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班书(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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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五晚上,父亲从田坝村赶夜路回我们麦地村,他背上的背箩里装着两只刚满双月的小猪。那段时间外婆家在修缮房屋,母亲叫父亲去帮几天忙,顺便捉两只小猪回来喂养。父亲在外婆家忙到九月十五,那天下午他打算吃了晚饭就背着小猪回家,可是我二外公家骟牛请他去摁,他只好去帮忙。摁完牛,天早已黑了。那段时间我们麦地正计划通电,每家都要出劳力去栽电杆、架电线,我们家六口人,奶奶、父亲、母亲、哥哥、我和妹妹,只有父亲和母亲是全劳力,而栽电杆架电线这种笨重活当然得父亲去干,因此虽然天已经黑了,父亲还是决定赶夜路回家。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上,乡间道路依稀可见,父亲从外婆家出来,他拧开随身携带的电筒,捏了捏电池,感觉电量不多了,他便揣了电筒,借着月光一路前行。到窑子湾的时候,他捋起袖子看了看腕上的宝石花牌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他仰头看了看,山色绰约,白亮亮的月亮在天上默不作声。他用衣袖揩了一下额上的汗。
  两只小猪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很不安分。它们虽然只有三十来斤,可是父亲背着走了近三十里路,他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湿透了。两只小猪也很不耐烦,咕咕地拱背箩。父亲又抬头望了望前方,只有两三里路就到家了,他想,歇歇再走吧。于是他蹲下来,把背箩放在路边的平地上。父亲从包里掏出烟杆,卷了一支叶子烟,然后摸出他的广州牌打火机,点上烟,一边抽一边随意四顾着。这时他似乎看见不远处的路边有几点火星。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仔细瞧,的确是火星。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火星呢,他好奇地站起来,摸出电筒照过去。
  电筒光不动了,原来是三炷香,香已燃了一小半,萤火虫一般,在夜色中挤眉弄眼。怎么会有人把香点在这儿?
  他感到十分诧异,又抬头四顾了一番。来路和去路都被树影覆盖着,影影绰绰。他竖起耳朵,没听到人声。他再次瞥了一眼那几点火星,却被吓得退了两步。他发现那几炷香的旁边有一个茅草扎的小人,草人很小,只有七八寸长,可样子看上去十分诡异。这里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东西?父亲又用电筒朝四处晃了晃。四周的山岗黑黢黢的,月亮在天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窑子湾这条路虽然是一条大路,数百年前就是官道,过往的行人很多,可是附近一带的凶死、早逝者都埋在这里,比如十多天之前,我们麦地一个三十出头的光棍跟自己的婶婶通奸,被人捉奸后自己吞敌敌畏死了,人们就把他埋在了窑子湾。因此,从这里经过的通常是路人,而麦地一带的人担心撞到鬼,夜里很少会有人走这条路。从田坝到麦地,如果走窑子湾,要近两里路,父亲是个胆大的人,文革时他曾被大队派到外县修公路,帐篷搭在坟场里,他照样能一觉睡到大天亮。那天晚上他贪那两里近路,又仗着胆子大,便走窑子湾这条路。他本不相信世上有鬼神,可是看见那个草人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他想,或许是五老爷又在搞封建迷信了。
  父亲歇了会儿,蹲下身,背起装着小猪的背箩,继续往家走。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下意识地解开了胸前所有的纽扣,并且加快了脚步。他曾经听我奶奶说过,走夜路时只要把胸前的纽扣解开,邪魔歪道都不敢近前。他虽然觉得奶奶的话没什么道理,但解开扣子之后,他顿觉自己的胆子大了许多。他噔噔噔地走在山道上,一阵凉风拂过来,从他敞开的胸口上绕到后心,贴在冒着汗水的皮肤上,他感到凉快极了。
  那晚父亲回到家,他把母亲喊醒,他们把小猪放在关小猪的圈里,然后用玉米面煮了一瓢稀饭给它们吃。这是每个小猪初到新的主人家都能享受到的优待,而随着它们逐渐熟悉新环境,逐渐长大,它们的潲食里将会加入糟糠、猪草之类,逐渐与旁的猪无异了。父亲和母亲站在猪圈门口,用电筒照着小猪吃玉米稀饭,两只小猪用嘴拱了几口,没有吃,退到墙边去了。父亲和母亲知道小猪认生,过两天就会好,于是不再管它们,回屋睡觉去了。
  父亲背着两只小猪赶了大半个晚上的夜路,他疲倦极了,躺在床上就呼呼大睡,第二天一大早了还没起床。这天是全村壮劳力去抬电杆的日子,天气骤然阴下来,天空笼罩着一层冰冷的灰气。母亲做好午饭,叫父亲起床吃,父亲在里屋说了句什么,声音很低,人却不见出来。饭菜摆上了桌,我们围着桌子坐下了,父亲还没起床。父亲并非懒惰之人,原本母亲认为他赶夜路回来累坏了,多睡一会儿很正常,可是该吃午饭了他还不起床,母亲的火气便上来了,朝着里屋高喊:大中午的你还挺什么尸?父亲的声音依旧很低,可是我听明白了,他说:我头疼得厉害。
  母亲拉长的脸渐渐缓和下来。父亲牛高马大,身体健壮,正当年壮。他几年难得患一次感冒,母亲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病了,她想是不是昨晚走夜路走热了,回家后着了凉?母亲扒了半碗饭,把碗放在桌上,进屋问父亲:你想吃点什么?糖水鸡蛋?还是米稀饭?我给你煮。糖水
  鸡蛋和米稀饭是家里人生病后所能享受到的高级待遇,有一回妹妹想吃鸡蛋了,对母亲说:妈,我想生病。结果,把一向严肃的母亲逗得大笑。可是父亲没食欲,他有气无力地说:什么都不想吃,我就想再睡一会儿。
  母亲说:那就吃点药。母亲去堂屋里的神龛上拿下一个红纸包,然后叫我找碗倒一点开水给她。那是母亲求来的神药。不久之前,半坡村曾出现过一个仙姑,她夜晚宿在悬崖下的一孔石窟里,白天就在那里端坐念经,有很多人去进香,求医问药,据说她给的药能治百病。我母亲也去求了三包粉末状的药,花了一块二角钱。虽然那时我们家并没有病人,但母亲说,那是能治百病的神药,放着有备无患。父亲却不以为然,他认为那其實是香灰,即香焚烧后残留的灰烬。但他刚说出来,就挨了母亲一顿臭骂,母亲说:说这种话,你也不怕鬼把你的魂拿去?父亲便低下头去,闭口不言了。
  此时,母亲求来的药派上了用场。她打开红纸包,拈了一点粉末放入碗中,用筷子搅匀,叫我给父亲端去。我把碗端到父亲床前,母亲在外面大声吩咐父亲:把药吃了!父亲艰难地坐起来,他的身子像一团枯朽的草垛,显得没精打采。我把碗递给他。他问我:什么药?母亲在外面大声说:你管它什么药?治病的药!父亲凝视了一下碗里,不再说什么了,接过去,一口喝了。   神药并没起什么作用,父亲在床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勉强起来。其间他只喝过半碗稀饭。他也曾起床上过两次厕所,却是我跟哥哥搀他去的。那时哥哥十四岁多了,没考上初中,想去补习,但父母都不答应,他便耍脾气,什么活也不干,无事就窝在家里看一些闲书。我十一岁,在麦地小学读四年级,那天恰巧是周末,我不用去学校。我看见父亲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从里屋出来了,赶紧过去搀他。可是我的力气太小,搀不动,只好喊哥哥帮忙。哥哥正在窗边看《封神演义》,见我叫他,他瞥了父亲一眼,极不情愿地把手里的书扔到窗台上,过来跟我一起搀。我们搀着身材高大的父亲,我感觉他的身体依旧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飘起来。上完厕所,父亲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背靠墙壁,目光注视着眼前大片的庄稼地。我们村虽然叫麦地,可是海拔近两千米,并不出产麦子,地里的主要作物是洋芋和包谷,洋芋在农历七月便已挖完,包谷在父亲去外公家之前一个月也掰完了,此时,整个麦地村的土地上的包谷杆都已收割完毕,庄稼地上呈现出一片空荡荡的荒芜。麦地村在经历过短暂的晴朗天气之后便会迎来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土地须等到立春化雪之后才能翻耕。也就是说,从秋末到立春,村子将进入漫长的农闲时节。那时土地虽然已经下放了几年,可集体劳动偶尔还有,比如栽电杆拉电线这件事。父亲从外婆家赶回来原本就是要去抬电杆的,可是他突然病了,家里没有别的全劳力,我母亲只好去顶替他。那时父亲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看着雾蒙蒙的庄稼地,脸上满是枯落的愁绪。他坐了一会儿,试着站起来,可是他的身子仿佛被乱风刮得东倒西歪,因此他只好侧着身子,双手扶着墙壁。我和哥哥见状,忙又过去搀起他,把他扶到里屋的床上。父亲躺下来,我听见他叹息了一声,那声音如同夜晚的冷风吹过我们家草屋的房顶般无可奈何。
  傍晚母亲回来了,她一进屋就问我们父亲起床没有,我们都摇摇头。
  奶奶叹息了一声说:我在你五爷那里找了几个药疙瘩磨给他吃了,可不管什么用。
  奶奶所说的母亲的五爷是我爷爷最小的弟弟,父亲和母亲称他五爷,而我则叫他五老爷。五老爷五十多岁,矮个、小眼、塌鼻,模样猥琐,一个人过着日子。他曾成过家,不过成家才几年五婆婆就死了,仅留下一个女儿,我那个姑姑成年后嫁去四川,从此便没回过麦地村,连信也没来过一封。五老爷原本家懂点医术,早年曾被公社派到县医院培训过半年,回来后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捡药、打针、针灸他都会。他的针灸技术尤其好,谁头疼、牙疼、关节疼什么的,他将银针对着穴位插进去,立马就能见效。他还会吹唢呐,一些彩霞满天的黄昏,会从五老爷家传来悠扬的唢呐声,那声音一高一低,低音深沉、浑厚,高音尖利、高亢,我站在我们家门口,总是没来由地感觉整个村庄都在唢呐声中轻轻摇晃着,秋天一般,而我便坐在那秋千上。吹低音唢呐的是五老爷,而吹高音的是他的干儿子雷三爷。我们麦地以李姓为主,上溯八九代,这里的李氏族人的祖宗其实是同一个人。雷三爷是为数不多的杂姓者之一,他三十来岁,独人一个,一张脸红得吓人,像长了满脸的漆疮。据说他有麻风病,因此村里很少有人跟他来往。我们都知道雷三爷只跟五老爷学吹唢呐,没跟五老爷学医,因为五老爷声称他的医术传外不传内,雷三爷是他干儿子,当然算是“内”。不过人们都说,就算雷三爷的医术比华佗厉害,也不会有人请他看病,因为大家都怕染上麻风病。事实上,村里连请五老爷看病的人也不多,连我们家的人病了,一般也不会请他。有一次我妹妹突然上吐下泻,奶奶要去请五老爷,却被母亲叫住了。母亲让父亲把妹妹背去镇上的卫生院,她对奶奶说:别去招惹那个老鬼!母亲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五老爷不仅会中西医,据说他还学过《鲁班书》。我妈说,学《鲁班书》的人,鳏、寡、孤、独、残至少要缺一门,五老爷之所以没儿子,五婆婆之所以早死,就是因为他学了《鲁班书》的缘故。五老爷除了吹唢呐,秋末初冬之际,他还吹牛角。那声音绵长、苍凉,带着丝丝凉气,常常让人不寒而栗。一听到五老爷吹牛角,我母亲就骂他:这个老鬼,又要害人了!母亲说,五老爷是在放猖,牛角一响,那些孤魂野鬼被他放了出来,村里便会有人生病。而立春之后,天渐暖,五老爷再把那牛角一吹,那些孤魂野鬼便又被他收回去,人们的疾病也就不治而愈。而且听说他还会走阴,若是不满十二岁的孩子遇到他,他只需挽个诀朝你扔过来,你就病了,除了他,谁也别想治好。
  离他远点,母亲告诫我们,离那个老鬼远一点!
