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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满怀期待的十月用钥匙打开妈妈留下的柜子，取出妈妈写给他的第二封信，不料却得到更大的挑战。信中，妈妈让十月靠自己赚一百元，同时跟表哥静安言归于好。十月硬着头皮向平时与自己关系僵硬的表哥言和，反而不合时宜地引起一场争吵。静安激烈的言辞让十月想起一些往事，某些秘密似乎呼之欲出……
我是谁
我是无辜的。静安无理取闹，小心眼，才会憎恨我。
如果我是静安，我会憎恨十月吗?
我会。我也会怪十月抢去我爸爸、妈妈、妹妹，还有唐老鸭。
静安小时候很喜欢唐老鸭，我喜欢大力水手，静宜喜欢米奇老鼠。我们住在香港迪斯尼酒店的那一晚，我和静宜不能入睡。那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舅舅叫我带静宜去酒店周围走走。酒店在一座花园里，四周都如梦境般。我们拿着数码相机到处逛，在长廊遇见了米奇老鼠和唐老鸭。我和唐老鸭合影，静宜和米奇老鼠合影，准备拿回去给静安看，以为静安看了会很高兴。后来，我们把照片输入电脑，叫静安看。静安很生气，不想看。
香港迪斯尼乐园给我和静宜很多惊喜，尤其是收场前的烟火，好像梦境一样美丽。那个晚上很冷，舅母买了一个烤火鸡腿给我和静宜。火鸡腿包在锡纸里，好大个。我握着火鸡腿，和静宜一人咬一口，热腾腾，香喷喷的。那时我觉得好幸福。
离开迪斯尼乐园前，天空飘起白色的“雪花”。我和静宜以为真的下雪了，兴奋地在石砖上手舞足蹈。后来，舅舅叫我们看屋顶上的造雪机，才知道“雪花”是从机器里喷出来的。看到造雪机后，虽然“雪花”还在飘扬，可是感觉上已经不再美丽。也许，舅舅不应该指给我们看。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带着满肚子的喜悦回到了沙巴。下飞机后，我迫不及待想把满肚子的故事说给妈妈和静安听。我们兴高采烈地乘的士回去。回到家里，家里没有开灯，大门也没有关闭，静安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舅母打开电灯，我们看见静安坐在地上抽泣，他身旁有一摊血。他说，他下午去收粽子回来时，看见妈妈昏迷在地上，裤子上都是血。他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来，救护车把妈妈送到医院去了。他就坐在地上等我们回来，等到天都黑了。
舅舅、舅母和我急忙乘的士赶往医院。妈妈已经醒来，脱离了危险期。但是，妈妈没有脱离危险。后来，她被证实患上了子宫癌。
如果前年去香港迪斯尼乐园的是静安，迎接喜悦的是他，承受痛苦的是我，他可能就不会那么恨我了。是我抢走了他的喜悦，以及吃火鸡腿的幸福。是他替代了我，走进黑暗，受尽恐惧与焦虑的煎熬。
想到这里，我不再怪静安。妈妈患上癌症，每个人都为妈妈忧心，没有人顾虑静安的感受。那个晚上，我们听到消息就赶往医院，也不管静安有没有吃过晚餐。
因为妈妈的病，我心乱如麻。从迪斯尼乐园买回来的巧克力，都忘了送给静安。
我想起来了，就是从那个时候，静安开始对我冷淡，我说什么他都跟我顶嘴，处处和我作对，时不时给我脸色看。
他生我的气，我生他的气。从香港回来不久，有一次，静安买了棉花糖回家，不给我吃，只给静宜吃。我躲进房间，打开那盒忘记送给他的巧克力，一粒一粒吃得精光。
直到今天我们还是这么对抗着。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收拾残局，如何和他重修旧好。
我对着妈妈的柜子问：“妈妈，你教教我吧。”
我打开柜子，拿出一册厚厚的稿件来看。
册子外面有题字：路灯诗集。路灯是爸爸的笔名。爸爸原名刘渌汀。妈妈说，爷爷认为爸爸命中缺水，在他的名字里都加了三点水。也许爷爷加了太多水，爸爸最后死在了水中。
妈妈说，爸爸是一个很有才气的诗人，只是怀才不遇，没有人愿意替他出版书。这一册《路灯诗集》，相信是爸爸准备出版的。我打开几页来看，读了几首诗，不明白要表达的是什么，看不懂。我没有心情读下去，等我心情好时，再慢慢看吧。我把诗集放回柜子。
我拿出另外一叠稿件，是爸爸写的歌词，都谱成曲了。曲是用五线谱写的。我在小学时学过一点五线谱，懂得不多，看不出应该怎么唱。大部分歌曲上面都写着“路灯词、月蛾曲”，也有一些是别人作曲的。
妈妈名叫月娥，不过这里都写成“月蛾”。月亮下面的飞蛾会飞向路灯，路灯是飞蛾的指路明灯。爸爸和妈妈的笔名原来是天生一对。
我对路灯和月蛾的歌曲很有兴趣，我希望能唱出爸爸妈妈的歌曲。我把他们的歌曲手稿收进书包里，把别人作曲的手稿放回去。
中间那格有一个铁盒子，是中秋月饼的小盒子。我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蝴蝶形的发夹。大概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我把盒子盖好，塞进柜子。盒子下面有一叠信封，都是首日封，我随便翻翻，看一看美丽的邮票，就放回去了。
我把柜子锁好。我很累了，想睡一觉。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尽是凌乱的诗稿、五线谱、首日封。忽然，我好像看见别的什么，有一个信封好像不是首日封。我从床上一跃而起。
再打开柜子，拿出那叠首日封，一封一封翻开来看。果然，里面有一封信。信封外面写，黄月娥大姐收。字体写得歪歪斜斜，只有小学水平。
我抽出信来看，信是用普通单线纸写的。
大姐：
今天接到你的来信，知道路灯掉进河里死了。你一定非常伤心。想打电话给你，又没有你的新电话号码。你打电话给我，好吗?我的电话号码也改了，是012××34567。
你们离开北赖后，我就一直打电话给你们，一直打不通，最后才被告知，电话号码已经被注销。我想，也许你们不愿让任何人找到你们，可是，我是你的亲弟弟啊!这五年来，没有你们的消息，我实在很想念你们。
你们离开后，惑娟知道我把孩子抱给你，非常生气。
她要我找你们回来。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找不回了。她不相信，跟我吵了又吵，后来带着静安回娘家去，离开了我一年，才肯回来。回来后，她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
她认为我做了一件不可以原谅的大错事。我知道我有错，但我是为了你。你不能没有孩子。
你的来信，我给惠娟看了。她没有说什么，只说可怜的孩子。我相信过了这么久，她不会再怪你。
收到信后，就打电话给我。我等着你的电话。
顺祝
身体安康
弟荣山上
舅舅的信好像海啸一样，冲击我的五脏六腑，洗劫了我的身份。我的心情澎湃着，久久不能平复。信中所提到的孩子不会是静宜，静宜当时还没有出生：不会是静安，静安和他妈妈在一起，没被抱走。被妈妈抱去沙巴的孩子就是我!
