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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哥，我是马叶叶的妹妹啊。”
“姑娘，我不姓伍，也不认识什么马爷爷，你被骗失身的心情咱能理解，别乱打我电话行不？咱可是正派人物，从不拈花惹草，担待不起那个风流债。”
“五哥是不是开着一家名叫王八不来的网吧？”“是呀。”
“你是不是个左撇子？”
“是呀。”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烤乳鸽？”
“是呀。”
“五哥，那错不了，找的就是你，马叶叶说找到你就找到了他，见到了你就等于见到了家。”
“你，谁呀？”
“我是马叶叶的妹妹，小莫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十八个打电话给我，自称是马叶叶妹妹的女孩。马叶叶究竟有多少个妹妹，别人可能不知道，但瞒不过我的眼睛。马叶叶的父亲姓马，母亲姓叶，他父亲要马叶叶姓马，母亲要他姓叶，父亲说第二胎姓叶，母亲说如果不生第二胎呢，所以取名叫马叶叶。他父亲占了上风，他母亲觉得委屈，就在马叶叶的名字里镶嵌了两个叶叶，他父亲叫他马叶叶，他母亲叫他叶叶。后来，果真被马叶叶的母亲言中，他们没有再生第二胎，马叶叶成了独生子。所有自称马叶叶妹妹的女孩都是假冒的，都是来历不明的，没一个同他有血缘关系，拿到DNA的火上烤个几分钟，是美人还是白骨精，立马就见分晓。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马叶叶的父亲在外面播种了，真相如何，到目前尚未有女人带着孩子来认马叶叶的父亲当父亲。
我同马叶叶从小玩到大，几乎形影不离，最近几年马叶叶出去了闯世界，我成天守着王八不来网吧，我俩才难得在一块玩了，但只要他从外面回来，吃喝拉撒就全在我的网吧里。小时候没少给我惹事，长大了更是坏事。我先后谈过两任女朋友，准备结婚的对象，都被他从中挑拨告吹了。他在外面闯荡的这些年也没闲着，隔三差五，总有女孩子打电话给我，自称是马叶叶的妹妹，有的要马叶叶最新的联系电话，有的要我领她上他家去见他妈。她们的口音南腔北调，普通话加粤语，四川话加麻辣烫，陕西凉皮，北方话加猪肉炖粉条，什么味儿都有。还有个肯尼亚的女孩，汉语说得像嚼口香糖，老半天我都没听明白她说了什么，也没听出她叫什么。我才不管她们是哪里的，轻易不同她们见面，更不会轻易将她们领到马叶叶家去。我根据她们掌握的信息多少来判断，马叶叶与她们的关系发展到怎样的程度，需要电话的我就随便给个电话，迫切要求见面的我就推脱说很忙很忙，要过一段时间才得空闲，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她们。正因为这，马叶叶才放心将我的电话泄露出去，放心将她们交给我来处理，事后顶多请我喝两杯啤酒，吃两只烤乳鸽。
但也有特别的，怎么躲都躲不掉，一会儿一个电话不算，还几百里上千里跑到我的网吧来，似乎不找到马叶叶就不会善罢甘休。
比如这个叫小莫的女孩。
“五哥，我都看见了网吧的招牌，那几只王八笨头笨脑的，好可愛啊。”
“是吗？”
“我从不骗人的，发张图片给你看看。”
“喔，五哥等着呢。”
有个瞬间，我极为渴望小莫快点站到跟前来，想见识见识她，与我见过的别的女孩有什么不同。我的好奇心经常被马叶叶的这种做法挑逗起来，有时闲得无聊时会暗暗猜测，下一个给我打电话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们在电话里的声音，同真实的面目有没有差距，有多大的差距。我见过不少有反差的例子，一个女孩在电话中的声音很是温柔，实际上却长得像恐龙，五短身材，粗大的毛孔，不忍卒看的五官，加上像洪水一样泛滥的青春痘。有时声音很沧桑，见到的人却可爱得紧张，生怕呵口气都会伤到她。小莫的声音有点儿细声细气，有点儿柔软，有点儿天真，还有点儿憨气，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呢。
“五哥，小莫在这儿呢。”
就在瞎想时，微信中的图片同真人版的小莫几乎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是个纤细的女孩，细眉细眼，细巧的鼻子，皮肤带着健康的暗红。她的目光叫人有些恐惧，仿佛能透视物体，能把对方的五脏六腑都瞧个透明。她背着一只同她的身材很不相称巨大的棕色背包，背包的顶端超过她的脑袋不只一尺。由于负重，她不得不朝前弓着身体，身材就越发显得矮小。随便站在哪儿，旁边的人肯定会替她担忧，她会不会被压垮，会不会一头栽到地上。我试图帮忙把背包给放下来，不想被她拒绝了。
“奶奶说，不能放到地上，放到地上就生根了，就走不动了。”小莫朝我笑笑说，“我都背习惯了，没有多少重量的。”
她的背包里好像藏有一棵什么植物。瞧她那架势，见不到马叶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上路离开。
这是个好兆头，她有见不到马叶叶的思想准备。
“你就成天背着它吗？”
“外出我就背着它。”
“噢，那么在家呢？”
“我就把它放在床上。”
“放到床上多占地方啊，怎么不把它放进柜子里，或者丢到阁楼上去？”
“五哥，赶紧带我去见我哥吧。”小莫恳求说。
“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鬼知道他在哪里。”我吃不准她找他有什么事，会不会给马叶叶带来麻烦，试探着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小莫瞥了我一眼，勾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就看看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妹妹。”
傻妹妹，哪能把男人的话当真呢，今儿个高兴了喊你一声妹妹，明儿个不高兴了就叫你一声姑奶奶。是妹妹不承认也是妹妹，不是妹妹承认也不是妹妹，何苦大老远跑来追问这个。可我不能把这种话告诉一个才见面不过半个小时的陌生女孩，那背包的背带吃进了她的肩膀，吃进去两条凹槽，我都有些难受，仿佛我的脊背上趴着一头患了抑郁症的棕熊。
“如果他不认你呢？”我提醒她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小莫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到若无其事的状态：“那我立马回去，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小莫的反应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她应该是个很会自我疗伤的女孩。但我拨打电话时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能直接告诉马叶叶小莫在我这，如果他知道小莫在找寻他，避而不见就麻烦了。我不能把小莫的背包揽到自己身上，把自己赔进去，如果她万一赖着不走，该怎么打发她就是个大问题。我编了个理由，无非就是买了烤乳鸽和啤酒，要他过来陪我喝两杯。马叶叶嘴上嗯哼着说马上过来，但听得出电话那端有动静，似乎正在忙活着什么。 “你喝口水，歇会儿吧。”我给她倒了杯水，“他马上就过来。”
小莫就背着背包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
