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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悲剧的“合唱”分为“进场歌”（parodus）和“合唱歌”（stasimon）。“进场歌”是接着戏剧“开场”之后由歌队（chorus）唱出的，通常志在抒发一种情感反应,并且“进场歌”中的角色一般只有歌队或歌队长。就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忒拜剧（Theban Plays）而言②，其中《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的“进场歌”显得异乎寻常。这组“进场歌”有三个人物角色——歌队、俄狄浦斯（Oedipus）和安提戈涅（Antigone），以对话形式进行咏唱式叙事而不是单纯地抒情，尽管保留了“三曲”（第一曲首节、次节，第二曲首节、次节，第三曲）结构，但“第三曲”（anomoiostropha）的起唱者却是俄狄浦斯，而整组“进场歌”以安提戈涅的言辞来结束。
《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进场歌”的咏唱式叙事是戏剧“开场”情节的延续和伸展。戏剧一开场，俄狄浦斯就对安提戈涅说道：
瞎眼老人的（typhlou gerontos）女儿呀，安提戈涅，我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到了什么人的城邦（tinōn andrōn polin）？今天谁肯给流浪的（planētēn）俄狄浦斯一点施舍呢？……孩子，要是在平常的地方或是在诸神的圣林（alsesin theōn）里，你看见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一坐，就安顿我坐下来，打听我们是到了什么地方；我们是异邦人（xenoi），得向本地人（astōn）请教，按照人家说的办。［1-13］
俄狄浦斯的开场白道出了自己的身份特征——瞎眼老人、流浪者和异邦人；与此相对的是，他不知道到了“什么人的城邦”，他所到之地可能是“平常的地方”也或是“诸神的圣林”，但到底是什么地方，得向“本地人”询问。
不久便来了一位本地人，告知了俄狄浦斯以下情况：他所坐的那个地方“是个禁止侵犯、禁止居留的圣地，是属于几位可畏女神的（theai），她们是地神（Gēs）和黑暗神（Skotou）的女儿们”；“这里的人称呼她们为无所不见的欧墨尼得斯（Eumenides）”③；“这一带地方的人都把科罗诺斯（Colonus）骑士认作他们氏族的祖先，大家都以他的名字为姓氏”；“这些地方归城邦的王统治”；“王的名字叫忒修斯（Theseus），是前王埃勾斯（Aegeus）的儿子”［36-69］。
俄狄浦斯闻听之后，便请求本地人捎口信给忒修斯［72］。本地人走后，俄狄浦斯向欧墨尼得斯乞援道：
可畏的女神们啊，既然我一到这个地方，就坐在你们的座位上，请不要对我和福玻斯（Phoebus）冷酷无情；他曾经预言我命中多灾多难，说这个地方是我多年后安息的地方。我到这终点时，一定能从你们三位威严的女神这里得到座位，得到安身之所，能在这里走完我辛苦一生的最后一程。我在这里居住，一定能为我的居住主人造福，能使驱逐我的人遭殃……请听我祈祷，太初的黑暗之神可亲近的女儿们啊，请听我祈祷，雅典（Athens）啊……请可怜可怜俄狄浦斯的不幸生魂吧，他真的不再是旧日的那个人（archaion demas）！［84-110］
俄狄浦斯祷告完毕，安提戈涅告诉他“来了一群老人（chronōi）”,俄狄浦斯示意藏身到圣林中去［111-116］。于是，歌队的“进场歌”由此开启——
歌队：（第一曲首节）看着（Hora）！他是什么人（tis ar ēn）？他在哪儿（pou naiei）？
这世间最不知羞耻的（akorestatos）家伙溜到哪儿去了？好好望一望（prosderkou），看一看（leusse），到处问一问！
流浪人，这老头子（presbys）准是个流浪人，不是本地人：否则他决不会闯入没人能反抗的（amaimaketan）处女神们的圣林，说起她们的名字我们都会发抖，走过她们面前，我们不敢看（aderktōs），在冥思中用嘴颂祷，不出声（aphōnōs），不说话（alogōs）。
现在听说来了个根本不敬畏她们的人，我看（leussōn）遍整个圣地，还不知（outōn gnōnai）他待在何处。（本节完）［117-137］
