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从矿井到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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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作家刘庆邦接到一个电话,是矿上的亲戚打来的,那位亲戚的儿子掐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原来,亲戚的儿子在读高中时,因为压力精神失常,不能继续读书,亲戚就给儿子娶了媳妇,结婚一段时间就抱了孙子。孙子出生后,家人的爱都转移到孙子身上,再加上儿媳因为家里没答应买房要离家出走,儿子受到刺激,精神崩溃升级,一时失控把自己的儿子掐死了。
  悲剧引发了创作的欲望。刘庆邦以此为原型,创作了长篇小说《家长》。小说里的家长有个最普通的名字,母亲叫王国慧。儿子也有个最普通的名字,叫何新成。这是一桩发生在普通家庭的日常悲剧。刘庆邦不怕读者对号入座,相反,如果能从中有所反思,他欢迎每一个家长到小说里找找自己的影子。
  此前,劉庆邦一直专注于煤矿和农村题材,他擅长以紧凑的节奏和强烈的情节展开文化与社会批判,《家长》是刘庆邦再度涉猎城市题材的尝试,此前他写过一系列关于城市保姆的短篇。《家长》是他迄今篇幅最长的小说,围绕着教育问题,农转非、计划生育、下海经商、“性解放”、教育产业化,曾经熟悉的社会潮流被一一呈现。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写作,来承载历史与时代,在社会性的背景下考察人性。

日常生活的燃料


  刘庆邦一直关注教育问题。作为家长,他有一儿一女,如今儿女也做了家长。儿子小时候数学不好,刘庆邦付出了很多心血,也有很多体会。他的微信朋友圈从开通以后就很少发言,寥寥几条分享,一半是关于家庭教育。
  写长篇,刘庆邦习惯先找到原型。他曾说过,“我写长篇都是往后看,是一种回忆的状态。有的时候,甚至得等小说中主要原型人物去世以后动手。盖棺定论,对人能看得稍稍清楚,人物才能在脑子里活起来。”起初他未考虑写教育题材,直到亲戚的那通电话,原型自己找上了门。
刘庆邦。图/受访者提供

  找到了原型的抓手,刘庆邦还需要从生活里发掘更多的肌理。他回家探亲时,找两个当中学老师的侄子,聊老师和家长的一些交往,当代学校的状况,同时他调动了自己当家长的亲身体验和生活积累。
  一次刘庆邦参加家长会,老师点名批评他的儿子,平日性格温和的他跟老师当场辩驳,“不能把什么不好的事都推到成绩不好的孩子身上。” 这件事他到现在印象还很深,其他家长都很吃惊,家长会上,家长一般都“很乖”。刘庆邦把这个场景写到了小说里。
  对于应试教育,刘庆邦认为这和中国几千年“学而优则仕”的教育文化有关,人人虽然都觉得应试教育有问题,但每个家长、老师、学生其实都是应试教育的合谋。家长的焦虑是一方面,教育产业化也催生了不好的风气,《家长》里写到一个老师,下海破产后,通过熟人介绍回去当老师,通过办辅导班还债。
  刘庆邦认为除了智力教育,应该对孩子进行情感教育、人格教育,包括意志力教育。回忆起来,母亲是他这方面最好的老师,母亲虽然不识字,却教会了他诚实和勤劳,他觉得,这两个品德,够他受用一生。
  他自我评价是个“泪窝子浅”的人,情感脆弱,见不得人受苦。朋友徐迅记得一件事,刘庆邦在路上看见一头骡子,心疼牲畜艰辛,竟上前跟骡子说话。作家中,刘庆邦喜欢沈从文,觉得沈从文的小说饱含感情,跟自己的心性相合。他认为,好小说情感要饱满,但不是乱写,“用思想整理过的感情,才是深刻的感情。”
  《家长》写得悠闲却透着张力,日常生活的表面下藏着一股劲。虽写王国慧抚育儿子何新成的故事,前面却用了整整一章扯些闲篇。从王国慧的病,与母亲、妯娌、村里的傻女人的相处,几个侧面就把王国慧肯吃苦、爱要强的性情立住了。小说开篇还写了王国慧平生最大的憾事,因为母亲阻拦,她只上到初中就辍学了。遗憾和个性驱使着王国慧不断向上,并把这种压力转嫁到后代身上,压力在一个个事件中积累,最终酿成悲剧。
刘庆邦作品《家长》。图/受访者提供

