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挂在城墙上(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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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挂在城墙上,一颗子弹穿透他,血流不止。
  故乡的护城河,桥,火车还没到,拦杆已经落下,拦住所有的人。火车和城墙有点像,火车来,也是一截一截的,火车走,城墙也在走,火车就是城墙。呜呜呜火车拉长的声音由远及近,经过拦杆,火车环城而行,通过有许多同样的桥,道口,因此如果仔细听,任何时候都能听见火车的声音,有时像重唱。火车过后人们潮水一样一拥而过,汽车,三轮车,马车,自行车,公共汽车。
  他挂在城墙上。无轨电车,有轨电车,当当,铛铛车已经很快,比马车快多了,但是有了无轨才觉得以前那么慢。风驰电掣,两条大辫子快比城墙高了。坐在窗口往上看非数城堞不可,不数不行,锯齿形的堞口有一种节奏逼着他数。下面是阴凉,不管走着还是坐车都有巨大寒气袭身。故乡的城墙太老了,自身产生着巨大的寒气。一棵很老的小树从墙缝中滋出,向人们招手,他也招手,想伸出手够小树,两条小胳膊一个那么老。内墙外墙非常不同,内墙完好,外墙许多地方露出黄土,顺黄土向上爬可直到城墙上,高風荡荡,下面是护城河,铁道,小一点的孩子爬不上去,要大一点的孩子带一根绳儿上去。他拉过别人,别人也拉过他。
  他挂在城墙上。从墙根儿底下往上看,几乎看不到顶,谁敢从这儿上去?我!他手抠着风蚀的墙缝儿,一点儿一点儿离开地面,越爬越高,往下一看吓死了,不可能退回,一退非掉下去。往上一看还有老高,也只能硬着头皮爬,底下打赌的同伴都大喊小心。结果快到墙垛了,他的手上却一点儿劲都没了,腿也开始晃,最后眼一黑掉了下来。树杈子垫了一下,他蹲在地上捂着腿上肿起的大包,强忍着痛喊没事。他是所有人中爬得最高的人,已到顶了,但就像举重已经举起来了但没坚持住。多年后他独自一人爬上去了,手抓突出的城砖,脚蹬凹进去的斑驳,轻而易举登上了城墙。他沿城墙走到了建国门,日坛,朝阳门,东直门,安定门,西直门,豁口地方下来再上去,没人知道。
  铁丝吊着铁纱网,网上装上几块猪骨头沉到水底,一会儿就能在护城河里捞到小鱼和虾米。有的河槽很深,人工挖的但像自然的河流,河床长满野草,柳树,杨树,榆树,槐树,无规律,自然野生。一年四季河水缓缓流淌,平时浅,清,上游一旦放水水位就陡涨。人们往往划着轮胎内胆,简直是奇观,专门捕一米多长的大胖头鱼,鱼出水面便会引起轰动。城墙也从来都无动于衷。他挂在城墙上,捕大鱼的人也无动于衷,大约是受了城墙的影响,城墙根儿下的人谁没受到影响呢?这影响在家看不出来,到了外地就显出来了。他和别人不一样。河上有一种长着淡褐色的身子的长长四肢的水蛭,本应属昆虫却永远浮在水上,在柳树和云的倒影中划出淡淡的波。
  他挂在异乡的城墙上,一颗子弹穿透了他。
  冬天,雪,他在冰上打滚儿,让冰车故意失控,人仰马翻,大家乱作一团。冰车很简单,几块横木板,两块竖木条,把铁丝勒在竖木条上,坐在一体货损小板凳,手持两根火筷子就可以是战车了。护城河上冰车的集群真像战争一样。要文斗不要武斗,虽然是最高指示,但是没用,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在冰场上也一样,冲啊,夏伯阳!夏伯阳!夏伯阳那顶怪帽子最让他喜欢。
  有人在河上打冰,雪亮的冰镐取出冰,将冰打成一米见方,拉进冰库。卖肉的卖鱼的都要冰镇着,烈日下拉冰的三轮车络绎不绝。人出汗冰也出汗,人和冰都热气腾腾,沉重的三轮上坡时别提多吃力,要下来拽着把手拉,有的缠着毛巾,有的不缠,脑袋光溜溜的,像另一个太阳。他和伙伴们帮助推,得到一块冰。有一年夏天窖里存放的冰突然开始化了,里面爬出来好多螃蟹,吐着白沫到处窜,他记得他在河边野地里编柳条筐,抓了好多好多,回去蒸螃蟹,全院人吃。
