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上流烟

来源 :男生女生(月末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uya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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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把一朵紫绢花插入发里,已闻得纷乱脚步声,是包子的那双大脚板,绝不会错。为什么这样慌乱?乌珠倒是气定神闲,顾自拿胭脂棒点一点儿石榴花胭脂,在唇上慢慢洇开,镜里那一弯影子艳色迫人。
  门被推开,现出包子白白净净团团一张脸,鼻尖上渗出一撮汗:“小姐,有客!”
  乌珠起身整整衣衫,款款向门口行去,身后一溜香气芬芳:“是谁?”
  “生面孔,陈少爷领来的。”
  包子团团地跟在她身后,穿廊过院,乌珠掀帘子入了店堂。
  众客只觉眼前一亮——
  这客栈女掌柜,每次见都给人春风拂面之感!
  她不是肤胜雪,也非娇无娜,然只在那里一站,便自艳冠群芳。她肤色稍暗,却暗得有光泽,如同月光里一痕温柔水色,更逼得五官深邃,虽只淡点胭脂,却已刀光凌艳。她身段也高,相比平常的女子要高出半个头,但是瘦,骨架纤巧玲珑,所以穿起各色裙裳来,自别有一种婀娜之态。
  她翩翩行来,眼色四下一溜,每个人都关照到,自格外使人受用,最后她目光落在柜台一群人身上。
  是三女一男,女子都衣裳华丽,却面目平常,倒是这少年,一袭无花无饰的素布袍子也穿得清贵浓华,容色更有如三春新柳的靡丽。
  这少年乌珠是极熟的,是情石坊的少东陈闲云。乌珠才飞这一道目光,他已赶了上来,未语先笑:“好大架子,让我们好等!”
  “不敢!”乌珠掩唇一笑,目光在三个女子身上极快一瞥,“这几位……”
  陈闲云是机灵不过的人,马上引见,指着那着妃红缎二色金绣衫的女子:“这是木老板,专做丝绸生意的,我也是偶然间结识,说起话来,才知她到般若镇办点事,你说这不是天缘凑巧吗,我就把她引到你这里来了。木老板在这里可有一阵子耽搁呢。”他邀功似的对她眨眼睛,“这你可得谢我!”
  “自然要谢的,但要先安置了客人,你急什么!”乌珠把他一推,才瞧见那隐在三个女子衣裙间的八角包银紫檀木流云纹大箱子,太扎眼睛的物件,由不得多看了两眼。木老板就知觉了,稍一挪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当下一掠鬓,吩咐客栈里几个杂役,“还不快把这箱子抬到上房去。”
  然而话才落,杂役还不及赶过来,木老板干巴巴撕纸似的声音已响彻:“不必。”她像是说话很费力,说了这两个字,便重重喘了两口气,才又接道,“这箱子并不重,我们自己搬上去就行了。”
  乌珠当然不能强人所难,虽然心下起了疑心,面上冰丸似的两个眼睛里却含着笑:“那也好,但有什么需要,尽请吩咐。”
  迨把三人安排进二楼天字一号二号三号房,乌珠丢个眼色给陈闲云,便转身回后院去了,留一个飘然幽艳的背影,众食客皆怅怅而望,如有所失。
  
  陈闲云到外面转了一圈,看四下并无一人注意,便自角门转进客栈后院乌珠房里,进了门便嚷:“定是一桩大生意。”他倒不客气,一屁股坐进椅子,自倒茶吃,“你看那箱子,那样精巧,别管里头的东西,就光这箱子也值好些银子呢。”
  乌珠睨他一眼:“你就是眼皮子浅,想钱想疯了吧,那箱子再值钱也有限得很,你堂堂情石坊的少东,何时学得这般针鼻儿似的小心眼儿!”
  陈闲云被她顶得岔了气,一时茶水呛住了喉咙,欲辩解无力,她也不给他机会,又问:“打听清楚了吗?”
  他强咽下这口茶水,忙不迭点头:“整个永宁县,只这一伙人是生面孔,又这般特立独行,必定是他们!”
  “你就喜欢乱给人定罪,做贼的可敢特立独行,那不是找死,你当县尊是个死人,还是摆在那里好看的。”
  陈闲云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干瞪眼睛。
  乌珠似也觉得不该太难为他,马上唇角展开一点艳色,看得他心里一跳,所有的不痛快便在她这一笑里烟消云散了。
  她道:“虽然盗贼不定是这三个人,但这三个人也并不简单,这回,就算你一功吧。”
  他自然听得眉开眼笑,不知怎么表现好,只抓耳挠腮冲乌珠傻笑。
  乌珠倒别开脸,露出一段花瓣般的粉颈:“行了,你回吧!”
  他一怔:“这……”
  她瞪他,不自觉口气像撒娇:“回吧,你家老太太不知怎么样暗地里讲究我呢!”
  他听得闷闷不乐了一回,也只得垂头丧气地走了。
  
  这一整日都是安安静静的,到夜里却出了些事。
  乌珠是多思的人,这神秘的木老板够她心烦意乱辗转难眠了,哪里睡得着。好不容易来了睡意,才感懵腾,忽闻院里啪嗒一响,像是谁的脚步声,她立时醒觉,爬起来问一声谁。
  四野静悄悄的,偶有蛐蛐叫,哪里有人回她。
  她不放心,又凭着艺高人胆大,披衣而起推门出去。
  小天井里月光正盛,落在花架上,湿漉漉,像情人爱抚的目光。
  并不见一个人。
  这天井太小,都是一目了然,几架花下也藏不得人,一棵老黄杨树,枝繁叶茂,幽影重重,倒是可藏人,但也不是藏人的好地方,只要搭目细瞧,很快也会露出马脚。
  然而乌珠瞧半天,不见破绽,到底不放心,又过去细看。
  恍恍的有一个影子在地上。
  她俯身捡它起来,在月光下铺展——它质地有些粗糙,纹里沙沙磨着指肚,黄褐色,厚重,像是,一张人皮。
  乌珠心里一紧,掠目细辨,果然是一张人皮。
  她到底不是普通女子,来不得那小家气的尖叫,昏倒,软弱无力。她只更紧地把人皮攥进了手里。皮制幽凉,也许是更深露重受了潮,镇着人心。
  她的心慢慢像也潮了。
  
  陈闲云来的时候,乌珠便把昨夜得的人皮拿给他看。
  他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又拿到鼻下去嗅,看得乌珠直犯恶,一把将人皮夺过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闻着香香的,难道是女子的不成!”
  乌珠心下似有所触,面上却很不耐烦,冷笑:“你真是色胆包天,光看到张皮,已能想到它是女子身上的。”
  “我不过胡乱一猜!”他慌辩解,又止不住兴奋,凑近了乌珠,“你说,会不会,是藏宝图?”
  事情总有先例,不然他也不敢这么说,谁是作俑者已不可考,可是拿人皮绘宝图的事情,在江湖上层出不穷。也许世人都觉得这样最安全,也许只是单纯的恶趣味。
  乌珠很不以为然:“你怎么不猜是幅春宫。”
  陈闲云经她这一引逗,险些要流鼻血。乌珠一看就知道他必定起了不正经的念头,气得伸手拧他耳朵:“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陈闲云百口莫辩,哀求告饶,忙用话调开她神思:“这人皮的事,你觉得是何人所为?”
  “还能是何人,”她冷哼着松开手,把黑香纱团扇扇了两下,“她们一来,便出了这等事,还能是何人所为。”
  陈闲云蹙额想一想,实在摸不到头脑:“她们如此做,意欲何为?”
  乌珠半晌无语,望住窗外一片湛蓝天色,像是出了神。陈闲云等得不耐,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啪地拿扇子敲掉他的手,转着眼睛道:“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既说这是藏宝图,不定还真教你猜中了呢,就烦你走一趟吧。”
  所谓“走一趟”自然是要他悄悄摸进木老板的房间里去,一探究竟了。陈闲云许久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武艺都快丢荒了,此时一听,不由双眼放亮,连连点头:“你说得不错,我今晚便去……”
  “不!”乌珠却猛地剪断他的话,一手勾住他颈项,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细语。
  他一时双眉紧拧,一时眉眼峥嵘,一时又不解深思……不过片刻已变化了十几种表情。乌珠可没心思欣赏他这脸色变幻,轻轻把他一推:“呆站着做什么,去吧。”
  他还在想着心事,全然心不在焉,应着就往门口走。乌珠看得好笑,使扇子使力敲他额头一记:“呆子,往哪里走,而今我已是声名狼藉,你还要把我害到哪个地位去。”
  陈闲云这才醒过神来,激灵灵一哆嗦:“你瞧我,一时不察险些害了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我这便走了!”说着腾身自窗子纵出去了,快似流光青烟,霎时没了踪迹。
  乌珠便密密关了窗子,将人皮拿到鼻边一嗅,香气入鼻,绵绵密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分不出是什么香气,只觉得一股阴凉,极快地流过四肢百骸,心里不由惊骇,甩手便把人皮丢出去老远。
  包子恰来敲门,她复把人皮捡起收到枕下,整了整衣衫鬓发,打开窗子,才叫包子进来。
  包子是来送饭的,自食屉里端出一盘鹅油虾蛟,一盘酱肉小包子,还有一碗竹笋鸡丝粳米粥一一布在桌上。乌珠只随意吃了两口,觉得烦腻,便搁了筷子,拿帕子点了点唇。
  “有人来捣乱吗?”
  包子毫无心机,不懂为主子分忧,只一味老实,据实以答:“南庄的王少爷来混闹了一回,被管事赶走了。”
  乌珠听了不郁,却也无可奈何。
  她一个弱女子抛头露面,在这般若镇开这一间客栈,又无亲戚,又无根底,又是生得这样美,惹得一班浮浪少年蠢蠢欲动,时时借故来捣乱调戏,实在经营不易——
  所幸她手段强硬,又性子泼辣,并不将一班浮浪子放在心上。然而这样的事情多了,她也觉得心力憔悴,实在烦得很。
  便使尽手段,笼络住这一班少年子弟的行首,借以震慑诸人,使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行首便是陈闲云。
  开始这些人倒安静了些时候,不久渐渐又淘气起来,她自然就不再料理了,皆交陈闲云去解决。
  先前她不过是做戏,对陈闲云哪有什么真心,都是利用。但因这少年生得实在好,站在那里含笑的模样有如一片新发的绿意。天长日久,她怕自己要被他的美色打动,假戏真做。
  只是陈家老太太并不喜乌珠,觉得如此抛头露面声名狼藉的女子不仅不配进他陈家门,更配不上他儿子的“琼姿玉质”。她想着乌珠这小骚狐狸不过是恃美行凶,陈闲云定然只是一时色令智错,久便淡了,早晚要回心转意。却又担心陈闲云跟乌珠学得更坏,暗底里急个死,放话说只要她活着,就不许他们两人来往,更别妄想进他陈家门。
  乌珠想得苦笑一阵,吩咐包子:“天热,你去取些冰来。”
  