歌队一出场就说“看着”（Hora）；hora亦为“眼睛”之意。这段涉及“看”的语词还有“望一望”（prosderkou）、“看一看”（leusse）。显然，歌队的“看”对应着俄狄浦斯的“瞎眼”（typhlou）。能“看”的歌队要弄清“他是什么人（tis ar ēn）”，重启了“俄狄浦斯是谁”的问题①，也联结着俄狄浦斯所谓“他真的不再是旧日的那个人”［1］（P45-46）。歌队目前对于不知名的俄狄浦斯所能知的是：他是个流浪人、老头子，不是本地人，而且是不敬畏欧墨尼得斯的人。
歌队尤其突出了这个流浪人的不敬畏，首先指摘“他”是“这世间最不知羞耻的（akorestatos）家伙”。akorestatos原意是“不知餍足的”，也可引申为“不知限度”［2］（P31）。接着为了反衬这个流浪人的胆大妄为，歌队用了多种语词描绘自己对于欧墨尼得斯的敬畏，诸如“没人能反抗的（amaimaketan）”——意指人无法对付的暴力、神圣或自然力量［2］（P32），以及“不敢看”、“不出声”和“不说话”。
能“看”的歌队却“不敢看”欧墨尼得斯的所在，这是为映衬歌队的虔敬。歌队末了说道：“我看遍整个圣地，还不知他待在什么地方。”这种“看”而“不知”的局限，再次喻示了歌队对于“他是什么人”的困惑。
就在歌队疑惑的当儿，安提戈涅引着俄狄浦斯出来了。俄狄浦斯与歌队展开对话。
俄狄浦斯： 我就是那个人；有如俗话所说，我是凭声音（phōnēi）看见（horō）你们的。
歌队：呀！呀！看起来可怕（deinos horan），听起来也可怕（deinos klyein）！
俄狄浦斯：请你们不要把我当做反法律（anomon）的人。
歌队：宙斯（Zeus）保佑！这老头子是个什么人？
俄狄浦斯：本地的保卫者啊，我决不是很幸运的人。事情明摆着；否则我就不会靠别人的眼睛（ommasin）慢慢行走，我的力量（megas）就不会依赖于弱者。［138-148］
瞎眼的俄狄浦斯竟然说他凭“声音”“看见”了歌队，无疑暗示他具有更高“看”的能力。而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作为明眼的僭主，却不能“看”清自己是弑父娶母者。这种悖谬显示：“看”可见世界的能力是潜在的瞎眼，因为它诱使人们相信仅仅依照理性之光就能理解世界和照料自己，不需要更高的力量；相反，瞎眼是朗照，它教导人们人性的无助，以及对于神性帮助的需要；俄狄浦斯的瞎眼不单是弱的标记，也是智慧的标记。
歌队对于俄狄浦斯的出现异常惊恐，觉得他的样子和声音都令人害怕。歌队惊惧于俄狄浦斯的身体外在特性，俄狄浦斯却以他的德性去回应，说“不要把我当做反法律的人”。歌队于是愈加惊呼“这老头子是个什么人”了，俄狄浦斯便从身体的部位——即“眼睛”——来申说自己是不幸的，是没有力量的。
俄狄浦斯的应答更像一种申辩。从对话逻辑看，俄狄浦斯说他身体上的不幸本该是应答于歌队的第一次惊呼，而所谓“不要把我当做反法律的人”该是应答于歌队的第二次惊呼。俄狄浦斯却颠转了应答的次序，意味着身体上的不幸（即瞎眼）遮掩着俄狄浦斯的苦难与“法律”的缠绕。
歌队：（第一曲次节）哎哟，你难道生来（phytalmios）就是瞎眼睛（alaōn om－matōn）？你好像是命中注定要受尽折磨活到老的。我劝你，不要加深自己的灾难。你进得太深了，太深了！不要再走近那寂无人声的丛林中的草地，那林中有盛满水的调缸，里面掺和着香甜的蜂蜜；不幸的异邦人，好好注意（eu phylaxai）；快离开，快退出来！我们隔得很远，你这多难的流浪人，你听见了吗？如果你有话（logon）对我说，要等到你离开那禁地，来到对于大家都是合乎法律（nomos）之处才许说。在你出来之前要忍住。（本节完）［149-169］
“你难道生来就是瞎眼睛”？就俄狄浦斯自身来说，他既非生来就是瞎眼睛，又生来就是“瞎眼睛”——俄狄浦斯生来不知谁是他的亲生父母，知道了弑父娶母的真相后，他才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因此,俄狄浦斯生来的不幸并非是歌队所说的“瞎眼睛”，而是作为悲剧人物的本质和致盲的原因，生来的不幸昭示着俄狄浦斯苦难和污染的整体。［1］（P48）歌队此时尚不清楚这个老头子是俄狄浦斯，但这句话仍可看做双关语。歌队接着劝这“不幸的异邦人”、“多难的流浪人”离开圣林，来到“合乎法律”之处说话，这就应对了俄狄浦斯自称不是“反法律”的人。歌队所说的“法律”与对女神们的敬畏相关，他所诉求的“法律”正是虔敬。接下来是俄狄浦斯和女儿的对话：
俄狄浦斯：女儿啊，怎么办？
安提戈涅：父亲，我们应当像本地人（astois）一样行事，听他们的。
俄狄浦斯：那就牵着我吧。
安提戈涅：我牵着啦。
俄狄浦斯：老乡（xeinoi）啊，我要是听信你的话走出来，可别对我行不义（adikēthō）！［170-175］
安提戈涅口中的“本地人”（astois的原形是astos）本义为“公民”和“同胞”［3］（P126），它的反义词正是俄狄浦斯所称呼的xeinoi——原形即xenos，本意是“异邦人”。实际上，俄狄浦斯与歌队互为异邦人。“像本地人一样行事”就是接受歌队提出的“nomos”，但作为异邦人的俄狄浦斯却担心歌队对他“行不义”。会有什么样的“不义”呢？