  那天母亲听说奶奶去找过五老爷,她额上的眉毛马上拧了起来,她责备奶奶:谁叫你去找那个老鬼要什么药?他是我们招惹得起的吗?
  奶奶向来不敢惹我母亲,见母亲责怪她,便说:我还不是巴望小明小强他爸爸早点好!你五爷就算真想害人,也不会心黑到要害我们家吧!
  母亲没好气地说:那种人,鬼才知道!
  母亲冲奶奶发火,其实不是对奶奶不满,而是生父亲的气。白天村里去抬电杆的人除了她,其他都是男人,她一个女人夹在里面,使不上什么劲,大家也没给她好脸色看,她心里窝了一股气,又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发,只好回家撒。
  父亲吃了母亲求来的神药和奶奶找来的药疙瘩磨的药汁,病情却不见好转。接下来的一天里,他绝大多数时间依旧躺在床上,偶尔呻吟一声,东西也不怎么吃,眼见着人便消瘦了下来。奶奶蒸了两个鸡蛋叫我给他端去,他半躺在床上,吃得很慢,就像我们家那只挑食的猫。父亲的病没有好,母亲只好继续去抬电杆,继续忍受村人的冷眼。那天傍晚她回家的时候,父亲勉强起了床,他坐在靠墙的位置,耷拉着脑袋,看上去依旧有气无力。母亲坐下来,盯着他的脸。
  你有沒有遇到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上前天晚上你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从窑子湾过来的?
  父亲点点头。
  我早就该猜到!母亲的脸忽然黑了,我听人说,杨大友家的草人就是送到窑子湾的,是不是被你撞到了?
  草人?什么草人?父亲一脸惶惑。
  杨大友前几天不是病了吗?母亲说,他家去请五爷驱鬼了。五爷给他家跳了大神,说杨大友就要活不成了,要活,就必须抓生替死,也就是让另一个人来顶替   杨大友去死。五爷给他家扎了个茅草人,叫他家送出去,说要是有人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撞见那个草人,杨大友的病就会好,而碰到草人的人就会病。你有没有撞到那个草人?
  抓生替死?……父亲的嘴唇一下子青了,就算遇到了又怎么样?我才不信他们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他谈起那天晚上他在窑子湾见到的情景,我的背心立马凉了。
  母亲的神色很慌乱,她说:这个不得好死的杨大友,怎么偏把那个什么的草人送在窑子湾?
  奶奶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运气!
  我们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奶奶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既然遇到了这种龌龊,是不是去找一下你五爺?
  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父亲说:找他干什么,他那点医术,连个感冒都治不好,明天再不好,我就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看。
  可是母亲赞同奶奶的意见:你这个病,医生治不好,是得去找五爷。
  父亲说:找他给我跳大神吗?笑话!
  母亲的脸又拉长了,她说:你想死吗?你不信我信!
  父亲不敢说什么了,他紧闭着眼睛,把头倚在墙上,像一个手无寸铁束手就擒的罪犯。

2


  那天晚上,哥哥叫我和他跟着奶奶去请五老爷,可是我胆小,没敢跟他们去。我坐在外屋炉边的长凳上,想着五老爷要来我们家,我心里既紧张,又有说不出的兴奋。我害怕五老爷,他是个矮小的干巴老头,脸上的胡子永远乱糟糟的,像丛生的杂草,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我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无端觉得他的目光呈暗绿色,像一条忽然从路边草丛里钻出来的青竹标。哥哥曾给我说过,五老爷不仅会走阴,还会摄人的魂,只要他盯着你的眼睛看上七秒钟,你的魂就会被他摄走。因此一看到五老爷,我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生怕我的魂没了。哥哥很讨厌五老爷,他读了《封神演义》之后把上面的故事讲给我听。他说《封神演义》的很多人都有妖术,但有的因为心术不正,最后死于非命。然后他说:要是五老爷遇到姜子牙,不知道会死得有多惨。
  我虽然害怕五老爷,却又对他充满了好奇,因此,那天晚上一想到他要来我们家,而且还是晚上,我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撞。我在家里焦急地等待,可是奶奶和哥哥一直不见回来,我坐在外屋炉边的长凳上,眼皮打起架来,然后我躺在一条长凳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被母亲弄醒了。
  起来,要抓生替死了,不能睡,小心你的魂被小鬼带走!她把我从长凳上抓坐了起来。
  抓生替死?什么抓生替死?我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问她。
  你五老爷来了!她转过身,匆匆进堂屋去了。
  我赫然一惊,翻身翘了起来,跟着母亲进了堂屋。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神龛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有一把木升,木升里装了大半升黑豆,里面插着几炷香和几支蜡烛。木升旁边,放着一只装了水的土碗,五老爷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圆帽,他手持一炷香,在水碗上来回划动,口中念念有词。我看见奶奶、母亲、哥哥和六岁的妹妹站在一边,他们都紧张地盯着五老爷的手。堂屋内烟雾弥漫,显得阴森恐怖。我感到特别害怕,忙贴紧奶奶。这时我的心又紧了一下,我看见方桌前面的地上竖着一只茅草扎成的草人,草人只有筷子那么长,有头有身子有手有脚,还用墨画了眼耳口鼻,它看上去有点滑稽,却又让人有说不出的害怕。
  这时五老爷把手中的香插进木升里,他左手端起桌上的水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碗里蘸拈了一点水,他一边念咒,一边挨个把水弹在我们脸上。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转身躲,却被奶奶一把抓住了。冰凉的水珠溅在脸上,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脑中嗡的一声。
  五老爷吩咐我哥哥:用竹篙点一把火来。哥哥抓住我的肩膀说:你跟我去!母亲便对我说:小强,跟你哥哥去。我感到堂屋里弥漫着一种神秘、恐怖的气息,巴不得赶紧离开,便跟着哥哥出了堂屋。我们去灶房找了一把干枯的竹竿,放在煤炭火上点燃。哥哥举着火把,我紧跟在他后面,我们回到堂屋。哥哥把火把递给母亲,母亲接过去,把火把递给五老爷。我不知道五老爷要火把干什么,又不敢问,便站在一旁打量着他。
  五老爷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一个玻璃瓶。我认出来了,那是一个装煤油的瓶子,父亲和母亲的卧房的窗台上就有好几个,里面全是煤油。五老爷手中的瓶子里有大半瓶煤油,他举着瓶子和火把,叫母亲端着香案,然后朝父亲和母亲的卧房走去。我们跟在五老爷后面,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在卧房里站定了,严肃地盯着躺在床上的父亲。父亲一脸惨白,他躲躲闪闪地注视着五老爷,目光里满是惊惧。五老爷突然含着瓶口,仰头喝了一口煤油。他瞪着眼睛,一张口,“噗”的一声,口中的煤油朝火把上的火焰喷了过去。嗤!一股火蛇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朝床上的父亲扑了过去。屋里像扯了个火闪,所有的事物都晃亮了一下,须臾又归于黯淡。光亮中,我看见父亲的瞳孔被火光撕得又大又圆。我正诧异间,五老爷又喝了一口煤油喷在火焰上。嗤!又是一股巨大的火蛇在空中飞滚,我赶紧抓住哥哥的手。哥哥有些得意地望了我一眼,在我耳边悄声说:这是打油火,驱鬼的。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抓哥哥的手更紧了,他却故意甩开我,我只好去抓奶奶的衣角。这时五老爷把手中的煤油瓶递给奶奶,然后朝我母亲招招手。母亲赶紧把那个装有黑豆、插着香烛的香案递了过去。五老爷把手伸进木升,抓了一把黑豆,蹬一脚,吼一声,邪魔歪道快转身!呔!他突然猛蹬一脚,大吼一声,手中的黑豆粒也随之撒了出去,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得抖了一下,父亲的身体也弹了一下,他的眼睛更亮了。五老爷的脸终于平静下来,他示意奶奶把煤油瓶递给他,然后举着火把,出了父亲和母亲的卧房。我们跟在他后面,每到一间屋,他都如法炮制,打油火、撒黑豆。当火焰在房间里蹿起来的时候,
  我担心会烧坏屋里的东西,甚至会点燃房屋,可是那些火焰只在屋子里跳跃一阵就消失了。后来哥哥说,五老爷打的油火不是普通的火,而是阴火,不会造成火灾。
  那天夜里,五老爷进了我们家的所有屋子,连猪圈和牛圈也去了。后来他回到堂屋,叫我们把父亲扶出来。我和哥哥把父亲从床上扶起来,搀到堂屋里。五老爷又吩咐:捉一只公鸡来。母亲忙跑去鸡圈,把我们家那只唯一的公鸡捉了过来。那是一只无比凶猛的公鸡,鸡冠又红又长,高高地竖着,它的前半身长着红毛,后半身的羽毛黑绿交错,闪闪发光,哥哥给它取名为老鹰。老鹰特别好斗,一看到别的公鸡,它就张开双翅,昂起脖子,雄赳赳地扑过去,像一辆攻无不克的战车。打架之前,它血红的冠子轻轻摇晃着,脖子高高耸起,显得威风凛凛。哥哥曾经抱着它在村里跟上百只公鸡打过架,可谓打遍全村无敌手。老鹰在睡梦中被母亲抱过来,它显然不适应眼前的情景,嘎嘎嘎叫了几声,那声音里夹着几分惶惑、惊讶与无所适从。五老爷一把从母亲手里抓过老鹰,用指甲掐了一下鸡冠。老鹰被掐疼了,扑腾了一下,试图逃跑,却被五老爷死死抓住,提着翅膀倒立起来,我看见鸡冠上滴下几滴血,血落在香案前那只装了水的碗里,它们在水里游走,扩散,很快就把水染成了红色。我瞥了一眼哥哥,他的脸拧得很紧,眉头紧皱,仿佛那些血是从他的身上流出来的。   五老爷把手里的老鹰随手一扔,老鹰扑腾着钻到桌子下面,不动了。五老爷叫我们给他端一张桌子来,又叫找来纸笔,他画了一道符,盖上一枚奇怪的印章,点燃,把灰烬放入血碗里,然后吩咐父亲:把药喝下去。
  父亲茫然地望着奶奶和母亲。母亲说:愣什么,叫你喝你就喝!