  他挂在城墙上。河岸上许多乱坟岗子,有人去世,人家砸盆摔碗,人们举着纸人纸马,边转边烧,这边请来的和尚念经,那边哭天喊地,白衣白布白幡,他却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悲伤,他还有别的孩子——孩子们天不怕地不怕——悄悄溜到一边儿,偷供桌上的铁梨,一边吃还一边神秘地你掐我一下后背我捅你一下胳肢窝,嘻嘻笑。
  护城河的桥即使走了汽车也像是古代,只要城墙在,城墙以及周边就有着自己的时间,梁小天的爸爸梁大成每天蹬着三轮给人家送豆腐豆渣和豆汁,送完货后就带着他的几个儿子练武,十八般兵器整齐地摆放在城墙根儿下的铁架子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寒光闪闪,红绸子的刀舞得呼呼作响,通天锤虎虎生风,完全是古代生活。他也想练,义和团般的梁大成说他手上没劲,不是练武的料,让他先练两下那副城砖做的石锁,他举到半腰就不行了。梁大成是外来人,到了北京在城墙根儿下安了家,养了不少鸡鸭,鸭子与远道而来的野鸭为伴,一起在河里游动觅食,红卫兵管不了梁大成,管不了住窝棚的人。
  他挂在城墙上。他和梁氏三兄在荒草野花当中寻觅,奔跑,逮蝈蝈、蛐蛐,抓蜻蜓、蝴蝶。酸枣儿熟了的时候,城墙上就成了他们的天堂,他们顾不上酸枣儿刺儿扎手,一人把着一棵树,把那些红的半红的酸枣儿摘下来,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往兜儿里装。酸枣儿的魔力太大了,用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家的那片城墙上的酸枣儿就被他们摘光了,那些长在城墙半腰的砖缝里的酸枣儿又成了他们的采摘对象,从堞口爬出,顺着城墙,抠着砖缝,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倒爬,终于来到挂满小红灯的酸枣儿树旁,就是在无轨电车上看到的那些招手般的小树。脚踩着砖缝儿,一只手拽着树枝,直到摘净。
  有一种宽叶子的草,不知道学名叫什么,天旋地转,极乐世界,尘世里只知道叫——酸巴溜丢儿。叶子多汁,吃到嘴里有一股带着清香的酸甜味儿。刀螂生活在高一些的野草或小灌木上,丁香或杜梨上,卵排在草梗儿和树枝上。听说刀螂蛋能治尿炕他是多么激动,不好意思十二岁了他还尿炕,尿了不敢起床使劲焐着想要焐干。“又尿炕了吧?”最后还是被抽出来。刀螂蛋嚼吧嚼吧就咽下去,有股土腥味和鲜草味。酸巴溜丢儿那股味儿可真让人难受,骚了巴唧,刚吃到肚里就想吐。尿炕太丢人了,他还瞎吃过别的东西,吃过别人不敢吃的果子。城墙上风大,放风筝再好不过了,不用放风筝自己就飘起来了。   他挂在城墙上,一只断线的风筝,飘呀飘呀,飘在城垛上。他没钱买风筝就自己糊“屁帘儿”,这种风筝普通,太多了,人人都会,两根竹皮儿一根弯成弧,一根顶天立地,两边和下面粘上一节纸条就算做成了。傍晚依在城墙堞口上向西眺望,放着“屁帘儿”,雨燕翻上下飞,河水清清浅浅,鸭凫水面,鱼翔浅底,远处四合院,大杂院,胡同,夹道,鸽子,哨音……像滴血一样美妙。城墙不是一天拆完的,先是一段一段,城砖拍开面掺了黄土,像夹心饼干。黄土被挖得破烂不堪,土质的城墙上面到处坑坑洼洼,他所在的班一部分同学用铁锨把城墙上的黄土铲下来,装到竹筐里,一部分同学把筐抬到城墙下面的小推车上,一部分同学拉到学校的操场。全民都参加挖城墙。所有人都干得非常起劲,梁氏兄弟梁天挖到了一把枪,人们兴奋得不得了。梁天宣布了一条纪律:谁也不许声张。完工后同学们聚梁天家擦枪,梁天找了些破布擦掉包装里的黄油,拔出弹夹,非常熟练,梁天不但对古代兵器在行对现代枪械也在行,但就这时枪突然响了,走火了。
  他挂在城墙上。
  榆树枝上刚长出了一串串的榆钱儿,鹅黄嫩绿,他手脚并用爬上树去,在树杈上一骑,开始撸榆钱儿吃。杜梨不好吃,又酸又涩,但因为有味儿他也会吃两个,树上还有各种鸟:黄雀儿,老西儿,红靛颏儿,蓝靛颏儿,红子。
  他挂在异乡的城墙上。
  1969年的子弹穿透他,城下两派喊杀声震天。