歌队：（第二曲首节）老人家（geron），决不会有人不顾你的意愿，把你从座位上带走的。
（俄狄浦斯由安提戈涅引领，慢慢地往前走。）
俄狄浦斯：还要往前走吗？
歌队：再往前走。
（俄狄浦斯由安提戈涅引领，再往前走。）
俄狄浦斯：还要往前走吗？
歌队：姑娘，搀着他往前走，你是看得见的。
……
安提戈涅：……父亲，迈开你这失明的脚(amaurōi kōlōi)，跟着我，跟着我朝我牵引的方向走。
俄狄浦斯：……
歌队：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xeinos epi xenēs），是不幸的人（tlamōn），一定要憎恶城邦（polis）所不爱的（aphilon），敬重（sebesthai）城邦所热爱的（philon）！（本节完）
俄狄浦斯：孩子，快把我带到那可以表示虔敬（eusebias），可以说（eipoimen），也可以听（akousaimen）的位置去，不要抗拒必须做的事。［176-191］
歌队表示会尊重俄狄浦斯的意愿，这是雅典合法公民向一位异邦人的承诺。安提戈涅让父亲“迈开你这失明的脚”，朝着她牵引的方向走；俄狄浦斯失明的是眼睛而不是脚。俄狄浦斯本来就是“跛脚的”①；“失明的脚（amaurōi kōlōi）”（即typhlōi podi）［2］（P39）无异于指“失明的跛脚”，隐喻了俄狄浦斯的双重不幸——弑父娶母，失去了城邦。歌队看到了俄狄浦斯的后一种不幸，即“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这样的异邦人如何能进入到另一个城邦呢？歌队提出的原则是“憎恶城邦所不爱的，敬重城邦所热爱的”，它是一个异邦人在异邦得以合法化的条件。俄狄浦斯领会后，迅速叫女儿把他带到表示“虔敬”的位置。这是“进场歌”首次明确提到“虔敬”。
歌队：（第二曲次节）就到那里为止，不要跨过那天然的石平台。
俄狄浦斯：就走这么远？
歌队：告诉你，行了。
俄狄浦斯：我可以坐下吗？
歌队：往旁边挪挪，蹲身坐在那石头边上。
安提戈涅：父亲，这是我的差事：停歇——
俄狄浦斯：哎,我、我！
安提戈涅：脚步，靠拢过来，把你的老迈身子（geraon sōma）靠在我亲热的（philian）胳臂上。
俄狄浦斯：真是悲哀啊！
（安提戈涅扶俄狄浦斯坐下。）
歌队：不幸的人（tlamōn）啊，你现在舒适了，说吧，告诉我们——你的身世是什么？你这多难的人叫什么名字？你的祖先城邦（patrid）在哪儿？［192-206］
歌队向俄狄浦斯指示了“可以说”、“可以听”的合法之地。安提戈涅继续牵引父亲“失明的脚”，展现着对父亲的爱——所谓“把你的老迈身子靠在我亲热的胳臂上”。歌队于是询问这位异邦人的身世、名字和祖先城邦，进入到弄清“俄狄浦斯是谁”的正题了。
俄狄浦斯：（第三曲）老乡们（xenoi），
我是个流亡者（apoptolis），请别——
歌队：什么，老人家（geron）？
俄狄浦斯：别，别问我是什么人，别追问我。
歌队：这话是什么意思？
俄狄浦斯：可怕的出身（aina physis）！［207-212］
“进场歌”第三曲的起唱者是俄狄浦斯，他表白他是个“流亡者”，但不太想透露其他信息。值得注意的是，apoptolis（流亡者）等同于apopolis，意为“被城邦驱逐的人”或“没有城邦的人”［3］（P43）。歌队当然明白俄狄浦斯是个流浪人，但不知道俄狄浦斯是“被城邦驱逐的人”，所以很是诧异。俄狄浦斯乞求歌队不要追问“我是什么人”，因为这将逼近他“可怕的出身”。此处的physis（出身）还有“自然”之意。在古希腊的启蒙历史语境中，physis向来对立于nomos（法律）［4］（P55-134）。“可怕的出身”也说明俄狄浦斯自知其physis与nomos有着复杂的纠葛。
歌队：说吧！
俄狄浦斯：（向安提戈涅）哎呀，我的孩子，我怎么说呢？
歌队：你的血统（spermatos）是什么？异邦人（xene），说吧，你父亲是谁（patrothen）？［213-215］
歌队进一步追问俄狄浦斯的physis。“血统”和“父亲”是俄狄浦斯的physis的来源，是其自然面目的生成者，也是揭开“俄狄浦斯是谁”这个谜底的关键所在。但解谜者只能是俄狄浦斯自己。
俄狄浦斯：哎呀，孩子，要出什么事？
安提戈涅：既然逼到了尽头，你就说吧！
俄狄浦斯：那我就说，再也无法隐瞒了。
歌队：你们耽误得太久了；快说吧！
俄狄浦斯：你们听说过拉伊俄斯（Laius）的儿子（apogonon）——
歌队：哎呀！
俄狄浦斯：听说过拉布达科斯（Labdacidae）的后人（genos）——
歌队：宙斯呀（Zeus）！
俄狄浦斯：听说过那不幸的俄狄浦斯（Oedipus）——
歌队：难道你就是他？
俄狄浦斯：我说的话你们不要害怕。
歌队：哎呀呀！
