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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患了肝病,開始不大出门,不参加任何集会,不去影院,不乘坐公交车。
从此,我倒活得极为清静,左邻右舍再不因我家的敲门声而难以午休;遇着那可见可不见的人,数米外抱拳一下就敷衍了事了;领导再不让我为未请假的事一次又一次写检讨了;那些长舌妇和长舌男也不用凑在我耳边是是非非了。我遇到任何难缠的人和事,一句“我患了肝炎”,便是最好的遁词。
妻子说:“你总是宣讲你的病,让满世界都知道了歧视你么?”我的回应是,世界上的事,若不让别人尴尬,也不让自己尴尬,最好的办法是自我作贱。比如我长得丑,就从不在女性面前装腔作势,且将五分的丑说成十分的丑,那么丑中倒有它的可爱处,相声艺术里不就大量运用这种办法吗?见人就说我有肝病,让他们防备着我的接触而不伤和气,皆大欢喜,难道不是一种维护尊严的妙方吗?
但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禁感到无限的孤独和寂寞。唯有父母、妻子和女儿亲近我,他们没有开除我的家籍。他们越是待我亲近,我越是害怕病毒传染给他们。我与他们分餐,我有我的碗筷、脸盆、毛巾,且各有固定的存放处。我只坐我的座椅,我用脚开门关门。他们不忍心我这样,我说:这不是个感情问题。每夜烧两盘蚊香,使叮了我血的蚊子不能再去叮我的父母,我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在悄悄滴泪;当他们用开水烫我的衣物,用高压锅蒸我的餐具,我似乎觉得那烫的、蒸的是我的灵魂。我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可怕的魔鬼。
我盼望我的病能很快好起来,可惜几年间吃过几篓中药、西药,全然无济于事。我笑自己一生的命运就是写作挣钱。我平日是不吃荤的,总是喜食素菜,如今数年里吃药草,倒怀疑有一日要变成牛羊。说不定前世就是牛羊所变的吧。
我终于住进了传染病院。在病院里,我们要限制行动于一个极小的院子里。虽然院墙是铁制的栅栏,可以看见外边的人,但看了外边行人穿着花花绿绿行走,就顿生列入另册的凄惨。
我们渴望自由,每天打过吊针之后,就在院子里看红红的太阳,看涌动的云,逗栅栏外树上的小鸟。这行为被栅栏外的一个孩子瞧着,那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在动物园看动物的神气,他竟大胆地走近了几步。他的母亲,一个肥胖的女人喊:“走远点,那是传染病!”这话使我潸然泪下,我只有背过身去,默默地注视着院中的一片玫瑰花和花坛上的一群黑色的蚂蚁。
夜晚,我们皆要等到很晚才回去睡觉。那依旧皎洁的月亮,随我们到了栅栏里,它不嫌弃我们。
在这个监狱似的传染病院里,我们病人是互不歧视的。每有一个出院,我们欢欣庆贺他的康复。每有一个入院,我们会为他得了病而悲伤。我们欢迎他的仪式不是握手和拥抱,而是提醒他怎样买饭票,怎样服药。待我们治愈出院后,在社会上仍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网,这个关系网是受歧视之下,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建立的友谊。
我们失却了社会所谓的健康人的意义,却获得了真情,我们有了宝贵的同情心,学会了宽容和体谅,热爱所有动物和植物,体会了太阳的温暖和空气的清新。说老实话,这里的档案只有我们的病史而没有政史,所以这里没有猜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势利和背弃。
我们共同的敌人只是乙肝病毒。男女没有私欲,老少没有代沟。不酗酒不赌博,按时作息,遵守纪律。医护人员是我们的天使,我们发自内心地对他们微笑。我们为花坛中的那一片玫瑰浇水除草,数得清那里共有多少花瓣。
据说,中国每13人中就有一人是慢性乙肝病毒或丙肝病毒感染者。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偶然的体检时发现病情的。中国人这么多,如果逐个检查一下,这里可能就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了。那么,能来这里待一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恐怕要比铁栅栏之外要好得多呢。
(摘自七一客户端/《贾平凹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