  推着刘庆邦小说往前走的那股劲儿,按照作家王安忆在给学生上课时的说法,是一种“逻辑动力”。“情节按逻辑的动力向前推动。前一个逻辑推动后一个逻辑,一直把小说推向高潮。”不合逻辑的事儿他一般不写。他喜欢曹雪芹,“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他的小说里,人们的日常生活、情感方式、文化心理都有逻辑可循。
  王安忆也打比方,莫言像道家,刘庆邦是儒家,前者把现实变形,扭曲,而刘庆邦的写作,则一直稳稳地在伦理的运行中开展。正因如此,刘庆邦被人说“写得老实”。
  生活里,刘庆邦给人的印象是认真、沉着、靠得住。徐迅是刘庆邦在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的同事,两人一起做评奖的工作,刘庆邦强调评奖的纪律,要大家注意保密。就连坐在一块玩牌,刘庆邦看出他在玩闹,也会轻言慢语地规劝,“打牌要认真,打牌都不认真怎么行呢。”
  除了“写得老实”,他的小说还透着辛辣,刘庆邦的很多小说反思国民的劣根性。成为作家之前,他当了19年农民,又在矿上生活过九年,下过井、拉过煤,对底层民众的甘苦、欲望、对社会迅速转型时期剧烈的冲突非常熟稔。这些都是生活赋予他的写作的馈赠。

到城里去


  刘庆邦出生于河南农村。他是67届初中生,赶上“文革”学校停课,他跟着红卫兵全国大串联,跑遍了北京上海这些城市,心跑野了,不甘心待在农村,一直想摆脱农民身份。他跟开封下来的知青交谈,心里暗暗比较自己和别人谁看的小说多。城乡意识冲突中,农民矛盾又复杂的身份自觉,在刘庆邦塑造的很多人物身上都有体现。   很多学生回乡后就彻底成了农民,刘庆邦却没放弃读写。母亲不识字,但很尊重他写作,夜晚会把唯一一盏煤油灯让给他。没什么书报借鉴,他从模仿县里广播站播的批判稿起步,照葫芦画瓢,为了让稿子顺利被采用,特地在自己名字前强调“贫农社员”。
  升学路泡汤后,想要从农村走出来很难,刘庆邦应征当兵,可父亲当过国民党军官,一政审就把他刷下来了。1970年煤矿招工,刘庆邦最早得到消息,买了一盒烟,给支书递一支,给大队长递一支,跟他们说情,获得了去新密煤矿的机会。
  矿上成立宣传队,他是负责人,后来宣传队解散了,他不甘心重新当工人,总想找点额外的事干,就开始写小说。第一篇作品《棉紗白生生》写煤矿上一个老矿工,“文革”期间刊物停办,写出来就压箱底了,六年后才拿出来投稿。现在看来,刘庆邦觉得那篇小说写得像好人好事,水平不高,好在“是从熟悉的生活开始写,没有胡编乱造,开始就有原型”。
  在煤矿,刘庆邦吃上了商品粮,拿了工资,成了公家人,完成了从乡下到城市的跨跃。他是当代中国社会迅速城市化与大迁徙中的一员。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迁徙规模与转型速度,给每个人心灵造成冲击,打上很深的烙印。
  煤矿是城乡结合部。刘庆邦解释,煤矿多数是在山区或者离农村很近,地下挖煤,井上种庄稼。矿区里面好像一个小社会。幼儿园、学校、商场,城市里有的差不多煤矿里边都有。一个农民矿工到煤矿,千方百计想转成正式工,一下子就从农民之身变成了工人之身,从农业户口变成非农业户口。
  他以农村人去煤矿工作为背景,写过很多主人公努力跨越城乡、阶层藩篱的故事。《红煤》写的是一个农村小伙从打工青年到不法煤窑主的进城奋斗与变异史,而新作《家长》里从农村进城的王国慧逼着儿子求学上进,也可以看成是农村女性在城市谋求出路的历程。刘庆邦尊重他们的奋斗精神,也通过他们,揭示了底层劳动者在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中承担的心灵重负与沉痛代价。
  1978年,刘庆邦调到北京一家煤矿工人杂志当编辑,住在9平方米的小屋里,在厨房的灶台上写作。为了挤出写作的时间,他养成了早早入睡、早上四点起床写作的习惯,写完当天的内容再去上班。第一本长篇《断层》就是这么写成的。为了锻炼自己写作的意志力,他甚至会坚持在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写作。
  如今,刘庆邦已经在北京生活四十年有余,每年他还会回到老家和矿上转转,那里有他的很多亲戚和朋友。