为什么我爸爸妈妈要逃去沙巴?是不是为了逃债?还是做错了事情?我揣测，是带了别人的孩子逃走。这么说来，我不是妈妈的孩子?我不能接受我是别人的孩子，我也不愿意去相信。一定是另外有内情，我不应该胡乱猜想。我是十月，是路灯和月蛾的孩子。这是不容置疑、毋庸置疑的。
至于舅舅为什么要写这么一封离谱的信，我今晚一定要问个清楚。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全家人回房睡了，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等着舅舅回来。
听到老爷车的声音，我赶快起身，走进客厅，打开大门，站在门口。 舅舅还在车里，慢吞吞的，没有出来。我只好先去小便。不是借口，我每次紧张时就尿急。
从洗手间出来，我看见舅舅鬼鬼祟祟地走进客厅，靠向一边墙壁，轻手轻脚的，好像做贼一样。我走过去，他马上转身想逃跑。
“舅舅。”
“是你?”舅舅抚胸喘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惠娟呢。”
“舅舅，我有话想问你。”
“你也要管我?是，我喝了酒。我喝酒，你舅母要问，你也要问。呃，她……她什么时候……派你做代表了?”
“舅舅，我想问你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有什么好问的?呃，你要问以前的事，就去问以前的人吧。我是现在的人。我，现在的人，不知道以前的事。”
“你以前是不是把我抱给了妈妈?”
“是。呃，不是。呃，我……我不知道你问什么。”
“我是谁的孩子?”
“你是谁的孩子?你当然是……你妈妈的孩子。唉，算了，你要做谁的孩子……就做谁的孩子，关我屁事。”
“你说，你把我抱给我妈妈，做了一件很严重的错事。”
“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没有说过。你胡说!”
“你写信给我妈妈时，这么说过。我看了你的信。”
“是。我做错了事，你现在想要怎样?”
舅舅摇摇晃晃，露出凶狠的目光。
“我没有想要怎样，我只想弄清真相。”
“你要弄清真相?弄清真相后……你想要怎样?”
“我没有想要怎样。”
“你想要怎样?我知道，你要去告我!你要我坐监牢!你要害我!”
舅舅越说声音越大：“你想要害死我!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想要我死!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我死!”
舅舅噶醉了，我很难问出一个所以然。我转过头，看见楼梯上面有个影子一闪，应该是静安。
我回房间去，不想让静安知道我的事。
舅舅仍然在我房门外叫嚣。
舅母在楼上发出河东狮吼，“你发什么酒疯!”
舅舅马上住口，噤若寒蝉。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打开妈妈的柜子，再翻一翻，找不到舅舅写的其他信件。
记得爸爸去世后不久，舅舅就出现了。我猜想，他没有再寄信来，他亲自来了。也许他等不及妈妈的电话就来沙巴找妈妈，他是个急性子。
那年我六岁，第一次看到舅舅，被他吓坏了。我记得，家里来了一个高大的陌生人，看见妈妈，二话不说，紧抱着妈妈痛哭。他瞥见我傻乎平地站在一旁，就破涕为笑。
他把我抱起来，双手托住我腋下，把我举得老高。他的脸对着我的脸，距离很近，连他的呼吸声我都听得见。他开口大声说话，可出一口极臭的烟味，口水喷在我的眼睛上。他的声音洪亮，好像闹钟在我耳边作响。我受不了。
“叫我舅舅。我是你舅舅!”
我闭起嘴巴，怕吃到他的口水。我不敢睁开眼睛，他污黑的牙垢很恐怖。
“让我看看你……”
我忘了他说什么，只知道他把我挟持在半空中，说了很多话。我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无理”的对待，难受得不想活下去。
舅舅把我放下来之后，不让我走开，强硬地脱去我的上衣。他买了一件红色T恤给我，要帮我套上去。可是领口太小，我的头太大，套不进去，只包住我的头，弄得我差点儿窒息了。
妈妈帮我把T恤扯出来。我要哭了，看看妈妈。妈妈竟在笑!
第二天，舅舅要回了。他问我说“舅舅搬来和你们一起住，好不好?”
我勇敢地回答：“我不要!”