  他没介入,他在不远处插队,只是过客。他最后听到了他想听的歌,北京城墙上月亮出来时常有的歌: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不知道太晚时丢了牛
  放牛的孩子哪去了
  九月十三日
  ——《城与年》系列
  九月十三日,辛亥年,丁酉月,辛丑日,周一,辰时,五年级的小学生小永七点四十五分起床,背起书包去上学。小永没有吃早点,时间不允许,他总是卡着时间起床。他住我们大杂院的一个小后院,匆匆穿过中院进入院内夹道,走了得有五分钟才走出我们大門,出大门时被门坎绊了一下,身体都弹了起来,但是没摔倒,像鱼一样游入胡同。
  他是最后的鱼,步履匆匆,几乎是跑,每天都踏着铃声进教室。无论多晚,哪怕已经迟到,前面,在北极巷胡同口,都有一个忠实的人在等他。他们迟到的次数数不清了,每次丁小刚都因为小永。丁小刚住北极巷,北极巷是个特别小的小胡同,就像血管中的毛细血管,胡同里没几户人家。丁小刚矮而胖,穿着一身国防绿,走在胡同中像土豆,好像要卡住一样。他长大了肯定要卡住,好在有人说他是一个长不大的人。他斜背着一个大书包,书包又鼓又圆,像第二个丁小刚,一对兄弟。
  学校在与琉璃厂平行的琉璃巷,中间隔着许多南北向的小胡同,走任何一条都能穿到琉璃巷。他们走的是九道弯儿胡同,说不上鬼使神差,以前也走过,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当然九道弯儿多是中学生走的,曲里拐弯的墙上常有一些虽然被划得乱七八糟,但细看还是能辨认出是女人的某个部位的画,还有一些用钉子划的歪七扭八的字。丁小刚每次都侧过头不看,小永偏让丁小刚看,丁小刚就会蒙起眼睛。
  他们从九道弯穿出来,贴墙根儿往东走,过了音乐出版社大楼下面的铁胳膊胡同再往前一点就到了琉璃厂小学,是我们那片唯一的小学。琉璃厂小学斜对面是四十三中,两所学校据说都创办于一九四七年,是一个校董会,自然也一个建筑风格:灰楼,棕色和绿色窗栏,平房带走廊,都已破旧。四十三中什么人都有,疯子就有好几个,但是还能上课,是我们非常不解的。还有瘸子。苏瘸子,黄瘸子都很有名——也都上课,还当班主任呢。至于学生就更甭说了,瘸子和疯子都和学生有关……一个中学生相对一个小学生简直就是魔鬼,胡同的墙上(还有反标)也证明着这点。要让丁小刚上学选择走哪条路打死他也不选择九道弯儿,但小永偶尔会走,没任何原因,而丁小刚又是一个死心塌地跟着小永的人,从不说不。
  他们进了校门,然后是一溜很长的过道,顶头是一面白墙,墙上正正规规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右手边是一个小院,有个月亮门,左边是传达室,教育组,一个灰砖建筑高出其它房子的公共音乐教室,应该是一九四七年就有的,里边有一架大管风琴,发出的声音非常好听,应该也是那年代的。那天小永和丁小刚刚过音乐教室尖锐的铃声就响了,他们像往常一样跑起来。他们后边还有人。他们穿过操场,一排双杠单杠,进了教室。应该算迟到了,但没迟到那一说。
  两人同一个动作:拿出语录,放课桌上的左上角,对齐,拿出大体也是红颜色的课本。第一节课与往日也一样,班主任的语文课。年轻的班主任是个妈妈型的老师,面色红润,声音高亢,像大多数女教师一样穿着偏黄国防绿尖领上衣,短发。她儿子也在下面。她喊全体起立所有人都站起来,手持红书,齐诵“万寿无疆”三遍,“永远健康”三遍。丁小刚坐第一排,小永紧随其后坐第二排,周一刚刚以小组为单位整体换过座位,小永和丁小刚的小组位移到了靠门的第一排。小永比丁小刚高一点点,班里列队上操他们也是数一数二。他们算不上好学生,普普通通。
  丁小刚喊第二遍“永远健康”时使劲咳嗽了几声,胸前碗口大的像章一跳一跳,没能喊出第三遍。这也不算什么异常,以前喊时还有打嗝放屁的,咳嗽算是其中最普通的了。需要补充的一点的是,浑圆的丁小刚还戴着一顶国防绿帽子,帽子上还有一颗红五星,这五星是真的,不过比起他胸前巨大的像章五星就不算什么了。像章虽然大但不像看上去那么重,小永掂过,挺轻的,是铝合金。先复习旧课,然后上新课,新课和旧课差不多。新课是《阶级斗争永不忘》,旧课是《千万不要忘记》,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高高兴兴把学上。