  过了两日,在阒寂无人的晚上,陈闲云拎着一只蟒纹黑缎包袱悄悄摸进了乌珠的屋子。
  他背了满窗夜色,蓝白缎衣衫更衬得雪肤玉容,不胜描画。乌珠目光在他身上逗留一阵,终于淡淡道:“坐。”
  他却是迫不及待,忙忙把包袱放在桌上就要展开,乌珠却按住他的手:“不急。”
  他就依她的意思坐到椅上,任由她给自己倒一杯茶,隔着茶香氤氲,他看住她:“这两日,她们可有什么动静?”
  “她们一点动静没有,倒能沉得住气。”乌珠扬眉一笑,有如春花乍绽,陈闲云慌乱中取了茶猛吃一通,以作掩饰。不想那茶太热,烫得他“啊呀”怪叫,真是作怪又丢丑。
  乌珠看得发笑,不及多想,抬袖去擦他唇边的水痕,不意被他一把将手捞住捏进掌心:“不敢劳烦你!”
  这样说的时候,他脸却愈捱得近。她立刻红了脸,恨他这样轻薄,无来由的,心里又有些欢喜。这念头才起,她马上警觉了,使力将他推开。
  “你这样轻浮,让我怎么信你!”
  听她这样似嗔似怨的一句,他只觉是自己对乌珠不起,立时诚惶诚恐赔罪:“是我轻狂了,你莫怪。”又做痛心疾首之状,“不然我现在就去求母亲允了我与你的婚事!”急得便要翻窗子回去求。
  乌珠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你发疯啦,这三更半夜去烦你母亲是个什么意思,若被她知道你我此时还夹缠不清,必以为我与你有什么首尾,我在她心里岂非更加不堪,那她更要不许你我来往了!”
  他无奈缩肩摊手:“那怎么办?”
  她垂头无语,心乱如麻,刚才自己说了什么呢,完全是不经思索脱口而出,难道是有感而发?其实她是心里非常在乎他,所以才在意陈老太太对自己的看法?
  愈想愈骇异不能自止,身体簌簌抖起来。
  他自背后将她一搂,笑嘻嘻道:“别担心,有我呢,待过几日老太太心情好的时候,我去和她讲……”
  乌珠心跳得急速,哪肯听他多说,更也不容他这样和她亲密,马上扳开他的手臂,走开几步掠一掠毛了的发鬓才扭身看他道:“你快好好坐下,让我告诉你。”
  见她如此,陈闲云哪里还敢造次,乖乖坐下了,不安地觑她:“你别气,你别气,都是我不好!”
  她为改陈闲云这“动手动脚”的轻浮毛病,曾骗他说自己有心疾,一生气就要发作,发作厉害的时候药石不能挽回,那便要一命呜呼了。所以他是事事依顺,不敢惹她生气。
  乌珠坐得离他远远地,像只防备警觉的小动物,他倒看得失笑。然而不等他这笑意展开,她已道:“以我的估计,她们动手也就这两日了,咱们只要以不变应万变。”
  怎么以不变应万变,后面他全都没往心里去,他只听见她吐出“咱们”两个字,如此缠绵悱恻,他只觉身子轻飘飘就要飞去,却猛被她大力一拍桌子的震响吓回了神思:“怎么?”
  她没好气地瞪他,指着桌上的包袱道:“置办这些东西,需费许多银钱,想你身上银钱已不够用了吧?”
  他不由脸红,办来了这些东西后,他身上的的确确没多少钱了。原本他一个大家公子并不缺钱,却因他一时轻狂,为讨好心上人,拿家里一块积藏了百年的蜡油冻石雕成了乌珠小像送了她,这事本做得不秘,被陈老太太知晓,从此抓着了这个把柄,恨声道:“你有本事自己赚钱讨那狐狸精好,使家里银钱物件算什么东西,以后不许你花家里一分钱,我也没这钱给你造!”
  他也气性大,实在也是被娘骂得没脸,话顶话掷地有声:“没什么了不起,不用就不用!”
  此后就知道了没钱的苦处,他四处借债没少挨人家白眼儿。乌珠看不过,实在他也是被她所累,便拉了他道:“我这正有桩生意,你替我跑跑,赚了银钱咱们平分如何。我知你是大家公子,也不稀罕这点小钱,但,这当然是我一点意思,你不能不收下。”
  陈闲云本来觉得和女人讨饭吃很没出息,特别是这个女子还是自己的心上人,那就更没出息,但她话说得这样圆满,不容他推拒,他原本要白帮忙的话就说不出口,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了。
  那次是办了个住在客栈的大盗贼,人无声无息地被二人弄死了,事后竟得了千两银子的好处。后来又接接连连干了四五回这无本买卖,他人就抖起来,自谓是个江湖豪杰了,厚脸皮为自己和乌珠起了个号,名雌雄双煞。
  乌珠只是好笑,并不理会,随他去混叫。
  他虽然已习惯自乌珠那里拿钱,但羞耻心还要时不时跑出来作祟。此时更脸红起来——如此老受女人的接济,简直使他抬不起头,无脸见人。乌珠却又问他一声,他立时正了正脸色道:“哦,其实,我身上也还有一些钱……”
  乌珠一早明白了,翻身到柜里取了只酸枝木雕暗八仙的小拜匣,开了锁,取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按进他手里,截断了他的话:“和我还客气什么!”
  他难为情地收了银票,觍脸凑上去拉她手:“对,咱们不分彼此!”
  乌珠拿扇子敲他:“少没脸皮,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一日早起日头已发威,虽在屋里头置了三盆冰,嘴里又吃着砂糖冰雪冷元子,乌珠仍是热得要死不活。
  正觉心烦意乱,包子慌慌地奔了来,满头大汗也不及擦。乌珠拿扇子掩鼻,以遮自她身上传来的汗味儿,没好气:“有鬼追着你呀,慌什么?”
  包子委屈地抿了抿嘴:“是,是陈少爷。”
  “陈少爷是个宝,要你这般献殷勤。”许久前乌珠便觉察出包子对陈闲云存了爱慕之心,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知,陈闲云又生得那样,小姑娘对他情意绵绵也情有可原,乌珠并不打算计较,也觉得没必要计较,自己又不在乎他。然而莫名的她很注意,陈闲云来的时候,她总有意支开包子,不许包子在陈闲云眼前晃,特别觉得一种烦闷。
  乌珠的话是脱口而出,却实在说得不好听,包子受不得,眼里含了两泡泪水:“不敢……”
  乌珠本不是这样尖刻的人,也为自己的不修口德和心浮气躁恼恨,叹口气道:“得了得了,是我热得心烦,话重了,你别放在心上。”包子垂着脑袋说不敢,乌珠可没心思和她缠,马上道,“陈公子什么事?”
  “陈公子要请小姐去北苑赏莲。”
  北苑绿柳高树,浓荫密凉,正是消暑好去处,乌珠当然巴不得去走走,当下换了套泥银素纱裙衫自角门出去,果然陈闲云正等在门外,身后骏马高车,黑眉乌眼的车夫,车厢上青纱幔帐,四角坠着银铃,风一吹丁零丁零漫耳动听,倒也消些暑气。
  见了乌珠,他马上迎上来:“等得我好苦呀!”
  “为使你陈少爷赏心悦目,不至发烦,小女子少不得要梳洗打扮一番。这般便来得迟了,候迟有罪,还要你陈少爷多多见谅!”
  陈闲云笑得满脸甜蜜:“不敢,不敢!”一携她腕,“这便走吧。”
  包子本在门口候着伺候,这时驱身上前,讨好地喊一声小姐。乌珠不看她,只轻声柔气道:“这回可不好带你去,客栈里这一堆子事,一样也少你不得,你好好帮我看着,有事就来报我。”
  这样说的时候,乌珠眼睛微微向二楼瞟,天字一号房窗内恰闪过一道红影,极快,如雨落即收,雾降即散,经不得推敲。
  她收了眸光,反扣陈闲云手,微借力上了马车。入车厢的刹那,她又瞟见楼上天字二号房窗内红影一闪。她垂眉,缩身坐到铺了毡毯置靠背的躺椅上,唇角轻翘,眼色秘密。
  车行出许远,陈闲云伏在她耳边轻声问:“你说,她可会上这个当?”
  乌珠睃他一眼,淡笑不语。
  