然而，不久后，舅舅一家人还是搬来了。
我把妈妈柜子里的影集全拿出来，都是五年前的照片。我们买了数码相机后，就很少冲洗照片了。有好几本影集是爸爸妈妈谈恋爱时拍的。
有一本影集是我出生后拍的，我自己也从没看过。那些都是我的裸照，有些还是两腿撇开的。他们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下，就把我最隐私之处毫无保留地公开了。我小时候，长得很可爱。双眼皮，眼睛不会向下斜。还好，乌黑的眉毛，两颊上的酒窝，都保留了下来。
妈妈那个时候，长发披肩，长得清秀，但已经四十多岁了，脸上有岁月的痕迹。有两本影集是妈妈从小到大的照片。妈妈年轻时确实漂亮。
有一本爸爸小时的照片，我没有仔细看。我要找的是妈妈怀孕时的照片。
我找不到妈妈怀孕时的照片。一张也没有!难道妈妈从来没有怀过孕?妈妈说她四十六岁才生下我。难道妈妈不能生育?
我觉得对不起妈妈，我不应该怀疑她。我感到内疚。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妈妈不是嫌疑犯，我不是查案官。更何况，妈妈已经走了，不能够回来辩护。我应该真心诚意相信妈妈，不应该去追问舅舅。妈妈常常说：“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我们不必再提起。”是的，我们不必再提起。
再看其他东西。有一本小影集，是舅舅来沙巴后才拍的。那时候，舅舅一家人跟妈妈和我，一起坐面包车去神山山脚的一个高原。那儿遍地开花，花朵又大又鲜艳。我们拍了很多照片，静宜是整本影集的主角。我们所有人都宠爱她，她要吃什么，她想去哪里，我们都顺从她。她是我们的公主。
静宜第一天来沙巴时，就奠定了她的公主的地位。
那一年，静宜两岁，我六岁，静安八岁。舅舅一家人搬到我家来住，是坐飞机过来的。后来，静宜却记不得她曾坐过飞机。舅母说，静宜一上飞机就睡着了。他们在她的耳朵里塞了棉花，怕气压变化弄伤她的耳膜。
他们乘的士来我家，那时已经是午夜时分。我在床上听见舅舅的叫门声，吓得躲进被子里面发抖。
静宜从一下车就哭个不停，不管别人怎样哄骗，她就只有两句：“我要回家!我要狗狗!”
我爬上床头，靠着百叶窗窥探，看见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握紧拳头，张大嘴巴，在拼命地哭。
妈妈问道：“你们家养小狗?”
舅母回答：“没有啦。是个布娃娃，她当做小抱枕。”
妈妈在我的玩具箱里找了一只泰迪熊给她，她看都不看就把它甩在地上。
我开门出去，把我的小枕头交给她。我说
“狗狗。”
她接过去，睁大眼睛看着我，居然不哭了。
她用手捂着耳朵。舅母才想起她耳朵里的棉花，替她把棉花取出来。
然后她说“奶奶”，舅舅赶紧去冲牛奶给她喝。
奶瓶塞进她的嘴巴，她说“热”。妈妈赶快去拿冷水来。
从那一天开始，她要什么有什么。
爸爸妈妈的歌
早上，一到班上，我就把礼物交给了啦啦。
我没有用包装纸包裹，我没有心情。给她礼物，只想做一个交代。祝福话语还是要说的，我说得像背台词。
“啦啦，生日快乐。”
啦啦接过小熊，做作地说：“好可爱喔!”
我刚要走开，忽听见卡通式的“咿噢”叫声。
啦啦叫道：“它会说话，会眨眼睛!”
我回头去看。我不知道小熊有这个本事。
啦啦问我：“它说什么?”
我含笑耸肩。
啦啦按一下小熊的肚子，小熊的眼睛闪烁着蓝色亮光，发出一句娇滴滴的“I love you”。
我转头看啦啦，啦啦转头看我，四目相对。她的脸颊刷地一红，我打一个冷战。
这个误会一定很深。
一定是静安陷害我。
很多同学都围拢过去，观察我送给啦啦的小熊，聆听它发出来的肉麻话。然后，他们用食指指着我，点着头说：“哦——我们知道了。” 我捂着耳朵，不听他们说话。他们知道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天，他们就会发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时间会证明一切。
在时间证明一切之前，我得忍受他们的嘲笑。
课间休息时，我把爸爸妈妈的词曲拿出来，走到芭比娃娃面前。
“这是由我爸爸写词、妈妈作曲的歌，你可以唱给我听吗?”
芭比娃娃歪起头看我一眼，似乎莫名其妙，她冷冷地回应：“你不会叫啦啦唱给你听吗?”
“芭比，你误会了。我对啦啦没有那个意思。”
“谁说你对啦啦有那个意思?我为什么要误会?”
“我……你……我……唉。你可以唱歌给我听吗?”
“我为什么要唱歌给你听?”
“因为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他们留下的歌，我没听过，很想听。我知道你是学音乐的，又会唱歌，所以，请你唱给我听。”
我一口气说完。
“我没有弹钢琴，不知道怎么唱。”
“你可以弹钢琴啊。”
“这里有钢琴吗?”
“我可以去你家，听你弹钢琴，听你唱歌。”
“我不能让你去我家。”
“为什么?”
“我不会让任何男生到我家去。”
“为什么?”
“我的事，你别问那么多。”
芭比娃娃拿出一本小说，低头阅读，作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不再理我。
我站在她旁边，好像傻子，只好拿了词曲走开。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我倒霉透了，先是啦啦的误会，接着是同学们的嘲笑，然后是被芭比娃娃拒绝。
我情绪低落。
“什……什么事?有……有烦恼?”
苹果傅走过来。
我摇头，苦笑。
“爱……爱情都是有烦恼的啦，不要想……想那么多，先想一想年……年底的大考。你准备得，怎样了?”
想到大考，我又烦恼起来。
“我顺其自然。”
“下……下个星期有……有一个星期假期，要不要去补习?”
“补习什么?”
“补……补习英文。星期一，到星期五，晚上七点，到九点，补一个星期，每人五…五十元。要不要?”
“在哪里?”
