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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拥有数亿元资产的企业,经历十年之痒,一步步滑向危机的深渊。
因资金链断裂,如今负债累累的河南服装进出口集团,被多家银行纷纷逼债上门。
作为曾经红极一时的河南国有外贸企业,其何以沦落如此?资产都去了哪里?
导火索引爆
2006年2月中旬,河南省服装进出口集团的职工突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曾经拥有数亿元资产的河南省服装进出口集团,如今已是负债累累。
在集团的公开汇报会上,现任集团负责人——河南服装进出口集团(以下简称服装集团)董事长蔡平正式披露:公司拥有的系列资产——中牟白沙的土地没有了,北环彩印厂的土地也没有了,尚未建成的华兴大厦被郑州市公安局查封了……
对于公司扑朔迷离的状况,在职工内部早已传言四起,而随着集团高层的首次正式表态,猜疑已久的谜团终于被证实,职工们愤怒了。
而让职工们感到更为震惊的还在后面。
3月10日,据媒体报道,河南万辉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万辉置业)人员集体蒸发,并可能涉嫌骗取银行资金1.5亿元。在银行申请查封的万辉置业资产中,包括服装集团在建的华兴大厦。该大厦由服装集团于2003年年底投资兴建。随后,由于资金问题,服装集团与万辉置业联合兴建,楼盘更名为时代国贸大厦。随着“万辉置业蒸发事件”的披露,服装集团的职工们发现,这座由他们用身份置换金和集资款筹建的商务办公楼,早已过户给了万辉置业,包括土地证、规划许可证、建筑生产许可证等系列手续。
3月13日,一封针对公司现状的匿名信——《致服装集团全体职工的公开信》,被张贴在办公楼3楼出入口处的显著位置。在记者多次到服装集团采访时,这一公开信仍完好如初。
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公司的领导对此并没有制止。“领导的态度很耐人寻味。”一位职工对记者说。
作者在信中分析,服装集团把华兴大厦过户给万辉置业,万辉置业又把该大厦抵押给银行,而随着万辉置业系列问题的爆发,该大厦在法律上已经和服装集团没有关系。这对服装集团的职工们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职工的身份置换金、集资款该如何返还?工资谁来发?公司唯一的资产没有了,拿什么来养活职工?”
每一个疑问背后都是一个沉痛的现实,作者在信的末尾质问说:“你们(指服装集团领导——记者注)都是有着实践经验的领导干部,在没有任何法律保障和风险评估机制的前提下,将华兴大厦过户给私人企业,其做法让人深思。”
一个拥有数亿元资产的企业如何沦落到如此地步?资产哪里去了?是谁造成了企业如今的局面?随着记者采访的深入,服装集团的运作轨迹逐渐显露。
资金断流
河南服装进出口集团的前身是河南服装进出口公司,成立于1986年,隶属于原河南省对外贸易经济合作厅。这是一家曾经十分红火的单位,在外贸系统中创造了不俗的业绩。1999年进出口总额已位居全省外贸企业第一名。截至2000年3月31日,在改制为河南服装进出口集团前,服装集团账面资产总额达3.3亿元,净资产2.17亿元。
“当时服装集团可谓‘卧虎藏龙’,好几个高干子弟都在这里上班。”服装集团一位职工从另一个角度描述了企业过去的辉煌。据该职工透露,当时除了正常的月度奖、季奖、年奖之外,每半年还要再发1万元的奖金,“领奖领得都没有名堂了。大家也不问,发钱的时候,只管签名领钱就是了。”