  赏莲回来已是亥正二刻,客栈已打烊,因为要给乌珠留门的缘故,便没有熄灯落锁。乌珠进门便大声抱怨:“你这人就是道三不着两的,这样晚回来,不知别人要怎样闲话呢!”声音娇脆脆是利箭穿喉,却是甜得发腻。
  陈闲云无话反驳,是情愿被骂,并且受用,只抓着她的手厮磨。她不耐烦,大声喊包子。包子一直坐在店堂里等着,等得太久了,不知不觉倚着楼栏睡着了。这时候猛被乌珠这一声惊醒,吓得不轻,几乎是尖叫着应“来了”便闻噔噔噔一溜脚步响,她如同一只飞弹自楼上弹下,若不是乌珠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定要摔得骨酥筋折。
  陈闲云默然无声地盯了乌珠扶着包子的手半晌,对方脸上还是懵懵懂懂的一副样子,他咬牙拉了包子一把,包子自站不稳,顺了他的力道跌到他怀里去。
  这忽生的变故,真使小婢女受宠若惊又不明所以,她慌慌地挣开他的怀抱站直身子,红了脸急垂头道:“我,我不小心……”
  “不碍事,你快扶小姐进去歇着吧,我这便回了!”
  他转身匆匆而去。包子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自思自苦。乌珠看不入眼,猛喝:“包子,还不去备水,我这里出了一身的汗,腌臜得要死,这便要沐浴了!”
  “是,是!”包子吓了好一跳,再不敢胡思乱想,一连应着,忙不迭取热水去了。
  乌珠盥洗一向是包子服侍的,但这次却不肯用她,说:“我洗好后自叫你来收拾。”
  包子只觉得怪,却又不知怪在哪里,应着退去了。
  待一切收拾停妥,已是子初了。乌珠散开了头发,团团地窝在床上,把一方薄被东扯扯西扯扯,又拉到鼻边嗅,一丝幽韵纷发滚入鼻里,是道不尽的酥香入骨。她像是上了瘾,更深嗅,似恨不能把这一方被子嵌进了骨肉,脸上就显出忘情猥亵之态。
  院里忽传来“嗒”一声,马上她坐直身子,机警地,屏息静气。
  窗子轻轻被推开一道缝。
  她手摸入袖里,一抹凉入骨,才觉得安心。
  窗子渐渐被推开了。
  她眼力极足,透过纱帐子,看到一只白生生的手,小小的,像一朵花。
  她忍不住冷笑,心里嘀咕,“真好大胆子!”
  窗子已被完全打开,那人轻手轻脚地爬进屋里,身形娇小,分明还未长足的小孩子模样。借着一线微明的月光,她看到她的红衫子,殷红如血,又看到她小小的心形的面孔,精致的眉眼,分明是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子,样子分外天真美丽,然两只黑眼睛却似两口莫测的深井,竟是望不到底的,只透出点点险恶的余光。
  这哪里是一小孩子呢,简直是个妖怪!
  乌珠心下一凛,手更紧地握住了袖中的凉,掌心不能抑制地渗出汗。
  小女孩一步步靠过来。在离床两尺远的地方,忽然站住,咭地一笑:“我知道你醒着呢,何必装睡。”
  乌珠本也没心思和她玩这猫捉老鼠的把戏,听得此言,便一骨碌爬起来,蓄势待发之姿,却并不去掀开帐幔,也笑一声:“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倒大胆哦,敢来闯我房间!”
  “你怕吗?”小女孩一派天真甜腻的声音,脸却阴沉得厉害,森森的眼睛吐出无形的阴气,屋内陡地寒意砭肤。
  乌珠不由自主打个哆嗦,壮胆似的一声尖笑:“我为何要怕你?”却分明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小女孩拍手道:“你不怕就好了,我最恨人家怕我,你不怕,我很喜欢!”一顿,又道,“乌老板,我是来和你谈生意的呀,你肯不肯,敢不敢呢?”
  乌珠更惊疑:“谈生意?你同我?不如叫你家大人来!”
  “你说那几件没用的肉衣呀,”她咭咭咭笑得很邪异,“做奴才也不配,算什么大人,我便是主子了,哪里来的大人。”
  她心里越发忐忑不安,不明白这小孩子口里所谓的肉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对方太邪异诡谲得过分,完全是个妖怪。这像是对她人生最大的考验,像随时会丢了性命,她觉得这女孩子是有本事要她命的,没什么凭据,单纯是一种直觉。她从未试过这种性命拿捏在别人掌心的感觉,心脏像也跳得渗出汗水来,全身每一寸骨肉都如同浸在冰里,但,怎能示弱,哪怕真是怕!她强自振作精神,试探地:“难道你说的是木老板那三人吗?你是和她们一起的?”
  “啊哟,你好精,要套我话!”小女孩握住长辫子在指上卷,“我不告诉你哟!”
  