“在……在巴刹路，甲……甲等补习中心。英文老师是英……英国人，教英文有一套，不……不会沉闷。你……你学一个星期，英文就……就可以讲得像英……英国人一样!”
“我考虑考虑。苹果傅，你应该去报名。你的英文最差了。”
“我……我一定去。假期过后，你……你会对我刮目相看。那时，我……我的英文，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舌头转得好……好像风车一样。你三只……三只耳朵都听不懂。”
苹果傅是因英文不好而出名的。去年愚人节，人人讲“April fool”，他讲“Apple fool”。后来一大群同学去快餐店，苹果傅要点applepie，又说成“apple fool”。所以，他就以英文不好出名，从而得了这个“苹果傅”的绰号。他不姓傅，他姓杜。有人建议他用“毒苹果”作绰号。他不接受，只好作罢。
苹果傅游说同学参加补习班，相信他有利可图。也许他是补习中心的代理，可以抽取佣金。他已经在赚钱。我真没用，不会赚钱。我应该想想办法，赚钱的机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苹果傅转了一圈，又回头来，对我说：“你……你要好好考虑，明天给我答案。最……最好你能参加，因为，另一个人也在……在等着你。你去，她才去。”
“谁?”
会不会是芭比娃娃?
“啦啦啦。”
“为什么会是她?”
我一定是把我的失望写在脸上。
“你……你以为是谁?”
“我还以为是……”我看见伤心猴子，“……伤心猴子。”
“伤……伤心猴子很……很想参加补习班，可惜他要工作。”
“他在哪里工作?”
“他……他在一家钢琴……钢琴咖啡馆工作。你……你不知道吗?我……我的补习中心，就在他的咖啡馆……楼上。”
“他每天晚上都去工作?”
“好……好像是，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也许我可以叫伤心猴子介绍我去工作。我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伤心猴子，我全靠你了。
我向伤心猴子走去。
“你参加补习班吗?”
“不去。我要工作。”
“你在哪儿工作?”
“补习中心下面的咖啡馆。”
“做什么工作?”
“打杂的。点菜、洗盘、招呼客人、收拾碗碟、抹桌子、抹玻璃窗、扫地、倒垃圾，什么都做。”
“多少钱?”
“每天四个小时，六点到十点，二十元。”
“你天天都做吗?”
“天天都做，惯了，也不会太辛苦。只是没有时间读书，没有自己的空间。没有办法，谁叫我穷。”
“还有空缺吗?”
“谁想做?”
“我。”
“你开玩笑!”
“我认真的。”
“我看，应该不需要增加人手，我们有时都没事做。”
“要不然，你让我去做五天。你去补习，我代替你去工作。”
伤心猴子喜形于色。
“你开玩笑?你真的这么好?”
“我想自己工作赚钱。”我老实告诉他，“我需要一百元。”
“好哇，我真的很想休息几天，过正常人自由的日子。”
“那就一言为定了。”
“我还得问一问咖啡馆的经理。我相信应该没有’口]题。谢谢你，十月。你真好!”
“我要谢谢你才对。”
今天并不是那么倒霉，也有好运的时候，遇到了贵人。伤心猴子就是我的贵人。
无法完成的习题
傍晚，舅母来不及回家做饭，就打包了炒饭回来。
静宜吃饭时，也叫静安吃。
“哥哥。一起吃饭，好吗?”
静安犹豫着，看我眼。我赶快走出大门，扯下晾在铁丝上的毛巾，躲进浴室里面。
我知道静安不想和我同桌吃饭。以前都是他先去洗澡，我和静宜一起吃饭。
静宜那天听了静安的话，哭了之后，对我和静安的态度有所改变。静安说我抢去了他的爸爸、妈妈和妹妹。静宜尝试回到静安身边。现在静宜要跟静安一起吃饭，我应该把时间让回给他们兄妹俩。
以前多数是舅母陪静安一起吃饭，今天我想和舅母一起吃饭。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在浴室里听见静安和静宜有说有笑，这是好现象。我要等他们吃完再出去，洗了头发，洗了身体，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站着好像被罚站，就蹲下来。我又饿又冷，饥肠辘辘，好难受。
昨晚我等舅舅回家，听他胡扯一阵，过后又找出旧影集来看，睡得迟了。现在蹲在地上，竟打起了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浴室外面的叫喊声，我才醒来。
“十月，你在生蛋吗?”舅母问。
“我……还没生。”我也不知自己说什么。
我站起来，要打开门，才想起自己没有穿衣服。
想走过去穿衣服，却发觉两脚发麻，举步艰辛。
“十月，你没事吧?”
“我不能动。”
“什么?”舅母很紧张。
“我没事。”
我的毛巾是干的，原来我还没抹干身体。不过，我的身体已经干了，自然干。
我出来时，舅母说“我还以为你在里面晕倒了。”
“没有，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没听说过。”舅母笑了。
“舅母，我爸爸的癫痫病会不会遗传给我?”
“不会的。你放心，你从小都没有癫痫，只有哮喘。难道，你刚才癫痫发作?”
“没有啦，只是脚发麻。”
“来，快吃，不要多说。吃炒饭，好吗?”
我看见是泰式炒饭，就说：“我最喜欢吃泰式炒饭了。哇!还有炸鸡腿!舅母，怎么你那包没有炸鸡?”
“唉，我年纪大了，不想吃太多肉。”
“舅母，下个星期是学校假期了。”
“我知道。我听静安说了。”
“我想在这个假期去打工。”
舅母放下汤匙。
“十月，你需要钱，是吗?”
“不是的，舅母。只是，假期没事情做，坐在家里闲着，闷得发慌，不如去做工。”
“你年底不是有大考吗?怎么会没事情做?我希望你能趁着这个假期，多读一点书。”
“我想体验一下有工作的生活。”
“年底考完试后再说吧。那时放长假，你要去工作，我不会反对。”
“可是，要等到年底……”
“你急什么?你是不是需要钱?你说，我可以给你。”
“没有。”
“你需要多少钱?”