  课文简单明了,没什么讲的,生字也不多,背诵若干遍后是用田字格本抄写二十五遍。抄不完自习课上接着抄,再不回家抄。如果没这么抄写那再轻松不过了。小永尽管也在听讲但手上一直都不闲着,一边抠桌子一边背课文,没什么难的。生字也一遍就会了,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让抄那么多遍。小永最不愿的就是抄写,本来小永天生写字慢,费劲,写得像蜘蛛爬。和别人不同,认真会写得工整一些,小永越认真就越写得难看,不认真像活蜘蛛一认真像死的。语文作业从没得过优,良都少,每次不是中就是差,能看出老师写“差”时的愤怒。   丁小刚正相反,他太爱写语文作业了,让抄多少遍都乐意,不爱听就爱抄,难怪书包那么鼓,里面全是作业,常常不等老师讲完就已开始抄抄写写,抄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抄了半本。九月十三日也一样,什么也没发生,小永无聊地用铅笔刀刻桌子,也不能怪小永,桌子上的刻痕太多了,层层叠叠。
  第二节算术课,小永仍然一边歪着头玩桌子一边听,一心二用着就会了。作业也简单,且不重复,一道题做完就完了,不让抄第二遍。虽然写数目字也吃力难看,但不重复几乎让他战胜了手拙,书写也流畅起来。丁小刚的算术一开始就一塌糊涂,从来就没明白过,算术课上永远都在抄写语文字词。两人如此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是最好的朋友,永远在一起,形影不离。
  体育课上完一般很难再上别的课,所以都安排在三四节。丁小刚除了语文课什么课都不喜欢,体育课也不喜欢,不喜欢山羊,不喜欢跳箱,不喜欢奔跑,就算所有人都喜欢踢球,也会,但他就在一边看,看小永。第四节是常识,讲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下面乱成一锅粥,戴老花镜有历史问题挨过斗的老师对着天讲……小永和小刚根本坐不住,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丁小刚写语文作业小永不让他写,捅得丁小刚不得不转过身跟小永打,包子剪子布。丁小刚也能玩,并且玩得不错,有时候还能赢小永。和以前一样,有人跑来跑去,用小弹弓绷纸叠的子弹,相互射击,甚至打阵地战。相比之下,小永和丁小刚是最文静的。终于下课,一响铃不用老花镜老师说大家一哄而散,夺门而出,像潮水一样,各个教室都像闸口。小永中午放学从来顾不上圆滚滚戴军帽的丁小刚,饿疯了,总是径自往家奔,丁小刚也老是一开始追后来就不追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回家。不过下午上学丁小刚照例在北极巷路口等,两人一块上学。下午放学没有饿的问题他们又一块走了。
  九月十三日下午,一节图画课,一节自习课,图画一如既往画太阳,天安门,韶山,宝塔山,但无论如何不一样,还是挺有趣的。自习课没法上,穿绿军装的班主任语文老师读《高玉宝》,一下安静下来。之前的自习课上读过《游击健儿》《小英雄雨来》,《高玉宝》读的是第七天,因为都看过动画片《半夜雞叫》,都知道周扒皮,说周扒皮就来自这本书,都听得入了迷,下课铃打了都不愿下课。只有丁小刚低头写作业,从来听不进什么,九月十三日也一样。
  九月十三日下午放了学,小永不饿就不跑,跟丁小刚一块走,给丁小刚讲周扒皮的故事,丁小刚这才明白了点。高玉宝就是周扒皮?还是不太明白。不是,小永因为兴奋很着急,很负责,讲了老师读的,讲了《半夜鸡叫》之前是怎么回事。很多事都是这样,要小永讲一次丁小刚才明白些。小永也有求于丁小刚,比如班里没人有子弹壳,子弹壳可了不起,那么多打仗电影谁见真子弹壳?但小永有一个,是丁小刚给小永的。小永不说是丁小刚给的,到处炫耀,但谁都知道是丁小刚给的,丁小刚的军帽是真的,五星也是真的。两人像往常在北极巷口分手,以往每次分手丁小刚要让小永摸一下胸前的几乎占了半个身子的纪念章,加上纪念章上面一点的红底儿金字的“为人民服务”章,真是威武。