  “我不告诉你!”这样说的时候,她忽张开身体,红衣裙无风翻飞,透出幽幽光晕,如同一朵巨大的红莲业火,眨眼间已扑入床帐之内,一手按住了乌珠胸口。
  完全使人措手不及。
  乌珠本能合臂将她一抱。
  是这样一具柔软纤巧的小小身子,散发着淡淡瑰丽莫名的香气,与她如此紧贴密合,几乎要骨肉相嵌。霎时孩童的脸逼过来,原本是得意,却忽然黑眼睛里喷出怨毒。
  乌珠惊悸欲死,不及叫,女孩子蓦然一挥手,指尖带出不可名状的力量,并不曾拂到她身上,她却身不由主地翻滚出去,重重撞在墙上。
  就痛得呻吟!
  女孩子猛地横来野兽阴毒的目光,生生使她把这呻吟吞咽入腹。
  “好你个乌珠,你竟敢骗我,哪里来的臭男人!”女孩子扬手把大半床帐扯下,狠狠地,用力地擦抹刚才按过乌珠胸口的那一只小小手掌,直擦得出血。
  乌珠看得怔住,马上回过神来,摸出袖中匕首正要趁机把女孩子擒拿,却是说时迟那时快,她才抬手,女孩子已扭过脸盯住她,几要脱眶而出迸裂的黑眼珠儿,更自花蕾般的红唇里伸出两颗白生生长獠牙。
  这般面相狰狞!
  乌珠被这骤变的脸骇成了风中落叶,身子抖个不住,匕首更是拿不住了,任它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终于确知了今夜她所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分明是个妖怪。以她这肉体凡胎,要如何与之抗衡,一时身子竟是软成了泥,再动弹不得。
  女孩子一抵掌,竟发出金石之声,那一段床帐就忽然有了生命,卷曲如长蛇游过来,牢牢锁缚住乌珠颈项。女孩子抓住“蛇尾”,生生把她拽下床去,绕屋子拖拉,一圈又一圈,如同拉着一只狗或别的什么牲畜。乌珠几要窒息而亡,她挣扎不能,腾挪不能,只能奋力撕扯着愈缠愈紧的床帐,脸已涨成青紫,腿蹬着地面无力地来回磨蹭。
  是不是就要死了呢?也许在有生之年她曾无数次想到过死亡,却绝想不到会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姿态,死这样难看。
  终于胸腔也灼痛得无力,渐渐觉得眼皮重。
  却忽听得一把如甘霖雨露的声音——“还不放开她!”将死的意志不由又是一振。
  自窗外猛然扑入一团茫然的银白,是剑光缭乱,刺得人张不开眼睛。
  她马上觉得颈上力道一松,瞬间空气由口鼻窜入,她大口地贪婪地呼吸,迨喘过这一口气。抬目瞧,女孩子已变回了那张美丽的脸,颈上不知何时横着一把明晃晃匹练似长剑,反映的月光正照得她怯生生的眉眼似嗔似怨。
  拿剑的人微暗却温润如水的肌肤,逼得容色烈艳,是乌珠。
  “你、你可来了!”卧在地上被折腾去了半条命的“乌珠”忽然发声,再不是娇脆的女声,竟是浑厚清润的男声。她抬手在脸上一抹,轻轻撕下了一张人皮,皮下眉深目远,分明是陈闲云。
  女孩子止不住冷哼:“怎么,你这样舍不得这臭男人,我才折腾这么一会儿,你就心疼得出来救他了?”
  乌珠搁在她颈上的剑一紧,并不答她的话,倒心有所触地问:“莫非你讨厌男人?”
  女孩子不响,面色却更生冷。无意间垂眉瞥见陈闲云正往乌珠身边爬,离她不过三尺远了,脸色就越发难看,陈闲云并不知她所思所想所感,还在爬,离她仅剩两尺远了……女孩子终于禁不住浑身颤抖尖叫:“快把这臭男人弄走,快弄走,快弄走!”
  乌珠怕她拼起命来自己不能制住,那就乐子大了,忙喝住陈闲云:“你在那里不要动。”他便乖乖听话趴在地上不言不动,女孩子才算放了心,身体的颤抖慢慢平复,只有脸还白得像是九天皓月。乌珠又问:“你到底是何人,夜闯至此,意欲何为?”
  女孩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呵气成箭,这一口寒气之箭射出去老远才散。屋外分明暑气如焚,而屋内却节节寒冷,不过两个呼吸,已冷得如同数九寒天。陈闲云抱缩着在地上打哆嗦,乌珠实在也顾不得他,她手中剑正被寒气冻透,一寸寸粉碎,大惊失色之下,不及多想,猛伸手扣女孩子后颈。她指尖沾到她肌肤,寒气就如附骨之蛆侵入,瞬间在她指上结了厚厚一层霜花。乌珠发了狠,不顾这阴寒摧骨,只牢牢扣住女孩子后颈,眼睛转动间兵气凛烈:“你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吓住我了吗!”
  “乌老板别误会,”女孩子忽然笑开一张脸,欺霜赛雪的面孔,却似正滴出恶毒的汁液,“这不过是送乌老板的小小见面礼!”
  寒气顺着手上脉络爬过了手腕,正向乌珠的小臂爬去,她不为所动,竟也笑开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奈何不待她动作,女孩子忽晃了晃脑袋,她便觉得指尖如有万针攒刺,痛如骨肉剥离,再不能够坚持,松了手。血顺着指尖滑下,在半空结成一粒粒冰珠子,吧嗒吧嗒落到地上四散乱滚。
  “呀,不小心伤了乌老板!”女孩子捂着嘴笑,脸上没半分惊讶或愧疚,声音很得意,“乌老板别气,我这厢给你赔罪了,你大人大量,一定不会和我一个小孩子计较,对不对?”
  现下敌强我弱,乌珠还有什么好说的,捂着伤口退了半步,防备的姿态,却垂头不响。
  女孩子又道:“我是要和乌老板谈桩大生意!”
  “可惜我没兴趣……”
  “不,你一定有兴趣,乌老板,我听说你在寻找苍茫山地图,你说怎么这么巧呢,这图正落在我手里哟。”
  乌珠猛抬头望住了她,不能置信,眼睛却已亮成寒夜里的星子。
  女孩子点点头:“我瞧今夜乌老板大约是没兴致了,咱们改日再好好谈吧!”
  她忽翻身出了窗子,身体在空气中游动宛如鲜红锦鱼,游不多远,蓦然身体炸散成了一片红烟,终于形消迹灭。
  屋里人面面相觑,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然那撕烂的床帐和地上明明白白,正渐渐消融的冰血珠做了现实的明证。
  乌珠浑然无力坐倒。
  屋里又重新热起来了。
  陈闲云急急爬过去抓住她的手:“给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纤纤五指在眼前展开,赫然布满细细的无数针孔,看得人心里冒冷气,所幸血已不再流了。陈闲云心里大痛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乌珠已抽回手去:“不碍事,倒是你的伤……”
  他才想起自己也受伤了,道一声糟,跳起来点上灯,对着铜镜照。颈上明明白白一条青紫的勒痕,像是戴了一条紫晶的链子,倒平添一种艳色。他看得暗暗心惊,想今夜当真算得生死一线,幸好,幸好他们都还活着。和性命比起来,这点点伤又算得什么。他倒转脸去安慰乌珠:“小伤,没什么要紧,看着好像戴了条链子,倒不难看。”
  乌珠又好气又好笑:“我是怕你娘……”忽然缩住嘴不说了,默默沉思一会儿才道,“今晚多谢你了!”
  他龇牙咧嘴地笑:“说什么谢,咱们何分彼此,你这样说,倒生分了。”他自摸着颈上勒痕,若有所思的神情,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和不确定,“那女孩子,真的是人吗?”
  乌珠长长叹口气:“她不是人!”
  
  那红衣女孩子夜袭之事过去了三四日,此后再没一点动静,日子平平淡淡,只偶尔天热得人发腻。
  乌珠横躺在床上,接过陈闲云递来的一瓣橘子,有些懒懒的。
  陈闲云随口问:“那天你可查看明白了吗,那箱子里是什么?”
  乌珠瞥他一眼,口气淡然:“不过一箱子人皮,恶心得紧。”
  陈闲云听得两只眼睛大亮:“莫非真是一箱藏宝图!啊呀!”他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天要叫咱们发一场大财啊!”
  乌珠实在看得可笑,点他一句:“人家肯给,你也得敢收呀!”
  他听得泄了气,扭捏半晌,叹着气道:“也说不定是咱们多心,那妖怪并不是与木老板一伙的呢!”
  “教我也不知说你什么好,你就是贪心不足!”她半抬起身子,他立时颠颠地过去桌上端过一只白瓷荷叶盘来放到她唇下,她垂头吐了橘核在盘里,拿帕子沾沾唇,又倒下去,他忙又凑过去给她打扇,谄媚地:“好人,热不热?我给你扇扇!”
  “少在我老家人面前耍贱。”她一把推翻他在地,横眉冷眼,“别白费心思,那是有命想没命受的东西,你从此不要惦记了。”
  他苦着脸,颇有不甘之状,却也还是个知轻重的人,只自苦了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双眼发亮,伸手推推已眯起眼睛半睡半醒的乌珠:“那妖怪临去前说什么苍茫山地图,说你一直在找,那是什么地方?你给我说说!”
  “那个呀,”乌珠打个呵气,已是昏昏欲睡,全没有精神,“那是传说中的洞天福地。”
  “世上果然有洞天福地吗?”
  她翻个身,立时身上香气四溢,他贪心地吸几口,听她道:“谁晓得,我也不过是随意找找罢了!”声音愈低得有如蚊蚋,一时呼吸沉稳,想是睡着了。
  陈闲云也不去吵她,只把一只橘子利落地剥出瓣,又把橘瓣上络子剥干净,一粒粒放在冰盘里,摆得花巧好看。之后搬过一张莲花式小杌子到床头坐下,执起十香团扇,轻轻给乌珠扇风取凉。
  乌珠像有所察觉,扭了扭身子,他则更放轻了手脚。
  这一觉好睡,直到日落西山。
  乌珠伸个懒腰爬起来,正对住陈闲云笑嘻嘻一张脸。她倒有些脸红:“你怎么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我根本没回去嘛。”
  乌珠马上倒竖了眉眼:“包子这个蠢东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难道我养她是吃白饭的……”
  陈闲云亦听得变脸:“你是骂她还是骂我?”
  乌珠跳下床掐了腰,一副泼妇之状:“骂你又如何?”
  谁想她说翻脸就翻脸,气得陈闲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得起身就要走,将及门口,却忽又转身冲回来握住了乌珠的手:“我知道了,你是故意要把我气走,是不是?”
  乌珠倒怔在那里张口结舌好半天,末了把手一摔,“还真当自己是尊人物呢,我干吗费这样心机。”
  “你怕我危险!”他一双锦绣的眼睛是绵里藏针,蓄满了坚决和认定,黑得分外动人!
  乌珠竟不忍再看,转过脸去,自冷声道:“好个脸大的,你说得出我可做不出。”
  陈闲云不发言,只捏了她一只手在掌心,紧紧握住,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松开。渐渐她也无力挣扎了,任他握着。他道:“你放心吧,我武功好得很,你忘了我是武学奇才,你给我那本武功秘籍,原本你不是认准我练不成吗,还说这几百年来,江湖上只两个资质过人的天才练成过,偏我赌这一口气,苦练了两年,还不给我练成了!”
  乌珠夺过手去,自站到窗前,拿指甲去剜花格的棂条,不意用力过巨,竟把好好一段葱管似的指甲折断了,正自可惜。陈闲云又赶上来:“你就赶我走,我也是不走的,特别是在见识过那个妖怪之后,我更不能放手不管!”
  “见识过还不走,你天生犯傻吗!”她虽声音还冷硬,脸上表情已软了,自叹了一回才道,“你非要插手,我也不拦你,但不许你擅自行动,一切都要听我的,你依吗?你要不依,马上给我走人!”
  陈闲云立时眉花眼笑,忙不迭点头:“依你,怎么不依你!”
  乌珠望一眼他颈上依旧清晰可辨的勒痕,欲言又止,到底没开口,只转身到妆奁前,拉开小屉,取出一只白玉瓶,又自针线笸箩里取一根绣花针,拈针在指尖一刺,血涌出来,她便用玉瓶接了。陈闲云看得心痛,又不明所以,刚要开口制住她这自残,她扬手令他止声,这样刺了有十几针,接了十几滴血,她才把玉瓶拿塞子塞好递到他手里:“你收着,以备万一。”
  他当然知道她所谓万一是指命悬一线的时候,只是不明白她为何给他自己的血,难道她的血还能救命,这样神奇?他搓着手不敢去接,只以疑惑的目光看她。
  乌珠强把玉瓶塞进他手里:“我可是百毒不侵百病不生的人,血自然是有奇效的。”
  她这话说得不尽不实,陈闲云待要问个确切,她却已不耐烦地把他往外推:“快走快走,你已在我这屋里待了一天了,万一被人看见是什么意思!”
  原本这后院内宅是不会有什么人来,客栈的各执事人员都住在前头一进院子,轻易也不敢犯这二进天井。若有事,自都是由包子传达。但也不免有事急从权的时候,所以陈闲云虽是在这屋里常来常往,乌珠却从不许他多待,也不许他走正门,只从窗子转后角门出去。
  这一回真是破了例。陈闲云也自知道,原本是有些忐忑的,但见她面上并没有怨怪的意思,心下又欢喜,是不是这代表两人的关系已更进一步呢?
  当下乌珠赶人,他不仅不恼,心里反是喜滋滋的,如大热天里吃了一大碗败火的雪泡豆儿水,又不敢表现出来,自憋着笑走了。
  