马叶叶比我估计的时间晚到了至少一个小时，像以往一样悄声而入，额头上淌着汗。他每次进入网吧都悄无声息，似乎怕影响我的生意。我留意到他看见小莫时先是愣怔了一下，但眨眼他的脸上就有了灿烂的笑容。“哦，是妹子呀。”他见到她像是很意外，又不像意外，张开双手，要拥抱小莫，或者等着小莫投进他的怀抱。这是马叶叶见到女孩子时的招牌姿势，不论见到哪个女孩都是这副鬼样子，给我的感觉有心没肺，我曾多少次嘲笑过他，就不能来点新鲜的，变换个招式。可他从来不听我的劝告，更多时候，像是有意在我跟前炫耀他的怀抱有多宽广。
小莫的眼睛立刻就红了，泪水在眼眶转着圈，就要脱出眼眶的约束。她尝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沉重的背包压迫着她，不让她直起身。
她努力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了，冲着马叶叶哽咽地叫了声：“哥！”泪水随之奔出了眼眶，在她脸上纵横恣肆。她觉得难为情了，赶忙拿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像个小孩子那样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瞧瞧，又哭又笑的，我说你长不大吧？”马叶叶打趣说。
“居然还敢笑话我！”小莫扬起粉拳头在马叶叶的胸部擂了一拳，“走时也不打个招呼，我都以为见不到你了。”
“我妈病了呢。”马叶叶解释说，“接到电话我当夜就上了火车，谁也没来得及说。”
“咱妈病了呀？不要紧吧？”小莫攥住了马叶叶的胳膊，神情似乎很着急，“哥，你带我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瞧把你急的，现在已经不碍事了。”马叶叶安慰她说，“你也不瞧瞧自己，灰头土脸的，都不像个女孩子了，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再领你去。”
我朝马叶叶挤了挤眼，马叶叶的嘴角翘了翘，闪过一丝无奈。小莫的到来给马叶叶出了道难题，不知该怎么安置她。他将她领到宾馆，给她开了房，很快又折回了我的网吧。
“她睡着了。”马叶叶的额头上有了愁云。
“你怎么不陪着她睡睡？”我开玩笑说。
“你作死啊！”
马叶叶翻了我一个白眼，一拳砸在我肩膀上，他的拳头分量不轻，肩膀被他砸疼了。瞧他的反应，小莫同他的关系没走到那一步，也许真像小莫说的，把他当做了哥哥。
“那你说说，怎么就脑袋发热认下了这个妹妹？”
“她在一家餐馆做服务员，有一天有个人喝点了酒，撒酒疯，想沾她的便宜，碰巧被我遇到，我三拳两脚将那人揍趴下了。这是第一次，刚认识她那会儿。”
“第二次，她在摆地摊，有个家伙拿了东西不愿付款，被我修理了一番，乖乖地掏了腰包不说，还给了双倍的价钱。”
“第三次，有個男孩纠缠她，我冒充她哥训斥了男孩一顿，警告他离她远一点。打那以后，她就认定我是她哥。”
马叶叶说的应该不会有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有些江湖义气，爱打抱不平，因这性格吃过不少亏，也结交过不少朋友。我很失望，原以为他同小莫的故事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说高尚了，还不是英雄救美。况且英雄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救下的美也不是什么貂蝉赵飞燕之类的绝色。
“那么，你呢？”我问。
“就那样，你懂我的。”马叶叶答道。
我明白了他说的“就那样”的意思，马叶叶称呼女孩子为妹妹，就像别的人把女孩子叫做美女一样，妹妹仅仅是他对女孩子一贯的称呼而已，没有别的涵义，更不可能因此真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之前我还以为马叶叶对小莫承诺过什么，如此看来，完全是她自作多情。
“你就收了这个妹妹，你爸妈巴不得有个女儿呢。”
“你别生事，我可不稀罕什么妹妹。”
“你打算怎么安置她？赶她走？还是把她留在这？”
“我正犯难呢，赶她走吧，开不了这个口，留下她吧，还真把她当妹妹了，要么过几天看看，说不定她会主动走了。”
“她主动走那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走呢，该怎么办？”
“你给我出个主意。”马叶叶盯着我说，“要不先让她在你这呆几天？我可不能让我妈看见她。”
“不行！绝对不行！我这可不是收容所。”
我断绝了他的幻想，但最重要的是不能给自己惹麻烦，虽然他是我哥们。有些事情必须帮忙，有些事情只能袖手旁观，这个分寸我还是把握得了的。可最终我拗不过他的恳求，答应让小莫在网吧里暂时呆几天。小莫不是个物件，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寄存的，我有块属于自己的地盘，是再理想不过的了，网吧虽然不是很宽敞，但容留一个女孩绰绰有余。而且进出网吧的人那么多，也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别给我玩失踪，否则我会扫人出门的！”我突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好像小莫是我和马叶叶合伙偷来的，必须藏着掖着，生怕让人发觉了，又生怕我一个人承担做贼的罪名。
“你不会的。”马叶叶睒睒眼说。
我答应马叶叶时根本没考虑小莫会不会乐意，马叶叶显然也没朝这方面想过。当小莫听见马叶叶要她在网吧里呆上几天时，她的眼睛灰暗了一下，像有一只鸟儿从里面滑过。马叶叶说：“妹子，五哥的网吧正好缺个人手，你留下来给他帮几天忙。”小莫看了看马叶叶，又看了看我，点头答应了。
小莫是个乖巧的女孩，也是个勤快的女孩，有她帮忙我就轻松多了，除了照看收银台，其他事情毋须过问。她就像只小动物在电脑和桌椅间蹦来跳去，擦桌子，倒烟灰，捡拾随地乱扔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冲洗卫生间。网吧的角角落落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空气都似乎清新多了，没有以往那种浑浊的暧昧。她在宾馆只住了一个晚上就搬来了网吧，仍旧背着那只巨大的棕色背包。我给了她一张简易的钢丝床，晚上客人散去时她就摆开钢丝床，第二天早上再折叠起来。她做事的时候，那只背包就放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五哥，帮我看着背包，别让它掉到地上啊。”小莫叮嘱我说。趁她不注意时我拿手碰过背包，背包里像塞着一只什么盒子，轻轻地拿指头叩它一下，就有轻微的空洞的回响。 马叶叶不敢食言，每天都要来网吧好几趟，每次来了，就同小莫跑到网吧外面说话。他们说的什么，有些我听见了，有些听不见。隔着玻璃窗，小莫的笑容总是很灿烂，好像一朵花儿，马叶叶就是她的春天，他来了她就绽放了。有时我也会因此产生错觉，内心会有小小的嫉妒，要是真有个这样的妹妹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哥，你把我领家里去吧，正好照顾咱妈呢，洗衣做饭，熬汤送水，你让我干什么活我就干什么活。”有一次，我听见小莫在玻璃门外央求马叶叶说。
“我妈有洁癖，平时都不怎么喜欢有人去家里，等等吧，我同她先说说，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这是她得到的回答。
往下，小莫就不言语了。
有时候网吧里没什么事情，我会鼓励小莫出去走走，真要在这地方呆下去，怎么都得熟悉一下环境。这对她不会有坏处。我不会让她空着手出门，每次都塞给她一两张钱，让她给我买个水果什么的。每次出去，小莫都要背着那只棕色背包，我劝说她不必那么辛苦，背包放在网吧里不会弄丢。每次我的劝说都是无效的，她莞尔一笑，仍旧背着那只背包，像来时一样走出门去。