俄狄浦斯：真是不幸啊！
歌队：哎呀！［216-224］
从“拉伊俄斯的儿子”、“拉布达科斯的后人”到“俄狄浦斯”——俄狄浦斯说出了他的“可怕的出身（physis）”。歌队显然听说过俄狄浦斯的故事，但对于这个异邦人原来如此的真面目除了一再惊呼之外，还能做什么？俄狄浦斯之前对歌队所说的“可别对我行不义”恐怕要落空了。
俄狄浦斯：女儿，立刻要出什么事？
歌队：快离开我们的地方（chōras），走得远远的。
俄狄浦斯：你们怎么答应了的话不算数呢？
歌队：一个上了当而进行报复的人，不至于受到命运（moiridia）的惩罚；可是以诈报诈的酬答是痛苦而不是荣耀（charin）。快离开这座位（edranōn），离开我们的土地（chthonos）；你走吧，免得给我们的城邦（emai polei）加上更沉重的负担。［225-236］
歌队让俄狄浦斯离开“我们的地方”。chōras标示着俄狄浦斯处身位置的限度［5］（P339-340）。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如果遵守这异邦的虔敬或法律，就能避免不幸。在歌队的眼里，俄狄浦斯已失去了这种可能。俄狄浦斯所担心的“不义”莫过于此。然而，歌队是不义的吗？
“一个上了当而进行报复的人，不至于受到命运的惩罚”——歌队是说自己被俄狄浦斯蒙蔽了，即便背弃自己先前的承诺也不会受命运的惩罚。俄狄浦斯在何时蒙蔽了歌队呢？还是在俄狄浦斯从圣林露面之时——歌队说这人“看起来可怕，听起来也可怕”，俄狄浦斯则说“请你们不要把我当做反法律的人”。此刻的歌队终于知道,原来这个异邦人可怕的样子和声音遮蔽着可怕的physis，而俄狄浦斯的physis恰恰是“反法律的”。因而歌队不可能接受俄狄浦斯这样的人，否则就是“以诈报诈”，结果是“痛苦”而非“荣耀”。
歌队责令俄狄浦斯“快离开这座位，离开我们的土地”；其中“座位”和“土地”如同“地方”一样，限制着俄狄浦斯的合法所在。一个污染者从不洁的城邦来到另一城邦会带来什么？如歌队所言——“给我们的城邦加上更沉重的负担”。歌队第一次提到“我们的城邦”，而emai（我们的）作为第一人称物主代词，突显歌队作为城邦老者在戏剧中的中心作用，即政治宗教上的权威。［6］（P334，337）因而歌队要替城邦维护纯洁和虔敬。
安提戈涅：善心的老乡们（xenoi）啊，尽管由于你们听见过有关我不幸老父亲（geraon patera）的行为（ergōn）的传说而不宽容他，我还是请求你们，老乡们（xenoi）啊，可怜我这不幸的人，我纯粹是为我父亲向你们恳求，向你们恳求，用这两只还没有失明的眼睛（ouk alaois omma）看着（ommasin）你们，就像我是出生于你们的血统（aimatos），这样，他这苦命的人才能得到你们的同情（aidous）。
我们两个不幸的人依靠你们，就像依靠神（theōi）一样。请把这不敢想望的恩惠（neusate）赐给我们吧！我凭你们所热爱的一切（ti philon），凭你们的妻子、儿女、珍宝和神（theos）恳求你们。任凭你找，也找不到一个逃得过神（theos）捉弄（agoi）的人。［237-254］
安提戈涅乞求歌队，即便听闻有关老父亲的“行为”而不宽容他，也要予以同情。安提戈涅向歌队恳求的方式是“用这两只还没有失明的眼睛看着你们，就像我是出生于你们的血统，这样，他这苦命的人才能得到你们的同情”。恰如“开场”中俄狄浦斯所言——“这女孩儿的眼睛既为她自己又为我看路”［33-34］，安提戈涅强调用自己“没有失明的眼睛看着”歌队。
安提戈涅表示她和父亲把歌队当做“神”一样来依靠，这是乞援者迈向虔敬的姿态。凭歌队“所热爱的一切”去乞求，呼应了歌队之前对异邦人所提出的原则——“敬重城邦所热爱的”。安提戈涅最后以“任凭你找，也找不到一个逃得过神捉弄的人”一句，结束了自己的乞援，也结束了整个“进场歌”。这最后一句是替父亲俄狄浦斯所作的申辩，其意思是，俄狄浦斯的physis（出身）虽是可怕的，但俄狄浦斯被一位神引致了他的无心行为［2］（P49）；俄狄浦斯的命运是被“神”安排的，他在自然本性上并不真的“可怕”。安提戈涅为父亲所作的辩白，启导了戏剧“第一场”中俄狄浦斯自己的申辩。俄狄浦斯正是以“我的自然本性（physin）怎么算坏（kakos）呢”［270］开始了他的自我辩护。
纵观整个“进场歌”，它在歌队、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之间展开了有关“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的对话。俄狄浦斯站在圣林的边缘，处在野地和城邦（即雅典）之间，这种位置彰显了俄狄浦斯生命的悲剧之路。［7］（P364-365）《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曾经是一个理性主义者，是一个纯粹的理性统治者。如今的俄狄浦斯作为一个apoptolis（没有城邦的人），进入到一个异邦的圣林，若想证明“他真的不再是旧日的那个人”，必须完成从理性向虔敬的转变，才能获得“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的救赎。