  一晃就过去一月,陈闲云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颈上的痕迹已淡得不细瞧便发现不了,也不知他是怎么瞒过的陈老太太,倒没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这一月他算是快活死了,难得能天天与乌珠腻着,春深梦短,只恨不能一梦不醒。
  乌珠却是满腹心事。
  其实早在几年前她便知道有人在找她,只不知对方有什么目的,当然是躲之不及的。现在这“人”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也不能说全无准备,却到底一惊。对方说要与她做桩大生意,又肯拿苍茫山的地图来换,别人也许不知,她还能不知吗,那苍茫山地图,多少人梦寐以求,怎么这妖怪就肯舍了与她。若然图是真的,对方肯下这样大本钱,不知要割她几斤血肉来偿。也别怪她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不是这般小心,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日,怕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现在它来了,必定是把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她虽不能说对它知根知底,却也不是全无所知,不怕它使强硬手段巧取豪夺,她也不是好相与的,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但它到底想自她这里得到什么呢?不知道答案,总是心不安,疑神疑鬼。可恨这死妖怪竟一月不肯出现,它躲去了哪里?
  这日落过一场雨,天凉快了好些,她打发了陈闲云,洗了发,顾自惘惘望着墙壁出神,叫包子拿手巾给她擦湿发。
  包子一抬眼,忽看到窗外倒挂着张被灯火映成青莹莹的孩儿脸,还以为见了鬼,吓得手脚酸软,哪里还顾得主子,只拔尖了嗓子奋力叫喊。乌珠急伸手在她后脑一按,她马上软软倒了下去人事不知了。乌珠也不看她,只望住自窗外七手八脚爬进来的红衣女孩子,它盘腿坐在窗棂上如观音座前的玉女,眉目婉转不可言述,然而眼睛深幽幽如无底洞,透出来寒意彻骨。
  “要不要喝茶?”乌珠倒客客气气地,“还请你里面坐。”
  “茶可不敢,谁晓得乌老板会不会下毒呢!”乌珠听得脸色一凝,女孩子却笑得全无心机,自窗上跳下来三蹦两蹦坐到如意云纹圆桌边的椅子里,一手去扭椅披上的流苏,完全像个正常的小女孩,一派天真无邪之状,“咱们之间何必虚客套,还是谈生意吧!”
  乌珠随坐到它对面,好眉好眼,只是表情淡漠:“谈生意是要讲诚意的。”
  “我怎么没诚意啊?”女孩子眼睛一转,忽想到什么似的,捂着嘴秘秘笑,对乌珠眨眼,“乌老板难道嫌我开的价钱不足,不瞒你说,这几千年来,我倒也攒下了一份家资,便是那箱人皮藏宝图了,乌老板不是已见识过了嘛,若这生意成了,不仅苍茫山地图,便连那箱宝图我也愿双手奉给乌老板。”
  “我并不在乎此。”乌珠还是垂眉垂眼,然而眼皮底下目光波荡,透了冰魄寒光,“想来你肯现身,定然是把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然我对阁下,却是一无所知,这怎么好谈生意呢?”
  “原来你为此。”女孩子倒一怔,慢慢盯她一眼,那个狠毒的架势,倒似要剜下乌珠一块肉来,但最后它却笑了,“都说乌老板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那不如你猜猜。”
  “教我怎么好猜得着……”
  乌珠原本是要扯个淡,无论如何要探出它口风,不想一错眼,蓦然看到它变了脸,话就噎住了,再说不出口——
  女孩好好一张如花娇颜,忽然双唇向两颊裂开,直近耳下,露出白森森一口好牙,颗颗有如长钉,透着焦白的光,又被灯光染作青绿,好一副丑陋峥嵘相。它的瞳子里更透出一抹寒意透骨的冷蓝,是等待捕食的猛兽的眼睛。
  “乌老板何妨猜猜!”声音却还是孩童的甜得发腻。
  乌珠喘一口气,静定神思,好半晌方缓缓道:“我闻世间有奇虫,名为伶俐,身有奇香,最擅驱使傀儡。”
  “好聪明!”它拊掌,身子忽伏下去四肢着地,越发像足了野兽,扬鼻睁目望定了乌珠,“不愧是七窍玲珑,不如你再猜猜,我是如何驱使傀儡的。”
  乌珠暗自防备,面上却一点儿不露出来,低眉想了想方道:“我若猜得不错,你必定是自人口鼻入人脑中,以你身上分泌这香气侵蚀人神魂,使人丧魂失魄,任你驱策!”
  它听得眼神一暗,忽扑来,如利剑剜喉。乌珠虽早提防,哪里比得它快,身子才动,却已被它连人带椅牢牢按在了地上。它以利齿抵住她的喉咙。
  这时候乌珠倒不慌乱了,面上展开一笑:“咬啊,我倒正想尝尝这滋味如何呢!”
  它却抬了嘴,噗地啐了一地口水:“我对你这一身老皮老肉可没半点兴趣,现在也不想要你的命,然而我要你知道,你不是我对手,更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我折磨人的手段多的是,你还是放老实点好,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又何苦。”它缓缓自她身上退开,慢慢直起身子,五官复了位,又是天真无邪小女孩的模样了,一屁股坐到椅里,抓了一把花生剥壳,“咱们还是正正经经谈生意。”
  乌珠也跟着爬起来,使手掸掸袍子,脸上阴晴不定,轻手轻脚把翻倒的椅子扶起,到底老老实实坐到了椅中:“那阁下便说说想从我这里买什么东西吧,我也好掂量着办。”
  
  
  包子无意间透露出自己“见鬼”的奇遇,一时使她成了般若镇的风云人物。
  原本只是无心之举,乌珠也全没放在心上,只教她自己别胡思乱想,说那不过黄粱一梦。奈何镇民们并不这样想,这镇子太平得久了,没一点值得人咀嚼的故事,所以一点点小事也要被渲染得四邻皆知,何况是这样惊心动魄的“大事”。
  人们只管以讹传讹,哪管是非功过。
  乌珠的客栈竟也因此沾了光,忽然间客如流水,人人都来凑趣打探。
  陈闲云却是苦不堪言——这件事无疑使陈老太太对乌珠的不喜欢更雪上加霜!
  “这女子如此爱出风头,能是什么好货色,断断不能让她入我陈家门,早晚必是个祸胎!”
  后来转念一想,又欢喜起来——这可不成全她对儿子的一番苦心吗,正可借此劝他回心转意。她把陈闲云叫到身前,指着他的鼻尖道:“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我看不能只是空穴来风,定是事出有因,不论怎么说,姓乌的丫头与她开的那家客栈都是不干净的,这以后不许你去!”
  陈闲云要说“没有的事,那全是人家混说的”,陈老太太哪容他开口,只急急叫人来把他架回屋去,此后禁了他足。
  他发了半天脾气,把屋里能砸的全砸了,最后坐在床上一边生闷气一边苦思对策,要如何才能人鬼不知地逃出去呢?
  最后还是使了老法子,以性命要挟陈老太太,要抹脖子自尽,却恨没有趁手兵器,只能学女子拿了剪刀作势往喉咙上戳。服侍的丫头吓得面无人色,所幸人还伶俐,脚赶脚地跑去报了陈老太太。
  老太太气得满身哆嗦:“你这孽障,不孝子,我是造了几世的孽生出来你这畜生,好,好,好,你滚,你给我滚,你这次滚出陈家门,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也不用再认我这个娘!”
  陈闲云只当她老太太说的是气话,并不放在心上,娘这辈子就生他一个儿子,怎么舍得就驱逐出家门,断绝关系呢!
  然看到陈老太太一脸的痛心疾首,他的心到底也很难受。他非是不孝的人,只是一想到自己一旦顺了老太太的意,便要娶个自己从来不曾见过的女子,下半辈子再得不着快乐,唯一使命便是传宗接代,就连与妻卿卿我我也是强人所难,那还不如让他死了来得干净!
  想到此,他那因母亲而软化的心肠复又硬了起来,横了心,咬牙道:“恕儿子不孝!”一甩手似风似火跑出陈家去了。
  陈老太太再想不到儿子如此决绝,一屁股坐在地上没起来。
  