“没有。”
我大口大口地吃饭，不再说话。
我是谁
我是无辜的。静安无理取闹，小心眼，才会憎恨我。
如果我是静安，我会憎恨十月吗?
我会。我也会怪十月抢去我爸爸、妈妈、妹妹，还有唐老鸭。
静安小时候很喜欢唐老鸭，我喜欢大力水手，静宜喜欢米奇老鼠。我们住在香港迪斯尼酒店的那一晚，我和静宜不能入睡。那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舅舅叫我带静宜去酒店周围走走。酒店在一座花园里，四周都如梦境般。我们拿着数码相机到处逛，在长廊遇见了米奇老鼠和唐老鸭。我和唐老鸭合影，静宜和米奇老鼠合影，准备拿回去给静安看，以为静安看了会很高兴。后来，我们把照片输入电脑，叫静安看。静安很生气，不想看。
香港迪斯尼乐园给我和静宜很多惊喜，尤其是收场前的烟火，好像梦境一样美丽。那个晚上很冷，舅母买了一个烤火鸡腿给我和静宜。火鸡腿包在锡纸里，好大个。我握着火鸡腿，和静宜一人咬一口，热腾腾，香喷喷的。那时我觉得好幸福。
离开迪斯尼乐园前，天空飘起白色的“雪花”。我和静宜以为真的下雪了，兴奋地在石砖上手舞足蹈。后来，舅舅叫我们看屋顶上的造雪机，才知道“雪花”是从机器里喷出来的。看到造雪机后，虽然“雪花”还在飘扬，可是感觉上已经不再美丽。也许，舅舅不应该指给我们看。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带着满肚子的喜悦回到了沙巴。下飞机后，我迫不及待想把满肚子的故事说给妈妈和静安听。我们兴高采烈地乘的士回去。回到家里，家里没有开灯，大门也没有关闭，静安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舅母打开电灯，我们看见静安坐在地上抽泣，他身旁有一摊血。他说，他下午去收粽子回来时，看见妈妈昏迷在地上，裤子上都是血。他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来，救护车把妈妈送到医院去了。他就坐在地上等我们回来，等到天都黑了。
舅舅、舅母和我急忙乘的士赶往医院。妈妈已经醒来，脱离了危险期。但是，妈妈没有脱离危险。后来，她被证实患上了子宫癌。
如果前年去香港迪斯尼乐园的是静安，迎接喜悦的是他，承受痛苦的是我，他可能就不会那么恨我了。是我抢走了他的喜悦，以及吃火鸡腿的幸福。是他替代了我，走进黑暗，受尽恐惧与焦虑的煎熬。
想到这里，我不再怪静安。妈妈患上癌症，每个人都为妈妈忧心，没有人顾虑静安的感受。那个晚上，我们听到消息就赶往医院，也不管静安有没有吃过晚餐。
因为妈妈的病，我心乱如麻。从迪斯尼乐园买回来的巧克力，都忘了送给静安。
我想起来了，就是从那个时候，静安开始对我冷淡，我说什么他都跟我顶嘴，处处和我作对，时不时给我脸色看。
他生我的气，我生他的气。从香港回来不久，有一次，静安买了棉花糖回家，不给我吃，只给静宜吃。我躲进房间，打开那盒忘记送给他的巧克力，一粒一粒吃得精光。
直到今天我们还是这么对抗着。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收拾残局，如何和他重修旧好。
我对着妈妈的柜子问：“妈妈，你教教我吧。”
我打开柜子，拿出一册厚厚的稿件来看。
册子外面有题字：路灯诗集。路灯是爸爸的笔名。爸爸原名刘渌汀。妈妈说，爷爷认为爸爸命中缺水，在他的名字里都加了三点水。也许爷爷加了太多水，爸爸最后死在了水中。
妈妈说，爸爸是一个很有才气的诗人，只是怀才不遇，没有人愿意替他出版书。这一册《路灯诗集》，相信是爸爸准备出版的。我打开几页来看，读了几首诗，不明白要表达的是什么，看不懂。我没有心情读下去，等我心情好时，再慢慢看吧。我把诗集放回柜子。
我拿出另外一叠稿件，是爸爸写的歌词，都谱成曲了。曲是用五线谱写的。我在小学时学过一点五线谱，懂得不多，看不出应该怎么唱。大部分歌曲上面都写着“路灯词、月蛾曲”，也有一些是别人作曲的。
妈妈名叫月娥，不过这里都写成“月蛾”。月亮下面的飞蛾会飞向路灯，路灯是飞蛾的指路明灯。爸爸和妈妈的笔名原来是天生一对。
我对路灯和月蛾的歌曲很有兴趣，我希望能唱出爸爸妈妈的歌曲。我把他们的歌曲手稿收进书包里，把别人作曲的手稿放回去。
中间那格有一个铁盒子，是中秋月饼的小盒子。我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蝴蝶形的发夹。大概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我把盒子盖好，塞进柜子。盒子下面有一叠信封，都是首日封，我随便翻翻，看一看美丽的邮票，就放回去了。
我把柜子锁好。我很累了，想睡一觉。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尽是凌乱的诗稿、五线谱、首日封。忽然，我好像看见别的什么，有一个信封好像不是首日封。我从床上一跃而起。
再打开柜子，拿出那叠首日封，一封一封翻开来看。果然，里面有一封信。信封外面写，黄月娥大姐收。字体写得歪歪斜斜，只有小学水平。
我抽出信来看，信是用普通单线纸写的。
大姐：
今天接到你的来信，知道路灯掉进河里死了。你一定非常伤心。想打电话给你，又没有你的新电话号码。你打电话给我，好吗?我的电话号码也改了，是012××34567。
你们离开北赖后，我就一直打电话给你们，一直打不通，最后才被告知，电话号码已经被注销。我想，也许你们不愿让任何人找到你们，可是，我是你的亲弟弟啊!这五年来，没有你们的消息，我实在很想念你们。
你们离开后，惑娟知道我把孩子抱给你，非常生气。
她要我找你们回来。我说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找不回了。她不相信，跟我吵了又吵，后来带着静安回娘家去，离开了我一年，才肯回来。回来后，她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
她认为我做了一件不可以原谅的大错事。我知道我有错，但我是为了你。你不能没有孩子。
你的来信，我给惠娟看了。她没有说什么，只说可怜的孩子。我相信过了这么久，她不会再怪你。
收到信后，就打电话给我。我等着你的电话。
顺祝
身体安康
弟荣山上
舅舅的信好像海啸一样，冲击我的五脏六腑，洗劫了我的身份。我的心情澎湃着，久久不能平复。信中所提到的孩子不会是静宜，静宜当时还没有出生：不会是静安，静安和他妈妈在一起，没被抱走。被妈妈抱去沙巴的孩子就是我!
