走后我想起老耿了,老耿要是能出现,我不会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去。我盼老耿不是盼着能死中得活,只想让老耿给我做个证明,顾家用大半个家业去抗日了,我不是个汉奸。
  公判前一天晚上,楚儿跟管家来狱中看我。楚儿见到我的样子泣不成声。哭了一阵子,我示意她不要哭了。
  我忽然发现管家已经很老了,过去在府上时我没注意过。管家说:“老爷,那个老耿你还记得么?”我点点头,眼里有了亮光,我以为老耿回到柳城了。管家说:“国共要开战了,那个老耿当了叛徒,成了国民党的柳城特派员,你的事一丝一毫都在他眼里。”又说,“顾家的家产被当局没收充了公,顾家人四散了,顾家大院给了八十三团团长,作为办公行辕,实际是养小的别院。顾三领着护院家丁入了山,当了土匪了。”
  临别时,管家哭着说:“老爷,我无能,我不能搭救你活命了,不过我会给你敛尸的,给你置办一口好棺材,体体面面地葬进顾家祖茔。”
  柳城公开审判汉奸大会的会场设在了城南角,三十几个人在台前一溜跪好,我作为头号人物押在最边上。我看了看足有三四十人之多,很多人我都认识,有几个是真汉奸,余者大都是楚占山跟柳汉升的死对头。
  现场人山人海,大兵端着冲锋枪现场警戒,柳漢升领着警局的人维持秩序。台前押着三十几名所谓的汉奸。老褚耳朵结了痂,戴着黑色的耳罩,在台下领喊各种口号。台上坐着柳城军政两界以及商界要人,胡麻子在左,楚占山在右,中间那把椅子空着,特派员老耿始终没有露面。
  现场除了我,没人知晓特派员为何没出席公判大会。审判词罗列了多少条罪状,我没有心思去听,那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给射进我脑后的那颗子弹找个借口。
  所有人都在等特派员到场下达行刑的指令。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让现场气氛陡然升温,人群前维持秩序的柳汉升应声倒地。枪声接连又起,第二声、第三声……至少有四颗子弹从柳汉升身体不同部位射入。
  现场爆发了大规模骚乱,民众四散而逃。人群潮退而去,空地上一个娇小女人持枪而立,正是三姨太楚儿。楚儿身穿白衣白裙,头上扎着朵白花,握着秦小蝶留下的那把左轮手枪。楚儿身穿丧服来劫戒备森严的法场,是变相自杀来陪我上路,让我走向冥府的路上不孤凄。我想用半截舌头呼喊楚儿快逃,无奈五花大绑动弹不得,舌上创口迸裂,血水从嘴角喷溅而出。
  瞬间百枪齐发,那个美丽的处子之身绽放了无数朵血色梅花后,像个凛然赴死的壮士轰然倒下。我疯狂地挣脱大兵的束缚,要扑到台下去抱楚儿。行刑指令已来不及下达,情急之下大兵们用上了刺刀。
  就这样,我的魂魄在一片血色中崩散了。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张 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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