在1993年的一次公司庆功会上,时任董事长董明玉说:“从现在开始,即便职工一天活儿不干,按现在的待遇,工资还可以再发10年。”让董明玉底气十足的是,1994年年底服装集团盈余公积金达到1.4亿元,未分配利润达1709万元。但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丰厚家底的企业,却在以后10年的经营中,一步步滑向危机的深渊。2004年3月,因服装集团3000万元贷款逾期未还,交通银行郑州分行率先向法院提起诉讼,并对服装集团的资金实施保全冻结。同年6月4日,服装集团由于未能付清中国光大银行郑州市纬五路支行欠款,被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以拍卖其交行800万股的股权来清偿其债务。由此而引发的连锁反应迅速爆发,中行河南省分行、建行河南省分行相继起诉服装集团。对于这一资金危机,时任董事长的雷跃先声称,其在2002年上任时,已意识到这是一颗定时炸弹,一旦引爆,服装集团将面临一次生死之劫。
“当时我一看财务报表,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2006年3月27日,雷跃先在接受《经济视点报》记者采访时,对当时的感受依然记忆犹新。将近1亿元的债务两年后到期,仅银行利息每年就要支付约1000万元。雷跃先认为这是他就任董事长后遭遇的第一个困局。
2004年上半年,在几家银行相继进入法律程序讨债之时,服装集团曾向主管部门——河南省商务厅求助。随即,由河南省政府、河南省商务厅出面协调,但效果甚微。服装集团这个曾经的香饽饽,如今却被多家银行纷纷逼债上门。对此变化,有人将原因归结于两条:其一,宏观调控,银根收紧;其二,随着外贸经营权的放开,国有外贸企业已经优势不再。
但就在2003年,服装集团还创历史最高交易额,完成进出口总额近1.3亿美元。那么,是什么让服装集团在银行眼中风光不再呢?对于其就任以前的事情,雷跃先不愿多谈。
投资迷局
在将近两周的采访中,职工们抱怨最多的是服装集团自1995年以来10多年间对外投资的失误。
据服装集团一位高层人士透露说,1996年,服装集团在中牟投资了一个项目,当时的说法是“要用黄河泥沙烧制微晶玻璃和复合微晶玻璃”。
所谓微晶玻璃,它是当今国际上开始流行的高级建筑装饰材料,较天然花岗岩石材具有更灵活的装饰设计和更佳的效果,是现代建筑群理想的高级内、外墙及地面的装饰材料。据当时服装集团主要领导称,该项目是由清华大学材料系研制开发的高科技项目,属国家专利产品,已列入国家科技星火计划,并通过由当时河南省计委组织进行的产品鉴定论证,投入批量生产后,具备生产30多个花色品种的生产能力。
3月24日,当记者在中牟再见到这个企业时,将近50亩的厂区内已是一片狼藉,破败的厂房内只剩下一台早已生锈的机器。据周围的村民讲,“这里早就不生产了”。更确切地说,是根本就没有开始大规模生产,至今在车间后面还堆放着当时试产出来的产品碎片。“等于说投进去的1000多万元全打水漂了。”一位内部职工很是惋惜地说。
一位曾和服装集团合作过的投资商透露说:“当时服装集团在全省到处投资,现在很多项目连影子都找不到,像在中牟投资的这个项目还算不错的,最起码东西还在。”目前已知的对外投资或参与投资的,有新乡皮革厂、新密火电厂、中牟服装工业园、河南服装进出口公司彩印厂等10多个项目。根据其2000年的验资报告,这些长期投资的项目资金总额为1.13亿元。
这一数额引起了验资报告的受托方——岳华集团(河南)会计师事务所资产评估师的重视:“企业委托评估的对外长期投资价值量大(约占账面总资产的1/3、净资产的1/2),评估人员无论是在资产清查,还是在评估计价中,对委托评估的长期投资都给予了充分的关注。”
但对这些投资评估后发现,这些投资并没有创造很好的收益,甚至已经影响了公司资产的整体效益。对于投资收益低的具体原因,在报告中并没有显示,因为“根据委托方的要求,岳华集团(河南)会计师事务所资产评估师只对河南省东方国际贸易公司等5家全资子公司进行了整体评估,对其他接受投资的单位按其会计报表所列净资产或委托方的调整后账面值进行了评估。”
对于这些投资,从企业的发展方向上来看,并非不可行。正如一位业内人士分析:“外贸公司扮演的是中间商的角色,固定资产很少,因此抗风险能力也较弱。在当时的市场情况下,延伸产业链实现多元化经营是一个很有前途的方向。”但他也同时指出:“这么多投资没有创造应有的效益,根据资产评估报告,这些项目并未公开,这就很值得怀疑。”