为什么我爸爸妈妈要逃去沙巴?是不是为了逃债?还是做错了事情?我揣测，是带了别人的孩子逃走。这么说来，我不是妈妈的孩子?我不能接受我是别人的孩子，我也不愿意去相信。一定是另外有内情，我不应该胡乱猜想。我是十月，是路灯和月蛾的孩子。这是不容置疑、毋庸置疑的。
至于舅舅为什么要写这么一封离谱的信，我今晚一定要问个清楚。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全家人回房睡了，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等着舅舅回来。
听到老爷车的声音，我赶快起身，走进客厅，打开大门，站在门口。 舅舅还在车里，慢吞吞的，没有出来。我只好先去小便。不是借口，我每次紧张时就尿急。
从洗手间出来，我看见舅舅鬼鬼祟祟地走进客厅，靠向一边墙壁，轻手轻脚的，好像做贼一样。我走过去，他马上转身想逃跑。
“舅舅。”
“是你?”舅舅抚胸喘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惠娟呢。”
“舅舅，我有话想问你。”
“你也要管我?是，我喝了酒。我喝酒，你舅母要问，你也要问。呃，她……她什么时候……派你做代表了?”
“舅舅，我想问你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有什么好问的?呃，你要问以前的事，就去问以前的人吧。我是现在的人。我，现在的人，不知道以前的事。”
“你以前是不是把我抱给了妈妈?”
“是。呃，不是。呃，我……我不知道你问什么。”
“我是谁的孩子?”
“你是谁的孩子?你当然是……你妈妈的孩子。唉，算了，你要做谁的孩子……就做谁的孩子，关我屁事。”
“你说，你把我抱给我妈妈，做了一件很严重的错事。”
“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没有说过。你胡说!”
“你写信给我妈妈时，这么说过。我看了你的信。”
“是。我做错了事，你现在想要怎样?”
舅舅摇摇晃晃，露出凶狠的目光。
“我没有想要怎样，我只想弄清真相。”
“你要弄清真相?弄清真相后……你想要怎样?”
“我没有想要怎样。”
“你想要怎样?我知道，你要去告我!你要我坐监牢!你要害我!”
舅舅越说声音越大：“你想要害死我!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想要我死!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我死!”
舅舅噶醉了，我很难问出一个所以然。我转过头，看见楼梯上面有个影子一闪，应该是静安。
我回房间去，不想让静安知道我的事。
舅舅仍然在我房门外叫嚣。
舅母在楼上发出河东狮吼，“你发什么酒疯!”
舅舅马上住口，噤若寒蝉。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打开妈妈的柜子，再翻一翻，找不到舅舅写的其他信件。
记得爸爸去世后不久，舅舅就出现了。我猜想，他没有再寄信来，他亲自来了。也许他等不及妈妈的电话就来沙巴找妈妈，他是个急性子。
那年我六岁，第一次看到舅舅，被他吓坏了。我记得，家里来了一个高大的陌生人，看见妈妈，二话不说，紧抱着妈妈痛哭。他瞥见我傻乎平地站在一旁，就破涕为笑。
他把我抱起来，双手托住我腋下，把我举得老高。他的脸对着我的脸，距离很近，连他的呼吸声我都听得见。他开口大声说话，可出一口极臭的烟味，口水喷在我的眼睛上。他的声音洪亮，好像闹钟在我耳边作响。我受不了。
“叫我舅舅。我是你舅舅!”
我闭起嘴巴，怕吃到他的口水。我不敢睁开眼睛，他污黑的牙垢很恐怖。
“让我看看你……”
我忘了他说什么，只知道他把我挟持在半空中，说了很多话。我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无理”的对待，难受得不想活下去。
舅舅把我放下来之后，不让我走开，强硬地脱去我的上衣。他买了一件红色T恤给我，要帮我套上去。可是领口太小，我的头太大，套不进去，只包住我的头，弄得我差点儿窒息了。
妈妈帮我把T恤扯出来。我要哭了，看看妈妈。妈妈竟在笑!
第二天，舅舅要回了。他问我说“舅舅搬来和你们一起住，好不好?”
我勇敢地回答：“我不要!”
然而，不久后，舅舅一家人还是搬来了。
我把妈妈柜子里的影集全拿出来，都是五年前的照片。我们买了数码相机后，就很少冲洗照片了。有好几本影集是爸爸妈妈谈恋爱时拍的。
有一本影集是我出生后拍的，我自己也从没看过。那些都是我的裸照，有些还是两腿撇开的。他们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下，就把我最隐私之处毫无保留地公开了。我小时候，长得很可爱。双眼皮，眼睛不会向下斜。还好，乌黑的眉毛，两颊上的酒窝，都保留了下来。
妈妈那个时候，长发披肩，长得清秀，但已经四十多岁了，脸上有岁月的痕迹。有两本影集是妈妈从小到大的照片。妈妈年轻时确实漂亮。
有一本爸爸小时的照片，我没有仔细看。我要找的是妈妈怀孕时的照片。
我找不到妈妈怀孕时的照片。一张也没有!难道妈妈从来没有怀过孕?妈妈说她四十六岁才生下我。难道妈妈不能生育?