  父亲端起碗,目光注视着里面。灰烬渐渐被水打湿,渐渐沉入碗底。他又抬头,望了一眼五老爷:真要喝这个?
  五老爷不说话,可是他看上去很不高兴。父亲不再说什么,闭上眼,一口气喝干了那碗水、纸灰和鸡血的混合物。喝完,他搖摇头,我看见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他说他想睡,我便跟哥哥把他搀到卧房,扶他躺在床上。奶奶进屋来了,她问父亲:好些了吗?父亲嗫嚅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看上去特别没精神。奶奶对我和哥哥说:出来吧,别影响他,让他睡会儿就好了。
  我们跟着奶奶出了父亲的卧房,穿过外屋来到堂屋,我突然大吃一惊。我看见母亲已经把那个茅草扎成的小人背在背上了,那茅草人很小,母亲用几根长长的茅草系在腰上,便把它拴住了。它静静地伏在母亲背上,像从什么地方投过去的一枚黑影。
  母亲叫哥哥:去找电筒来,跟我把草人送走!
  哥哥打了一个呵欠说:都快天亮了,我想睡觉了。
  母亲想发脾气,可是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忍住了。她把目光转向我:小强,你跟我去。
  我摇摇头:我怕。
  她瞪了我一眼:有我在,怕什么!
  哥哥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说: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吧。
  母亲便吩咐我:小强,你拿三炷香和纸钱走中间,让你哥哥拿着电筒走前面照亮。
  见哥哥也要去,我还走中间,我不怎么害怕了。而且,我突然对送草人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哥哥跑到父亲的卧房,把电筒和父亲的打火机拿了出来,我按母亲的吩咐在神龛上抽了三炷香,又拿了一沓纸钱,哥哥打着电筒走在最前面,我走中间,母亲背着茅草人走在最后,我们上了门前的小路。
  那晚的天气又突然好了,月光敞亮,把天空东一簇西一团的云朵照得白亮亮的。母亲说月亮那么好,我们可以不急着打电筒,免得浪费电池,哥哥便把电筒关了。母亲又告诫我们,走路的时候别说话,以免被人发现。
  走了一会儿,我问母亲:我们去哪儿?
  窑子湾?她的语气像是在跟我们商量。
  我打了个冷颤。就算是白天,我一个人也是不敢去窑子湾的。我说:可是我不敢去那里。
  母亲的语气立即冷下来:不去那儿去哪儿?
  我只好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继续往前走。可是刚走几步母亲便叫住了我们,她说:等等。你们的五老爷说,只要十二个时辰内有人撞见草人,你爸爸的病就会好,可要是十二个时辰之内没有人从窑子湾经过,这草人不是白送了吗?
  哥哥说:当然,那里本来就没什么人走,现在恐怕更没人敢走了。
  母亲说:我们得把草人送到有人经过的地方。你爸爸是撞到杨大友家送走的草人才病的,他把恶鬼带回了家,现在你五老爷把恶鬼赶走了,可是恶鬼必须找到一个可以附身的人,才会真正从你爸爸身上离开。
  哥哥说:那我们也不能害别人呀!
  母亲说:你爸爸不也是被人害了才病的吗?这样吧,我们把草人送到李家山的丁字路口好了,那里是大路,经常有人经过,而且大多时候是远路人和铜厂村的人走,我们麦地村的人一般不会走那里。
  我们便朝李家山的丁字路口走去。没过多久,我们就出了村子,到了那个丁字路口。径直过去,是李家山,我们村的集体林地;而往右拐上去,是铜厂村。铜厂村的人要去镇上赶集,须从那个路口下来,再经过我们麦地村。母亲把草人解下来放在路口正中,又搬来一块石头,让草人靠在上面。一阵风吹来,月光冷冷地铺在野地里,我感到有点心慌,便紧紧地挨着母亲。母亲放好草人,从我手中接过那三炷香和一沓纸钱,叫哥哥点燃。哥哥摸出打火机,蹲下去,点燃纸钱和香。母亲把香插在草人旁边,然后跪在地上,朝草人磕了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草人草人,请你找个远路人,跟他走了吧。见母亲跪下去,我和哥哥也跟着跪了下去。我们也都在心里祈祷,希望父亲的病能快一点好。
  我们正打算离开,母亲突然蹲下身,提起茅草人,朝通往铜厂村的那条路走了好几步才停下来。她把茅草人放在路上,重新把它固定好。
  还是放在这儿好,她说,放在路口,万一被我们麦地的人撞见多不好!
  送草人的事告一段落,我们回到家,天就快亮了。我跟哥哥躺在床上讨论着草人,我们不知道第一个遇到它的人会是谁,猜测有可能是铜厂村的人,也有可能是一个异乡人。但也说不准,比如据母亲说,杨大友家把茅草人送在窑子湾,就是考虑到麦地村的人一般是不走那条路的,但没想到偏偏就被我父亲撞见了。那晚哥哥在床上躺着躺着突然激动起来,他说要是仝小林撞上了茅草人怎么办?哥哥越说越急,翻身坐了起来。仝小林是哥哥最好的朋友,他家在铜厂村村口,距李家山的丁字路口很近,马上就是赶集天,他跟哥哥约好一起去镇上的电影院看《少林小子》。仝小林来找哥哥,肯定要从李家山的丁字路口经过。
  哥哥打算去仝小林家提醒仝小林,叫他不要走张家山的路口,但半夜三更的他不敢去,只好躺下睡了。早上我们还没起床,仝小林就来约哥哥了,他一进屋就掀开我们的被子。哥哥看见仝小林,一双惺忪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拼命甩了一下头,目光紧盯着仝小林。
  你有没有在李家山的丁字路口看见什么?
  没呀,那里有什么?
  哥哥一下子躺在床上:没什么。
  你骗人,肯定有什么。
  哥哥只好说:草人,听说那里有个草人。
  骗人,我怎么没看见?
  谁叫你起那么早!
  我上学去了,哥哥和仝小林也到镇上去了。下午我刚放学回家,哥哥也回来了,他蹲在门口的墙根下看一本《七侠五义》。我刚进屋,就看见父亲在屋里煮猪潲。炉火上放了一口敞口大铁锅,锅里的猪潲正在沸腾,父亲用锅铲在里面搅拌着。他看上去脸上虽然还有一点倦容,可是气色明显比往日好多了。   我问他:爸爸,你好了?
  他说:好多了。
  他说完,蹲着八字脚,把炉火上那口沸腾的大铁锅抬起来,朝猪圈那边去了。

3


  两天后的那个下午,我们正吃晚饭,哥哥突然问母亲:我们家的老鹰呢?
  哥哥所说的老鹰就是那只叫老鹰的公鸡。母亲说:那天晚上不是给你五老爷了吗?
  哥哥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你们为什么偏要把老鹰给他?
  母亲说:给他一只鸡怎么啦?他治好了你爸爸的病。再说,凡是请你五老爷看病都要送一只公鸡给他,这是规矩,我们家不是只有那一只公鸡吗?
  哥哥不说话了,闷着头扒饭。饭后天黑了,我们在院坝里玩,哥哥悄悄对我说:你知不知道谁撞到了我们家送走的草人?
  我摇摇头。他说:是李开虎的爸爸。前天早上李开虎的爸爸去铜厂村找人砌墙,结果在岔路口撞到了那个草人。
  我感到很意外,李开虎的妹妹秀秀是我的同学,可这两天在学校里我没听她提起这件事呢。我说:可是我没听秀秀说起呢。
  他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怎么会知道?告诉你吧,前天我从镇上回来,看见李开虎的妈妈鬼鬼祟祟地去五老爷家,像做贼一样。你说五老爷家那种地方,鬼气森森的,谁没事会去串门?她当然是去请五老爷给他家跳神。
  后来呢?
  后来……谁知道!
  李开虎家送的草人不知道被谁撞到了,要是那个人也是麦地村的,你说他会不会也请五老爷去跳神驱鬼?
  当然会!
  要是这样,五老爷就可以得到很多大公鸡了。
  哥哥顿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把我们的老鹰抱回来。
  可是已经送给五老爷了还怎么抱回来?
  怎么不能?
  要是五老爷不答应呢?
  我才不会让他知道呢。这些天晚上他肯定在忙着给人跳神驱鬼,他家里又没别人,等他走了,我就悄悄去他家,把老鹰偷走。
  老鹰不仅是哥哥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平常在学校里,大家一提到我们家的老鹰,都是一脸羡慕,那种时候,我会感到无比自豪,仿佛自己就是老鹰。现在,老鹰不再是我们家的了,要是五老爷哪天把它宰了,不仅我和哥哥会难过,我想,连我的同学也会感到惋惜的。
  哥哥叫我跟他去五老爷家把老鹰偷回来,我虽然想去,但我不敢去,我怕五老爷,更不敢去他家,何况还是晚上去。哥哥给我做思想工作,他说:那晚我跟奶奶去过他家,他家的鸡圈就在窗子背后,我们不用翻进屋里去。他家里最吓人的无非是挂在屋里柱子上的那只黑色的牛角,可是我连活牛我都不怕我还怕什么死牛的角?跟着我,你什么都不会怕!
  我的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牛角低沉的呜呜声,它贴着地面,蛇一樣匍匐钻入我的体内。母亲说,五老爷是在放猖,牛角一响,孤魂野鬼们便跟着出来了。
  我摇摇头说:我就是怕那个牛角。
  他说:胆小鬼,你不去算了,我一个人也可以把老鹰抱回来,你等着瞧!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像往常一样睡了,哥哥也上了床。我问他:你不是要去把老鹰偷回来吗?他说:再等等。我说:等什么?他说:电筒。我们家唯一一支电筒在父亲和母亲的卧房里,没经过他们的允许,我们是不能随意拿来用的,显然,哥哥是想等父亲和母亲睡着以后把电筒偷出来。我想反正我是不会跟他去的,因此蒙头就睡。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见哥哥蜷着身子,睡得很熟。我摇了他几下,问他是不是把老鹰抱回来了,他翻着白眼望了我一眼,又睡了。我起床准备去上学,见我们家的鸡们在院坝里漫步觅食,但全是母鸡,我没看见老鹰。我想,莫非哥哥没去偷老鹰?
  那天我放学回家,刚进门母亲就劈头问我:昨晚你跟你哥哥干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忙摇头。
  你哥哥呢?