四十年书写煤矿


  徐迅对刘庆邦的印象是很能喝酒,刘庆邦的酒量是在矿下锻炼出来的。 矿下是男人的世界,矿工的生活贫乏又艰辛,谈论女人和喝酒是为数不多的消遣。在井下,刘庆邦经历过各种事故。一次本该他下矿,工友有事找他换班,结果那天下井的工友遇到瓦斯爆炸。所幸人救了回来。他在煤矿工作期间,最大的一次事故是因为煤层着火造成井下缺氧,八十个人就活活闷死了。一台台棺材摆在矿务局,不敢通知家属,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那段生活使刘庆邦对矿工产生了亲密的、生死与共的感情,一说写矿工,脑子里立刻就有很多形象活跃起来。许多中国作家都曾写过煤矿题材或是从煤矿走出来的,耳熟能详的有写《人民的名义》的周梅森,还有陈建功和谭谈,但没有一个人像刘庆邦这样持续地书写煤矿。
  80年代,刘庆邦创作了关于煤矿的第一部长篇《断层》。当时正值改革文学热潮,《断层》中的人物和故事展现的对现代化的热切追求,可以看到时代话语的痕迹。那时,刘庆邦工作的煤矿杂志名字叫《他们特别能战斗》,后来杂志改名叫《中国煤炭报》。他当记者跑遍了全国的大小煤矿,提高了眼界,也拉开距离,回望反思矿工的生活。
  90年代初,刘庆邦在《中国煤炭报》副刊部做主任时,煤矿上诞生了一种残忍的作案手法,作案人把受害人拐骗到矿下杀害,伪装成矿难事故,并以死难者家属的身份向矿上讹诈赔偿。被诱骗的对象,俗称“猪仔”。“杀猪仔”在全国各地的黑煤窑中一度猖獗,几近“产业”。辽西发生“杀猪仔”大案时,刘庆邦所在的报纸去了两位记者,写了五千字的长篇通讯发在报纸上。刘庆邦觉得震撼,就以此为素材写了中篇《神木》,小说被导演李杨改编成电影《盲井》,获得了柏林电影节银熊奖,至今仍被影迷视为经典。
  1996年,平顶山煤矿发生重大煤气爆炸,84名矿工遇难。刘庆邦背着小挎包奔赴现场,“矿工家属都很年轻,孩子都很小,一次一次哭倒了,昏过去。一昏过去就打吊针,然后醒过来又再哭,再抢救,有好多好多的细节都让人受不了。” 回来后刘庆邦写了纪实文学《生命悲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甚至一度变成了煤矿安全生产的教材,有矿工给他送锦旗。
  有一次,有个矿工家属正在等被困在井下的父亲,见刘庆邦是记者,问他:“如果我爸真出不来,我能不能顶替他参加工作?”刘庆邦感到这话里深深的悲哀,却无法写进报道,于是把这件事写成小说。2005年前后,国内的矿难到达高峰。小说《红煤》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写就,反思欲望对人性的扭曲。
  除了采访矿难事故,刘庆邦还去非常落后的小煤窑。越是简陋的小煤窑,适合进入文学的东西越多。听说河北孟县还有小煤窑用骡子拉煤,他对人和动物的关系很感兴趣,跑去住了半个月,回来就写了几篇小说。而现代化程度越高,关于人的事儿就越少。
  近些年随着机械化采煤的普及,过去的放炮、打眼、支护这样落后的方式被抛弃了,煤矿事故率也减少了很多,如何书写新的煤炭题材是要重新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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