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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路公车徐徐到站。
他从车上跳下,一眼就看见站牌下的她,桃红面颊柳叶眉,清清爽爽,在灰色的天空之下,无比美丽。只是,她的褪色的红外套,被初春的风吹着,不胜单薄。他有些心疼。
他在一个建筑公司当电工,一个月有1200元钱。以前每次拿到工资,他都去邮局,给那个山窝窝里的贫苦的家,寄去700元,剩下的500元,自己紧紧巴巴地当生活费。可是现在,他遇见了她。她成了他粗糙生活里,惟一秀美温柔的风景。
这个月,他想用工资给她买一件礼物,一件她喜欢的白色薄呢大衣。
他跳下公车奔过去,她嗔怪道:“瞧你的鞋子,前面都裂口了。”他难为情地缩回那只左脚,岔开话题问:“今天去哪儿?”
她说,去给你买双毛皮鞋吧,怕你冷。他摇摇头,提议说:“我们去看电影吧。”她不肯,一张电影票多贵啊。
天忽然下起雨来。他问:“半年前我到你的洗衣店避雨,是你拿来了干净毛巾……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记得吗?”
她笑着点头,两人跑到了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门外。玻璃门里衣着光鲜的年轻情侣们互相喂着薯条,他则试探着勇敢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她刚刚涌上来的一种惆怅,就被这一点温暖烤化了。他们一起仰头看雨,眼里都是微笑。
两点半,雨停了,他们信步走到一个街心花园,瞥见绿竹林之中的一角红木亭子,五六个老者,或抚琴或吹笛或抱京胡,中间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双手叠放于胸前,字正腔圆,唱的正是:“你看我身穿大红,腰扣玉带,足蹬朝靴,头戴乌纱,是颤颤巍巍两朵红花。十字街前拦住了马,你叫我将你带回家……”
一声声铿锵,上了云霄,天也被唱晴了。
他们在亭子一角静坐。他说:“这是京剧《马前泼水》里‘朱买臣提笔泪不干’的唱段。”她很诧异,他则有些羞涩,说自小就喜欢京剧,天天捧着收音机听。
老者一段段往下唱,他一段段悄声给她解释,《沙家浜》里的计谋,《赵氏孤儿》里的忠义,《霸王别姬》里的凄美,仿佛京剧大家……她侧脸望他闪亮的眼睛,浅浅地笑。
不久,一位老妇兴起,也起身唱了一段。那声音俏丽,春天般色彩斑斓:“一路上好兴致来到花田,菜花黄,梨花白桃花更艳……”
他说,这是《花田错》里的选段,讲的是:美貌女子玉燕待嫁闺中,携丫环春兰去花田庙会踏青,巧遇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卞济,见他才华横溢,暗生倾慕,彼此约定再会。
她笑意浓酽,说:“好想听你唱一段。”
等老妇唱罢,他果然起身,向各位老者请求伴奏,仍然是《花田错》里的选段。他捏尖嗓子扮春兰唱青衣:“今夜晚非比那西厢待月,你谨提防,莫轻狂,关系你患难鸳鸯,永宿在池塘。已然借请生波浪,怎能够粗心大意再荒唐。鼓打二更准时往,桃花村口莫彷徨……”
一曲唱罢,众人叫好鼓掌。谁也看不出这衣衫破烂的青年,居然能唱出这样清丽婉约的韵味来。
她也醉了。她问:“他们最终在一起了吗?”他点头:“虽然一波三折,但他们的爱情已经成为千古佳话。”她忽然把食指放进他的掌心,画了一颗心。
当时碧空如洗,胡琴悠扬,天地之间,只剩彼此。
不觉间,已经下午四点半,他们只剩下半个小时。归途中,两人有些黯然。临上车的一刹那,她突然扯住他的衣角,在他的耳垂边飞速地吻了一下!那只幸福的耳垂最终让他坐过了三站,回单位迟到了,还被罚了工资,可他一直傻傻地乐。
下个周六的两点,她依旧在12路车站等待,依旧穿着单薄,手里提着一个皮鞋盒子。
他竟没来,一个陌生青年说是他的工友,转交给她一个精致的纸袋,快速地说:“方浩今天不会来了。给你留了信,在袋子里。”他一接过她转交的皮鞋盒子,就逃也似地走了。
纸袋里面,正是那件白色薄呢大衣,大翻领,米色扣子,发着雪亮的光。口袋里留了张白色条子:“我不会再见你了。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她一遍一遍地读那两行字,缓缓在车站蹲下身去,号啕大哭。
彼时彼地,他正孤单地躺在窄狭的病床上。他出了工伤,摔断了左腿,建筑工地赔了他几千元钱,让他自己找医院。他选了家廉价的诊所,却硬掏出一半的钱,托工友给她买了那件昂贵的大衣。
留言他写了整整一天。最长的有五页,但都被撕掉了,只剩下两行字的纸条。
痛彻心肺地哭过,悲伤埋到最深处,独自承受。
……
她最终没能找到他,尽管她一有空就去北京各家建筑工地,像个疯丫头般打听:“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会唱《花田错》的工人?”
他已经拄着拐棍离开北京,回了家乡。
已经过去了十年,每周六的下午,他都会给右脚穿上她送的皮鞋,一瘸一拐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皮鞋总是擦得铮亮,犹如当年铮亮的青春,一点褶儿都没有。
为了那个幸福的下午,他单身至今。他不知道,街上的少年们正在传唱王力宏版的《花田错》,但那年春花般瑰丽的爱情,在他心中不曾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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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赵真)