  我继续摇头。
  他现在还没起床!母亲一脸愠怒。
  我跑到厢房,见哥哥果然还睡得死死的。我摇了摇他的头,他说了声“别烦我”,翻了个身,把背对着我,又睡了。
  父亲的病已然痊愈,一大早他就跟着村里的壮劳力们抬电杆去了。家里虽然没有什么大事,可琐事还是挺多。家里有猪、有牛、有鸡,需要人照顾。要准备过冬的煤炭、木柴和牲口垫圈的干草。夏天涨水时,房子后面的阳沟被堵塞了,要清理。柴山地里的洋姜早该采挖了,那是猪在冬天的主食。菜园子的篱笆被猪拱了几个洞,要尽早修补。水井里的泥尘有点多了,得淘一淘。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哥哥已经是半个劳力了,可他竟然不干活,大白天睡觉,母亲虽然很生气,却不敢发脾气,因为她怕他会再次离家出走。入秋时,哥哥没考上中学,他想复读,父亲和母亲都不肯,他就跟他们吵,说你们想让我给你们干活?我偏偏只吃不做,吃穷你们!母亲操起一根竹竿打过去,呜呜呜就是一顿。哥哥站着不动,等母亲打完了,他转身出了门,一走就是十多天。哥哥躲在铜厂村的仝小林家,母亲去叫他回家,他不理;父亲去叫,他也不理;最后是奶奶去,他才勉强回了家。从此之后,母亲便不敢再对他说什么重话了,除非他不在跟前,母亲才敢唠叨几句。
  那天哥哥直到黄昏时才起床。吃晚饭时奶奶问他为什么大白天睡觉,喊也喊不醒,他说他也不知道,就是脑子犯困。
  母亲试探着问他: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就躺在床上啊,可是一整晚我都没睡着。
  是不是喝浓茶了?
  哥哥摇摇头,说昨天他没喝过茶。
  吃完饭我们在门口的院坝里玩,我问哥哥:昨晚我睡着了你有没有去五老爷家?
  他点点头,可是他撅着嘴,看上去非常生气。
  老鹰已经被那个老狗杀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又惊讶又难过,想不到我们家的老鹰就这么没了。我问他:你怎么知道老鹰被五老爷杀了?
  我在他家的鸡圈里没有找到,却在他家厢房外墙的茅厕洞口找到一堆鸡毛,那些鸡毛我认得出来,就是老鹰身上的。后来我从厢房楼上翻进他家屋里,在厨房看见一口砂锅,里面有大半锅鸡肉……我闻出来了,就是老鹰的肉……后来我抓起墙壁上的牛角,把那个砂锅给砸了。   牛角?你敢拿牛角……
  牛角也被我砸破了,哼!
  这个五老爷!他怎么可以把老鹰杀了呢?我忍不住哭起来。
  这个老东西,我一定要拿点颜色给他看!哥哥恶狠狠地说。
  夜渐渐深了,母亲催我们睡觉。我们赶紧洗了脚,爬上床,吹灭了煤油灯。哥哥并没有躺下去,他说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白天睡了整整一天,现在怎么睡得着?他说。
  我想也是。可是晚上不睡觉可以干什么呢?干活肯定不行,坐着玩也不行,不能黑灯瞎火的坐着,而点灯又费煤油,如果母亲发现我们夜里一直点着灯,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可是我就是睡不着,哥哥痛苦地说。
  我知道他睡不着,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能陪他玩,或者跟他讨论胡永儿撒豆成兵的事情。前几天他从李兵兵家拿来一本跟《封神演义》一样有意思的书,叫《三遂平妖传》,里面的胡永儿撒豆能成兵,点石能成金,骑在木凳上能飞起来。上面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可是我竟然把它翻完了。我想跟哥哥讨论,可是明天我还要上学呢。我说,盖上被子闭上眼睛努力睡,说不定很快就睡着了。
  算了,我还是数羊吧,他轻轻念叨起来,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半夜时醒来,见煤油灯还亮着,而哥哥坐在床上,仰头盯着天花板,一脸痛苦。
  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啊,怎么办?他说。
  我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老鹰在的时候我还知道时间,老鹰不在了,我的脑子就乱了。
  睡吧,我困。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麻麻亮了,见哥哥坐在床沿上,一双眼睛通红。我说你一整晚都没睡?他说:没睡,不过现在我要睡了。然后他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下午我放学回家,母亲又问我哥哥是怎么回事。
  老实告诉我,昨晚你哥哥有没有睡觉?她棱着眉毛问我。
  我说:一整晚他都坐在床上,没睡。
  怎么会这样?母亲说,今天我去喊了他两次,他都没醒。
  这天父亲收工很早,回来时,他肩上扛了一小捆竹子。冬天没有往常那么忙,父亲喜欢用竹篾编制撮箕、筲箕、背箩之类的器具,拿到镇上去换点零花钱。父亲的竹篾编制手艺非常好,他编制的各种器具一拿到街上,很快就会卖光。母亲给父亲谈起哥哥的奇怪表现,父亲说:恐怕他像婴儿一样瞌睡睡颠倒了,所以他白天睡,晚上醒。最好把他叫起来。
  母亲说:我叫了两遍了,他就是不起
  床。父亲说:我去试试。一会儿父亲从厢房出来了,他摇摇
  头:弄不醒,我怀疑他是在装睡,可是看
  样子又不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得什么病了?父亲问母亲。没有吧?他没说不舒服。父亲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问母
  亲:这几天你听到关于草人的事没有?母亲摇摇头。我倒是听到有人在嘀咕。他们说些什么?有人把茅草人放在村里的大路上了。誰那么丧德,这不明摆着是害人么?
  都一个村的,怎么能这样!我哪里知道?这种事情除了五爷,恐怕就只有当事者才知道了。五爷真是!弄什么草人?这麦地村大多是本家,要害也去害别人啊。关五爷什么事?把草人送在哪里,都是事主的意思。那你出门得注意一点,别再碰到那个龌龊。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小明这瞌睡有点离谱,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不该遇到的东西了?
  母亲的脸色变了:这得问他。
  奶奶做好了晚饭,父亲又去叫哥哥。这一次倒没费力,他刚推开门,哥哥就从床上翘了起来。吃饭时父亲问哥哥:你为什么白天老睡瞌睡,雷都打不醒?
  哥哥讪讪地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困,醒不来。
  那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是说草人吗?没有,我才不会遇到那种东西呢。
  父亲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他说:别乱跑,现在这个村子鬼气得很。
  睡醒后的哥哥很快就恢复了容光焕发的样子。晚饭过后,哥哥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天又骤然冷了,天空的云雾也黑黪黪的,压得很低,没有星月,哥哥的影子像一根模糊的木桩钉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母亲喊他睡觉,他说不想睡。母亲终于忍不住又发脾气了,说你又不是贼,干吗昼伏夜出?今晚你必须给老娘睡觉,不然大白天的又在床上挺尸!这次哥哥却没说什么,默默地跟我进了厢房。我们爬上床,吹灭灯,我很快就睡着了。迷糊之中,我感觉哥哥老是在翻身,有时他猛地坐起来,然后又倏地躺下去。后来他悄悄起床出了门,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回来。他冰凉的身体一钻进被窝,我便被弄醒了。
  你干什么去了?我问他。
  睡不着,跟李兵兵他们玩了一晚的扑克,他说。

4


  哥哥白日嗜睡的奇怪状况一直持续着,到冬至时,他依旧在白天呼呼大睡,而到夜晚就像猫头鹰一样睁大眼睛。很快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凌晨时分,他推开房门,一个人走出家门,天快亮时才回来。他告诉我,他是去跟李兵兵们一起玩。
  有一个奇怪现象是,村人的睡眠习惯正悄然发生着变化,虽然大家并不像哥哥一样在白天嗜睡,可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晚了。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有一天不知谁家把草人送到了村里最当道的十字路口,被村里一个早起的人撞见了,那个撞见草人的人失了魂,进而卧床不起,只得请五老爷去驱鬼。毫无悬念地,下一天早上,又有人在那个最当道的十字路口遇到了草人。再下一天早上,人们不敢走那个十字路口了,他们宁愿多花点时间,从别的地方绕过去。可是后来,人们发现绕道也行不通了,那些送草人的人总会把草人放在大家意想不到的当口,不经意之间,就会有人不小心撞见;这样一来,村里的很多人都不敢走大路了,他们走曲仄的庄稼地,以避免自己最先撞见草人。然而,老在庄稼地上走,新的路很快又被踏了出来,于是,很快就有人在新路上遇到了草人,然后毫无悬念地一病不起。总之,无论从村子里的什么地方经过,都有可能遇到草人,人们担心早上出门运气太差,第一个撞见草人,于是纷纷推迟起床时间。反正冬天已经很冷了,电杆已经栽好,只差架电线了,而电线还没有运来,架线的事得往后推,人们用不着那么早出门,因此就算起得很早,大家也尽量呆在家里。我在麦地小学读书,从前是早上十点上课,但学校渐渐把时间推迟到了十一点、十二点,有时到一点了,学生还没到齐,有的学生害怕在上学路上遇到草人,干脆不上学了。而那些遇到草人的人早已不再声张了,因为他们明白,一旦声张了,下一个遇到草人的人便会知道草人是他家送的。   五老爷给人驱鬼的事变得越来越神秘,村里人都讳莫如深,因而极少有人知道上一个晚上五老爷究竟去了谁家。哥哥倒是偶尔知道一些。他白天睡觉,晚上睡不着,就出门找伙伴玩。他跟李兵兵们玩牌,有时一玩就是一个通宵。这并不妨碍什么,已经是冬天了,大家白天也没什么事干,何况像哥哥和李兵兵他们几个少年,大人们根本就管他们不着。那些驱鬼的人家虽然不愿闹出动静来,但总会有那么一点。有一些夜晚,没有人跟哥哥玩牌,他就走进驱鬼的人家看五老爷驱鬼。虽然事主们并不欢迎他,但他们又不便赶他走,哥哥因而度过了许多个寂寞难熬的夜晚。他悄悄告诉我,五老爷驱鬼的方式多种多样,比如有时他会唱会跳,有时还戴着面具。跳神的时候,五老爷也不一定只打油火,他还打粉火,这是针对于那些买不起煤油的人家而言的。打粉火的危险系数相对要低一些,把炒焦的荞麦面撒在火把上,虽然也会喷起一阵火焰,却不像煤油的火焰一样吓人。
  父亲和母亲不知道哥哥夜里去看五老爷驱鬼的事,只知道他跟李兵兵们鬼混。最初他们非常担心,因为哥哥不仅昼伏夜出,而且每天只在家吃一顿饭,可是到后来他们发现他除了睡觉时间比较特殊,身体还跟从前一样强壮。而且他们听李兵兵的母亲说,李兵兵也常常在白天长睡不起。于是他们得出了结论,哥哥之所以白天睡大觉,原因全在于他晚上没有睡。有一天母亲对父亲说:小明越来越不听话,我已经没办法了,你得去管管。父亲说:你都管不了我怎么管?母亲的声音大起来,说看你人长得像座山一样,可是连一个孩子都管不了,还算是个男人吗?我知道他们吵不起来,父亲偶尔会跟母亲争辩几句,可是只要母亲放大音量,他就不敢吭声了。果然,父亲什么也没说了,他坐在火炉边,低着头,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
  而哥哥依旧昼伏夜出。有一天清晨我醒來,见他的头发上沾满了湿漉漉的雨雾。问他去什么地方玩了,他悄悄说:五老爷的法术果然厉害,我算是真正见识过了。
  我问他什么法术,他说你知道吗,昨晚我跟李兵兵们玩牌。我说玩牌怎么啦,他说后来我跟李兵兵悄悄去五老爷家,结果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我摇摇头,他说:我们看见了五老爷跟李兵兵的妈,他们居然抱在一起,好恶心!李兵兵当场就气疯了,说要杀了五老爷,可杀人是要偿命的,因此我劝他忍忍,他不干,非要回家拿他们家的铜炮枪把五老爷毙了。枪在他爸爸妈妈的卧房里,可是他钻进屋,发现他爸他妈都躺在床上,两人正你来我往地打鼾呢。她妈妈明明在五老爷家,怎么又在家里呢,难道她有分身术?李兵兵懵了,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是他刚伸手去摘枪,他妈妈就翻身起床了,问他拿枪干什么,他只好支支吾吾跑出来了。
  我说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你们确定在五老爷家的那个人是李兵兵的妈?