小永有一枚全班第二大纪念章,但要和丁小刚比实在是太小了,但就算如此也是丁小刚给的。小永多次聒不知耻地要求要丁小刚那么大的,但丁小刚每次都让小永摸摸,小永后来不愿摸,丁小刚还是让。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像任何一个平常日子。两个月后这个日子再次出现,让人始料不及。当然说始料不及不尽准确,空气中还是有些东西的,但是非常模糊,也正因为有些模糊(预感),小学生们接到命令,各班集合,操场上很快站满了全校师生时,对一些异常的东西也不觉特别异常。比如没有鼓号队,没有旌旗招展,锣鼓喧天,过去最高指示一从天上掉下来,立刻全校出动,庆祝游行,这都司空见惯。也有,没人说去干什么,各班集合都默默进行,队伍拉得很长,两路不是四路,前面已到了琉璃厂街口,后面还在等待。
  空气干净,阳光不错,深秋的街巷,行人,车辆,不太多的树都有反光,加上从未有过的寂静,一切仿佛在水中,就连十四路公共汽车都像在水中前行。南新华街这条被人走过无数次的大街,包括中国书店,海王村,都因没有锣鼓喧天而使阳光像水一样流淌,多少有点梦幻色彩。队伍进了毗邻师大附中的实验小学,绿色拱形铁栅栏大门,大门完全打开,前所未有地迎接附近三所小学:琉璃厂小学,梁家园小学,后孙公园小学,加上实验小学,四所学校在此传达文件。虽然同处游行年代,但实验小学仿佛还有另外一个时代,虽然同样有标语口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整个建筑格局仍是久远的,1898年或1910年的鸟在飞。特别是一些体育设施完备得根本不像一个小学,滑梯,秋千,转椅,单杠,吊环,许多乒乓台,甚至游泳池,小永和丁小刚都看傻了。不,这不是小丁小刚所熟悉的年代,这种从未见过的环境的异常与即将到来或正在走进的异常似乎提示着更大的异常。穿过一道同样从未见过的月亮门,队伍进到另一个院落,但见古木参天,阳光如镜中一座未见过的礼堂。礼堂怪模怪样,又气势威严,有着高高的台阶,拱形门,尖顶,棕绿色的拱窗玻璃,小永要是知道是教堂所改不会这么惊奇,小永完全不知。丁小刚已经不向他反映了。
  教堂式的礼堂将原有座位拆除,数千人席地而坐,鸦雀无声,站着的老师像静物、雕塑,空气凝重,缓缓地还在进入的队列有着葬礼般的秩序,有标语,横幅,没有主持,毫无音乐,甚至比葬礼更多出一种东西。主席台如同空镜头一样,只有一张桌子,桌上一个麦克风。终于开始,一个一身深色制服的中年人一句开场白没有就开始传达文件。以往总要先念一段教导,不,这次没有:中央文件,中发,1971年,第67号: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各大军区、各省军区、各野战军党委,军委各总部、各军兵种,中央决定:各地,各单位,自接到通知之日起,向全国广大的工农兵群众传达……
  没有一句文件之外的话,说明,解释,动员,甚至没有振臂高呼口号,一切都前所未有,就像通常总是说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命”。听完传达的队伍完全像参加葬礼,五七一工程纪要,武装起义,小舰队,要炸大救星的火车,所有人的眼睛都像化石一样,无论老师还是学生,所有人都是一个人。走出礼堂,阳光晃眼,实验小学悠久的环境,阔绰的建筑,完善的器械,都再没有来时的效果。没有现在,也没有过去,甚至丁小刚的眼睛也有了变化,有种类似白色的东西更深了。   漫长的送葬般的队伍回到学校,还是按照老习惯集合,其实没必要,因为没有总结,没有动员,号召,根本就没人讲话,瞎站了半天,无声无息,好像都在等待什么却又不知等什么,不知领导会怎么说,但什么也没等到。不知哪来的,仿佛天上掉下的一个命令,队伍四周忽然解散,也不是解散,而是向各自教室走去,继续上课。进了教室,老师关于文件的话也一句没说。正是第四节音乐课,还有半节课音乐老师却不知发生了什么迟迟不来,班主任等得焦急,命令大家拿出语业本,抄写第十三课语文生字词,抄写三十遍。本来已讲到十五课了怎么要抄十三课?但让抄就抄,非常听话。其实要是平时,可以念《高玉宝》,但没人提出来,都是一个样的动作:打开书包,拿出课本,作业本,铅笔,刷刷抄起来。连小永都带劲儿地抄起来,抄得比平时都畅快都好,简直有模有样,小永突然对写字感兴趣起来。放学的铃声响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小永甚至不愿停下来,看着自己新的字难以置信。经过抄写所有人都像做了一个梦,醒来一下回到往常,人们喧哗,追跑打闹,砍粉笔头,拍着球转着圈儿横冲直撞走出教室。