河南九鼎德盛投资顾问有限公司高级经济师肖玉航分析认为:“如果这些投资是用企业的利润滚动发展,对企业来说,影响不是很大;但要是用银行的贷款去投资,那就潜伏很大的危机。”长期投资失误的沉积,终于激发了2004年的债务危机,从而导致服装集团一系列问题的爆发。
十年之痒
“投进去的很多项目不但没有带来收益,反而造成了大量的不良贷款,最终酿成了危机。”服装集团一位中层曾在私下抱怨说,“很多项目,别说职工,就连中层也不知道,更别说参与决策了。”
其中一个项目就是参与兴建五洲大酒店。当时该酒店定位为五星级标准,在建到一半时,因为资金问题停了下来。
经过牵线搭桥,服装集团和原始项目投资方接洽后,决定参与投资。但服装集团一位高层在看了计划书后,觉得项目并不具有可行性。首先,这是一个半拉子工程,中间会遇到很多棘手的问题;其次,完成该项目共需要1亿元投入,而服装集团计划投入的520万元简直是杯水车薪。但据透露,当时服装集团主要领导却认为,这个项目肯定会得到银行的支持,而且某银行信贷处处长和公司一位股东关系密切。
在一次业务往来中,该高层在私下询问该信贷处处长是否会支持五洲大酒店项目,对方一脸的惊愕:“谁敢贷款给这个项目,那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该高层赶紧询问公司财务人员,在得知投资五洲大酒店项目的钱尚未汇出时,他简单说明了情况,并嘱咐说:“钱先别汇,等弄清情况再说。”第二天,再次见到公司财务人员时,该高层被告知:“520万元已经汇出去了。”
相对于投资的失误,服装集团一些其他行为似乎显得更让人难以理解:1996年前,服装集团一笔银行贷款400万元由于银行借款凭证丢失,一直没有记账;在兴建家属小区时,竟然发现多付了300万元工程款,仔细追究,资金在经过了两家公司之后才到达最终的承办企业账户。
时任服装集团董事长的伍光灿见证了服装集团近10年的变迁。
而伍光灿赴任之时,也正值国有外贸公司优势逐渐丧失之际,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逐步放开外贸经营权后,国有外贸公司遭遇了严峻挑战。但这并不是影响国有外贸公司发展的致命性问题,正如河南粮油食品进出口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于慧卿所说,虽然国有外贸企业面临的形势严峻,但在其长期的国际贸易活动中,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优势,国有外贸流通企业仍然具有很大的生存空间和发展潜力。
2004年,在时任董事长雷跃先的带领下,考察了兄弟省份的国有服装外贸公司。除沿海省份的先天优势外,在同处中部的近邻安徽的考察对服装集团的震动最大,“这个曾经排在我们后面的近邻,如今已远远超越了我们,我们失去了最好的发展机会。”
“数字游戏”
服装集团每年的利润到底有多少?这个本该有着确切答案的问题,回答起来却并不容易。如果仅从报表上看,这个数字并不高,从达到顶峰前的1998年来看,为445万元。
但对这一数字是否能反映服装集团的真实状况,很多职工表示怀疑。在他们的概念中,得益于国家法规政策的倾斜,除了曾垄断进出口经营权外,服装集团还有其他盈利模式。
首先是出售外汇额度。因为我国在外汇管理方面,一直是采取“宽进严出”的原则,出口企业外汇收妥之后,只能留存很小比例的外汇额度在自己的外汇账户上,其余的均被强制性地全部出售给国家。有进口需求的国内企业,如果自己没有外汇额度,只有向拥有外汇额度的企业购买。
而服装集团当时却可以享受高额的外汇额度,这点连当时的其他一些国有外贸企业也难以望其项背。据服装集团一位中层透露说,根据市场行情的不同,当时1美元的外汇额度可以卖0.5~3元人民币,而当时服装集团每年的进口额在3000万美元左右,仅此一项,保守估计,每年可为服装集团带来数千万元的收入。