参 考 文 献
［1］TRAVIS. Allegory and the Tragic Chorus in Sophocles’Oedipus at Colonus［M］. Lanham：Rowman
《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进场歌”的咏唱式叙事是戏剧“开场”情节的延续和伸展。戏剧一开场，俄狄浦斯就对安提戈涅说道：
瞎眼老人的（typhlou gerontos）女儿呀，安提戈涅，我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到了什么人的城邦（tinōn andrōn polin）？今天谁肯给流浪的（planētēn）俄狄浦斯一点施舍呢？……孩子，要是在平常的地方或是在诸神的圣林（alsesin theōn）里，你看见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一坐，就安顿我坐下来，打听我们是到了什么地方；我们是异邦人（xenoi），得向本地人（astōn）请教，按照人家说的办。［1-13］
俄狄浦斯的开场白道出了自己的身份特征——瞎眼老人、流浪者和异邦人；与此相对的是，他不知道到了“什么人的城邦”，他所到之地可能是“平常的地方”也或是“诸神的圣林”，但到底是什么地方，得向“本地人”询问。
不久便来了一位本地人，告知了俄狄浦斯以下情况：他所坐的那个地方“是个禁止侵犯、禁止居留的圣地，是属于几位可畏女神的（theai），她们是地神（Gēs）和黑暗神（Skotou）的女儿们”；“这里的人称呼她们为无所不见的欧墨尼得斯（Eumenides）”③；“这一带地方的人都把科罗诺斯（Colonus）骑士认作他们氏族的祖先，大家都以他的名字为姓氏”；“这些地方归城邦的王统治”；“王的名字叫忒修斯（Theseus），是前王埃勾斯（Aegeus）的儿子”［36-69］。
俄狄浦斯闻听之后，便请求本地人捎口信给忒修斯［72］。本地人走后，俄狄浦斯向欧墨尼得斯乞援道：
可畏的女神们啊，既然我一到这个地方，就坐在你们的座位上，请不要对我和福玻斯（Phoebus）冷酷无情；他曾经预言我命中多灾多难，说这个地方是我多年后安息的地方。我到这终点时，一定能从你们三位威严的女神这里得到座位，得到安身之所，能在这里走完我辛苦一生的最后一程。我在这里居住，一定能为我的居住主人造福，能使驱逐我的人遭殃……请听我祈祷，太初的黑暗之神可亲近的女儿们啊，请听我祈祷，雅典（Athens）啊……请可怜可怜俄狄浦斯的不幸生魂吧，他真的不再是旧日的那个人（archaion demas）！［84-110］
俄狄浦斯祷告完毕，安提戈涅告诉他“来了一群老人（chronōi）”,俄狄浦斯示意藏身到圣林中去［111-116］。于是，歌队的“进场歌”由此开启——
歌队：（第一曲首节）看着（Hora）！他是什么人（tis ar ēn）？他在哪儿（pou naiei）？
这世间最不知羞耻的（akorestatos）家伙溜到哪儿去了？好好望一望（prosderkou），看一看（leusse），到处问一问！
流浪人，这老头子（presbys）准是个流浪人，不是本地人：否则他决不会闯入没人能反抗的（amaimaketan）处女神们的圣林，说起她们的名字我们都会发抖，走过她们面前，我们不敢看（aderktōs），在冥思中用嘴颂祷，不出声（aphōnōs），不说话（alogōs）。
现在听说来了个根本不敬畏她们的人，我看（leussōn）遍整个圣地，还不知（outōn gnōnai）他待在何处。（本节完）［117-137］
歌队一出场就说“看着”（Hora）；hora亦为“眼睛”之意。这段涉及“看”的语词还有“望一望”（prosderkou）、“看一看”（leusse）。显然，歌队的“看”对应着俄狄浦斯的“瞎眼”（typhlou）。能“看”的歌队要弄清“他是什么人（tis ar ēn）”，重启了“俄狄浦斯是谁”的问题①，也联结着俄狄浦斯所谓“他真的不再是旧日的那个人”［1］（P45-46）。歌队目前对于不知名的俄狄浦斯所能知的是：他是个流浪人、老头子，不是本地人，而且是不敬畏欧墨尼得斯的人。
歌队尤其突出了这个流浪人的不敬畏，首先指摘“他”是“这世间最不知羞耻的（akorestatos）家伙”。akorestatos原意是“不知餍足的”，也可引申为“不知限度”［2］（P31）。接着为了反衬这个流浪人的胆大妄为，歌队用了多种语词描绘自己对于欧墨尼得斯的敬畏，诸如“没人能反抗的（amaimaketan）”——意指人无法对付的暴力、神圣或自然力量［2］（P32），以及“不敢看”、“不出声”和“不说话”。