马叶叶不在时，小莫也会同我说说话，而话题无一例外都围绕着马叶叶转动。小莫说我哥打架可威武了，那一次，那个喝醉了酒的，被他一巴掌扇趴下了。小莫说我哥可会跑步了，简直就是飞毛腿，那个拿了我东西的家伙还没跑出去十步远，就被我哥拧住了脖子。小莫说我哥可会吹口哨了，树上的鸟儿若是听见了，估计都会被他逗下地呢。小莫说我哥还会吹牛，他吹牛啊，你瞧瞧，吹到天都破了，我哥就是不脸红。
“你是不是爱上了马叶叶？”有次我突然问她。
小莫立刻涨红了脸，急声急语地分辩说：“我怎么会爱上他？他是我哥啊，亲哥啊！”
“你紧张什么？！爱上他也未尝不可。”我很惊讶她的反应。
“五哥，你要是再这么胡乱猜测，我可就同你掰了。”
她的言语依旧激烈，看样子不像是假装出来的。发生这个小插曲之后，她有好几天不主动同我说话，要么默默干活，干完活就搬张椅子，将背包搂在怀里，安静地守着一个角落。
“五哥，你说我哥是不是在疏远我？”有一次，小莫突然对我说。
“不会吧？你别胡思乱想。”
“你瞧瞧，我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三天才露个面，来了也呆不了几分钟，眨眼就尥腿走人。”
“这样吗？我怎么没注意？他妈不是病了么？可能事情太多了啊。”
“他可以把我领家里去，他的事情多我会乐意帮他分担呀。”
“给他点时间，可能他真的很不方便。”
小莫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没有消除疑虑。我也不便过多解释。经她这一提醒，才发觉马叶叶这些天来的次数的确减少了，很奇怪之前我怎么没注意到。我在替马叶叶解释时也暗暗怀疑，这是不是马叶叶的缓兵之计，温水煮青蛙，到后面就对小莫不闻不问了？我打算打个电话给马叶叶，向他说明一下小莫对他的怀疑，同时警告他不要放鸽子。我掏出手机，但转而又想，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打小报告的小人，好像在出卖小莫一样，想一想，还是把手机放回了裤袋。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马叶叶没有领小莫去家里，似乎也没有另行安排她的想法。我没有多说话，这毕竟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同他关系再铁，也不能替代他，不能越俎代庖。况且小莫没有给我增添什么麻烦，相反还减轻了我不少负担，让我有了闲静的时间。
后来，有一次马叶叶连续五天不曾露面，我都有些替小莫着急了。那五天里，小莫明显心神不定，不做事时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窗外。她在期待马叶叶的出现，但是失望了，马叶叶没有来，直到那些玩通宵的游戏玩家都困得趴下了，他都没有出现。是他的确有事脱不开身，还是真的在冷落小莫，我不敢妄下结论。任何事情都像玩游戏，总有个终结的时候，不会玩个没完没了，这是我坚守网吧八年来总结的经验。
“五哥，我出去走走。”
第二天上午，小莫打扫干净网吧的角角落落后，又背起背包出门了。我尚未完全从昨晚的倦意中清醒，随便嗯嗯了几声，算是答应了。但不想小莫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之前她每次出去，一般都是一两个小时就会回来，最长的时间也不过一个下午。晚饭时，还不见小莫现面，我猜想她可能同马叶叶在一起，也就懒得操那个闲心了。
过了一个晚上，网吧里乱糟糟的，垃圾随处可见，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馊臭味。这时才想着有小莫的好处，可是小莫不在，我只有自己动手收拾一下，不然就没法开门了。
“小莫呢？在你那儿吗？”忙乱过后我忍不住给马叶叶打了个电话。
“小莫不是在你那吗？”马叶叶的声音有些急切，又像在替自己开脱，“我几天未出门了，在照顾我妈呢。”
小莫不在他那，那去了哪里呢？这下轮到我着慌了，赶忙把小莫离开网吧的情况告诉了马叶叶：“小莫说出去走走，就一直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打她的手机试试。”
“关机呢。”
“她可能是生我的氣，回去了。”马叶叶在电话里吐了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总算走了。”
既然马叶叶这么认定，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可是仔细琢磨一下，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小莫应该不是这种女孩子，离开时连招呼都不打，就算生马叶叶的气，可我没得罪她呀，怎么着也该给我打声招呼。我的内心七上八下的，没有小莫的确切消息，总觉得不踏实。
过一晚，再打小莫的手机，不通。
再过一晚，再打她的手机，仍旧不通。
我预感事情有些不妙，说不定小莫发生了什么意外。我赶紧将情况告诉马叶叶，他也不像之前那样自信了，很快跑来了网吧。我俩凑一块将事情的前前后后拿捏了一遍，越拿捏到后面越不自信了，几乎断定小莫遭遇了意外，不然不会这么久中断联系。脑子里就有些画面乱窜，车祸的现场，奸杀案，毁尸案，哪儿惨毒就朝哪儿联想，从内心到毛发都莫名其妙哆嗦起来。先去了交警队，打听最近几天有没有发生车祸，发生车祸有没有死人，结果被交警队的人当作唯恐天下不乱之徒训斥了一顿，被骂了个灰头土脸。之后去了长途汽车站，走遍了小城上百家宾馆，都没有得到小莫的任何消息。 最后去了公安局，接待我俩的是两个小警察，一男一女，原本正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小男警察咧着嘴笑，小女警察抿着嘴乐，见了我们，立刻都收敛了笑，却又收不住全部笑容。
小女警察挂着半个笑脸问：“什么事？”
“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几天不见了，她是不是有可能……有可能失踪了？”马叶叶结巴着说。
小男警察立马严肃起来，一张脸绷得像石雕。他是个瘦高个，脖子细长，一双小眼睛，看人的目光有点居高临下，一瞬间我就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
“谁失踪了？姓名？年龄？性别？什么时候失踪的？在哪儿失踪的？你们慢慢说，一点一滴说清楚。”小男警察连珠炮似地发问。
“她叫小莫。”马叶叶说。
“就叫小莫？”小女警察问，她在做记录。
马叶叶瞥了我一眼，像是向我求助。我很奇怪，他居然不知道小莫的全名。
“她叫莫小菜。”我替他回答说。
之后，我把莫小菜出门的前后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小女警察在纸上飞速地记录着，小男警察始终拿眼睛死盯着我，似乎期待我一直说个不停，把我所知道的甚至包括隐私全都吐出来。但我不得不打住，因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往下说。”小男警察近乎命令说。
我瞅了一眼马叶叶，马叶叶问：“她会不会失踪了？”
小男警察说：“她为什么上这儿来？”
“她来认他做哥哥。”我说。
“就这么简单？”
“我想是的……。”
“谁能确认她失踪了呢？她有可能生气离开了，故意关机不理睬你们，有可能手机没电了，还有可能她出去旅游了，手机忘在了某个地方，或者手机丢失了……她脑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没有过不正常的表现？”
“你们，你们就不帮忙去找找？”马叶叶小心翼翼地问。
“有消息我们会尽快通知你们的。”