但这一模式并没有持续太久,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服装集团外汇额度的优势就基本消失了。
其次是“大货贸易”,也就是国与国之间的贸易订单,分配给各个省份去做。
“最重要的是纺织品配额。”服装集团职工普遍认为,这一持续到2004年的外贸政策确保了服装进出口公司的旱涝保收,“甚至是服装集团的职工,一年之内即使什么都不干,企业也可以盈利数千万元。”
服装集团的配额数量曾达到80万打,对于这80万打所能带来的利润,在其内部有着不同的说法,最保守的估计是不会低于2000万元。当然,也有人认为,最高可以达到6000万元。
“除了行情的不确定性外,有些配额并没有实现其真正的市场价值。”一位职工回忆,2002年,在一次内部会上,新上任的领导在看了公司的配额交易情况后,曾极为不满地说,“有些配额我们连10%都没有卖到。”
也就是说,按当时的市场价,每打卖100元的配额,结果以每打不到10元的价格卖了。
即便如此,在2000年,仅服装集团下属5个部门中的一个,其配额就卖到了3000万元。
配额制度一直延续到2004年,其中有所不同的是,2001年前,所有的配额均实行免费分配制,以后实行部分招标。
于是,一个让人疑惑的现象出现了:如果不做任何业务,每年可以有数千万元的利润,但在苦心经营一年之后,为何却只得到区区数百万元利润?这中间的巨额差额流向了哪里?
一位知情人士分析说,一方面是政府在外贸上追求以数字而不是以效益为导向。于是一些国有外贸公司为完成每年下达的创汇任务,不惜以利润去填补亏损的黑洞,从而做大总量;另一方面是利润蒸发,像有些配额连10%都没有卖到,就属于这类情况。
该人士笑称,仔细揣摩,其实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数字游戏:总量做大了,政绩出来了;亏损产生了,利润蒸发合理化了。
但受损害的是企业自身的发展和国家的利益。
身份转换
2003年1月,河南省国有外贸企业第一艘“航空母舰”诞生。
据公开的消息称,为应对加入WTO后市场竞争的新形势,由河南服装进出口公司、河南益隆进出口公司、河南通用机械进出口公司、上海欧亚美进出口公司、河南实力房地产公司合并组成的河南华兴国际集团正式成立。
这是河南外贸系统首家大型企业集团。登记注册资本为人民币5100万元,其中服装集团无偿划转4747万元,河南益隆进出口公司无偿划转60万元,河南通用机械无偿划转293.94万元。
在这次转化中,原本属于服装集团的位于上海浦东的土地及资产,也被无偿划转给了河南华兴国际集团,并组建新的公司——上海欧亚美进出口有限公司。
河南华兴国际集团成立后,又通过对外投资的形式把相关资产注入了原来的公司:服装集团1182.01万元,100%控股;上海欧亚美进出口有限公司2529.78万元,100%控股;河南益隆进出口公司60万元,20%控股;河南通用机械293.94万元,29.39%控股。
经过如此的周转之后,服装集团的下属企业——上海欧亚美进出口有限公司成了与服装集团平行的单位。
一位业内人士对此分析说:“用企业分离的方式,将企业的优质资产分走,另设新公司;将劣质资产留在债务企业中,使原公司变成空壳,从而造成‘大船搁浅,舢板逃生’。”
北京大学法学院博士罗培新曾对这种现象撰文指出:“企业改制中出现的逃避经济责任和社会责任的现象,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一些优势企业本来经营状况不错,看到别的劣势企业尚且可以借企业改制之名,行逃债之实,于是也跟风随流,此风一开,最终使企业改制成了银行债务和国有资产大逃亡最时髦的借口,企业改制的良好用意也就大打折扣。”
最终的结果是:“改制过程中腐败丛生,银行的欠债无法收回,职工下岗待业无法安置消化,最终矛盾和问题还是集中到政府这一头,企业‘暗渡陈仓’,承担成本的却还是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