  陈闲云这样风急火急跑来,倒使乌珠吃一惊:“你这是怎么啦,有人追杀你?”
  “比那还厉害!”他顺手把剪子往针线笸箩里一丢,掇过茶壶,嘴对嘴地一气饮尽。终于稍喘过一口气,仔细地对着乌珠望了两望。乌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冷脸道:“看什么看,小心我剜瞎你眼睛!”
  “好大气性,是谁惹了你?”
  “可不就是你……”她伸手把他一指,他顺势把她这只手抓住,双手合在掌心,叹气:“我还不是担心你!”
  乌珠倒诧异:“你这话没头没尾的教人摸不着头脑,你又担心什么?”
  “你当我是聋子还是傻子,包子遇鬼那事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吗,定然是那妖怪又来了吧!”
  “你倒好精明!”她笑嘻嘻点着头自他合握的掌里挣出手去,“它的确是来了。”
  陈闲云身子一凛,惊急四下张望,乌珠失笑:“早走了,若它在这里,能容你这般放肆,你当人人都像我这般好脾气呢。”
  陈闲云抹一把汗,转脸又笑嘻嘻来讨便宜:“哎,这回我亏得大了,为了你……”刚想说为了你和我娘吵翻了,又觉得这话太过冒撞,怕乌珠不爱听翻脸,忙改口道,“为了跑出来看你,我娘已不认我这儿子了!”
  乌珠翻翻眼睛,把手往怀里一揣,坐得四平八稳,不动不笑:“那可真是难为你,教你白担这个干系,不然我上门去向老夫人赔罪,你觉得如何?”
  “可折死我了!”陈闲云实在说不过乌珠,拿她没法儿,忙站起来打恭作揖,“这话再不要说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乌珠忍不住笑了,陈闲云这才放了心,摆出正正经经一张脸:“你快和我说说那妖怪的事,它没难为你吧,你伤到没有,急死了我在这里!”
  “有甚好说,我好得很,哪里用得着打打杀杀的,它不过是要与我谈桩买卖。”她却分明躲避他的眼睛。
  陈闲云一急,顾不得造次,伸手捏住她下颏,硬是与她眉眼相对:“它要什么?”
  乌珠望着他葱茏秀丽的眉眼,离得这样近,一时心跳得剧烈,强抹开他的手垂了眼皮道:“也不过是极平常的东西!”
  陈闲云直急得跳脚:“我不信,若然是平常的东西,你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样子!”
  “我好好的,并不曾摆脸子给谁看,你倒说说我是怎么一副样子?”
  他忽然正眉正眼地望定她,黑眼睛曲曲回回,藏了多少情深意切,竟教她不能直视。她别开脸,不想又被他强扭过来,问得却是不相干的话:“为什么不敢看我?”
  
  为什么不敢看,情之所至,竟使心怯。然而这话到底不好说出来,她打开他的手:“别闹!”
  陈闲云这样灵秀的少年,怎么看不明白呢,刚才看她情动,也是一时忘情了。然而又不好逼她,只得又把话转回到妖怪身上去:“那你快告诉我,它到底要什么?”
  又硬挤到床沿坐下,非要和乌珠肩并肩足并足,以示亲密。
  乌珠伸手在他臂上狠狠拧了一记,直拧得他眼泪汪汪哭爹喊娘才罢手。自把床让给他坐,倒去坐到椅子里,低头剔理指甲,好久才道:“你现在知道世上是有妖怪的,你想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
  他听不懂她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意思太深呢?只好呆着脸不响。
  她又道:“若我告诉你,我其实并不算是人,你觉得怎样?”
  怎样?其实并没有太剧烈的感觉,是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吗?还是他喜欢她已喜欢到什么也不在乎的地步?他自己也理不清头绪,只好摇摇头。
  乌珠却误会了他摇头的意思,马上变了脸,咬着牙冷笑:“怎么,你瞧不起我吗?”
  “你别误会!”他也急得脸白了,急急辩解,“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你要问我怎样,我也答不上来,我只是觉得,你就是你,不管什么身份底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教我也不知怎么说好!”
  乌珠绷得极紧的心就是一松,忽然涌来了大欢喜,颊上现出一丝微红,忙扭过身去怕给他看到,又说下去:“我们,相对于人类来说,算得异类,你可以称之为异人,因为不老不死,别人又称我们为不死族。”
  “不老不死!”陈闲云觉得不可思议,“真有不老不死的人吗?”很惊疑地看她几眼,“那,你有几岁?”
  她伸出三个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张大了嘴,有点口齿不清,却又有些庆幸:“三十岁,还好,只比我大了十岁,所幸你也不显老!”
  她摇头纠正他:“不,是三百岁!”
  陈闲云身子晃了晃,险些没自床上摔下来,忙扶住床柱,朝乌珠苦笑:“你别拿这话呕我!”
  乌珠却是正眉正眼,一点没有玩笑的意思:“我说了,我们不老不死,在长到成年以后,便永远是这般模样了,再不会变化。”
  “果然不老不死?”
  乌珠却又迟疑,自己沉心思想了一阵,最后像是下了大决心,猛抬头望他道:“也不是绝对不死的,如果遇到意外,也会死的!”
  “意外?”
  她点头:“若然被重伤了命脉也会死的。再有,有人专用我们的血肉炼不死药,企图长生不老,那我们有再大本事,这样活生生一次又一次地被割去血肉,也受不得的,最后也只能身死道消。便因为如此,我一直销声匿迹地活着,就是怕给人抓去炼成丹药。”
  陈闲云张了张嘴,几欲插言,但终于沉默不语。
  乌珠看他蠢动闪烁的眼睛,叹气道:“你不信,对不对?”她忽拔出腰剑,把衣袖抹起,露出粉白手臂,如一段玉脂新藕,谁能不怜香惜玉,她却不管不顾,扬剑狠狠便刺。陈闲云阻之不及,眼睁睁看她把手臂割出一道半尺长的伤口,一时血涌出来,他惊慌失措要给她包扎,她却按住他臂,要他稍安勿躁,硬把伤处递到他眼前,让他细看。
  真是奇怪,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几个呼吸间,除了流出些许无谓的鲜血,手臂已是完好如初了。
  他复定了心,同时又很惊异,却实实在在没有“怕”的感觉。
  难道是因他对她倾心相许的缘故吗?
  他说不出道不出,只拿着她这一只手臂,说得都是些傻话:“还痛不痛,快坐下,你流了好多血!”急慌慌地拿自己衣袖擦拭她臂上血迹。
  他这态度彻底让乌珠放下了戒心,他却忽又想起什么来,问:“然而前些时候,你被那妖怪所伤,伤口并不像今天这样眨眼便愈合了,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被法力所伤,并不是平常的兵器,当然不能愈合得这样快,再者,”她顿一顿,像是在想如何措词,“我也是怕你起疑心,所以有意地控制着不让它太快愈合。”
  她的隐瞒当然情有可原,他却也止不住心里一阵怀恨,然到底是爱得更多,只能一叹而罢。更何况而今只有感激了,感激她这一场坦白,这是以命相交了!这是不是她对他一腔爱慕倾心的回报?他精诚所至,到底使她金石为开了?
  他其实早明白的,先前她使出种种手段笼络他,不过是一场利用,哪里有半点真心可言。然而他对她的心总是真的,倒愿意给她利用,想着只要自己默默对她好,总有一日会将她感化,难道她会是铁石心肠吗!
  而今真算得又惊又喜。
  正自心潮起伏不定,她一拉他手道:“你不是问那妖怪要问我买什么吗?它问我买的,便是一具族人的尸体。”
  “啊?”他抵掌,“难道它也要炼不死药?”
  “它本身已是不死,又何需不死药。”
  “那为什么……”
  “这当然有缘故的——那妖怪本体不过是一只软弱的虫子,人尽可以捏死,只有把真身附在人的身上,把人炼成傀儡驱策,才那样强大。然而人的寿元有限,这傀儡至多百年便衰朽得不堪用了,它便要重新炼一具傀儡,你想这多么麻烦,更何况炼化傀儡也是有风险的,所以它问我买一具族人的尸身,是要一劳永逸!”
  陈闲云听得全身打哆嗦,汗毛直竖:“莫非这傀儡便是它所说的肉衣吗?”
  “不错,这名字倒也贴切,可不就是一件肉做的衣裳嘛。”
  他搓着双手,四下乱觑,不无担心道:“它,它不会附到我身上吧?”
  乌珠笑得打跌:“你瞧它那四件肉衣,通通是女子,可有男人啊?再者,它初现身的那一回,不是已表现出对男人的巨大厌恶吗,所以你尽管放着心便是了!”
  他才松一口气。
  