能“看”的歌队却“不敢看”欧墨尼得斯的所在，这是为映衬歌队的虔敬。歌队末了说道：“我看遍整个圣地，还不知他待在什么地方。”这种“看”而“不知”的局限，再次喻示了歌队对于“他是什么人”的困惑。
就在歌队疑惑的当儿，安提戈涅引着俄狄浦斯出来了。俄狄浦斯与歌队展开对话。
俄狄浦斯： 我就是那个人；有如俗话所说，我是凭声音（phōnēi）看见（horō）你们的。
歌队：呀！呀！看起来可怕（deinos horan），听起来也可怕（deinos klyein）！
俄狄浦斯：请你们不要把我当做反法律（anomon）的人。
歌队：宙斯（Zeus）保佑！这老头子是个什么人？
俄狄浦斯：本地的保卫者啊，我决不是很幸运的人。事情明摆着；否则我就不会靠别人的眼睛（ommasin）慢慢行走，我的力量（megas）就不会依赖于弱者。［138-148］
瞎眼的俄狄浦斯竟然说他凭“声音”“看见”了歌队，无疑暗示他具有更高“看”的能力。而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作为明眼的僭主，却不能“看”清自己是弑父娶母者。这种悖谬显示：“看”可见世界的能力是潜在的瞎眼，因为它诱使人们相信仅仅依照理性之光就能理解世界和照料自己，不需要更高的力量；相反，瞎眼是朗照，它教导人们人性的无助，以及对于神性帮助的需要；俄狄浦斯的瞎眼不单是弱的标记，也是智慧的标记。
歌队对于俄狄浦斯的出现异常惊恐，觉得他的样子和声音都令人害怕。歌队惊惧于俄狄浦斯的身体外在特性，俄狄浦斯却以他的德性去回应，说“不要把我当做反法律的人”。歌队于是愈加惊呼“这老头子是个什么人”了，俄狄浦斯便从身体的部位——即“眼睛”——来申说自己是不幸的，是没有力量的。
俄狄浦斯的应答更像一种申辩。从对话逻辑看，俄狄浦斯说他身体上的不幸本该是应答于歌队的第一次惊呼，而所谓“不要把我当做反法律的人”该是应答于歌队的第二次惊呼。俄狄浦斯却颠转了应答的次序，意味着身体上的不幸（即瞎眼）遮掩着俄狄浦斯的苦难与“法律”的缠绕。
歌队：（第一曲次节）哎哟，你难道生来（phytalmios）就是瞎眼睛（alaōn om－matōn）？你好像是命中注定要受尽折磨活到老的。我劝你，不要加深自己的灾难。你进得太深了，太深了！不要再走近那寂无人声的丛林中的草地，那林中有盛满水的调缸，里面掺和着香甜的蜂蜜；不幸的异邦人，好好注意（eu phylaxai）；快离开，快退出来！我们隔得很远，你这多难的流浪人，你听见了吗？如果你有话（logon）对我说，要等到你离开那禁地，来到对于大家都是合乎法律（nomos）之处才许说。在你出来之前要忍住。（本节完）［149-169］
“你难道生来就是瞎眼睛”？就俄狄浦斯自身来说，他既非生来就是瞎眼睛，又生来就是“瞎眼睛”——俄狄浦斯生来不知谁是他的亲生父母，知道了弑父娶母的真相后，他才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因此,俄狄浦斯生来的不幸并非是歌队所说的“瞎眼睛”，而是作为悲剧人物的本质和致盲的原因，生来的不幸昭示着俄狄浦斯苦难和污染的整体。［1］（P48）歌队此时尚不清楚这个老头子是俄狄浦斯，但这句话仍可看做双关语。歌队接着劝这“不幸的异邦人”、“多难的流浪人”离开圣林，来到“合乎法律”之处说话，这就应对了俄狄浦斯自称不是“反法律”的人。歌队所说的“法律”与对女神们的敬畏相关，他所诉求的“法律”正是虔敬。接下来是俄狄浦斯和女儿的对话：
俄狄浦斯：女儿啊，怎么办？
安提戈涅：父亲，我们应当像本地人（astois）一样行事，听他们的。
俄狄浦斯：那就牵着我吧。
安提戈涅：我牵着啦。
俄狄浦斯：老乡（xeinoi）啊，我要是听信你的话走出来，可别对我行不义（adikēthō）！［170-175］
安提戈涅口中的“本地人”（astois的原形是astos）本义为“公民”和“同胞”［3］（P126），它的反义词正是俄狄浦斯所称呼的xeinoi——原形即xenos，本意是“异邦人”。实际上，俄狄浦斯与歌队互为异邦人。“像本地人一样行事”就是接受歌队提出的“nomos”，但作为异邦人的俄狄浦斯却担心歌队对他“行不义”。会有什么样的“不义”呢？
歌队：（第二曲首节）老人家（geron），决不会有人不顾你的意愿，把你从座位上带走的。
（俄狄浦斯由安提戈涅引领，慢慢地往前走。）
俄狄浦斯：还要往前走吗？
歌队：再往前走。
（俄狄浦斯由安提戈涅引领，再往前走。）
俄狄浦斯：还要往前走吗？
歌队：姑娘，搀着他往前走，你是看得见的。
……
安提戈涅：……父亲，迈开你这失明的脚(amaurōi kōlōi)，跟着我，跟着我朝我牵引的方向走。
俄狄浦斯：……