  哥哥说:就算我看错了,李兵兵会认不出来吗?
  我继续睡觉。除了哥哥,我们家的其他人已经养成了中午才起床的习惯。妹妹才六岁,还没上学。我呢,不用早早去学校。学校离我们家有两三里地,虽然我并没有在上学路上撞见过草人,可是不敢保证以后遇不到。学校的上学时间一再推迟,到后来,我终于可以不用去上学了,因为有一天中午王老师去学校,他在校门口碰到了一个草人,结果大病了一场。我们麦地小学一共三个老师,每个老师教两个年级,王老师恰好教我,他病了,我没老师,就不用去上学了。而且母亲说,要是哪天谁又把草人送到学校门口,被我碰到了怎么办?我不敢去上学,别的同学也不敢去,后来王老师的病虽然好了,可是学生们都不愿去学校,学校只好提前放假。
  不上学,我便在家玩,偶尔做点家务,有时候跟父亲和母亲一起捅阳沟,有时候跟他们推磨,有时候,帮忙喂喂牲口。村里依旧偶尔有人出门会撞见草人,可是基本没有人来我们家串门,因此究竟是谁家送的草人,又是谁撞到了草人,我们也不甚明白。我们白天干活,晚上睡觉,而哥哥不跟我们同步,我们只有早晚才看得见他的影子。已经落了一场雪,虽然雪一落下来就很快化了,可跟下雪天一样冷,因此很多时候我们就围坐在火炉边,母亲做布鞋,奶奶补衣裳,父亲抱着烟筒吸水烟,偶尔,就翻着唱书唱一会儿。唱书是流行于我们乌蒙山区一带的故事唱本,每句七字或十字,句句押韵,父亲用抑扬顿挫的音调唱《白蛇传》《柳荫记》《鹦哥记》《蟒蛇记》《铡美案》……每本书的故事都很精彩,连一字不识的奶奶也常常听得泪珠涟涟。
  然而这种安静闲适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一天下午,社长李志清到我们家通知父亲,说电线已经运到了镇上,叫他第二天跟大家一起去抬。社长说,我们要争取提前通电。
  麦地就要像镇上一样有电灯了,我们都很兴奋。晚上,父亲和母亲打着电筒从东屋到西屋,策划着要在哪些地方安一盏电灯,要扯多少花线,买多少灯头,多少灯泡,多少开关。我跟哥哥睡一张床,各自睡一头,我们打算安一个床头开关,但究竟安在谁睡的那一头,我们争论不休,谁也不让谁。父亲给我们解决了问题,他说,安床头开关太费花线了,就安个拉线开关,安在进门的门头上。我和哥哥虽然都不满意,却不再争了,因为门头距离床的两端一样近。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煮面吃。我们家没有吃早点的习惯,除非谁要出门干活才会自己煮一碗面吃。我问母亲要干什么去,她扭头剜了一眼她和父亲卧房的门,没好气地说:还能做什么?去帮你爹抬电线!
  爸爸呢,他为什么不去?
  他腰疼,说昨天挖阳沟的时候闪的!他真会瞅机会!母亲吃了一口面条,脸拉得跟他筷子上的面条一样长。这时我听见屋里有几声响动,又听见父亲呻吟了一声,不一会儿,他靸着一双布鞋,犟着腰,硬邦邦地出来了,他脸上的肌肉拧在一起,看上去似乎特别痛苦。母亲见他出来了,白了他一眼。
  才抹了药酒,你起来干什么?
  躺着难受。我这运气,真是……
  你运气好呢,一要干活你就病了!
  父亲不说什么了,他慢慢将身子矮下来,坐在火炉边靠墙那一面,直挺挺地抻着腰。他的上身仿佛被夹板固定了。
  母亲问他:你那腰,真的一点儿都不能弯?   父亲无奈地点点头。
  母亲开始喋喋不休:你说你,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一个女人家去抬电线架电线,别说你,我自己都没脸见人!
  父亲说:你也别费多大劲,凑个人头就行了。那几天我去栽电杆的时候,也有好几个女人去呢,她们也就是去凑人头混日子。
  母亲走了,她出门的时候摔了一下门,门哐啷一声,父亲的身子也随之晃了晃。他怔了会儿,反手撑住窗台,缓缓站起来。我见他行动艰难,忙过去搀他,他拒绝了,说:我自己能起来。他站稳身子,慢慢把腿迈出去,出了门。原来,他是去茅厕。
  母亲出门干活去了,父亲呆在家里,神情恍惚。他在火炉边坐会儿,抽了会儿叶子烟,便回卧房睡觉。睡了会儿他又起床,在各间屋子转了转,然后又回卧室睡觉。躺在床上,他偶尔会呻吟一声,起床后他面带愁容,心事重重。我猜他一定不愿意母亲去顶替他干活,可他又没有办法,因此不得不默默承受着母亲的冷脸和冷语。我们都知道母亲的脾气。她似乎总是不高兴,一年四季都丧着脸,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她。她说话的语气永远恶爆爆的,话里带着风雨,而且她的目光特别犀利,被她盯一眼,我就觉得心里仿佛被泼了一瓢凉水。父亲也惧她,因此事事他都只能占下风。
  那几天母亲去抬电线架电线,父亲在家里闲着。母亲回家就马着脸,父亲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一家人都巴望父亲的伤能尽早好起来,可他每天看上去都显得萎靡不振,奶奶问他是不是又遇到过什么龌龊,如果遇到了,就再去找五老爷看看。但父亲说没有,这一次是挖阳沟扭伤的,当时他听见自己的腰咔嚓响了一下,但只有一点微疼,他不以为意,没想到才睡到半夜腰就僵了,动弹不得。父亲叹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身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好了。
  母親出门干活的第四天下午,奶奶在外屋的火炉上煮了一锅菜。一到冬天,我们麦地村的土地上便失去绿色,呈现出一片荒芜的景象,人们吃的菜以干菜为主,而村人最爱做一道菜是:腊肉煮豆皮。豆皮是夏秋摘下来的,晒干、储藏,冬天拿出来用开水泡一两天,再加点作料,和腊肉一起煮。腊肉煮的豆皮跟新鲜的豆皮不一样,虽然没了鲜嫩的味道,却多了一股陈香,特别有嚼头。那天下午,奶奶在火炉上放一口大砂锅,锅里煮着老腊肉和豆皮,她把砂锅端在火炉上就去菜园割猪草去了。我们家的菜园里的菜早已没了,但地里还残存了一点鹅儿肠,奶奶去割来喂猪。
  天很冷,奶奶在菜园里割猪草,父亲躺在卧房里的床上静养,哥哥还在厢房里酣睡,我和妹妹坐在火炉边,眼睛盯着从锅底边的空隙里伸出的蓝色的火焰。火焰斜伸出来,一朵,两朵,三朵,四朵,轻轻晃动,它们安静地生长着,像渐开的花朵。某一刻,一朵火焰骤然跃起,烟花一样开放。它跃起的时候,发出嚓嚓的声响,随即又归于宁静。火炉上,砂锅里的汤渐渐开了,水泡冒出来,噗噗地响着,肉香在屋里弥漫。
  炉火越燃越旺了,蓝色的火焰逐渐消失,屋子的四壁被火光照得红亮亮的。砂锅里的涨汤仿佛起伏的白色波浪,一层一层地翻滚着。突然,那些波浪跳跃着潽出砂锅边沿,顺着砂锅的外壁翻滚下来,流入火中。噗!炉火点燃油水,巨大的火光把屋里照得通明,就像战斗片里的燃烧弹在燃烧。我和妹妹被吓坏了,我们尖叫着往后退,眼睁睁地看着砂锅里的油汤绵绵不绝地潽出来,在火炉上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们哭起来,尖叫着喊父亲喊奶奶。这时父亲忽然从卧房里冲出来,他飞快地扑向火炉,转瞬之间,火炉上的砂锅已经被他端起来放到了地上,而火焰也很快就消失了,只有火炉边还嗞嗞嗞地冒着油烟。父亲站在一边,看着冒烟的火炉,口中喘着粗气。
  怎么会这样?他瞪着两只大眼睛朝我们吼叫,要是老子没在家,这房子都被你们点燃了!
  我和妹妹站在墙边目瞪口呆。父亲的怒气渐渐消了,他弯下腰,把地上的砂锅重新端起来放到火炉上,然后坐在火炉边,目光盯着砂锅,提防着油水再次潽出来。
  那天晚饭后天已经黑了,我和哥哥在厢房玩,我跟他谈起下午发生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我们家是木结构的房子,房顶盖的是竹草,我说要不是父亲及时跑出来把砂锅从火炉上端到地上,说不定房子真被点燃了。哥哥突然说:那一锅豆皮腊肉,少说也有二三十斤吧?而且烧得滚烫,爸爸的腰不是扭伤了吗?他动弹一下
  也不行,怎么有劲儿把它从火炉上端下来呢?
  哥哥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时父亲像一头疯牛一样从卧房里冲出来,他的身手敏捷,动作娴熟,根本不像一个腰上有伤的人。我以为他的伤已经好了,然而并没有。晚上他依旧坐在火炉边靠墙的位置,他挺直身子,背贴在墙上,很直。偶尔,他会微微呻吟一下。要睡觉的时候,他叫妹妹给她洗脚,说他的腰弯不下去。

5


  那几天母亲一回家就丧着脸,不给我们好脸色看。但心情舒缓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说起一些见闻,比如关于草人的事。最近这几天依旧有人遇到草人,当然都是去架电线的人,因为他们必须出早工。究竟是谁的运气那么差,并没人主动承认,但大家可以推算出来,比如李国华家原本一直是李国华跟众人一起抬电杆架电线,可是那天突然换成了他的父亲李志田,人们结合上一天李国华干活时有气无力的表现,便猜测他极有可能是在早上出门时撞见了草人。
  那天母亲刚出门不久就折了回来,她带回的消息让我们大吃一惊:五老爷死了。
  是社长李志清最早发现的。早上李志清从自己家里出来,刚出门几步就想撒尿,他懒得回自家的茅厕撒,可是撒在野地里又可惜了,他想,前面就是五老爷家,便决定把尿撒在五老爷家的茅厕里。路边就是五老爷家的茅厕,茅厕靠路边的地方留了一个孔,那是留来舀粪时用的,为防止人畜掉进去,平常不舀粪的时候,就用几截木头搭在茅厕洞上做遮挡。李志清往洞里撒尿,撒的过程中他发现上面的木头只剩一根了,其他几根不知去向。他想,要是谁家的小孩子从这里掉下去就麻烦了,于是他在茅厕旁边找了两块木板,打算把木板盖在上面。可是他刚蹲下去,就看见粪坑里有两条腿,他吓得大叫一声,一仰八叉倒在了地上。   李志清叫来几个人,把粪坑里的人捞了出来。人早已经死了,是五老爷。
  五老爷是怎么掉进粪坑里的?没有人知道。装棺时我没敢去看,但据当时在场的人说,五老爷的头上有好几处伤痕。按说如果他是失足掉进粪坑,那么粪坑里是粪水,他的头不可能摔破那么多处。我怀疑是李兵兵把他推下去的,因为之前哥哥告诉过我,说李兵兵打算用铜炮枪打死五老爷。我悄悄问哥哥五老爷是不是李兵兵暗害的,他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别胡说!