  乌珠对陈闲云交了底,他说是不怕不怕,却到底思一阵想一阵,心魂不属,一回到家倒头便睡,神魂颠倒。
  下人都是有眼色的,一看到少爷回来,急火火去报之陈老太太。陈老太太一听便听得了意,想自己与儿子到底是骨肉情深,就算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又岂是乌珠那骚蹄子可比!你看,他不到底还是奔回家来。
  她才想着要去奚落他一顿,那下人又插言道:“婢子看着少爷像不大好。”
  陈老太太一惊:“怎么不好?”
  “像,像是发寒热。”
  她这可急了,忙吩咐去请大夫,便急慌慌地奔去看儿子,进屋便哭天抹泪:“你这小孽障,我是造了几世的冤孽,生下了你,哪一刻不教我操足了心!”她打进门哭到床前,却不见陈闲云有什么动静,竟是躺在床上闷头睡着,像死了一样。她本要骂他,却探手摸到他满头大汗和燥热,骇得魂飞魄散,倒把哭也忘了,只急得团团转,“这,这如何是好……”
  陈闲云给闹醒了,拉拉她的手:“娘。”
  她急俯身,问他哪里不好:“好儿子,你再忍忍,大夫这就来了!”
  他却摇头说不用:“儿子好着呢,看什么大夫!”
  “你这没出息的晦气东西……”陈老太太本还要骂,但见他满头满脸的汗,脸色更惨白如纸,哪里还能骂得出来。又不敢哭,怕他看了胡思乱想,只哄着他,“没病给大夫看看怕什么,你就当安安娘的心吧!”
  大夫把过脉,一无所得,照实说,又怕被骂是庸医,只得扯个淡,说好好将养,料来无大碍,或者明日就好了呢。胡乱塞责一篇脉案开了副理气顺脾的方子走了。
  陈老太太没气个死,大骂庸医,又一气请来了五六个大夫,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她这可没法想了,陈闲云又是昏睡不醒,她只得教人强把药灌进他口里,倒有大半都吐了出来。她自守着他一夜,谁人劝说也不理会,听着陈闲云梦中胡言乱语,也听不清是说得什么,只觉心焦如焚,倒像自己也死了一回。
  过了两日,看看陈闲云越发病得重,水米不进,忽然间像被吸干了精气,瘦脱了形,就剩一副骨头连着皮。陈老太太一急之下,竟想出个冲喜的法子,然而陈闲云大病不起的事已经由下人们口耳相传,满镇皆知了,谁肯把女儿嫁过来守寡。就有多嘴的下人到她跟前一提:“或者那乌珠肯……”
  不待他说完,陈老太太扬手就甩他一记耳刮子,下人再不敢提起。
  然而她自己转念一想,这也叫没办法中的办法,难道让她眼睁睁看儿子死!终是下了决心,找了人去向乌珠提亲。
  哪怕她儿子此时已是死了大半了,她还是觉得他好,恨恨不甘跺脚大叹:“到底便宜那小贱人!”
  
  陈家派人来说亲,乌珠倒大吃一惊。她也有听到风声说陈闲云一病不起,原没当真,只当不是人家瞎说,便是陈闲云在装病。然而装病绝不会逼得陈老太太乱了分寸,竟会向她这“狐狸精”来提亲。
  难道竟真的病了?他已几日不曾来腻着她,自他们相识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还是有什么蹊跷?
  她百思不得其解,并没急着应下这亲事,虽然心里喜欢,到底也存了心思,要晚上夜探陈家,看看他们到底搞得什么鬼把戏。
  还不及成行,忽然又传说陈闲云失踪了。
  她倒松一口气,听这事态发展,分明是陈闲云搞鬼无疑。她自叹自笑,想这只精怪,只要他不病就好,其他什么也不重要。
  等她终于觉得不对,陈闲云已失踪了十日了。
  哪怕他搞鬼玩失踪,也万没有瞒着她的道理,他一定会沉不住气要来向她夸耀。再说,他不是说过吗,不能一日不见她,那简直使他度日如年。
  可是现在,明明白白,他消失了整十日了,连上在家里病的那几日,将近半月不见。她不由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差子,遇了什么危险?
  一时她坐立难安,焦心焦肺,暗底里动用自己的势力,四下里打探。
  仍是一无所获!
  她确知他的确出了事——以他的本事,再藏得深,也绝不能使她打探不到一点儿行迹。
  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像一下子老去了百年,然而照镜子的时候,也并没有多少改变,只除了面孔浮肿眼睛发青,也只是睡不好的原因。
  这样吃不好睡不好又五日,忽然包子跑了来报她:“陈少爷来了!”
  陈少爷来了!这一刻这句话简直是救命的灵药,是久旱降下的甘霖,是上界传来的佛旨伦音……任何言语不能够形容!
  她什么也顾不得,急急跑出去,鞋也想不起穿。待见到他的人,看到那朝思暮想的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却猛地愣住了。
  这真的是他吗?为何是这样一双豺狼般陌生的眼睛?
  她激灵灵颤抖。
  他像一点儿没察觉出她的异样,扬着白璧无瑕的脸,笑嘻嘻插手而立:“哎,乌老板,听说你想我得紧!”
  她终于表情崩溃,身子软弱无力倚在墙上,站不住,又滑下去,捂住脸大哭:“是你,竟是你!”
  