小男警察的回答让人很无奈，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静候警方的消息。我和马叶叶轮流不间断地拨打莫小菜的手机，但她的手机始终处在关机状态。几天过去了，莫小菜依然没有任何音信，我想我们该做的努力都做了，至于她去哪里了，是不是还活着，只能听天由命。网吧的生意自开张起就没有冷落过，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一个人分身乏术，疲于应付，也没精力去关注更多别的事情。
走就走了呗，就当莫小菜没来过。
“你说我怎么就不认了她？不就认个妹妹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马叶叶有些懊悔，有些纠结，“但愿她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此时的他，内心已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就在马叶叶不知所措时，莫小菜突然又回到了王八不来网吧，那会儿华灯初上，她背着那只巨大的棕色背包，像刚来时那样出现在网吧门口。她气喘吁吁地喊了声：“五哥。”我内心很有些气急败坏，恨不得扇她两个耳光，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动作，只淡淡地问了声：“你去哪儿了？”
“我去寺里做义工了。”她的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好像干了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我很诧异她怎么会跑到寺里去，又怎么找到那座寺庙的。小城有河穿城而过，唯一的寺庙就坐落在河边的一个山窝里。我去过那儿一次，正巧寺庙举办放生法会，寺庙前的放生台上挤满了人，放生法会结束后就有人扑通扑通跳下水，去捞那放生的鲤鱼。之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
莫小菜倒像见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接连几天都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着庙里的见闻。说见了僧人要称某某师父或者某某法师，见了居士或义工不分男女要称师兄；说吃饭时怎么打板敲木鱼击云牌，端饭碗的手势叫龙含珠，用筷子吃饭叫凤点头；说那些禅修的人怎么行禅，怎么坐禅，法师又怎么拿着戒尺巡香。
“五哥，什么时候我陪你去寺里看看？”莫小菜怂恿我说，“那儿可真安静，特别是晚上。”
“我才不去，你要拉人就去拉你哥。”
我想都沒想就拒绝了。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干过什么缺德事，但对庙里那些高大的菩萨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多看两眼都有些胆怯，生怕它们会栽下来砸中我。
虚惊一场之后，马叶叶不像先前那么着急了，隔三差五才到网吧来一次，来了也呆不长久，一般不超过半个小时，明显同莫小菜在保持距离。莫小菜倒很沉静，也不像来时那么热烈了。好像她真就成了网吧的一员，每天坚持打扫，将网吧清理得干干净净。干活时她将背包放在椅子上，休息时就将它搂在胸前，安安静静呆在某个角落。
有一天，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一个到收银台结账的女孩子不小心将背包碰翻在地，背包掉在地上，空洞地响了一声。莫小菜正在拖地，听见响声猛然甩过头，扔了拖把，几乎像条牧羊犬一样扑了过来。她脸上的愤怒丝毫不加掩饰，像火苗子呼呼直蹿。她眼睛里像有细长的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在那个犯错的女孩身上。那个碰翻背包的女孩子被她的凶相吓傻了，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莫小菜并没有过激的行动，从地上挽起背包后一言不发走开了。那天剩下的时间，背包再也没有离开她的脊背。
“小莫，背包里藏着什么宝贝？让五哥瞧瞧。”莫小菜的怪异表现让我对背包滋生了好奇。
“能有什么宝贝。”她的口气轻描淡写。
“看看嘛，又不会丢失什么。”我央求说。
“真没什么可看的。”她好像很为难。
但是过两天，她主动将背包打开了，背包里都是一些旧东西，旧手套，旧围巾，旧的棉纱帽子，灰不溜丢的，显然都是用旧了的东西，扔在大街上估计都没人要。旧东西下面果真放着一只木头盒子，盒子外表喷了漆，颜色半旧不新。
“这是我奶奶的骨灰盒。”莫小菜将盒子捧在手上。
我原本要去接过盒子，听她这么一说，半道上将手撤了回来。这古怪的木头盒子让我心生了恐惧，后脑勺像有冷风吹过，一阵阵泛凉。
“我从小就和奶奶一块生活。”莫小菜将脸贴在木头盒子上，好像那盒子是她奶奶的脸，“奶奶让我背着她，有她在就不会有人欺负我。” “你爸妈呢？”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你爷爷呢？”
“我也没有爷爷，只有奶奶。”
我的内心愣怔了一下，不解地瞧着她。
“奶奶说，我来到她身边时篮子里就一只奶瓶，瓶子里的奶都快结冰了，那个晚上下着雪。”
“菩萨的孩子。”
“菩萨的孩子？”
我记得小时候奶奶说过，村子里有人生了私生子，或者家里孩子太多担心养不活，就用篮子将孩子装着，趁黑挂到别人家的屋檐下，然后放一挂小鞭炮提醒人家，别冻着孩子。村子里管这种孩子叫菩萨的孩子，意思是菩萨生的。
“五哥，你说我的爸妈是菩萨？”
“可能吧，我奶奶曾经这么说过。”
“难怪我觉得菩萨很亲近啊。”莫小菜像是若有所思。
后来的一天，她忽然问我：“五哥，我哥为什么不让我去他家？”
“他没说不让你去吧。”我替马叶叶解围说，“你瞧瞧你，将你奶奶的骨灰盒背到他家去，合适吗？”
“那我将我奶奶安放到哪儿去？”
“找个地方将她安葬啊。”
莫小菜蹙了一下眉头，不吭声了。
这其中也有我的顾虑，想一想，一个女孩子成天背着骨灰盒在身边晃晃悠悠，那是什么滋味啊。我将事情说给马叶叶，马叶叶听了大瞪着眼睛，半天都没合上嘴巴。
“你将她怎么办啊？”
“你说呢？”
我俩都拿她没辙。
有一天，莫小菜拉着马叶叶扔硬币，猜正反面，谁输了谁得学一声狗叫。结果莫小菜输了，真就学了一声小狗叫，网吧里哄堂大笑，那些游戏玩家停下了游戏来围观。接连几个回合，莫小菜输多赢少，网吧里狗叫声不断。后来，也许莫小菜输红了眼，也许早有预谋，一定要同马叶叶打个赌，要我做他们的证人。
“我消失三天时间，如果你找到了我，我就不做你妹了，如果找不到我，那我就是你妹，你就是我哥，想赖也赖不掉。”莫小菜说。
“妹子，何必这样。”
“打赌就打赌，你还是個男人呢。”
我忽然对莫小菜的提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多事情都应该是未知的，都应该是不确定的，哪像我，每天打开网吧的门，见到的尘埃都和昨天一样，闻到的气味也如同过往。这种日子乏味得很，也死寂得很，单调的重复是最痛苦的折磨。我倒想看看，莫小菜同马叶叶之间的事情如何结局。
但这一次，莫小菜真的像化为无形了，马叶叶说他找了那么多地方，包括那座寺庙，还有小城郊区一座破败的道观……哪儿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她会不会走了呢？”马叶叶垂头丧气地猜测，“不行，我一定得找到她！”
一段时间过去，马叶叶妈妈的病痊愈了，他来同我告别，要南下打工。这一去之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自称马叶叶妹妹的女孩打电话给我，那些女孩子似乎都销声匿迹了。每隔一些天，我会不由自主想到莫小菜，那个背着棕色背包的女孩到底在哪儿呢。每每这种时候，我就很期待马叶叶的电话，似乎希望从他嘴边听到什么。