  跟五老爷最亲的人是他女儿,可是我那个姑姑已经远嫁四川,想写信去也找不到确切地址。就算她能收到信,也不一定会回来。何况信在路上走得慢,就算她要回来,等她接到信,再辗转回到麦地,肯定也是很多天之后的事情了,五老爷的尸体不可能停放那么久。雷三爷是五老爷的干儿子,但干儿子跟亲儿子是两码事,上不得场面,因此,五老爷的丧事落到了他的几个兄弟头上。我爷爷那辈一共五兄弟,除五老爷外,其他四兄弟都有子嗣,虽然我爷爷和二老爷早已归天,但三老爷跟四老爷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将开销分成四股分,四房各承担一股。
  在我们麦地,死个人是大事情,每家每户都要去帮忙,因此连架电线这件重要的事也被迫停下来,村里人涌到五老爷家,帮忙料理丧事。那几年麦地死了人,又兴起做道场了,我的长辈们从铜厂村请来道士给五老爷做道场。堂屋里,道士们敲锣打鼓,诵唱经文。灵堂前,孝子们披麻戴孝轮流跪着,其中便有我的父亲。我爷爷多年前便已亡故,父亲在兄弟中占长,作为孝子和丧事的主办者之一,他就算病得再重,也得支撑着出面。不过令我意外的是,五老爷死前他的腰一点也动弹不得,五老爷一死,他竟跟常人一样活动自如了。做道场时,有一个环节叫“拜忏”,要求孝子端着灵牌或手握香烛,根据道士诵经的节奏弯腰作揖、下跪叩头,然后站起来,再作揖、再叩头,循环往复。父亲拜忏的时候,他跪下,站起,一会儿弓着腰,一会儿又直起腰,跟别的孝子没什么两样。五老爷的干儿子雷三爷自然也在,他披着孝,一屁股坐在棺材旁边,目光怔怔地凝视着棺材下面的过桥灯。他的工作是守过桥灯。按规矩,在散道场之前,过桥灯是不能灭的,因此,他要经常拨灯芯,给灯加油。屋外,鞭炮噼里啪啦响着,小孩子们你追我赶,一场丧事有了喜庆的味道。的确,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喜笑颜开,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很清楚,五老爷死了,再也不能给人跳神驱鬼了,也就是说,大家再也不用担心撞见草人了。有人悄悄打听麦地的最后一个草人送到了哪里,又被谁撞见了,但大家都说不知道,他们猜测了好几家,然而最终都没有得出确定的答案。撞见草人的人将会卧床不起,麦地村绵延十多里,千多两千口人,每天都有病卧床榻的人,谁知道是谁撞到了草人?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此之后,人们将不会再撞见草人。
  更令我意外的是,五老爷死后,哥哥在白天居然也不睡觉了。那天早上,母亲刚刚将五老爷死去的消息带回来,哥哥就突然起了床,精神抖擞地跟着村人涌到五老爷家。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怎么知道?反正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想睡。
  人死了,要清理遗物,凡是不要的东西都将烧掉。哥哥自告奋勇地申请做清理遗物的工作。五老爷的所有衣物、鞋袜、被褥都被哥哥归拢起来,再背到屋背后的空地上。他点起一把竹篙,一个火堆很快就燃起来了,潮湿的空气里很快弥漫着棉麻、橡胶混合着臭汗燃烧后散发出的陈腐而难闻的气味。哥哥叫我跟着他一起去清理五老爷的遗物,我嫌五老爷的屋子里臭,哥哥神秘地说,说不定五老爷藏有金元宝在他屋里呢,要是找到了,全归你。虽然我并不相信五老爷会藏有什么金元宝,却也不好拒绝哥哥,便跟他忙活起来。我们首先把挂在柱子上的那只破牛角解下来烧掉了,看见五老爷卧房的墙上挂着四五支泡桐唢呐,哥哥也把它们摘下来,打算把它们烧掉。这时雷三爷突然进了屋,他说:这几支唢呐别烧了,给我吧。哥哥说:不能给你,凡是五老爷用过的东西,都要烧掉。然后他把唢呐塞进了装遗物的背箩。雷三爷在门边站了会儿,默默转身出去了。
  我們把能搜来烧的东西都烧掉了,其中包括一堆书,有赤脚医生手册、主席语录、阴阳地理和唱书,哥哥一本一本地辨认,再一本一本地扔进火堆。后来我们又在五老爷的卧室忙活了许久,哥哥突然兴奋地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我问他是不是找到了金元宝,他举着一本发黄的破书在我面前扬了扬:就是这个,《鲁班书》!我问他找《鲁班书》干什么,他说:当然是烧掉!这东西太害人了!不仅村里那么多人害了病,连我们家的老鹰也没了!我从来没见过《鲁班书》,便叫哥哥给我瞧瞧,我很早就听他说过,五老爷的《鲁班书》一共有两本,上本是整人的法术,下本是解法和医术。哥哥说:你过来看。我于是凑了过去,哥哥把书翻开,我看见上面有一些字,还有一些图案。正要仔细瞧个明白,他突然把书关上了,说:不能瞧!我说为什么不能瞧,他说:看《鲁班书》的人必须“缺一门”。我的心咚咚直跳,害怕起来:刚才我看了一眼,会不会缺少什么?他说:当然不会,我们又没学它,我只是要把它烧掉,我早就想烧掉它了!
  我说:《鲁班书》不是有上下两本吗,还有一本呢?
  他又把书展开,果然,书的封面上写着“下卷”两个字。他说:有下卷就必定有上卷,我们再找。于是我们又翻箱倒柜找起来,可是整个屋子几乎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上册。我说:那么薄的一本书,也许早被我们搜来烧掉了。哥哥说:我没有,你有印象吗,你有没有搜到那本书?我说:我之前好像是看到过几本差不多样子的,不过当时我没细看,全扔进背箩,倒进火堆里了。说不定,那本书早就被我们烧掉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不用再找了,反正找的目的就是烧掉它。
  我们把装着《鲁班书》下卷的背箩背到屋背后,那些破衣裳破被褥破书什么的堆起的火堆烧得正旺,火焰在冷风里左右摇晃、雀跃。哥哥把背箩里的杂物倒出来,特地捡起那本《鲁班书》,他模仿电影里侠客们扔飞镖的动作,轻轻一甩,那本书就像一只无头的鸟一样栽入火堆,很快燃烧了起来,火焰之上,一团黑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融入了灰褐色的天空里。哥哥长舒了一口气,说:烧了,麦地村就安宁了。   五老爷的葬礼结束后,他的房子也被拆了,连承包地一起按四股分给出资办丧事的四房人家。我们家分到五老爷的屋基,母亲说,待来年她规整一下,在那个老屋基上种上玉米和大豆。房子拆完,五老爷的房子连同他的人一起在麦地村消失了,村庄很快安静下来,仿佛一场大雪下完之后,天地茫茫一片,世界归于静谧。
  果真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天空的阴霾聚集着,仿佛有一口黑沉沉的大锅盖在村庄上空,随时会掉下来。雪停了,可气温在持续降着,雪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然后,新的雪落在了冰层上。村庄里的道路消失了,人们只有估摸着从前的路走,脚踩在雪上,软软的,脚下咕咕地响,仿佛雪里埋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
  五老爷的丧事结束后的第三天,村上又组织人们去架电线。已经进入腊月,别说下雪,就是天上落刀子,也必须在年前把电线架好,以便全村能过上一个灯火通明的年。
  父亲的腰病已经痊愈,那天清晨他出门干活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精神特别好。他用香皂洗了头,还用刮胡刀把脸刮得干干净净。母亲望着他,脸上显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嘴上却不饶人:收拾打扮的干什么,又不是去相亲!父亲讪讪地笑着,搓了搓双手,步履轻快地跨出了门槛,看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好。然而父亲刚出门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他跑得噼里啪啦,嘴里喘着粗气,我看见他的脸色铁青,仿佛有一只恶狗在他后面追赶着他。
  怎么回来了?母亲抬头瞟了他一眼。那时母亲正端着一个筛子,坐在火炉边择豆。就要过年了,按习惯,我们家在过年前都要磨豆腐,熏豆腐干,往年,我们家年前熏的豆腐干能吃到来年二月。
  父亲闯进屋来,他不说话,一屁股坐在火炉边的木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发现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像是在打摆子。
  你到底怎么了?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逼视着他。
  我……我……
  你、你、你!你哑了?不会说话了?母亲的声音高了。
  我……我……
  母亲把手中的筛子重重地砸在旁边的凳子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父亲:真哑了?你有本事就装一辈子哑巴!
  我撞见草人了,父亲的眼皮耷拉着,声音有气无力。
  草人?哪来的草人?五爷都死了哪里还有什么草人?你别嚼舌根!
  真的,就在豆地坪,翻过垭口的十字路口的雪地上。我以为是一把杂草,仔细看才发现是一个茅草人,旁边正燃着几炷香,跟我在窑子湾遇到的一模一样!
  父亲毫无悬念地病了,他全身酸软,卧床不起,水米不进。母亲犯了愁,要是从前,解铃自有系铃人,即使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她也可以再去请五老爷,可是如今五老爷已经死了,到底是谁家送出去的草人,又有谁能治好父亲的病?母亲曾打算去别的地方请一个像五老爷一样的人来给父亲看病,可是她跟奶奶讨论了一会儿,结论是附近村庄都没有这样的人。而且奶奶认为,谁下的咒,就得谁解开,旁人是不行的。
  那几天雪下得特别大,哥哥跟李兵兵他们带着狗去山上追野鸡、野兔、麂子。麦地的狗都是土狗,可是李兵兵家那只土狗长得比普通的土狗高大,它跑得快,又能下口,因此李兵兵把他当成了猎狗。果然,他们两天就追到了三只野鸡和两只野兔。那天傍晚哥哥回到家,听说父亲又遇到了草人,他说:你们可以去找雷三爷试试嘛。
  母亲说:他懂什么!
  奶奶也说:雷老三虽然是你五老爷的干儿子,可是人人都知道他只跟你五老爷学吹唢呐,别的什么都没学过,他懂什么!
  哥哥说:可是这个村子除了他,还有谁会《鲁班书》?
  母亲不以为然:我才不相信雷老三会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哥哥说:算了,你们不信,我信。

6


  父亲第二次遇到草人的事传出去后,在麦地造成了不小的恐慌。以前人们也怕,不过遇到草人之后可以请五老爷跳神驱鬼,厄运会很快转移到別人身上,可如今五老爷已经死了,草人却还在村里出现,要是不小心撞到了,该请谁消除灾祸?