  到底是她放纵大意,才给对方这样的机会。什么厌恶男人,分明全是做戏给她看,为使她放松戒心,它好趁机附了陈闲云的身。
  乌珠捶胸顿足,奈何眼泪再多也是白流,不过是悔之无及。它上前要扶她,她却一闪身避开了它的手,自己扶墙站起,两只眼睛只剩了凶狠定定望它:“你想怎么样?”
  “我不过是怕乌老板中途变了卦,不得已出此下策,这完全是一片诚惶诚恐之心,望你原谅则个!”
  乌珠说不出话,只有胸膛起伏如潮,禁不住要破口大骂,它却猛然携起她手往屋内走:“咱们屋里叙旧吧,这人来人往,给人看了不好。”
  它手钳得紧,像是一只精铁的笼子,她挣脱不能,只能趔趄着被它强拽入屋,过了八角罩,被按坐在椅里。
  它施施然坐在她对面,展开一点笑:“你也别气,我是被人骗怕了,不过是以防万一。你放心,待咱们生意做成,我自还这小子给你!”它拽拽衣袖掸掸袍子,又站起来揽镜自照,啧啧赞叹,“你别说,倒真生得一副难得的好皮相,油光水滑,比女子还娇嫩几分,怪不得你爱他!”
  乌珠直气得脸青如铁,做声不得,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早已泛滥成灾不可抑止。她索性不管了,任它流,心里倒好受一些。
  它搓着手觍着脸靠过来:“乌老板还是要早些决断,虽说生意不成情意在,但我怕迟则生变,这小子也许会落下病根。”
  “病根?”
  它若有其事地大点其头:“我这香气对神智损伤过巨,伤得太重,便不好修复了!”
  “会,怎样?”
  “还能怎样呢,变成傻子白痴吗?”
  乌珠手足一阵颤抖,脸色渐渐由青转成冷白,像一片茫然的天色。到最后她身子一挺,擒起银烛台,拿火媒点上蜡烛,对它道:“你随我来!”
  她走到屋子中央,下力气一跺脚,嗒的一响,机关被触动的声音,继而她脚下木地板弹开一个两尺见面的深洞,有幽幽的寒气冒上来。
  乌珠当先跃下,虫妖站在洞口徘徊迟疑了许久,怕这是引诱它下地狱的陷阱,但终于禁不住诱惑腾身纵下。
  底下暗道不知几许远,乌珠在前面执灯引路,走走停停,转过一道石门又一道石门,以他们这样快的脚程,也足足走了多半个时辰,最后二人停在一扇巨大的雕刻百子嬉戏图的寒铁门前。
  这道门如此巨大,光是目视已觉得震撼,他们站在它脚下像两只惶恐无助微不足道的蝼蚁。
  乌珠把烛照向门,找到一只小小的掌印,该是女子的手掌,五指伸张的形状像一朵绽开的兰花。她把手放进掌印里,一丝不差,严丝合缝。
  铁门咯咯咯作响,听得人牙齿发酸,在这轧轧声里门缓缓开启了。
  乌珠吐一口气,当先迈入门里:“你要的东西,便在此了!”
  四壁鲛油灯一一被点燃,映照出这一方大殿,十根蟠龙逐彩凤璃琉柱支撑水晶顶,冰晶墁地,视野里璀璨辉煌,几是目视欲盲。这还不足以使一只千年的老妖怪吃一惊,使它惊怔住的,是靠墙而立的一只只冰棺,放眼有百多只,薄纯晶洁,透出里面一张张静宁的脸。
  它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是不是贪心不足?
  乌珠淡淡道:“这是我族的陈尸房,建起来已有五百年,而今我带你来过后,怕此地今后便不能再用了。”
  虫妖太激动,左顾右盼,根本未把她的话听入耳。索性她也不在意,只是自嘲自苦——想这百多年,她四处搜拣族人尸骨,将他们封存于此,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完成先人遗志,不是的,她自觉有一种使命感,责无旁贷。这些,这一具具,都是她死难的同胞啊,想起来也觉得沉痛,她怎能容人去亵渎和糟蹋!但此时,她却领了人来玷污这神圣之地。
  这念头真使她痛不可遏,强按住胸口,低声道:“你挑一具吧。”
  虫妖不等她吩咐,早站在一只冰棺前指手画脚:“就要这一具!”
  那棺里是具眉目如画栩栩如生的女尸。
  它像是一直偏爱女子,也许因为女子意志软弱更容易被附身的缘故。然而尸体并没有意志神魂,当然就不必考虑附身的危险,但它还是选了具女尸,这只能说明这妖怪的的确确偏好女体了。
  它伸手要开棺取尸。乌珠蓦然把他一拦:“地图呢?”
  它早有准备,探手入怀掏出块雪丝薄绢,随意地往她怀里一丢,十足的不耐烦:“拿去拿去。”
  绢上冷香透脑,使人精神一振。她慢慢把它铺展,上面法纹灿烂,她能感到有细微的法力在纹络里流转。而这料子质地,其实也并不是绢,只是乍看起来肖似,却又说不上来名堂,因她平生不曾见过。
  然展开了图定睛一看,马上她大惊失色:“这,这是什么东西?你敢骗我?”
  虫妖歪头睨一眼,脸上并不见半丝慌乱,很诚恳道:“没有错,这便是苍茫山地图,怎么说我骗你!”
  乌珠看了又看,如何看,这上面绘的都不过是个面目俊俏的青年,哪里会是地图,欺她是三岁无知孩童吗?
  她恨得牙齿打颤:“你……”
  它却一味平心静气:“你瞧瞧,这东西至少有上万年了,我可假造得出来呀,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
  “听说什么?”
  “我听说苍茫山的秘密是藏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的,也许便是这个人,那不正说明这是一幅地图吗,找到人,便找到山啦!”
  世间确有此传言,她是多不信,但事已至此,她也不好计较,更何况当下她更关心的是陈闲云,便把图一收:“好,我就信你一回!”
  虫妖早取了女尸要走,她挡住他:“你到底何时归还陈闲云?”
  它笑得邪异,给这张灵秀端丽的脸平添一段风流:“请回去耐心等吧,至多不出十日!”
  
  这是怎样的十日呢?像是一场百年的苦难煎熬,水火地狱——
  乌珠不吃不睡,夜里惊梦,担心虫妖自悔承诺,再不肯把陈闲云归还。
  她夜夜于陈家大门外徘徊,偶尔听到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哭号,知道那是陈老太太在哭儿子,伤心人独对伤心人,忽然间她们心意相通同病相怜,虽然还彼此厌恶着。
  这样不过四日,乌珠就给熬干了,哪怕身体不死,然而斯人独憔悴,她又是这样不自觉地自我厌弃和糟蹋——她自思若非自己来般若镇开客栈,陈闲云便不会遇到她,不遇到她,自然也就没有后来这种种苦难——如此忧思忧虑,就是再强大的体魄,也到底坚持不住。
  她病倒了。
  请了大夫来看,也是白费心机,普通大夫怎么能看好她的病,更何况这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
  包子看得心急火了,顾不上看管客栈,只抓着头发伏在乌珠枕边痛哭:“小姐原本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乌珠倒笑:“也许这就是人家说的,平日不生病,病起来就如山倒了……”才说了半句,已止不住喘息连连,包子忙去给她倒水润喉,她猛捉住她的腕,“我要你办的事,办了吗?”
  包子含泪点头:“小姐放心,我每日都叫人去陈家看着呢。”
  乌珠松开了眉目,又说:“我看客栈就关了吧,把人都散了,你也管不过来。”
  “小姐!”包子真吃一大惊,乌珠这话里透着浓浓的不可掩饰的绝望,连她这样后知后觉的人也已觉出不妥,“小姐你别吓我,为何说这样话,我虽蠢笨,小姐管教我,也能料理客栈事务,绝不至就到要关门的地步,只要小姐快好起来……”
  乌珠却截口道:“不,原本开这客栈便不是长久之计,我也并没打算在般若镇老此一生。”心下却自嘲地想,她这一生太长太惊世骇俗了,怕这镇子已化成尘灰,而她还将不朽。但,也许这次不同了,她不是没想过死。太多次对这无尽的人生感到烦恶,她想到死,然那也不过是捉个空儿自怨自艾,如同小孩子过家家,没有哪一次如而今一般,她是认认真真在考虑的——如果陈闲云当真被她连累致死,那她也绝不肯苟延残喘活下去,也算还了他这一场痴心!
  日子一天天熬……
  乌珠水深火热,已完全记不清日子了,索性她还不糊涂,也因为太关心的缘故,她一早担心自己会记不清,便拿小刀子在床柱上每天刻一横,今天已刻了第五横了。
  她刻下这最后一笔,挣坐起来下地,要去梳妆打扮一番——如果陈闲云回来了,她不要他看到自己这番憔悴。
  忽然包子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小姐,小姐,陈,陈少爷,回,回来了!”
  乌珠听得,才要插入发髻里的玉簪子就拿不稳,当啷啷摔碎在地。
  她挣着扶桌站起,包子赶上来扶住她,欲言又止。乌珠实在不耐:“还有什么事?”
  包子一激灵:“是,是那木姓的几个客人,不知何时偷偷走了,房钱,房钱也没有给,却把她们那只大箱子留下了。婢子该死,小姐,你,你别气!”
  乌珠又不好说实话,一边搭着她往外走一边道:“不用焦心,她们房钱虽没有结,但那只箱子足够抵了。”
  难得她这样柔声低气,不知是因着听了陈闲云的消息心气大开,还是因着气虚体弱。
  谁又在乎此,她已急急坐上轿子奔陈家去了。
  陈老太太本不欲乌珠进门,但儿子不知在外面出了什么变故,回来便如同丢了魂儿一样傻了,人问他也不知也不听也不答,多数时候都在傻笑,只在提起“乌珠”这个名字时,他忽然会眼睛一亮。
  陈闲云闹到如此地步,陈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死心的呢,更何况先前因为陈闲云的病她还着人向乌珠求过亲,这事说出来也没脸,好在乌珠虽未允却也未拒,此时她又打起了这念头,放乌珠进来与陈闲云相见,她拉住乌珠的手,泪流满面地求:“念在云儿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求你允了这桩婚事吧!以前都是我这老不死的不好,种种错都是我的错,你千万莫放在心上!只要你答应这亲事,此后陈家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的,我已老了,也没心力打理生意,你进门后,情石坊自也要你主持起来!”
  乌珠连冷笑的力气也没有,到底点头应允。
  谁想新婚之夜一对新人却失了踪,陈家整个乱了套,陈老太太哭天抢地,被包子走来止住:“老夫人哭什么,快别如此,小姐与姑爷好好的,并没出什么事。小姐就怕老夫人胡思乱想,走前特交代我来告诉您。小姐说她带着姑爷去大江南北遍访名医去了,定然要把少爷医好带回来。她说客栈是她的嫁妆,她走的这段日子,要老夫人帮着费心料理,她不能承欢膝前,请恕她的不孝!”
  那当然都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乌珠的确有心慢慢治愈陈闲云,但那不知要几百年,索性她有无尽岁月可供挥霍,并不急于一时。
  她拿出一张人皮藏宝图展开在夕阳下,指给陈闲云看:“我们便先去这里好不好?”
  陈闲云嘴唇蠕动了半晌,终于费力吐出一个字:“哪儿?”
  “去哪里都没有关系!”她把头搁在他肩上,看远处夕阳无限好,“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不能去得呢。”
  他咧了嘴傻笑,突然抓住她的手,极轻地“嗯”了声。
  眼看这白昼将尽了,却在天尽头,晚霞还暴烈如火。
  她偎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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