“莫小菜呢？”
“我还在找着。”
“莫小菜找到没有？”
“奶奶的，蒸发了，一根毛发都找不见。”
“姑娘，我不姓伍，也不认识什么马爷爷，你被骗失身的心情咱能理解，别乱打我电话行不？咱可是正派人物，从不拈花惹草，担待不起那个风流债。”
“五哥是不是开着一家名叫王八不来的网吧？”“是呀。”
“你是不是个左撇子？”
“是呀。”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烤乳鸽？”
“是呀。”
“五哥，那错不了，找的就是你，马叶叶说找到你就找到了他，见到了你就等于见到了家。”
“你，谁呀？”
“我是马叶叶的妹妹，小莫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十八个打电话给我，自称是马叶叶妹妹的女孩。马叶叶究竟有多少个妹妹，别人可能不知道，但瞒不过我的眼睛。马叶叶的父亲姓马，母亲姓叶，他父亲要马叶叶姓马，母亲要他姓叶，父亲说第二胎姓叶，母亲说如果不生第二胎呢，所以取名叫马叶叶。他父亲占了上风，他母亲觉得委屈，就在马叶叶的名字里镶嵌了两个叶叶，他父亲叫他马叶叶，他母亲叫他叶叶。后来，果真被马叶叶的母亲言中，他们没有再生第二胎，马叶叶成了独生子。所有自称马叶叶妹妹的女孩都是假冒的，都是来历不明的，没一个同他有血缘关系，拿到DNA的火上烤个几分钟，是美人还是白骨精，立马就见分晓。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马叶叶的父亲在外面播种了，真相如何，到目前尚未有女人带着孩子来认马叶叶的父亲当父亲。
我同马叶叶从小玩到大，几乎形影不离，最近几年马叶叶出去了闯世界，我成天守着王八不来网吧，我俩才难得在一块玩了，但只要他从外面回来，吃喝拉撒就全在我的网吧里。小时候没少给我惹事，长大了更是坏事。我先后谈过两任女朋友，准备结婚的对象，都被他从中挑拨告吹了。他在外面闯荡的这些年也没闲着，隔三差五，总有女孩子打电话给我，自称是马叶叶的妹妹，有的要马叶叶最新的联系电话，有的要我领她上他家去见他妈。她们的口音南腔北调，普通话加粤语，四川话加麻辣烫，陕西凉皮，北方话加猪肉炖粉条，什么味儿都有。还有个肯尼亚的女孩，汉语说得像嚼口香糖，老半天我都没听明白她说了什么，也没听出她叫什么。我才不管她们是哪里的，轻易不同她们见面，更不会轻易将她们领到马叶叶家去。我根据她们掌握的信息多少来判断，马叶叶与她们的关系发展到怎样的程度，需要电话的我就随便给个电话，迫切要求见面的我就推脱说很忙很忙，要过一段时间才得空闲，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她们。正因为这，马叶叶才放心将我的电话泄露出去，放心将她们交给我来处理，事后顶多请我喝两杯啤酒，吃两只烤乳鸽。
但也有特别的，怎么躲都躲不掉，一会儿一个电话不算，还几百里上千里跑到我的网吧来，似乎不找到马叶叶就不会善罢甘休。
比如这个叫小莫的女孩。
“五哥，我都看见了网吧的招牌，那几只王八笨头笨脑的，好可愛啊。”
“是吗？”
“我从不骗人的，发张图片给你看看。”
“喔，五哥等着呢。”
有个瞬间，我极为渴望小莫快点站到跟前来，想见识见识她，与我见过的别的女孩有什么不同。我的好奇心经常被马叶叶的这种做法挑逗起来，有时闲得无聊时会暗暗猜测，下一个给我打电话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们在电话里的声音，同真实的面目有没有差距，有多大的差距。我见过不少有反差的例子，一个女孩在电话中的声音很是温柔，实际上却长得像恐龙，五短身材，粗大的毛孔，不忍卒看的五官，加上像洪水一样泛滥的青春痘。有时声音很沧桑，见到的人却可爱得紧张，生怕呵口气都会伤到她。小莫的声音有点儿细声细气，有点儿柔软，有点儿天真，还有点儿憨气，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呢。
“五哥，小莫在这儿呢。”
就在瞎想时，微信中的图片同真人版的小莫几乎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是个纤细的女孩，细眉细眼，细巧的鼻子，皮肤带着健康的暗红。她的目光叫人有些恐惧，仿佛能透视物体，能把对方的五脏六腑都瞧个透明。她背着一只同她的身材很不相称巨大的棕色背包，背包的顶端超过她的脑袋不只一尺。由于负重，她不得不朝前弓着身体，身材就越发显得矮小。随便站在哪儿，旁边的人肯定会替她担忧，她会不会被压垮，会不会一头栽到地上。我试图帮忙把背包给放下来，不想被她拒绝了。
“奶奶说，不能放到地上，放到地上就生根了，就走不动了。”小莫朝我笑笑说，“我都背习惯了，没有多少重量的。”
她的背包里好像藏有一棵什么植物。瞧她那架势，见不到马叶叶，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上路离开。
这是个好兆头，她有见不到马叶叶的思想准备。
“你就成天背着它吗？”
“外出我就背着它。”
“噢，那么在家呢？”
“我就把它放在床上。”
“放到床上多占地方啊，怎么不把它放进柜子里，或者丢到阁楼上去？”
“五哥，赶紧带我去见我哥吧。”小莫恳求说。
“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鬼知道他在哪里。”我吃不准她找他有什么事，会不会给马叶叶带来麻烦，试探着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小莫瞥了我一眼，勾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就看看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妹妹。”
傻妹妹，哪能把男人的话当真呢，今儿个高兴了喊你一声妹妹，明儿个不高兴了就叫你一声姑奶奶。是妹妹不承认也是妹妹，不是妹妹承认也不是妹妹，何苦大老远跑来追问这个。可我不能把这种话告诉一个才见面不过半个小时的陌生女孩，那背包的背带吃进了她的肩膀，吃进去两条凹槽，我都有些难受，仿佛我的脊背上趴着一头患了抑郁症的棕熊。
“如果他不认你呢？”我提醒她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小莫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到若无其事的状态：“那我立马回去，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小莫的反应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她应该是个很会自我疗伤的女孩。但我拨打电话时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能直接告诉马叶叶小莫在我这，如果他知道小莫在找寻他，避而不见就麻烦了。我不能把小莫的背包揽到自己身上，把自己赔进去，如果她万一赖着不走，该怎么打发她就是个大问题。我编了个理由，无非就是买了烤乳鸽和啤酒，要他过来陪我喝两杯。马叶叶嘴上嗯哼着说马上过来，但听得出电话那端有动静，似乎正在忙活着什么。 “你喝口水，歇会儿吧。”我给她倒了杯水，“他马上就过来。”
小莫就背着背包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
马叶叶比我估计的时间晚到了至少一个小时，像以往一样悄声而入，额头上淌着汗。他每次进入网吧都悄无声息，似乎怕影响我的生意。我留意到他看见小莫时先是愣怔了一下，但眨眼他的脸上就有了灿烂的笑容。“哦，是妹子呀。”他见到她像是很意外，又不像意外，张开双手，要拥抱小莫，或者等着小莫投进他的怀抱。这是马叶叶见到女孩子时的招牌姿势，不论见到哪个女孩都是这副鬼样子，给我的感觉有心没肺，我曾多少次嘲笑过他，就不能来点新鲜的，变换个招式。可他从来不听我的劝告，更多时候，像是有意在我跟前炫耀他的怀抱有多宽广。