歌队：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xeinos epi xenēs），是不幸的人（tlamōn），一定要憎恶城邦（polis）所不爱的（aphilon），敬重（sebesthai）城邦所热爱的（philon）！（本节完）
俄狄浦斯：孩子，快把我带到那可以表示虔敬（eusebias），可以说（eipoimen），也可以听（akousaimen）的位置去，不要抗拒必须做的事。［176-191］
歌队表示会尊重俄狄浦斯的意愿，这是雅典合法公民向一位异邦人的承诺。安提戈涅让父亲“迈开你这失明的脚”，朝着她牵引的方向走；俄狄浦斯失明的是眼睛而不是脚。俄狄浦斯本来就是“跛脚的”①；“失明的脚（amaurōi kōlōi）”（即typhlōi podi）［2］（P39）无异于指“失明的跛脚”，隐喻了俄狄浦斯的双重不幸——弑父娶母，失去了城邦。歌队看到了俄狄浦斯的后一种不幸，即“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这样的异邦人如何能进入到另一个城邦呢？歌队提出的原则是“憎恶城邦所不爱的，敬重城邦所热爱的”，它是一个异邦人在异邦得以合法化的条件。俄狄浦斯领会后，迅速叫女儿把他带到表示“虔敬”的位置。这是“进场歌”首次明确提到“虔敬”。
歌队：（第二曲次节）就到那里为止，不要跨过那天然的石平台。
俄狄浦斯：就走这么远？
歌队：告诉你，行了。
俄狄浦斯：我可以坐下吗？
歌队：往旁边挪挪，蹲身坐在那石头边上。
安提戈涅：父亲，这是我的差事：停歇——
俄狄浦斯：哎,我、我！
安提戈涅：脚步，靠拢过来，把你的老迈身子（geraon sōma）靠在我亲热的（philian）胳臂上。
俄狄浦斯：真是悲哀啊！
（安提戈涅扶俄狄浦斯坐下。）
歌队：不幸的人（tlamōn）啊，你现在舒适了，说吧，告诉我们——你的身世是什么？你这多难的人叫什么名字？你的祖先城邦（patrid）在哪儿？［192-206］
歌队向俄狄浦斯指示了“可以说”、“可以听”的合法之地。安提戈涅继续牵引父亲“失明的脚”，展现着对父亲的爱——所谓“把你的老迈身子靠在我亲热的胳臂上”。歌队于是询问这位异邦人的身世、名字和祖先城邦，进入到弄清“俄狄浦斯是谁”的正题了。
俄狄浦斯：（第三曲）老乡们（xenoi），
我是个流亡者（apoptolis），请别——
歌队：什么，老人家（geron）？
俄狄浦斯：别，别问我是什么人，别追问我。
歌队：这话是什么意思？
俄狄浦斯：可怕的出身（aina physis）！［207-212］
“进场歌”第三曲的起唱者是俄狄浦斯，他表白他是个“流亡者”，但不太想透露其他信息。值得注意的是，apoptolis（流亡者）等同于apopolis，意为“被城邦驱逐的人”或“没有城邦的人”［3］（P43）。歌队当然明白俄狄浦斯是个流浪人，但不知道俄狄浦斯是“被城邦驱逐的人”，所以很是诧异。俄狄浦斯乞求歌队不要追问“我是什么人”，因为这将逼近他“可怕的出身”。此处的physis（出身）还有“自然”之意。在古希腊的启蒙历史语境中，physis向来对立于nomos（法律）［4］（P55-134）。“可怕的出身”也说明俄狄浦斯自知其physis与nomos有着复杂的纠葛。
歌队：说吧！
俄狄浦斯：（向安提戈涅）哎呀，我的孩子，我怎么说呢？
歌队：你的血统（spermatos）是什么？异邦人（xene），说吧，你父亲是谁（patrothen）？［213-215］
歌队进一步追问俄狄浦斯的physis。“血统”和“父亲”是俄狄浦斯的physis的来源，是其自然面目的生成者，也是揭开“俄狄浦斯是谁”这个谜底的关键所在。但解谜者只能是俄狄浦斯自己。
俄狄浦斯：哎呀，孩子，要出什么事？
安提戈涅：既然逼到了尽头，你就说吧！
俄狄浦斯：那我就说，再也无法隐瞒了。
歌队：你们耽误得太久了；快说吧！
俄狄浦斯：你们听说过拉伊俄斯（Laius）的儿子（apogonon）——
歌队：哎呀！
俄狄浦斯：听说过拉布达科斯（Labdacidae）的后人（genos）——
歌队：宙斯呀（Zeus）！
俄狄浦斯：听说过那不幸的俄狄浦斯（Oedipus）——
歌队：难道你就是他？
俄狄浦斯：我说的话你们不要害怕。
歌队：哎呀呀！
俄狄浦斯：真是不幸啊！
歌队：哎呀！［216-224］
从“拉伊俄斯的儿子”、“拉布达科斯的后人”到“俄狄浦斯”——俄狄浦斯说出了他的“可怕的出身（physis）”。歌队显然听说过俄狄浦斯的故事，但对于这个异邦人原来如此的真面目除了一再惊呼之外，还能做什么？俄狄浦斯之前对歌队所说的“可别对我行不义”恐怕要落空了。
俄狄浦斯：女儿，立刻要出什么事？
歌队：快离开我们的地方（chōras），走得远远的。
俄狄浦斯：你们怎么答应了的话不算数呢？