  那几天里,村里越来越多的人们在关注父亲的病情。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从前村里的人们无论患了什么病(包括撞见草人后患的病),很少有人去探视,哪怕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我父亲第一次撞见草人患了病,连我的三个亲叔叔也没来看他一眼,可是这一次,三个叔叔不约而同来到了我们家,他们带了礼品,关切地询问父亲的病情,问他有没有找什么人瞧过。我们一家人都非常感动,我的母亲也很感动,她甚至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茶,把他们留下来吃饭,而在之前,三个叔叔在她口中不过是白眼狼、穷鬼和懒汉的代名词,她从来没给他们好脸色看过。而村里其他很多人也来了,我们麦地村以李姓为主,几百年前是一个祖宗,后来逐渐繁衍生息,发展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大村落。他们有的是我的长辈,有的是我的晚辈,有的跟我同辈。他们来看望父亲,带了礼品,比如一把面条,一包饼干,一盒糕点,一瓶白酒,父亲和母亲卧房的窗台上很快就放不下了,母亲只得把一个木柜子腾出来,专门存放礼品。随后的几天里,几家外姓人也加入到了看望父亲的行列中。他们对父亲患病的原因避而不谈,话语之中更关心的是他用了什么药,请了谁看病,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母亲渐渐看出了点门道,便跟他们周旋着。她说:有人说他爸撞到了什么草人,哪有的事,都是谣传呢!他这是腰伤!前些天挖阳沟不小心扭伤了,休息了一段时间,好了,没
  想到前几天一使劲,又扭伤了!问了几个医生,也用了些药,医生都说,他这伤,得静养,怕要过完年才会好,唉!那些人于是安慰父亲和母亲,叫他们别担心,说病去如抽丝,是得慢慢养。有一天,村里一个姓王的人来看望父亲,他刚从我们家走出去,我母亲突然发起脾气来,指着那个王姓者的背影骂: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他妈的好心!第二天另一个村里人来我家问起我父亲的病情,母亲便把脸拉起来说:在床上挺尸呢,很多人都盼着他死,怕是真要死了!那个人离开我们家,他刚跨出门,母亲就去关门,她使劲砸了一下门,哐啷一声,那声音有如惊雷一般,我的心被吓得悬在了半空。   架电线的事情村上催得紧,父亲病了,母亲只好又代替他去。有人向母亲打听父亲的病情,母亲说:好了很多了,但还是使不得大力。有一天母亲出工回来,见父亲躺在床上,她心里烦躁极了,一把将父亲身上的被子扯开,大吼道:你躺在这里等死啊?起来!大白天的你挺什么尸?死也给我死到外面去!
  父亲的心里也包着一团怒火,可是面对凶悍的母亲,他只能强忍着。他翻身坐起来,下了床。父亲穿好鞋,扶着墙壁出了卧房。出卧房后,他扶着墙壁喘了会儿气,然后缓缓跨过门槛,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口的屋檐坎上。那是下午,外面的天空灰白一片,大地上覆盖着茫茫苍苍的白雪,天地间呈现出一种孤独的辽阔。父亲站在屋檐坎上凝视了一会儿远处,轻轻挪动身体,右脚探了下去。我们都出了门,目光追着父亲。我们看见他下到院坝里,顺着雪地里的脚印缓缓地、缓缓地移步过去,他的背影离我们渐渐远了。
  母亲有点慌了,站在大门口喊:你要去哪儿?
  父亲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母亲,说:你不是让我死在外面吗?
  母亲冷笑说:你要真有那个胆就好了!
  奶奶很担心父亲,她打算跟着出去,却被母亲拦住了:你自己的儿子你还不了解吗?让他出去,让那些嚼牙巴的都看看,他们都说你儿子被草人索了魂,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我说没有他们不信,现在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
  父亲的脚一步一步、缓慢地在雪地里挪动着,他的背影离我们越来越远,然后消失在门前小丘的另一面。母亲的判断没说错,天快黑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的头上顶着一层雪花,鞋子上也满是雪。母亲瞥了他一眼,依旧拉着脸,仅嘴角挂着一丝不屑。家里的空气依旧沉闷,母亲不说话,也就没人问父亲刚才去了哪里。不过,父亲回来后,他的气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他没有去床上躺着,而是坐在火炉边的木凳上,拢着火烤手。那时我们正在吃晚饭,奶奶去舀了半碗饭递给他,他一言不发,接过碗大口吃起来,精神似乎也比刚才好多了。
  父亲被母亲从床上赶下来去雪里走了一趟,回来后身体竟然好多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刚起床,他也跟着起床了,洗完脸,他便拿着扫帚在大门口扫屋檐下的雪。我看见他的脸像土豆芽一样的惨白。
  你好了?奶奶问他。
  身子还有点轻。他说。
  母亲瞥了一眼父亲,没说什么,吃过早饭就出门去了。父亲虽然好了很多,但去架电线显然还不行,因此,参加集体劳动的任务依然是母亲的。
  随后的几天里,村里的很多人都看见过我父亲背着双手在大雪覆盖的乡间小道上晃荡的情景。那些路上的雪被人们踩紧了,踏平了,有点滑溜,可是父亲走在上面,似乎并不费什么力。看见他的人问他:好了?他点点头说:好多了。
  一病不起的父亲忽然像个正常人一样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在村里引起了更大的恐慌。人们不知道他的病是怎么好的,有几个人便试探着向我们家的人打听。最初是我的三个叔叔,他们问我父亲,父亲说:没有啊,还病着呢,只不过能活动了。我二叔说:有没有请法师来做个抓生替死什么的?父亲摇摇头说:五爷都死了还抓什么生替什么死?叔叔们认为父亲是在敷衍他们,因为父亲之前曾经遇到过草人,并且请了五老爷在我们家跳神,他要是不信迷信,干嘛请五老爷?他们从他们的哥哥那里得不到答案,便问他们的嫂嫂,我母亲没好气地说:你哥压根儿就没什么病,他是在装病!有一天我在门口的雪地里滚雪球,三虎子跑来跟我一起滚。三虎子是我同学,他怕冷,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玩雪,可是他居然跟我一起滚雪球,这让我感到高兴的同时又有点意外。果然刚玩了一会儿他就停下来了,搓着双手问我:小强,你爸爸的病好了,是请哪个法师来驱的鬼?我说:我不知道啊,我们家没请什么法师。再说我爸爸的病并没有好。他生气了,说:你骗人!这时候我一抬头,瞥见三虎子的母亲的影子在前面的草垛旁边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父亲的确还病着,夜里他老说梦话,很大声,我们睡在厢房里也听得见。偶尔,他会大吼,也不知道他在吼谁。母亲说,父亲大吼的时候,眼睛是紧闭着的。可一到白天就不一样了,他的身子虽然还很弱,但一些简单的家务他都会做,没事的时候,就到外面的小路上走走,看上去跟没病一样。遇到他的人问他:病好了?请谁看的病?他说:没请谁,还病着呢。跟他说话的人就说:还病着就要多在床上躺,大雪天的,再得个感冒什么的可不好。父亲点点头,走了,跟他说话的人望着他的背影,一脸冷笑。
  接着有消息传来,村里又有人清早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草人,不过究竟是谁遇到了,答案却莫衷一是。有关草人的事又把麦地搅得鸡犬不宁。人们很少在公共场合谈起这件事,可大家的心里都裝满了惶恐和疑问。第一个问题是到底谁又撞见了草人,另一个问题是到底撞见草人的人请了谁去驱鬼。但这两个问题跟父亲的病是如何好的这个问题一样找不到答案。雪每天都下着,可是架电线的事耽搁不得,因此除了少数几家五保户和不需要点电灯的人家在观望,其他各家每天都要派出精壮劳力参加集体劳动。我们家依旧是母亲去。依旧不断有人向她打听父亲的病是怎么好的,母亲解释得烦了,说:好什么好?要是他好了,还轮到我来受人的白眼吗?母亲也隐隐听到村里又有人撞见草人的事,最初她不以为意,因为按惯例,草人必须由法师跳神之后送出,父亲撞见草人后病了,但并没有请法师,既然我们家没有送出草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又遇到呢?她忍不住嘲笑那些向她打听父亲病情的人,他们表面上对她热情有加,心里却一定在咒骂她,因为母亲说的话他们并不相信。母亲在家里自言自语:不相信就算了,反正那些人没一个安了好心!
  可是没过几天,母亲心里就慌了,她也觉得是村里有人暗中请了法师,再把草人送到了村里的大路上。然而究竟是谁家请了法师,法师又是谁,她也跟别人一样一无所知。
  母亲告诫我们,叫我们不要随便出门,尤其是清早。她担心我们撞见草人,但她每天早上都要出门,因为她要去参加集体劳动。为防止出门遇到草人,村里那些聪明的人会站在大门口,看见邻居出了门,他们就跟在后面,这样一来,就算撞见草人,也是别人先撞到,那样,厄运就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有的人家的房子坐落在低洼出,视线不好,他们便把楼梯搭在房檐上,伸长脖子看,比如我的母亲便是这样。母亲把楼梯扛出来搭在屋檐上,叫我爬上去。   你瞧瞧,谁家有人出门了?她在屋檐下给我稳住楼梯,仰头问我。
  我在上面四处张望。
  雪地里一个影子也看不见,志伟二叔和志华三伯家屋檐上有人,但太远,看不清是谁,我告诉母亲。
  你给我盯着,母亲说,看看有谁出门了,哪些路上有人过去了,你告诉我。
  我便坐在楼梯上,继续盯着远方。但这种做法太危险,因为地上结了冰,房檐上也有冰,楼梯搭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比如李志雄四爷家的楼梯就曾滑下来过,当时他的儿子李发能站在上面,整个人跟随楼梯砸到院坝里,把腿骨都砸断了。李发能的爷爷于是决定,每天在李志雄四爷出门之前,他先去那条路上走一遍。李志雄四爷的父亲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爷爷,已经八十岁了,患有严重的肺气肿,医生宣布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至多不会超过一年。他的做法很快在麦地村推广开来,要是家里的年轻人出门做事,就让老人出门,把那条路先走一遍,这样,就算遇到草人也是那些老人。村里的老人绝大多数已经百病缠身,力衰体弱,他们撞到草人,无非是在百病中再添一病。
  有一天下午母亲一回家就丧着脸,不时骂猪骂狗。然后她提起那些老人,说要是我们家的老人也像他们一样高风亮节,自己吃点苦受点委屈也想得通。我奶奶没说什么,次日早上,母亲又要出门,奶奶已经穿好了鞋,她对母亲说:我跟你一起去,我走前面,给你看看路。
  母亲没好气地说:谁要你去!
  奶奶说:我自己叫自己去。我马上七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母亲皱起了眉头,她说:我每天服侍你儿子已经够累了,你还想把自己也弄得卧床不起,好让我也服侍你吗?要真那样,我倒情愿撞见草人,让自己死了干净!