小莫的眼睛立刻就红了，泪水在眼眶转着圈，就要脱出眼眶的约束。她尝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沉重的背包压迫着她，不让她直起身。
她努力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了，冲着马叶叶哽咽地叫了声：“哥！”泪水随之奔出了眼眶，在她脸上纵横恣肆。她觉得难为情了，赶忙拿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像个小孩子那样笑成了一朵喇叭花。
“瞧瞧，又哭又笑的，我说你长不大吧？”马叶叶打趣说。
“居然还敢笑话我！”小莫扬起粉拳头在马叶叶的胸部擂了一拳，“走时也不打个招呼，我都以为见不到你了。”
“我妈病了呢。”马叶叶解释说，“接到电话我当夜就上了火车，谁也没来得及说。”
“咱妈病了呀？不要紧吧？”小莫攥住了马叶叶的胳膊，神情似乎很着急，“哥，你带我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瞧把你急的，现在已经不碍事了。”马叶叶安慰她说，“你也不瞧瞧自己，灰头土脸的，都不像个女孩子了，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再领你去。”
我朝马叶叶挤了挤眼，马叶叶的嘴角翘了翘，闪过一丝无奈。小莫的到来给马叶叶出了道难题，不知该怎么安置她。他将她领到宾馆，给她开了房，很快又折回了我的网吧。
“她睡着了。”马叶叶的额头上有了愁云。
“你怎么不陪着她睡睡？”我开玩笑说。
“你作死啊！”
马叶叶翻了我一个白眼，一拳砸在我肩膀上，他的拳头分量不轻，肩膀被他砸疼了。瞧他的反应，小莫同他的关系没走到那一步，也许真像小莫说的，把他当做了哥哥。
“那你说说，怎么就脑袋发热认下了这个妹妹？”
“她在一家餐馆做服务员，有一天有个人喝点了酒，撒酒疯，想沾她的便宜，碰巧被我遇到，我三拳两脚将那人揍趴下了。这是第一次，刚认识她那会儿。”
“第二次，她在摆地摊，有个家伙拿了东西不愿付款，被我修理了一番，乖乖地掏了腰包不说，还给了双倍的价钱。”
“第三次，有個男孩纠缠她，我冒充她哥训斥了男孩一顿，警告他离她远一点。打那以后，她就认定我是她哥。”
马叶叶说的应该不会有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有些江湖义气，爱打抱不平，因这性格吃过不少亏，也结交过不少朋友。我很失望，原以为他同小莫的故事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说高尚了，还不是英雄救美。况且英雄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救下的美也不是什么貂蝉赵飞燕之类的绝色。
“那么，你呢？”我问。
“就那样，你懂我的。”马叶叶答道。
我明白了他说的“就那样”的意思，马叶叶称呼女孩子为妹妹，就像别的人把女孩子叫做美女一样，妹妹仅仅是他对女孩子一贯的称呼而已，没有别的涵义，更不可能因此真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之前我还以为马叶叶对小莫承诺过什么，如此看来，完全是她自作多情。
“你就收了这个妹妹，你爸妈巴不得有个女儿呢。”
“你别生事，我可不稀罕什么妹妹。”
“你打算怎么安置她？赶她走？还是把她留在这？”
“我正犯难呢，赶她走吧，开不了这个口，留下她吧，还真把她当妹妹了，要么过几天看看，说不定她会主动走了。”
“她主动走那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走呢，该怎么办？”
“你给我出个主意。”马叶叶盯着我说，“要不先让她在你这呆几天？我可不能让我妈看见她。”
“不行！绝对不行！我这可不是收容所。”
我断绝了他的幻想，但最重要的是不能给自己惹麻烦，虽然他是我哥们。有些事情必须帮忙，有些事情只能袖手旁观，这个分寸我还是把握得了的。可最终我拗不过他的恳求，答应让小莫在网吧里暂时呆几天。小莫不是个物件，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寄存的，我有块属于自己的地盘，是再理想不过的了，网吧虽然不是很宽敞，但容留一个女孩绰绰有余。而且进出网吧的人那么多，也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别给我玩失踪，否则我会扫人出门的！”我突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好像小莫是我和马叶叶合伙偷来的，必须藏着掖着，生怕让人发觉了，又生怕我一个人承担做贼的罪名。
“你不会的。”马叶叶睒睒眼说。
我答应马叶叶时根本没考虑小莫会不会乐意，马叶叶显然也没朝这方面想过。当小莫听见马叶叶要她在网吧里呆上几天时，她的眼睛灰暗了一下，像有一只鸟儿从里面滑过。马叶叶说：“妹子，五哥的网吧正好缺个人手，你留下来给他帮几天忙。”小莫看了看马叶叶，又看了看我，点头答应了。
小莫是个乖巧的女孩，也是个勤快的女孩，有她帮忙我就轻松多了，除了照看收银台，其他事情毋须过问。她就像只小动物在电脑和桌椅间蹦来跳去，擦桌子，倒烟灰，捡拾随地乱扔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冲洗卫生间。网吧的角角落落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空气都似乎清新多了，没有以往那种浑浊的暧昧。她在宾馆只住了一个晚上就搬来了网吧，仍旧背着那只巨大的棕色背包。我给了她一张简易的钢丝床，晚上客人散去时她就摆开钢丝床，第二天早上再折叠起来。她做事的时候，那只背包就放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五哥，帮我看着背包，别让它掉到地上啊。”小莫叮嘱我说。趁她不注意时我拿手碰过背包，背包里像塞着一只什么盒子，轻轻地拿指头叩它一下，就有轻微的空洞的回响。 马叶叶不敢食言，每天都要来网吧好几趟，每次来了，就同小莫跑到网吧外面说话。他们说的什么，有些我听见了，有些听不见。隔着玻璃窗，小莫的笑容总是很灿烂，好像一朵花儿，马叶叶就是她的春天，他来了她就绽放了。有时我也会因此产生错觉，内心会有小小的嫉妒，要是真有个这样的妹妹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哥，你把我领家里去吧，正好照顾咱妈呢，洗衣做饭，熬汤送水，你让我干什么活我就干什么活。”有一次，我听见小莫在玻璃门外央求马叶叶说。
“我妈有洁癖，平时都不怎么喜欢有人去家里，等等吧，我同她先说说，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这是她得到的回答。
往下，小莫就不言语了。
有时候网吧里没什么事情，我会鼓励小莫出去走走，真要在这地方呆下去，怎么都得熟悉一下环境。这对她不会有坏处。我不会让她空着手出门，每次都塞给她一两张钱，让她给我买个水果什么的。每次出去，小莫都要背着那只棕色背包，我劝说她不必那么辛苦，背包放在网吧里不会弄丢。每次我的劝说都是无效的，她莞尔一笑，仍旧背着那只背包，像来时一样走出门去。
马叶叶不在时，小莫也会同我说说话，而话题无一例外都围绕着马叶叶转动。小莫说我哥打架可威武了，那一次，那个喝醉了酒的，被他一巴掌扇趴下了。小莫说我哥可会跑步了，简直就是飞毛腿，那个拿了我东西的家伙还没跑出去十步远，就被我哥拧住了脖子。小莫说我哥可会吹口哨了，树上的鸟儿若是听见了，估计都会被他逗下地呢。小莫说我哥还会吹牛，他吹牛啊，你瞧瞧，吹到天都破了，我哥就是不脸红。