我觉得对不起妈妈，我不应该怀疑她。我感到内疚。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妈妈不是嫌疑犯，我不是查案官。更何况，妈妈已经走了，不能够回来辩护。我应该真心诚意相信妈妈，不应该去追问舅舅。妈妈常常说：“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我们不必再提起。”是的，我们不必再提起。
再看其他东西。有一本小影集，是舅舅来沙巴后才拍的。那时候，舅舅一家人跟妈妈和我，一起坐面包车去神山山脚的一个高原。那儿遍地开花，花朵又大又鲜艳。我们拍了很多照片，静宜是整本影集的主角。我们所有人都宠爱她，她要吃什么，她想去哪里，我们都顺从她。她是我们的公主。
静宜第一天来沙巴时，就奠定了她的公主的地位。
那一年，静宜两岁，我六岁，静安八岁。舅舅一家人搬到我家来住，是坐飞机过来的。后来，静宜却记不得她曾坐过飞机。舅母说，静宜一上飞机就睡着了。他们在她的耳朵里塞了棉花，怕气压变化弄伤她的耳膜。
他们乘的士来我家，那时已经是午夜时分。我在床上听见舅舅的叫门声，吓得躲进被子里面发抖。
静宜从一下车就哭个不停，不管别人怎样哄骗，她就只有两句：“我要回家!我要狗狗!”
我爬上床头，靠着百叶窗窥探，看见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握紧拳头，张大嘴巴，在拼命地哭。
妈妈问道：“你们家养小狗?”
舅母回答：“没有啦。是个布娃娃，她当做小抱枕。”
妈妈在我的玩具箱里找了一只泰迪熊给她，她看都不看就把它甩在地上。
我开门出去，把我的小枕头交给她。我说
“狗狗。”
她接过去，睁大眼睛看着我，居然不哭了。
她用手捂着耳朵。舅母才想起她耳朵里的棉花，替她把棉花取出来。
然后她说“奶奶”，舅舅赶紧去冲牛奶给她喝。
奶瓶塞进她的嘴巴，她说“热”。妈妈赶快去拿冷水来。
从那一天开始，她要什么有什么。
爸爸妈妈的歌
早上，一到班上，我就把礼物交给了啦啦。
我没有用包装纸包裹，我没有心情。给她礼物，只想做一个交代。祝福话语还是要说的，我说得像背台词。
“啦啦，生日快乐。”
啦啦接过小熊，做作地说：“好可爱喔!”
我刚要走开，忽听见卡通式的“咿噢”叫声。
啦啦叫道：“它会说话，会眨眼睛!”
我回头去看。我不知道小熊有这个本事。
啦啦问我：“它说什么?”
我含笑耸肩。
啦啦按一下小熊的肚子，小熊的眼睛闪烁着蓝色亮光，发出一句娇滴滴的“I love you”。
我转头看啦啦，啦啦转头看我，四目相对。她的脸颊刷地一红，我打一个冷战。
这个误会一定很深。
一定是静安陷害我。
很多同学都围拢过去，观察我送给啦啦的小熊，聆听它发出来的肉麻话。然后，他们用食指指着我，点着头说：“哦——我们知道了。” 我捂着耳朵，不听他们说话。他们知道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天，他们就会发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时间会证明一切。
在时间证明一切之前，我得忍受他们的嘲笑。
课间休息时，我把爸爸妈妈的词曲拿出来，走到芭比娃娃面前。
“这是由我爸爸写词、妈妈作曲的歌，你可以唱给我听吗?”
芭比娃娃歪起头看我一眼，似乎莫名其妙，她冷冷地回应：“你不会叫啦啦唱给你听吗?”
“芭比，你误会了。我对啦啦没有那个意思。”
“谁说你对啦啦有那个意思?我为什么要误会?”
“我……你……我……唉。你可以唱歌给我听吗?”
“我为什么要唱歌给你听?”
“因为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他们留下的歌，我没听过，很想听。我知道你是学音乐的，又会唱歌，所以，请你唱给我听。”
我一口气说完。
“我没有弹钢琴，不知道怎么唱。”
“你可以弹钢琴啊。”
“这里有钢琴吗?”
“我可以去你家，听你弹钢琴，听你唱歌。”
“我不能让你去我家。”
“为什么?”
“我不会让任何男生到我家去。”
“为什么?”
“我的事，你别问那么多。”
芭比娃娃拿出一本小说，低头阅读，作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不再理我。
我站在她旁边，好像傻子，只好拿了词曲走开。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我倒霉透了，先是啦啦的误会，接着是同学们的嘲笑，然后是被芭比娃娃拒绝。
我情绪低落。
“什……什么事?有……有烦恼?”
苹果傅走过来。
我摇头，苦笑。
“爱……爱情都是有烦恼的啦，不要想……想那么多，先想一想年……年底的大考。你准备得，怎样了?”
想到大考，我又烦恼起来。
“我顺其自然。”
“下……下个星期有……有一个星期假期，要不要去补习?”
“补习什么?”
“补……补习英文。星期一，到星期五，晚上七点，到九点，补一个星期，每人五…五十元。要不要?”
“在哪里?”
“在……在巴刹路，甲……甲等补习中心。英文老师是英……英国人，教英文有一套，不……不会沉闷。你……你学一个星期，英文就……就可以讲得像英……英国人一样!”