  小永和丁小刚一块走,没有抛下丁小刚不管,肚子一点都不饿,好像自己换了一个人。他想告诉丁小刚今天自己的字写得特别好,但话到嘴边问的却是什么是“克己复礼”。三叉戟?三叉戟是什么飞机?“你爸知道吗?”“B52是什么?”“武装起义,怎么起义?”,小永只知道八一南昌起义,秋收起义,还有“小舰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全都闻所未闻,小永有太多问题,丁小刚接近白内障的眼睛只回答了小永一个问题,丁小刚盯着小永说:“B52是维生素。”“妈妈老吃。”
  他们不紧不慢,走的是九道弯儿,完全没有意识,或者潜意识认为九道弯儿说话安全?丁小刚倒是本能地停住了,丁小刚一停小永的潜在意识反而更加明确了,走,没事的。丁小刚永远听小永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一块。小永突然开始一字不差地背诵文件,煞有介事,声音也很像:各省、市、自治区,各大军区、各省军区、各野战军,各军兵种……两人并排直行,一个说话,一个不说话,一个阴面一个阳面。九道弯儿曲折多变,一会儿一个转弯,几步一个转弯,很容易撞墙,况两人就像偶人一样,但神奇的是一次墙也没撞上,走得异常精准,直到丁小刚大叫一声小永才戛然而止。一转过弯,丁小刚看见了,小永没看见:迎面灰砖墙上呈现出一幅画,一男人从后面进入一个女人,巨幅,完全赤裸,粉笔画,乳房,屁股,半截的阴茎……线条异常流利……从未见过……完全懵了……
  以前也有,但是小,模糊,划得乱七八糟,且是模模糊糊的样子,这太清晰了,显然刚刚出炉,几乎真人大小,又是不可思议的后面,丁小刚大叫一声(传达文件都没叫)撒丫子狂奔起来,硕大的满是语文作业的书包跟着飞奔起来,以至小永最终看到的是巨大的书包在狂奔,留下的最后的记忆也是这个书包。
  小永不会跑,只是偏着头离开,好像有一根皮筋拉着。但是转过弯画面消失瞬间他也飞快跑起来。他的下体膨胀,奔跑的速度远远超过丁小刚,而且好像有什么顶着。他预计不出胡同口就能追上丁小刚,并且急着跟丁小刚讨论画的下方有个神秘的签名:a2+b2=c2。或者那不是签名又是什么?和流氓画是什么关系?但是他没有追上丁小刚。
  出了胡同口也没有丁小刚,过副食店,百货店,理发店,修鞋店也没有,直到跑过小医院,跑过公厕,跑过了北柳巷四条胡同的交叉路口,进入了前青厂,也没有丁小刚。到了北极巷口,就是丁小刚每天站这儿等他的地方,小永停下来。丁小刚不但走路慢跑得也慢,两个“圆”,光是“小圆”也跑不快。丁小刚会飞了不成?变成一只鸟了不成?小永眯起眼看看广阔的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墙上的人体,不,不光那女人的肥臀让他震惊,男人那进去半截的玩意儿更让他震惊。各省、市、自治区,各大军区、各省军区、各野战军,各军兵种……小永的脑子嗡嗡嗡的画面与声音不受控制,这中间还有飘起的两个圆。
  小永的母亲在房山棉织厂工作,父亲在良乡轮胎厂,哥哥姐姐插队去了,平时家里就自己一人,中午吃头天的剩饭。剩饭剩菜放在一个饭盒里,放在火炉上温着中午回来不用火马上就可吃。但今天饭是凉的,火灭了。这另一个九月十三日和上次真正的九月十三日一样,下午一点半上课,不同的是今天小永走得特别早,一点刚过就到北极巷等着丁小刚去了。一般是丁小刚在这个时候等他,这谁都知道,所以好多一个胡同的同学奇怪两个人怎么换了个?但是没有等到丁小刚。小永迟到了,迟到就迟到,倒无所谓的,只是不觉又走到九道弯儿。这次小永犹豫了半天,边犹豫边往里头走,好像有人拉着拽着。又迟到了。没什么人。也许丁小刚在前面?