“你是不是爱上了马叶叶？”有次我突然问她。
小莫立刻涨红了脸，急声急语地分辩说：“我怎么会爱上他？他是我哥啊，亲哥啊！”
“你紧张什么？！爱上他也未尝不可。”我很惊讶她的反应。
“五哥，你要是再这么胡乱猜测，我可就同你掰了。”
她的言语依旧激烈，看样子不像是假装出来的。发生这个小插曲之后，她有好几天不主动同我说话，要么默默干活，干完活就搬张椅子，将背包搂在怀里，安静地守着一个角落。
“五哥，你说我哥是不是在疏远我？”有一次，小莫突然对我说。
“不会吧？你别胡思乱想。”
“你瞧瞧，我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三天才露个面，来了也呆不了几分钟，眨眼就尥腿走人。”
“这样吗？我怎么没注意？他妈不是病了么？可能事情太多了啊。”
“他可以把我领家里去，他的事情多我会乐意帮他分担呀。”
“给他点时间，可能他真的很不方便。”
小莫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没有消除疑虑。我也不便过多解释。经她这一提醒，才发觉马叶叶这些天来的次数的确减少了，很奇怪之前我怎么没注意到。我在替马叶叶解释时也暗暗怀疑，这是不是马叶叶的缓兵之计，温水煮青蛙，到后面就对小莫不闻不问了？我打算打个电话给马叶叶，向他说明一下小莫对他的怀疑，同时警告他不要放鸽子。我掏出手机，但转而又想，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打小报告的小人，好像在出卖小莫一样，想一想，还是把手机放回了裤袋。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马叶叶没有领小莫去家里，似乎也没有另行安排她的想法。我没有多说话，这毕竟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同他关系再铁，也不能替代他，不能越俎代庖。况且小莫没有给我增添什么麻烦，相反还减轻了我不少负担，让我有了闲静的时间。
后来，有一次马叶叶连续五天不曾露面，我都有些替小莫着急了。那五天里，小莫明显心神不定，不做事时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窗外。她在期待马叶叶的出现，但是失望了，马叶叶没有来，直到那些玩通宵的游戏玩家都困得趴下了，他都没有出现。是他的确有事脱不开身，还是真的在冷落小莫，我不敢妄下结论。任何事情都像玩游戏，总有个终结的时候，不会玩个没完没了，这是我坚守网吧八年来总结的经验。
“五哥，我出去走走。”
第二天上午，小莫打扫干净网吧的角角落落后，又背起背包出门了。我尚未完全从昨晚的倦意中清醒，随便嗯嗯了几声，算是答应了。但不想小莫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之前她每次出去，一般都是一两个小时就会回来，最长的时间也不过一个下午。晚饭时，还不见小莫现面，我猜想她可能同马叶叶在一起，也就懒得操那个闲心了。
过了一个晚上，网吧里乱糟糟的，垃圾随处可见，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馊臭味。这时才想着有小莫的好处，可是小莫不在，我只有自己动手收拾一下，不然就没法开门了。
“小莫呢？在你那儿吗？”忙乱过后我忍不住给马叶叶打了个电话。
“小莫不是在你那吗？”马叶叶的声音有些急切，又像在替自己开脱，“我几天未出门了，在照顾我妈呢。”
小莫不在他那，那去了哪里呢？这下轮到我着慌了，赶忙把小莫离开网吧的情况告诉了马叶叶：“小莫说出去走走，就一直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打她的手机试试。”
“关机呢。”
“她可能是生我的氣，回去了。”马叶叶在电话里吐了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总算走了。”
既然马叶叶这么认定，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可是仔细琢磨一下，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小莫应该不是这种女孩子，离开时连招呼都不打，就算生马叶叶的气，可我没得罪她呀，怎么着也该给我打声招呼。我的内心七上八下的，没有小莫的确切消息，总觉得不踏实。
过一晚，再打小莫的手机，不通。
再过一晚，再打她的手机，仍旧不通。
我预感事情有些不妙，说不定小莫发生了什么意外。我赶紧将情况告诉马叶叶，他也不像之前那样自信了，很快跑来了网吧。我俩凑一块将事情的前前后后拿捏了一遍，越拿捏到后面越不自信了，几乎断定小莫遭遇了意外，不然不会这么久中断联系。脑子里就有些画面乱窜，车祸的现场，奸杀案，毁尸案，哪儿惨毒就朝哪儿联想，从内心到毛发都莫名其妙哆嗦起来。先去了交警队，打听最近几天有没有发生车祸，发生车祸有没有死人，结果被交警队的人当作唯恐天下不乱之徒训斥了一顿，被骂了个灰头土脸。之后去了长途汽车站，走遍了小城上百家宾馆，都没有得到小莫的任何消息。 最后去了公安局，接待我俩的是两个小警察，一男一女，原本正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小男警察咧着嘴笑，小女警察抿着嘴乐，见了我们，立刻都收敛了笑，却又收不住全部笑容。
小女警察挂着半个笑脸问：“什么事？”
“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几天不见了，她是不是有可能……有可能失踪了？”马叶叶结巴着说。
小男警察立马严肃起来，一张脸绷得像石雕。他是个瘦高个，脖子细长，一双小眼睛，看人的目光有点居高临下，一瞬间我就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
“谁失踪了？姓名？年龄？性别？什么时候失踪的？在哪儿失踪的？你们慢慢说，一点一滴说清楚。”小男警察连珠炮似地发问。
“她叫小莫。”马叶叶说。
“就叫小莫？”小女警察问，她在做记录。
马叶叶瞥了我一眼，像是向我求助。我很奇怪，他居然不知道小莫的全名。
“她叫莫小菜。”我替他回答说。
之后，我把莫小菜出门的前后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小女警察在纸上飞速地记录着，小男警察始终拿眼睛死盯着我，似乎期待我一直说个不停，把我所知道的甚至包括隐私全都吐出来。但我不得不打住，因为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往下说。”小男警察近乎命令说。
我瞅了一眼马叶叶，马叶叶问：“她会不会失踪了？”
小男警察说：“她为什么上这儿来？”
“她来认他做哥哥。”我说。
“就这么简单？”
“我想是的……。”
“谁能确认她失踪了呢？她有可能生气离开了，故意关机不理睬你们，有可能手机没电了，还有可能她出去旅游了，手机忘在了某个地方，或者手机丢失了……她脑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没有过不正常的表现？”
“你们，你们就不帮忙去找找？”马叶叶小心翼翼地问。
“有消息我们会尽快通知你们的。”
小男警察的回答让人很无奈，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静候警方的消息。我和马叶叶轮流不间断地拨打莫小菜的手机，但她的手机始终处在关机状态。几天过去了，莫小菜依然没有任何音信，我想我们该做的努力都做了，至于她去哪里了，是不是还活着，只能听天由命。网吧的生意自开张起就没有冷落过，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一个人分身乏术，疲于应付，也没精力去关注更多别的事情。