“我考虑考虑。苹果傅，你应该去报名。你的英文最差了。”
“我……我一定去。假期过后，你……你会对我刮目相看。那时，我……我的英文，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舌头转得好……好像风车一样。你三只……三只耳朵都听不懂。”
苹果傅是因英文不好而出名的。去年愚人节，人人讲“April fool”，他讲“Apple fool”。后来一大群同学去快餐店，苹果傅要点applepie，又说成“apple fool”。所以，他就以英文不好出名，从而得了这个“苹果傅”的绰号。他不姓傅，他姓杜。有人建议他用“毒苹果”作绰号。他不接受，只好作罢。
苹果傅游说同学参加补习班，相信他有利可图。也许他是补习中心的代理，可以抽取佣金。他已经在赚钱。我真没用，不会赚钱。我应该想想办法，赚钱的机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苹果傅转了一圈，又回头来，对我说：“你……你要好好考虑，明天给我答案。最……最好你能参加，因为，另一个人也在……在等着你。你去，她才去。”
“谁?”
会不会是芭比娃娃?
“啦啦啦。”
“为什么会是她?”
我一定是把我的失望写在脸上。
“你……你以为是谁?”
“我还以为是……”我看见伤心猴子，“……伤心猴子。”
“伤……伤心猴子很……很想参加补习班，可惜他要工作。”
“他在哪里工作?”
“他……他在一家钢琴……钢琴咖啡馆工作。你……你不知道吗?我……我的补习中心，就在他的咖啡馆……楼上。”
“他每天晚上都去工作?”
“好……好像是，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也许我可以叫伤心猴子介绍我去工作。我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伤心猴子，我全靠你了。
我向伤心猴子走去。
“你参加补习班吗?”
“不去。我要工作。”
“你在哪儿工作?”
“补习中心下面的咖啡馆。”
“做什么工作?”
“打杂的。点菜、洗盘、招呼客人、收拾碗碟、抹桌子、抹玻璃窗、扫地、倒垃圾，什么都做。”
“多少钱?”
“每天四个小时，六点到十点，二十元。”
“你天天都做吗?”
“天天都做，惯了，也不会太辛苦。只是没有时间读书，没有自己的空间。没有办法，谁叫我穷。”
“还有空缺吗?”
“谁想做?”
“我。”
“你开玩笑!”
“我认真的。”
“我看，应该不需要增加人手，我们有时都没事做。”
“要不然，你让我去做五天。你去补习，我代替你去工作。”
伤心猴子喜形于色。
“你开玩笑?你真的这么好?”
“我想自己工作赚钱。”我老实告诉他，“我需要一百元。”
“好哇，我真的很想休息几天，过正常人自由的日子。”
“那就一言为定了。”
“我还得问一问咖啡馆的经理。我相信应该没有’口]题。谢谢你，十月。你真好!”
“我要谢谢你才对。”
今天并不是那么倒霉，也有好运的时候，遇到了贵人。伤心猴子就是我的贵人。
无法完成的习题
傍晚，舅母来不及回家做饭，就打包了炒饭回来。
静宜吃饭时，也叫静安吃。
“哥哥。一起吃饭，好吗?”
静安犹豫着，看我眼。我赶快走出大门，扯下晾在铁丝上的毛巾，躲进浴室里面。
我知道静安不想和我同桌吃饭。以前都是他先去洗澡，我和静宜一起吃饭。
静宜那天听了静安的话，哭了之后，对我和静安的态度有所改变。静安说我抢去了他的爸爸、妈妈和妹妹。静宜尝试回到静安身边。现在静宜要跟静安一起吃饭，我应该把时间让回给他们兄妹俩。
以前多数是舅母陪静安一起吃饭，今天我想和舅母一起吃饭。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在浴室里听见静安和静宜有说有笑，这是好现象。我要等他们吃完再出去，洗了头发，洗了身体，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站着好像被罚站，就蹲下来。我又饿又冷，饥肠辘辘，好难受。
昨晚我等舅舅回家，听他胡扯一阵，过后又找出旧影集来看，睡得迟了。现在蹲在地上，竟打起了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浴室外面的叫喊声，我才醒来。
“十月，你在生蛋吗?”舅母问。
“我……还没生。”我也不知自己说什么。
我站起来，要打开门，才想起自己没有穿衣服。
想走过去穿衣服，却发觉两脚发麻，举步艰辛。
“十月，你没事吧?”
“我不能动。”
“什么?”舅母很紧张。
“我没事。”
我的毛巾是干的，原来我还没抹干身体。不过，我的身体已经干了，自然干。
我出来时，舅母说“我还以为你在里面晕倒了。”
“没有，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没听说过。”舅母笑了。
“舅母，我爸爸的癫痫病会不会遗传给我?”
“不会的。你放心，你从小都没有癫痫，只有哮喘。难道，你刚才癫痫发作?”
“没有啦，只是脚发麻。”
“来，快吃，不要多说。吃炒饭，好吗?”
我看见是泰式炒饭，就说：“我最喜欢吃泰式炒饭了。哇!还有炸鸡腿!舅母，怎么你那包没有炸鸡?”
“唉，我年纪大了，不想吃太多肉。”
“舅母，下个星期是学校假期了。”
“我知道。我听静安说了。”
“我想在这个假期去打工。”
舅母放下汤匙。
“十月，你需要钱，是吗?”
“不是的，舅母。只是，假期没事情做，坐在家里闲着，闷得发慌，不如去做工。”
“你年底不是有大考吗?怎么会没事情做?我希望你能趁着这个假期，多读一点书。”
“我想体验一下有工作的生活。”
“年底考完试后再说吧。那时放长假，你要去工作，我不会反对。”
“可是，要等到年底……”
“你急什么?你是不是需要钱?你说，我可以给你。”
“没有。”
“你需要多少钱?”
“没有。”
我大口大口地吃饭，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