  九道弯儿因为有不同的院落,便有各种颜色的墙,红砖墙,青砖墙,石头墙,白灰墙,青灰墙,反映了不完全是市井的历史,有的院很有来历,并且院门并不在胡同里但呈现了墙,铁艺的格窗,交织在一起,风雨剥蚀,日久年深,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斑驳的沧桑之中。到了,但画面已经被涂,虽依稀可见但就像废墟,再没有一种流畅的惊人的东西,反而有种巨大的恐惧,小永立刻飞奔起来。肯定有人报告了,街道积极分子,派出所,或琉璃厂小学,或四十三中处理了。还好,小永逃离了是非之地,像狗一样在墙角下喘息。
  小永进了教室,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一眼就看到丁小刚的坐位是空的。丁小刚没来,没早早地来看画。根本没来。怎么回事?更让小永吃惊的是,第二天丁小刚也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丁小刚消失了。第五天,一周,一个月。
  小永对谁也没说丁小刚是怎么消失的。那幅画虽然已涂得面目全非,但已经传开了,变成一个事件,一个大案,一个政治案——那个签名是暗号,疯狂反扑,小永怎么能说丁小刚看到了大叫一声便飞起来?他们几乎是第一个看到画的人,画画的人可能就在前边,难道是画画的人带走了丁小刚?丁小刚至今没走出九道弯儿?九道弯儿过去就有很多离奇的故事,丁小刚是又一个?丁小刚还在九道弯儿?
  一年以后,丁小刚重新坐在了他的座位上。因为每周都要以小组为单位整体顺时针轮换座位,以保护眼睛,也不能说那是丁小刚的专座,但无论怎么轮换小永前面一直都有一个空位。老师曾让小永往前挪一个,后面以此类推挪,但是遭到了小永,甚至所有人的反对。有几次已经挪了,老师强令,但之后某某又擅自做主挪回去。所以丁小刚回来,填上空位,大家特别高兴,都踏实了。
  别人都长个了,五六年级正是蹿个的时期,丁小刚没长,好像一点儿没变,还是真的国防绿帽子,上衣,又鼓又圆的书包,纪念章。唯一的变化是(还挺明显的)帽子上的红五星没有了,据说他爸也不再是军人了。丁小刚消失后小永去过北极巷,丁小刚家住北极巷一个独门独院,院子被封了。
  比过去更甚的是,所有的课丁小刚只做语文作业。另外,丁小刚不再认识任何人,包括小永,对小永视而不见。不过丁小刚仍保留了每天上学胡同口等人的习惯,等的当然是小永,但不认识小永,见了小永,或任何人依然欠身远看。
  有时等上五分钟,有时十分钟,有时半小时。早已迟到了,但他没迟到的概念,最長一次,等到人们放学回来,两眼像石膏。
  他在等小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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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云,动了凡心?  是时间的巨浪,摔碎的泡沫  从山头流向山下?  还是数不清的飞蛾,一夜间扑满  这从地心盗取到火种的枝桠?  樱桃花,随着山势  不是住在平山乡江南村操劳一生的神  不是新修的宝塔  是一个人到达高處,从体内取出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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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的事物太少——  只知道  鸟是投掷在天空上的黑汁  云是落在失意者身上的伤疤  湖泊是轻的 一把椅子使人失重  而內心的道路 往往始于一次背叛  我知道弱者 永远是强者的敌人  葵花低着头  对所有隐形的事物忏悔  以极度的谦逊 摇撼我的灵魂  我还知道  相爱者把阴影写进骨骼  力量在失去  肉体因冷却而获得了轻盈  只是——我所知道的  是否就是这个世界的表象?  就像我懂得 信仰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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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早晨,人们在坚冰一样的阳光上滑行  那些陷入树荫,就像陷入时间沼泽的亲人们  很多年了,不见踪迹,也杳无音信  拂面的风是软的,滚圆的,像泪水  又像心事。昨夜,我把仿佛星空璀璨般的悲悯  还给了上帝。一生,爱一个人就够了  哪有時间管人世纷扰  以及人们在内心的棋盘布下的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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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坡头的庄稼已经熟透了,我去摘些  他走出庭院。苹果树早枯死了,枝头  还残留着苹果花细碎的香味,像他草帽上漏下的  星星点点的阳光  枝头的苹果,无关伊甸园和蛇  他暗恋过的那枚苹果,曾是天堂的花园中心  使他沦为孤独的岛屿  那时他眼睛清澈,天地混沌是后来的事情  他经过家后面的二环路,看着飞驰的车辆  他說:太快了……我们那时的生活、幸福和伤悲  老黄牛般缓慢。