歌队：一个上了当而进行报复的人，不至于受到命运（moiridia）的惩罚；可是以诈报诈的酬答是痛苦而不是荣耀（charin）。快离开这座位（edranōn），离开我们的土地（chthonos）；你走吧，免得给我们的城邦（emai polei）加上更沉重的负担。［225-236］
歌队让俄狄浦斯离开“我们的地方”。chōras标示着俄狄浦斯处身位置的限度［5］（P339-340）。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如果遵守这异邦的虔敬或法律，就能避免不幸。在歌队的眼里，俄狄浦斯已失去了这种可能。俄狄浦斯所担心的“不义”莫过于此。然而，歌队是不义的吗？
“一个上了当而进行报复的人，不至于受到命运的惩罚”——歌队是说自己被俄狄浦斯蒙蔽了，即便背弃自己先前的承诺也不会受命运的惩罚。俄狄浦斯在何时蒙蔽了歌队呢？还是在俄狄浦斯从圣林露面之时——歌队说这人“看起来可怕，听起来也可怕”，俄狄浦斯则说“请你们不要把我当做反法律的人”。此刻的歌队终于知道,原来这个异邦人可怕的样子和声音遮蔽着可怕的physis，而俄狄浦斯的physis恰恰是“反法律的”。因而歌队不可能接受俄狄浦斯这样的人，否则就是“以诈报诈”，结果是“痛苦”而非“荣耀”。
歌队责令俄狄浦斯“快离开这座位，离开我们的土地”；其中“座位”和“土地”如同“地方”一样，限制着俄狄浦斯的合法所在。一个污染者从不洁的城邦来到另一城邦会带来什么？如歌队所言——“给我们的城邦加上更沉重的负担”。歌队第一次提到“我们的城邦”，而emai（我们的）作为第一人称物主代词，突显歌队作为城邦老者在戏剧中的中心作用，即政治宗教上的权威。［6］（P334，337）因而歌队要替城邦维护纯洁和虔敬。
安提戈涅：善心的老乡们（xenoi）啊，尽管由于你们听见过有关我不幸老父亲（geraon patera）的行为（ergōn）的传说而不宽容他，我还是请求你们，老乡们（xenoi）啊，可怜我这不幸的人，我纯粹是为我父亲向你们恳求，向你们恳求，用这两只还没有失明的眼睛（ouk alaois omma）看着（ommasin）你们，就像我是出生于你们的血统（aimatos），这样，他这苦命的人才能得到你们的同情（aidous）。
我们两个不幸的人依靠你们，就像依靠神（theōi）一样。请把这不敢想望的恩惠（neusate）赐给我们吧！我凭你们所热爱的一切（ti philon），凭你们的妻子、儿女、珍宝和神（theos）恳求你们。任凭你找，也找不到一个逃得过神（theos）捉弄（agoi）的人。［237-254］
安提戈涅乞求歌队，即便听闻有关老父亲的“行为”而不宽容他，也要予以同情。安提戈涅向歌队恳求的方式是“用这两只还没有失明的眼睛看着你们，就像我是出生于你们的血统，这样，他这苦命的人才能得到你们的同情”。恰如“开场”中俄狄浦斯所言——“这女孩儿的眼睛既为她自己又为我看路”［33-34］，安提戈涅强调用自己“没有失明的眼睛看着”歌队。
安提戈涅表示她和父亲把歌队当做“神”一样来依靠，这是乞援者迈向虔敬的姿态。凭歌队“所热爱的一切”去乞求，呼应了歌队之前对异邦人所提出的原则——“敬重城邦所热爱的”。安提戈涅最后以“任凭你找，也找不到一个逃得过神捉弄的人”一句，结束了自己的乞援，也结束了整个“进场歌”。这最后一句是替父亲俄狄浦斯所作的申辩，其意思是，俄狄浦斯的physis（出身）虽是可怕的，但俄狄浦斯被一位神引致了他的无心行为［2］（P49）；俄狄浦斯的命运是被“神”安排的，他在自然本性上并不真的“可怕”。安提戈涅为父亲所作的辩白，启导了戏剧“第一场”中俄狄浦斯自己的申辩。俄狄浦斯正是以“我的自然本性（physin）怎么算坏（kakos）呢”［270］开始了他的自我辩护。
纵观整个“进场歌”，它在歌队、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之间展开了有关“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的对话。俄狄浦斯站在圣林的边缘，处在野地和城邦（即雅典）之间，这种位置彰显了俄狄浦斯生命的悲剧之路。［7］（P364-365）《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曾经是一个理性主义者，是一个纯粹的理性统治者。如今的俄狄浦斯作为一个apoptolis（没有城邦的人），进入到一个异邦的圣林，若想证明“他真的不再是旧日的那个人”，必须完成从理性向虔敬的转变，才能获得“一个异邦人身在异邦”的救赎。
参 考 文 献
［1］TRAVIS. Allegory and the Tragic Chorus in Sophocles’Oedipus at Colonus［M］. Lanham：Row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