  奶奶却固执起来,她捡了跟竹竿当拐杖,在屋檐坎上站了站,探身下了院子,上了门口的小路。母亲在后面高喊:妈,你要干什么?奶奶没有回头。母亲冷笑起来,说:你那么有本事,那你就跟他们一起去架电线啊。她说完,风风火火地追上奶奶,闪身从奶奶身边过去了,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影子。奶奶站在小路上,一脸落寞。
  那段时间我们家里的空气尤其紧张。父亲虽然已经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了,但他的精神一直不太好,夜里老爱说梦话,还会大声吼叫,我和哥哥睡在厢房里,也会被他的吼声惊醒。午夜时分,常常从父亲和母亲的卧房里传来母亲烦躁的咒骂声,她骂父亲:你这么不让人安生,为什么不早点死呀!
  有一天夜里,父亲又大吼大叫起来,紧接着母亲的骂声又传来了。我和哥哥都醒了,哥哥一个翻身坐起来,狠狠地在被子上打了一拳,然后骂了一句:狗日的!我说你骂谁,他斜着眼睛问我: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我们搜五老爷的遗物时,那本《鲁班书》的上卷你有没有看到?我说:我记不得了,可是那屋子里的杂物不是都被我们搜去烧掉了吗?那本书肯定也被我们烧了。他在墙上捶了一拳:老子就不信找不出它来!我说:都烧了你还怎么找?他说:你就等着瞧吧!

7


  腊月二十三那天下午,麦地村终于通电了。我们都很高兴,因为从此以后,我们村子将告别延续了数十年的煤油灯时代。父亲虽然体虚,还是逐一去每间屋子检查每盏灯的状况,有一盏灯的拉线开关出了问题,他还爬到桌子上去修。
  天快黑的时候,哥哥提着一只死兔子回到家。见屋里通了电,他也很高兴,把兔子扔在壁根下就去我们的卧室看那盏十五瓦的灯究竟有多亮。母亲见他提了一只兔子来,便问他在什么地方抓到的,他说:雷三爷家门口,今天我们打到了两只兔子。
  母亲显然并不关心雷三爷家门口怎么会有野兔,她问:你去雷老三家干什么?
  雷三爷家住在村子最北的老林边,单家独户,加上大家都说他是麻风病患者,因此村里几乎没有人会去他家。母亲责备哥哥,显然是担心他被传染。可是哥哥没有解释,他说:雷三爷就要死了。
  我们都感到诧异,雷三爷怎么会要死了呢?
  哥哥说:我跟李兵兵他们带着狗去山上追兔子,我们从林子里追出来一只,那只兔子跑得很快,我们就带着狗在后面拼命追。兔子从山上跑下来,不知怎的就跑到了雷三爷家大门口,我们追上去,狗也扑了过去,在大门口把兔子咬死了。我们提着兔子正要走,突然听到雷三爷在堂屋里呻吟,进去一看,见他躺在地上,头上有血,地上也有很多血。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已经不会说话了,可是我猜,他一定是从天楼上砸下来的。本来我们想把他扶到床上去,可是他有麻风病,我们怕被传染,只好去雷二爷家告诉雷二爷。看他的样子,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母亲对哥哥的做法表示赞成,母亲、父亲和奶奶于是談起了雷三爷的事情。母亲和奶奶坚持认为雷三爷患有麻风病,可是父亲不那么认为,父亲说,麻风病人的眉毛会脱落,可是,雷三爷的眉毛长得好好的,他不过是脸上长了疮。他们争论了很久,最后父亲认输了,不得不认为雷三爷患了麻风病。然后母亲提起另外一件事情,她向奶奶证实:听说雷老三其实是五爷的私生子,你说是不是?奶奶说:我也不知道,那些年是有人这么说过,但这种事情,只要当事人不承认,谁知道是真是假?母亲说:我敢肯定就是。五爷的医术不是号称传外不传内吗?干儿子算什么内?雷老三肯定是他的亲儿子!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洗了脚就去厢房睡觉了,我们躺在床上,舍不得关电灯。哥哥突然坐起来,他从枕头下拿出一样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神秘地说:猜猜这是什么?
  我一看,是一本书,便问他是什么书。他把封面凑到我眼前,我一看,书上赫然写着《鲁班书·上卷》几个字。我惊得一下子翘了起来。
  《鲁班书》不是被我们烧掉了吗,你又从哪儿找到这一本?我问他。
  我们烧掉的是下卷。我早就怀疑上卷还在,这次总算被我找到了。
  你在哪儿找到的?
  雷三爷家。
  怎么会在雷三爷家?
  谁知道?不过我告诉你吧,你知道雷三爷为什么会从天楼上摔下来吗?
  我摇摇头,他说:他一定是在悄悄学腾簸箕云。这《鲁班书》上有一种法术叫簸箕云,学了之后,坐在簸箕里,念着咒语,就能腾云。不知道雷三爷是没学到家,还是要学簸箕云就得先把自己弄残废,总之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是在学簸箕云呢?
  因为我们看到雷三爷的时候,他旁边有一个簸箕啊。
  那么这本书你是在哪儿找到的呢?
  天楼上。他在天楼上铺了一床席子,这本书就在席子上,书是翻开的,就翻在簸箕云那一页。
  我瞥了那本书一眼,心里一惊:你把这本书拿回来,莫非你也要学腾簸箕云?
  我才没那么傻!五老爷死后,村里不是还有茅草人出现吗?我早就怀疑是雷三爷在捣鬼,现在终于找到证据了,我要把这本书烧了,烧了之后,村里就不會再出现草人了。
  可要是雷三爷已经学会书上的法术了呢?
  他要死了,活不了几天了,学会了又有什么用?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悄悄起了床,我们在炉灶里点起火,把那本书烧成了灰烬。哥哥的预言很准,第二天中午我们刚吃过午饭就得到消息,说雷三爷死了。按常理,村里死了人,各家都会去人帮忙送葬,可雷三爷不同,大家都说他有麻风病,因此对于他的死,村里的很多人都假装不知道。虽然雷三爷是五老爷的干儿子,跟我们家扯得上一点亲,可由于怕被传染,他的葬礼我们家的人都没有去。母亲特别警告哥哥、我和妹妹,不准我们去凑热闹。
  要是染上麻风病,你们就别回来了,自己找个地方去死吧!她恶狠狠地对我们说。
  雷三爷的葬礼也许是全村最为冷清的葬礼,据说除了他的两个哥哥家的人在场,村里几乎没有人去。也没有请道士做道场,抬上山那天,雷大爷和雷二爷去附近的各家各户请,才请了七八个人将棺材抬到窑子湾埋了。
  雷三爷死后,哥哥忍不住将雷三爷腾簸箕云的事说了出来。哥哥告诉父亲、母亲和奶奶,他们看见雷三爷的时候,发现他的身边有一个簸箕。然后哥哥说,外面有人在传,说雷三爷不仅跟五老爷学吹唢呐,还学了《鲁班书》,当初五老爷没有教雷三爷,雷三爷便把五老爷的《鲁班书》偷了去学,他知道只要五老爷活着就不会有人请他看病,便悄悄把五老爷推到茅厕里淹死了。哥哥说,没想到五老爷刚死不久,就来索雷三爷的命了。
  可是哥哥没有说他在雷三爷家的天楼上找到《鲁班书》上卷这件事,他曾警告我不让我说,因此我也没敢说。不过五老爷是被雷三爷推进茅厕里淹死的这件事,虽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我却不怎么相信,因为他私下里并没有这样告诉过我,因此那天晚上我向他求证:五老爷真是雷三爷害死的吗?这一回他的答案似是而非起来,他说:反正很多人都这么说,我也是听来的。
  父亲的病突然又完全好了,这次是真的好,他精神抖擞,走路生风。虽然那时候村里已经通了电,可是马上就要过年了,要准备年货,因此整个村子都显得比往日更繁忙。雪依旧不时下着,从麦地村通往镇上的那条路上人来人往,冰封的路被人们踩得愈加溜滑,在上面走,需在鞋上绑上草绳防滑。我们一家人都去赶了一回集,我买了两挂鞭炮,哥哥也买了两挂,另外还买了几张印有美女的年画和一包春城牌过滤嘴香烟、两瓶小香槟(长大后我才明白那其实就是普通的汽水)。父亲和母亲买的东西更多,大米、糯米面、面条、粉条、红糖、橘子……几乎全是吃的。父亲从外婆家背来的两只小猪才长到四五十斤,可是年前就养的那只过年猪已经快三百斤了,过年猪的税票入秋时就买了,为了让它多长点膘,母亲将杀猪的日期定在腊月二十九,刚杀的猪,新鲜的肉,正好可以赶上过年。杀猪时,父亲和我的三个叔叔、我哥哥五个人从猪圈里把那头肥猪揪出来,父亲走在前面,一双手死死揪着一只猪耳朵,以至于整个猪都快被他提起来了。看着父亲孔武有力的样子,我知道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年三十来临了,爆竹声中一岁除,人们忙着辞旧岁,放鞭炮,整个村庄都噼里啪啦地炸开了。我们一家人坐在火炉边,吃着年饭,说着闲话,享受着辞旧迎新的快乐。父亲开了一瓶竹叶青酒,他自己倒了一大杯,也给奶奶和母亲倒了小半杯,要她们都尝尝。问哥哥要不要喝,母亲制止说:小明还是孩子,喝什么高度酒?父亲说:不小了,都快有我高了。母亲的声音小下来,说那好吧,不怕辣就喝点。这是这些年来我看到母亲惟一一次在父亲面前做出的妥协。我瞟了一眼母亲,她已经喝了一小口酒,脸上显出了微微的红晕,我突然觉得她竟是那么温柔,那么好看。哥哥见母亲同意他喝高度酒,就给自己倒了大半杯。我也想喝,可是我不敢,不过我跟妹妹可以喝哥哥买的小香槟。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睡得很沉。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看一眼哥哥,他也醒了。我们对视了一眼,悄悄起了床。因为按照习俗,正月初一早上是不能喊别人起床的,奶奶说一旦喊了,头上就容易长虱子。我们刚穿好衣服,就听见父亲和母亲卧室的门咯吱一声,然后响起了脚步声,我听出来了,那是父亲起床的声音。
  一年的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我和哥哥穿好衣服,我们还没走出厢房,就听见外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父亲的布鞋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门与门框轻轻撞击发出的声音,听到那样的声音,我便知道父亲正在出门。而且不用猜,我也知道父亲出门之后,将径直穿过大门口,去到对面的厢房,然后他向左拐,推门进去,那里便是我们家的茅厕。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尖叫,那声音像狼嚎,像虎啸,像大风忽然从屋顶上滚过,我的全身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和哥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赶紧跑出厢房,穿过外屋,冲了过去。
  外屋的门开着,我们看见父亲站在门
  口,他张着嘴巴,双目突出,一脸惊惧。爸爸你怎么啦?父亲依旧张着嘴巴,可是他说不出话
  来,只用发抖的手指着门槛下面。我和哥哥跨出门槛,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门槛下有一个茅草扎成的草人,那个草人虽然很小,只有七八寸长,可是有头有身子有手,还用墨画上了眼睛鼻子嘴巴。它的旁边,放着半块白萝卜,萝卜上插着三炷香,香就快燃完了,香烟袅袅,萝卜上,散落着东一点西一点的黑色的香灰。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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