走就走了呗，就当莫小菜没来过。
“你说我怎么就不认了她？不就认个妹妹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马叶叶有些懊悔，有些纠结，“但愿她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此时的他，内心已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就在马叶叶不知所措时，莫小菜突然又回到了王八不来网吧，那会儿华灯初上，她背着那只巨大的棕色背包，像刚来时那样出现在网吧门口。她气喘吁吁地喊了声：“五哥。”我内心很有些气急败坏，恨不得扇她两个耳光，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动作，只淡淡地问了声：“你去哪儿了？”
“我去寺里做义工了。”她的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好像干了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我很诧异她怎么会跑到寺里去，又怎么找到那座寺庙的。小城有河穿城而过，唯一的寺庙就坐落在河边的一个山窝里。我去过那儿一次，正巧寺庙举办放生法会，寺庙前的放生台上挤满了人，放生法会结束后就有人扑通扑通跳下水，去捞那放生的鲤鱼。之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
莫小菜倒像见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接连几天都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着庙里的见闻。说见了僧人要称某某师父或者某某法师，见了居士或义工不分男女要称师兄；说吃饭时怎么打板敲木鱼击云牌，端饭碗的手势叫龙含珠，用筷子吃饭叫凤点头；说那些禅修的人怎么行禅，怎么坐禅，法师又怎么拿着戒尺巡香。
“五哥，什么时候我陪你去寺里看看？”莫小菜怂恿我说，“那儿可真安静，特别是晚上。”
“我才不去，你要拉人就去拉你哥。”
我想都沒想就拒绝了。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干过什么缺德事，但对庙里那些高大的菩萨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多看两眼都有些胆怯，生怕它们会栽下来砸中我。
虚惊一场之后，马叶叶不像先前那么着急了，隔三差五才到网吧来一次，来了也呆不长久，一般不超过半个小时，明显同莫小菜在保持距离。莫小菜倒很沉静，也不像来时那么热烈了。好像她真就成了网吧的一员，每天坚持打扫，将网吧清理得干干净净。干活时她将背包放在椅子上，休息时就将它搂在胸前，安安静静呆在某个角落。
有一天，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一个到收银台结账的女孩子不小心将背包碰翻在地，背包掉在地上，空洞地响了一声。莫小菜正在拖地，听见响声猛然甩过头，扔了拖把，几乎像条牧羊犬一样扑了过来。她脸上的愤怒丝毫不加掩饰，像火苗子呼呼直蹿。她眼睛里像有细长的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在那个犯错的女孩身上。那个碰翻背包的女孩子被她的凶相吓傻了，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莫小菜并没有过激的行动，从地上挽起背包后一言不发走开了。那天剩下的时间，背包再也没有离开她的脊背。
“小莫，背包里藏着什么宝贝？让五哥瞧瞧。”莫小菜的怪异表现让我对背包滋生了好奇。
“能有什么宝贝。”她的口气轻描淡写。
“看看嘛，又不会丢失什么。”我央求说。
“真没什么可看的。”她好像很为难。
但是过两天，她主动将背包打开了，背包里都是一些旧东西，旧手套，旧围巾，旧的棉纱帽子，灰不溜丢的，显然都是用旧了的东西，扔在大街上估计都没人要。旧东西下面果真放着一只木头盒子，盒子外表喷了漆，颜色半旧不新。
“这是我奶奶的骨灰盒。”莫小菜将盒子捧在手上。
我原本要去接过盒子，听她这么一说，半道上将手撤了回来。这古怪的木头盒子让我心生了恐惧，后脑勺像有冷风吹过，一阵阵泛凉。
“我从小就和奶奶一块生活。”莫小菜将脸贴在木头盒子上，好像那盒子是她奶奶的脸，“奶奶让我背着她，有她在就不会有人欺负我。” “你爸妈呢？”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你爷爷呢？”
“我也没有爷爷，只有奶奶。”
我的内心愣怔了一下，不解地瞧着她。
“奶奶说，我来到她身边时篮子里就一只奶瓶，瓶子里的奶都快结冰了，那个晚上下着雪。”
“菩萨的孩子。”
“菩萨的孩子？”
我记得小时候奶奶说过，村子里有人生了私生子，或者家里孩子太多担心养不活，就用篮子将孩子装着，趁黑挂到别人家的屋檐下，然后放一挂小鞭炮提醒人家，别冻着孩子。村子里管这种孩子叫菩萨的孩子，意思是菩萨生的。
“五哥，你说我的爸妈是菩萨？”
“可能吧，我奶奶曾经这么说过。”
“难怪我觉得菩萨很亲近啊。”莫小菜像是若有所思。
后来的一天，她忽然问我：“五哥，我哥为什么不让我去他家？”
“他没说不让你去吧。”我替马叶叶解围说，“你瞧瞧你，将你奶奶的骨灰盒背到他家去，合适吗？”
“那我将我奶奶安放到哪儿去？”
“找个地方将她安葬啊。”
莫小菜蹙了一下眉头，不吭声了。
这其中也有我的顾虑，想一想，一个女孩子成天背着骨灰盒在身边晃晃悠悠，那是什么滋味啊。我将事情说给马叶叶，马叶叶听了大瞪着眼睛，半天都没合上嘴巴。
“你将她怎么办啊？”
“你说呢？”
我俩都拿她没辙。
有一天，莫小菜拉着马叶叶扔硬币，猜正反面，谁输了谁得学一声狗叫。结果莫小菜输了，真就学了一声小狗叫，网吧里哄堂大笑，那些游戏玩家停下了游戏来围观。接连几个回合，莫小菜输多赢少，网吧里狗叫声不断。后来，也许莫小菜输红了眼，也许早有预谋，一定要同马叶叶打个赌，要我做他们的证人。
“我消失三天时间，如果你找到了我，我就不做你妹了，如果找不到我，那我就是你妹，你就是我哥，想赖也赖不掉。”莫小菜说。
“妹子，何必这样。”
“打赌就打赌，你还是個男人呢。”
我忽然对莫小菜的提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多事情都应该是未知的，都应该是不确定的，哪像我，每天打开网吧的门，见到的尘埃都和昨天一样，闻到的气味也如同过往。这种日子乏味得很，也死寂得很，单调的重复是最痛苦的折磨。我倒想看看，莫小菜同马叶叶之间的事情如何结局。
但这一次，莫小菜真的像化为无形了，马叶叶说他找了那么多地方，包括那座寺庙，还有小城郊区一座破败的道观……哪儿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她会不会走了呢？”马叶叶垂头丧气地猜测，“不行，我一定得找到她！”
一段时间过去，马叶叶妈妈的病痊愈了，他来同我告别，要南下打工。这一去之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自称马叶叶妹妹的女孩打电话给我，那些女孩子似乎都销声匿迹了。每隔一些天，我会不由自主想到莫小菜，那个背着棕色背包的女孩到底在哪儿呢。每每这种时候，我就很期待马叶叶的电话，似乎希望从他嘴边听到什么。
“莫小菜呢？”
“我还在找着。”
“莫小菜找到没有？”
“奶奶的，蒸发了，一根毛发都找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