经马家坟  那些随意排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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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  照到萬物的暗伤  我有饱含的  滚烫的  晶莹的热泪  总在这块土地之上激荡  形同大海  银杏树尚未长出麋鹿般  乱撞的叶片  低下头  我的影子和银杏树的影子  相互打量,试探  彼此在这个尘世的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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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戒了;烟不抽了  不喜欢的人不愿见了  但一点也不恨谁  羡慕、嫉妒……更是毫无意义  年少时常挂嘴边  气势如虎的话,已化作草,化作烟  每天坚持锻炼身体,读书,写作  就算不是为了活成自己心里的样子  关于爱情,纵然没遇到  但仍旧是相信的  就像相信铁树会开花,石頭会抽芽  朋友来了,引至后院的桂花树下  泡一盏淡茶,说些山水与桑麻之事  喝几杯清风虫鸣  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在日月普照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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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锐先生逝世,是文学界的重大损失。他是文学的守望者,是许多朋友最信赖最喜欢的人。他长期在文学期刊辛勤耕耘,留下了自己的重重劳迹。像他一样对文学挚爱并深知的人,是非常罕见的。  我结识何先生是在一次文学会议上。会上何先生作了一个发言,这是多年来我在一些类似场合所听到的关于文学的最好的声音之一。他的语言是那样质朴,见解是那样精辟。我们知道,关于文学可以组织起最时髦最流畅的词语,但真正的见解却不会因此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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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再想不到,我与秀兰会成为闺密。密级还不低。秀兰是老政府的保姆。(潮汕地区喜欢把父亲称为“老政府”,比较开明的人家,儿媳等其他家庭成员也跟着称呼)以前,老政府说他站在小区往上张望,刚好看到我和秀兰并排站在阳台,一样年龄一样身材,两人真像,这让他有些迷糊。趁着秀兰去厨房淘米,他偷偷说了最后一句:当然喽,秀兰村气,不比你有派头。究其实,我们住的是两套脊背相倚的商品房,老政府习惯把它们叫东楼和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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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整个儿童时期,我最喜欢的时间是夏天的夜晚。大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聚在空地上乘凉,坐着板凳,摇着蒲扇,说起家长里短,聊起有趣的尴尬和无奈的瞬间,笑声和话语交替出一种喧闹。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凉意渐起,星空显出盛大的样子,我躺在席子上,一面望着无穷的远方,一面等着周围变得静谧,而另一个声音升起。那是一个老人,可能早已经厌倦了日常里的各种细碎,讲的是他从书上看来的故事,有关羽,有武松,有孙悟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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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9年4月17日下午  地点:鲁迅文学院会议室(芍药居校区)  翻译整理:黄少政(青海师范大学英语教授、翻译家、文化学者)  整理:盛一杰  马克·特里尼克:非常高兴今天能够在这里与你交谈。  吉狄马加:我也非常高兴和珍惜我们今天的交流机会。  马克·特里尼克:这种交流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荣幸的事情,我既把你视为长者,还把你看成兄弟。  吉狄马加:是的,在我们这个地球上,诗人就是一个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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